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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叙事方式看《万火归一》对历史的阐释

2023-08-22张润清

名家名作 2023年2期
关键词:索尼娅马可总督

张润清

《万火归一》[1]是阿根廷作家胡里奥·科塔萨尔(1914—1984)1966 年创作的一部短篇小说,收录在同名短篇小说集中。科塔萨尔曾在阿根廷多个学校任教,1945 年为表达对刚刚大选获胜的庇隆的抗议,他辞去了大学的教职。1951 年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动物寓言集》的发表使他一举成名,其中的八个短篇小说大多具有幻想色彩。之后他出版了诸多小说集。1963 年出版的长篇小说《跳房子》是他的重要代表作之一,作品提供了一种与传统文学作品迥然不同的阅读方式,使读者可以参与到创作过程中。1983 年,他被授予鲁文·达里奥勋章[2]。

作为拉丁美洲文学“爆炸”(el Boom)时期的杰出代表,科塔萨尔在中国广受欢迎,大多作品都被翻译成中文,其访谈、传记类的作品也多有译介,同时还有许多关于这位阿根廷作家的专题研究作品。《万火归一》这部短篇小说集已有中文译本,译者为范晔老师;研究作品有针对整部小说集的文章《结构主义视野下科塔萨尔〈万火归一〉的解读》[3]和专门研究小说中叙事的文章《从叙事学角度看〈万火归一〉中时空的异化与变形》[4]。

《万火归一》是一个双线的故事,这种叙事结构在作家的作品中并不少见,也有专门分析这种结构的研究作品。这部小说讲述了在古罗马时期与现代都市中发生的两段爱恨纠葛的故事,以及它们毁于烈火的共同结局。尽管这是两个发生于不同时空下的故事,作家却巧妙地将其叙述融为一体,从古罗马斗兽场到现代生活,小说为读者提供了一种历史与当下不断交错的新奇体验。

新历史主义是20 世纪80 年代西方盛行的思潮,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1926—1984)对于历史学的思考以及法国解构主义理论家德里达(1930—2004)关于语言和文本的理论都对其形成与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该理论认为,历史是一种文本,其所指涉的并非全然的事实。《万火归一》的故事中包含着一个发生在古代的故事,与另一个发生在现代的故事相比,它发生在过去,可以被称作历史。小说带有明显的新历史主义倾向,使两个相隔千年的故事同时发生在同一个文本中,因此本文将分析故事里人物关系中的权力结构、事件的叙事结构与 “火”之意象的重要作用,探究其叙事方式中展现出的作品对历史的独特阐释。

一、人物关系中的权力结构

小说中的主要人物是两个爱情故事中的六个人:古罗马时期的总督、伊蕾内和角斗士马可,以及现代时期的让娜、罗兰·雷诺阿和索尼娅。他们分别组成了两组三角关系:伊蕾内虽然是总督的妻子,却总是对其冷漠处之,反而倾慕于健壮勇猛的角斗士马可;让娜与罗兰原本是男女朋友关系,因为索尼娅的插足,他们分手了。这两组恋爱关系的中心人物分别是伊蕾内和让娜,小说以她们为中心,分别展现了这两组关系的情感逻辑。在伊蕾内的这组关系中,马可是她内心欲望的象征,而总督代表的是外界对她爱欲的限制;总督在暗暗知晓妻子内心情感的情况下,故意为马可安排了厉害的角斗对象,使用自己的权力企图杀死伊蕾内的欲望。在让娜的这组关系中,她对前男友罗兰仍然余情未了,索尼娅虽然是夺走这份爱情的“敌人”,但罗兰本身也已经对让娜不再有感情;尽管罗兰并没有直接地使用暴力控制、伤害让娜,但借由另一个女人,他事实上在爱情关系中抹杀了让娜的存在。由此可见,小说中的这两段爱情纠葛有诸多相似之处,它们都表达了爱而不得的主题,表现了两个中心人物被杀死的情欲。正是这种相似,使得一个发生在现代的故事可以与一个遥远的历史故事相对应,伊蕾内与让娜这两个不同时空的女性人物实际上互为镜像。

将这两个人物相联系的有一个重要的物品——药物。伊蕾内曾幻想找到一种毒药将自己的丈夫毒死,而让娜则使用安眠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尽管药物在不同主角的生命中扮演着不同的角色,但都与她们的爱欲有直接的联系。在古罗马的故事中,伊蕾内的交流对象总是她的丈夫总督,整篇小说中并未表现她与自己的倾慕对象马可的实际交流。也就是说,马可这个伊蕾内爱欲的象征在叙述中是缺席的。就伊蕾内自身而言,马可表现得更像是一个符号,意指自己被压抑的欲望和被控制的人生,而占据她整个生活的则是罪魁祸首丈夫总督。因此,在伊蕾内的世界里,与丈夫的争斗占据主要地位,“用毒药弑夫”影射的就是她对丈夫的极端憎恨和对压抑自己力量的疯狂反抗。在现代的故事里,让娜一直交谈的对象是她的前男友罗兰,情敌索尼娅仅仅出现在他们的言语当中。小说的叙事中,爱情的威胁是缺席的元素,让娜的情欲在语词构建的爱情秩序下被压抑,自杀就成了她反抗权力压迫的唯一方式。在这两个故事中,药物意指主角内心被压抑的情感和强烈的反抗意志,药物是主角内心疯狂的代名词。

因此,两个故事中的空间叙事就十分值得探索。伊蕾内在整段叙事中都安坐于角斗场的观众席上,而她的爱慕对象角斗士马可则在角斗场上;他们在同一个大空间里,却被隔离开来。而让娜从头至尾都是独自守在自己家中的电话旁,仅通过这种现代通信工具与余情未了的对象罗兰进行沟通,他们虽然有所交流,却仍然是处在不相连的两个独立空间中。米歇尔·福柯在对疯癫的历史[5]、疯人院以及监狱的分析中,强调了规训性权力对于人的操纵[6]。角斗场的观众席如同圆形监狱的单间牢房,封闭的房间就像囚室,两个主角虽然可以与自己的欲望遥遥相望,却始终无法去碰触,被压抑的欲望和情感就像在监狱中想象的自由一样遥不可及;总督可以随意操纵角斗士马可的生死,前男友则能够通过选择另一个女人扼杀主角的爱情,两位主角只能在权力的压迫下压抑自己直到疯狂。

综上所述,尽管小说叙述的这两组关系在时空上毫无关联,但通过其权力关系的塑造,使得这两组关系具有了相似之处。古罗马时期对于今天来说已是无可置疑的历史,但美国新历史主义批评家与史学家海登·怀特(1928—2018)认为,历史并不等同于纯粹的现实,其本质仍旧是一种叙事[7],这似乎与作者的创作思路不谋而合:小说正是通过同时叙述古罗马的故事和现代的故事来表现历史与当下的一种平行关系,历史中的权力结构与当下的权力结构从叙事的意义上来说并无太大分别。

二、交叉互文的叙事结构

由于小说的两条叙事线相互交叉,为了理解其发展脉络,首先必须对故事的结构进行一定的梳理。按照两条线的交替出现,小说的脉络大致如下:总督与伊蕾内观看角斗士马可的登场—让娜与罗兰开始通电话—马可的致意与伊蕾内的渴望,马可恐怖的对手登场—让娜的安眠药出现—角斗开始—让娜与罗兰谈论索尼娅—总督指出马可的劣势,伊蕾内想到毒药—让娜的喋喋不休与罗兰的冷静—马可受伤—让娜的指责与索尼娅和罗兰的会合—角斗士的缠斗—让娜服药—马可与对手同归于尽—让娜药性发作,索尼娅与罗兰亲密交谈—总督观看马可的尸体—罗兰点烟后睡去,烟蒂落地—角斗场失火—罗兰的家失火。由此梳理可以看出,两个故事的发展基本上是平行的:伊蕾内看着爱慕对象马可从登场到死去的过程与让娜从和前男友开始对话到绝望自杀的过程是相互契合的。小说刚开始,这两条故事线是以段落为分界,其结构较为明晰;但随着情节的深入发展,作者开始抛弃分段的标识,在段落中间两条叙述线就完成了转换,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感受到了这两段故事慢慢地融合。这种叙事的转变发生在让娜的安眠药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小说在这个片段里直接从一边点烟一边在电话里与让娜聊天的罗兰瞬间转换到马可与对手的角斗,自此以后,两条故事线渐渐交融。

两条叙事线除了形式上交叉进行以外,小说的两个故事的内容发展也是有所关联的。最开始的两段中尚未说明伊蕾内与马可、让娜与罗兰的关系,但从字里行间读者可以隐约感受到某种重要关系的存在。第三段中作者揭示了伊蕾内对马可的欲望,由此读者得以了解古罗马故事中总督、妻子和角斗士三者之间的关系。第四段中,现代故事的三角关系也浮出水面,同时安眠药的出现不仅预示着让娜的命运,也预言了另一个故事中马可面对难缠对手的最终命运。之后的几段中,总督得意扬扬地指出马可面对敌手的劣势,这与让娜和罗兰关系的破裂隐隐契合,揭示了总督对伊蕾内爱情与欲望的破坏作用。接着,让娜与罗兰在电话中的来回争执使读者意识到,马可与对手的缠斗从伊蕾内的角度来看也可以说是她自己与总督的争斗。最终,马可的死暗示了让娜的服毒自尽,在两场大火中两个故事迎来了各自的结局。如果说传统小说的叙事是基于时间序列将各个事件进行因果逻辑的排列,那么这篇小说在两条时间序列穿插的过程中打乱了因果叙事,使两条叙事线形成了互文的关系。如同德里达所阐释的“无限的能指链条”,小说的两个故事情节相交叉,互相提供因果逻辑和情节发展的暗示,使其形成了一个互相阐释的循环[8]。怀特提出,历史叙事当中的历史并非先在存在的,而是历史编撰者在拣选材料时所建构出来的,历史应被看作象征结构[7]。作者选择了古罗马时代——一个在现代主线时间内看来绝对属于历史的时代作为小说另一条主线故事的舞台,并使用交叉互文的叙事结构使它们得以相互解释,其中包含着无可辩驳的新历史主义视野:历史与当下并非割裂的,从叙事的角度来看,历史是当下的象征,是对于当下的一种扩展了的隐喻,而当下则是历史的再演绎。

三、“火”之意象:线索的交点

小说的标题中就包含“火”这个字,可见在这个故事里火是一种十分重要的意象。然而直到小说的最后,火的形象才真正出现。要分析火在这部作品中的意义,就必须从结尾的大火入手。在小说的最后,角斗场中燃起了大火,所有人乱作一团,当总督还打算挤进通道逃跑时,伊蕾内已经意识到大火将结束所有人的生命;而罗兰的公寓起火后,小说借助消防队队长的话语表明这场大火难以扑灭,罗兰和情人索尼娅多半会死于这场灾难。显然,尽管这两场大火发生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点,起火的原因不同,造成的伤亡情况也不同,但对于小说的主要人物乃至构建的关系来说,毫无疑问地象征着终结与死亡。

通过前面的情节可知,在大火燃起之前马可与让娜已经死亡。马可是伊蕾内欲望的象征,马可之死是总督在向伊蕾内炫耀自己的权力,同时也暗示她欲望的破灭以及抗争的失败。火不仅是毁灭之火、死亡之火,同时也是伊蕾内的欲望被总督压抑消灭后的愤怒之火、抗争之火、复仇之火。当大火使角斗场里的所有人都手忙脚乱时,伊蕾内却表现出了格格不入的冷静,这意味着伊蕾内的疯狂已经从幻想中的毒药蔓延到了现实世界、蔓延到了其他人的身上,最终使得理性与疯狂产生了转变。在现代,前文已经分析了自杀的安眠药象征着让娜最后拥有的权力,她服药时的孤独和疯狂与罗兰和索尼娅的约会形成了鲜明对比,大火也把她的绝望之火燃烧到了这对情侣身上,让娜的自我终结也终结了他们的爱情与生命,让娜的无助蔓延到了始作俑者身上。

小说的标题直译为“所有的火,火”,而“万火归一”这个翻译则十分准确地暗合了小说中这两个爱恨纠葛故事的殊途同归。一方面,火的意象作为毁灭与死亡的象征打破了历史与现在的时空隔阂,使它们合二为一;另一方面,火作为伊蕾内与让娜这两个中心人物内心汹涌情感的符号,表现了过去与现在看似毫无关系的人物在相似的境遇中心理状态上的共通之处。火的意象是两条发生年代相隔千年的故事之线索的交点,亦是终点。作者在该作品中所采用的叙事与表现本身亦构成了一种隐喻——小说和历史的叙事形式都是从对事物原始状态再现向对后续状态再现的转变,因此作者才会在小说中为这一运动形态设置一个“万火归一”的结局。

四、结语

《万火归一》是科塔萨尔的一部短篇小说,尽管篇幅不长,却采用双线结构叙述了在古罗马和在现代发生的两段相隔千年却极度相似的爱恨纠葛的三角故事。小说叙事方式独特,六个人物构成的两组三角关系在故事的叙述中展现出相似的权力结构,两条线索交叉互文、互相解释,在“火”之意象的引领下归于统一的结局,使得整个故事的结构既精巧完整又富有循环的意味。在这样的叙事方式中可以看出,作者对历史的看法具有新历史主义的特点:遥远的时空与当下息息相关,历史作为一种叙事,绝非事实本身,因此未尝不可构成对于当下的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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