苏童的《米》:徘徊于城乡边界的死魂灵
2023-08-22许婧娴
许婧娴
内容摘要:苏童在《米》中打破了启蒙主义和马克思阶级论的叙述框架,从情感的角度描写了历史洪流发展中普通人的受伤、受辱、欲望、复仇和爱,在推断欲望膨胀和人性恶的最大值的同时,构成了人的基本生存需求与人性冲突的寓言性演示,启发人们思考历史发展中小人物应该如何寻找一条正确的自我救赎之路。
关键词:苏童 《米》 人性 欲望 城乡
在众多文学作品中,城乡关系往往被绘制为一个二元对立的框架。在五四启蒙主义思潮的影响下,城乡关系蕴含着乡村低于城市的内在等级,乡村意味着落后、愚昧和封建,而城市则代表着理性、文明和进步,鲁迅的《故乡》便是很好的一例。当马克思阶级论出现并成为主流后,这一等级的架构被解构,甚至被颠覆:城市意味着腐朽和堕落,是一个满载着欲望的魔窟,具有吞噬人的负面形象,人们往往在城市中被异化,城市成为了人性恶的照妖镜,而乡村则暗含着淳朴、善良、人情美、人性美这些元素,比如沈从文的《边城》《萧萧》《八骏图》。
上世纪90年代,苏童、叶兆言、格非等科班出身作家在后现代的大文化环境中寻求启蒙或阶级这样的固定话语体系的打破,在二者的杂糅之中看待城乡关系,并将底层人民特有的压抑性抽象为对人的情感、人性以及命运的分析和揭露。本文就苏童小说《米》进行具体阐释。
一.欲望灼灼——被异化了的死魂灵
苏童曾在一次访谈中提到对《米》的最初写作设想:“一个关于城市的新兴产业工人的生活。农民到了城市多半成了产业工人,成为城市贫民、城市无产者。失去了家园之后他们能否拥有新的家园。新产业工人如何与城市的先来者共同生存,如何构成城市不伦不类的城市文化。”①“但后来还是回归到写人,变成了写人的境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的背景身份是来自一个乡村的农民。他突然出现在城市里,面对陌生的世界陌生的文化和价值观,最初那些设想的主题,于是都隐藏在‘人的背后。”②由此可见,城乡关系和历史叙述仅仅是这部新历史主义小说展开的大背景,人性的本质主题在二者之中被托举出来,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宏大的历史,成为了文本的焦点。
《米》的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前后。作为一个逃离乡村的非法入侵者,五龙带着对城市的恐惧、焦虑和无限想象,在这小小的街巷里遭受了一系列屈辱:码头老大阿保逼他喊爹的凌辱、城北之霸六爷在其新婚之夜的威胁、米店大女儿绮云的不屑和蔑视。更加使其自尊受挫的是,米店浪荡虚荣的二女儿织云将其当作乡下来的大公狗排解性欲,冯老板在利用其体力的同时安排了暗杀的阴谋、患病失势后被曾经马首是瞻的码头兄弟们背叛……这一系列来自城市的下马威无疑在他内心埋下了复仇的种子。
当五龙从初来乍到的痛苦和惊愕过渡到“他初次发现了城市与瓦匠街生活的种种薄弱环节,就像一座冰冷坚固的高墙,它有许多漏洞,你可以把身体收缩成一只老鼠穿过去。五龙想我可以像一只老鼠穿过去,吃光墙那边的每一颗米粒。”③他似乎找到了外乡人在城市最为合适的栖身的方式。于是,他一面鄙夷着城里人种种不耻的行为,爱着米、感怀枫杨树村的洁净和淳朴,怜悯枫杨树村的乡亲的境遇,一面又以更快的速度使向这些不齿之人靠拢,甚至以更加残暴的方式回应城市,用更肮脏的手段去占有米、占有性、占据霸权、去报复城市中的每个人。就这样,五龙的欲望从如何能够生存、如何能够有尊严地生存,逐渐膨胀为渴望获得一种掌握并操控自己生存方式的权力。
城市使人异化,促成了五龙及其后代的穷凶极恶,但是,来自枫杨树农村的原始五龙就是完全善的吗?事实并非如此,从五龙在枫杨树村中以乱伦的方式在自己堂嫂身上获得了成人的性启蒙这件事上就可见一斑。因此,尽管初到城市的五龙还会对一个死尸好心提醒“别睡了,该上路啦”④,我们依然不能就此简单地将城市和乡村对立,认为乡村的就是善的、淳朴的,而城市就是一个罪恶的欲望之窟。一直以来,乡村和城市的关系容易被人们用二元对立的思维简单化分析,而处于二者夹缝中的五龙的个人奋斗史正是两者之间复杂关系的揭示者。
二.恶之极致——人性负面的最大值
虽然小说中几次写到五龙的善举,让人产生此人会就此收手的错觉,但细究起来,五龙这少有的几次柔软也都只奉献给了与自己极其相似的人:在牵着米生看到自己的几位同乡在街头卖艺时慷慨解囊,大方打赏、在遇到米袋中被米活活胀死的男孩时将其扛着葬入河中、在抱玉回来探亲时明知道他是一个极大的威胁,却也在潜意识里放了他一马。
五龙在这些人面前所产生的怜悯和同情的善心,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这些人有着他的影子,因为连五龙自己都在狱中直接对抱玉道出:“你真的像我,跟我年轻时候一模一样。”⑤五龙施舍自己的卖艺的同乡、将那个被米胀死的男孩投入水中,实际上是在爱自己、怜悯过去的那个食不果腹的自己。那个被米活活胀死的男孩与五龙是多么的相似:刚刚来到城市的五龙,因为疯狂的饥饿逃离了自己的家乡,失去了根,也丢失了自己的尊严,在受辱后欲望勃发,于是一看到米就会迷失,就会让灼灼欲望激发起无尽的恶和冷漠。然而,真正鲜活的、生而为人的五龙可能早在来到城市之前就被那场饥荒击打死亡,而来到城市后活着、掠夺、报复的五龙不过是一个死魂灵罢了。米是欲望和权力,这欲望能让人果腹,也能让人活活撑死,或者悶死,被米憋死的小男孩和能够呼风唤雨的五龙都逃脱不了这个宿命。
米生、柴生和抱玉作为五龙的后代,对于五龙“恶”的继承有过之而无不及。当还是个孩子的米生因为妹妹小碗的告密而亲手将其埋入米堆中闷死后,“五龙把儿子紧紧地抱住,端详着米生的整个脸部,五龙喃喃地说,你真的像我,可你怎么小小年纪就起杀心?你把你的亲妹妹活活闷死了。”⑥在这里,五龙的语言体现了他内心善恶的一场博弈。他一面骇于米生作为一个孩子就会狠毒到杀害亲人的恶,一面又兴奋于这种血脉流传下来的恶,好像是自己又获得了一场胜利似的。
苏童曾经谈到:“写《米》是在推断一种最大值。因为这是我对于人性在用小说的方式做出某一种推测。我把所有的东西都做到最极致,是负方向的,反方向的。”⑦五龙对冯老板的杀害和对绮云、织云的占有是关于米和性两方面的胜利。以米来宣告对女人的征服和占有,是对城市的占领和示威,潜意识中,他更是想以乡村反拨城市,净化城市的污浊,只可惜,这一切不仅是一场徒劳,他自己也葬身其中。米和女人分别作为物质和“性”的比喻,只有在这二者同时在场、用子宫“包裹”住大米时,五龙才能缓解城市和欲望带来的焦虑,并获得最大的快感和满足。这更显示出其贪婪的本质,他想要的最大程度的占有也是人的欲望和人性恶的最大值,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他的生殖器因感染而腐烂。可惜的是,他至死也没有止损,尽管他的肉体已经溃不成军,但他依旧以动物的本能持续拼争,在权力的网络中无限挣扎,在既定的宿命里不断轮回。
如果说还未离开乡村的五龙是人的原始状态,其欲望依旧停留于生存需要和安全需要的层次,只求吃饱、穿暖和性的满足,是未经城市异化而欲望膨胀的人,那么城市给了他将曾在乡村受到的被后天的道德教化所压抑的自私、杀戮、虐待等暴力因素以最大的冲击力释放出来的机会。作者撕裂了诸多被认定的人性、伦理、民族的框架,呈现出了一个只把爱和善留给自己的五龙。
随着历史的前进,城市渗透甚至覆盖掉乡村,像五龙一样被动放弃乡村又转而被城市的权威迅速压制的人或多或少会面临一种极端的生存绝境。故乡的不可留和城市带来的伤害使他们失去了那个“根”,初到城市的心灵创伤使得“五龙们”最后想要抓住的新的心灵依靠归于幻灭,从此,他们的精神和肉体都开始了无尽的漂泊,也就是文中总是提到他觉得自己在火车上颠簸,或者总是泡在枫杨树村的那场大洪水里。但是,不论五龙如何努力地占领城市,爬上权力顶峰,他都无法与城市和解,城市和欲望也在腐蚀着他的心灵以及他的肉。
随着隐忍和仇恨的不断增加,五龙在最后那一點点的生存空间里用仇恨和杀戮来争夺生存的权利,并不断填满自身逐渐膨胀欲望之洞。是落后乡村对五龙的驱逐与城市文明对五龙的排挤共同激发了这样一个极恶之人的诞生。巧妙的是,五龙虽然早就预感到自己会死在抱玉手上,但一向杀伐果断的他却放虎归山,给了抱玉夺取他生命的复仇之机。这既是因为五龙觉得抱玉像自己,也是苏童的刻意安排。抱玉继承着五龙身上暴力、复仇、乱伦、汉奸等因子、抱玉和五龙的那些畸形的儿子们的活也预示着人性中恶的一面将永恒存在,相似的人性的悲剧,可能继续上演,循环往复。
三.普遍困境——救赎在何处的呼唤
其实,当五龙身患花柳泡在醋缸里静养时,他就已经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通过复仇获得的家庭、米店、一切权力和财富可能都是虚空的,并开始反思权力给他自身带来的恶果。在醋缸中,他隐约觉得自己还泡在枫杨树村的那场洪水中,产生了“我是这米店的假人,我的真人还在枫杨树的大水里泡着,我也不是真的。”⑧“他并非被女人贻害,他知道自己是被一种生活,一种梦想害了”⑨的思考。但这个念头只是短暂地停留了一下,就又飘到了能够给他无限慰藉的乌托邦故乡去了。
然而,苏童的写作思路也并非是反启蒙的。城市如此贪婪堕落,但回到乡村也绝对不是最优解:倘若枫杨树村真的那么好,五龙又怎会没能扎下根,以至于一场洪水就把他冲到了城市里呢。人只有离开之后才会怀念过去的栖身之地,因为现时的不如意会自动将过去的事物美化,故乡之所以成为故乡,也是因为人再也回不去了,五龙也不例外。他最终也没能抵达那个能对自己进行精神救赎的理想故乡,而是早在回乡的火车上就已经死亡。他的一车厢米是他征服城市的战利品,带着一车厢一个人一辈子也吃不完的大米回乡是对他当初被迫离开故乡的心理补偿,是他作为城市返乡者的高贵姿态。但就算他真正抵达了,乡村人会对这个腐烂的肉身报以多大的尊敬呢?其实,这一车厢米并不会获得枫杨树村乡亲的羡慕和感激,反而可能引起冷落、妒忌甚至是哄抢。因此,枫杨树村不过是他脑海中的一个乌托邦和精神寄托罢了。
五龙还算是在历史和城市化进程中抓住了各种机遇取得了一定成果的比较幸运的那一个,但是当他想要回乡求得认同的时候,却死在了快要到站的路上。五龙的奋斗不堪一击,不论是不断积聚自己的财富和权力,还是通过找人喊爹的方式来解决不可磨灭的自卑感和羞耻感,对于“五龙”们而言,不论他们在城市的命运如何,都无法真正地融入城市,想要荣归故里也最终被命运捉弄。他们永远都是一个游客,一直在路上,浮在水里,而无法真正到达、真正扎根,永远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出路。
苏童自己也解释道:“这是一个关于欲望、痛苦、生存和毁灭的故事,我写了一个人具有轮回意义的一生。一个逃离饥荒的农民通过火车流徙到城市,最后又如何通过火车回归故里。五十年异乡漂泊是这个人生活的基本概括,而死于归乡途中又是整个故事的高潮。我想我在这部小说中醉心营造了某种历史,某种归宿,某种结论。”⑩正如前文所述,五龙的肉身虽然已经死亡,但他的人性之恶和欲望依旧在儿子、儿媳、以及抱玉的身上不停地繁殖着。苏童想借五龙表现的,是一种人的普遍性:人人身上都会有五龙的影子,只是还在被理性压制着,倘若在历史进程中被裹挟、挤压,就会在抗击外来逼迫以求生存时释放人性之恶的弱点、为自己谋求生存空间,并在欲望的膨胀下以恶报恶,利用欲望,也被欲望反噬,生命终结时依然一场虚空,构成一种世代循环的悲剧。在《米》中,人的基本生存需求与人性构成了一种寓言性的演示。遗憾的是,人性的恶是无解的,人也无力逃脱种种欲望,历史是前进的,生活是循环的,人性是罪恶的,欲望是无尽的,人的根是难以驻扎的,欲望的满足究竟有什么意义,又代表着什么,突围这种困境的救赎之路又到底在何处?苏童抛出了一系列的问题,想要借此引起广泛的重视和思考。
五龙荒诞、虚无的一生使人思考尊严、欲望、权力和人性,也提示人们反思历史的发展对于个人而言究竟是好的还是坏的?大众一向接受的观念是城市化进程是文明的迈进,是集体性的、正确的,那些无法跟着时代脚步前进或者逆行的人是没能正确把握时代规律的,是不被主流历史所记载且需要被批判的。但苏童就是将这部分人写出来,并且抛弃了将底层人民放在马克思阶级论中的传统叙事模式,而是将他们放置于情感的框架之中,写这些作为了历史洪流向前发展的代价的普通人们的受伤、受辱、欲望、复仇、爱意和恶意。这些人是与历史趋势相背离的生命,是从既定历史轨道中逃逸出来或死魂灵,在这些人的身上展现的是一种非主流的、另一面的“历史的真实”和历史的宿命力量,也表现了苏童对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个体命运的理解、对生命存在的关注、对生命体验的关怀以及对人们将如何自我救赎的追问。
参考文献
[1]周新民、苏童:《打开人性的皱折——苏童访谈录》,《小说评论》,200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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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张学昕:《灵魂的还乡──论苏童的小说<米>》,《辽宁师范大学学报》1999年第3期。
注 释
①周新民、苏童:《打开人性的皱折——苏童访谈录》,《小说评论》2004年第2期。
②同①。
③苏童:《米》[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55页。
④同③,第3页。
⑤同③,第240页。
⑥同③,第143页。
⑦苏童、张雪昕:《回忆·想象·叙述·写作的发生》,《当代作家评论》,2005年第6期。
⑧同③,第134页。
⑨同③,第186页。
⑩苏童:《寻找灯绳》,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年,第15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