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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白先勇作品中的悲悯情怀

2023-08-22海思梦

名家名作 2023年2期
关键词:台北人白先勇夫人

海思梦

在很多人看来,“悲悯”这个词含有消极的含义与色彩,是比较负面的。但我认为,同情才是悲悯的前提,而爱心则是同情的前提。所以,当我们被白先勇作品中蕴含深刻的悲悯情怀所打动时,其实这是被他对于人生、对于人这种极为深沉与非常执着的爱所感动,而他的这种爱通常又是毫无保留的。

一、对人的生存形态的关注和思考

以“人”为思考核心的思想底蕴的确立迅速而又直接地在白先勇的小说创作中显现出它的作用和影响。虽然白先勇在创作发展的几个时期,对“人”的思考侧重是有所不同的。但是总的来说,是对人的自身生存形态的窘境与困境的思考,是这种情感在“文化角度”的艺术化表现。白先勇在思考“人”这个命题时,常常带有一种强烈的“历史感”与“命运感”,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总能在他的小说中感受到人生和命运的无常,而这种“历史感”在其代表作——《台北人》中最为明显。

在《台北人》中,他赋予所有主要角色一个共同的特质,在主要的角色身上都有“过去”和“现在”的冲突视角,历史的车轮在他们身上异常冷漠地流淌过去,他们都曾经拥有过一段美好或辉煌的过去,但是这些也仅仅属于过往,而现在他们却也都已经失去了这种美好或者辉煌。换一种角度来看,当历史的车轮在他们身上无情地碾过时,他们也完成了自己的历史,而这些历史也是由他们的岁月构成的。他们有的从爱情的宠儿变为爱情的弃儿,有的从名媛贵妇变为市井中人,都从那高门豪宅的“台北人”成了寻常人家,从曾经的风光无限到最后的穷困潦倒,我们可以从中窥探到白先勇面对人生起伏的基本态度:从尹雪艳(《永远的尹雪艳》)到李长官(《国葬》)的《台北人》的“人生道路”,他们都是曾经站到过人生顶峰的人,但最后终将走向衰败、走向阴暗,从色彩艳丽的人生转为枯竭,这种人生轨迹的起起落落在白先勇看来无疑是一种人生常态,而至于繁华与鼎盛、鲜艳与辉煌才是人生中稍纵即逝的瞬间。这种对人的生存形态的总体判定无疑是源自对人的生存境遇的真实概括,然而对每一个个体来说,他们虽然作为人类的有机组成而难逃这一生存走向的最终规定,但他们之中显然不会有人愿意主动地去迎合这一生存事实,而总愿意繁盛能够长久,辉煌能够永恒,鲜艳能够常开。但令人绝望的是,现实往往与我们的愿望背道而驰,而相反的是,它却在历史的长河中逐渐萎缩,直至它最后彻底消失。在这一点上,白先勇无疑是看透了的,但无疑也是悲观的。

但你又不能因此就说白先勇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因为他也曾多次强调他“对人生很眷恋”“不是那种对人生消极的看法”[1],自认“是很积极的”。他认为人生虽然有许多不可预知和令人遗憾的地方,也有许多痛苦,但人性迸发出的光辉,偶尔带给“我”的这一下喜悦,经常又令他对人性充满信心,虽然有时候人也很恐怖,但人有时候又是那么善良。白先勇不是悲观,而是因为,他对人生怀有一份悲感,这也使他对人性更加珍惜”[2],而且从他的作品中,也分明能够感受到他对人生悲剧的极具悲悯之心的同情和对人世间美好“亮点”的充分肯定。无论是在他的早期作品中,还是在《夜曲》《骨灰》里,他在对人生悲剧进行真实表达的同时又在这种表达的过程中对人物的命运给予无限的同情。在作品中,他更是对人性的美好闪光进行了富于美感的表现,金大班对朱凤的一刹那柔情(《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我”对卢先生的暗中关照(《花桥荣记》),都使人在人生的灰暗中感受到人性和煦温暖的一面,而尤其能表明白先勇的并不“悲观”的人生观,是他对人在这种命定的环境中依然在做不屈的抗争努力的首肯和礼赞。虽然“人总是输的”,但在他笔下的人物却并不都甘于顺从地走向“输”的终点,而总是在与“输”进行人生的搏斗,无论是赖鸣升(《岁除》),还是王雄(《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又或者是“教主”(《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再或者是卢先生(《花桥荣记》),这些人都因为自己对命运无情的安排表示不满,而奋起反抗,虽然最后这种反抗是徒劳的,他们也都没能逃出命运的安排,并且在这种斗争中他们的心灵与精神倍受磨难,但是在与命运抗衡的过程中,他们还坚守着做人的底线与尊严。

白先勇对他们的刻意表现,也正表明他对他们的充分肯定和深情礼赞——在相当程度上,他们的行为其实也就是白先勇自己思想观念的艺术化体现,而在这种思想观念中,我们实在难以发现“悲观”的阴影。

总之,白先勇以“人”作为自己关注的核心与文章的焦点,并且把对“人的生存形态”的深刻思考作为这种关注的具体表现,形成了以对“人”和“人的生存形态”的终极探索为核心的思想底蕴,这一思想底蕴如同一条潜流,流进并贯穿了整个小说创作的全过程。

二、命运意识的觉醒

白先勇对于人的自身的“命运”问题的自觉警醒是由“留学生”系列开始的,可能正是从留学生在文化夹缝中的窘困形态和悲剧结局中,他发现自己对导致人的外在生存形态的内在原因——命运开始投以更多的关注。当他从“留学生”系列的创作中触及“命运”的神秘并越来越对它有着强烈感受的时候,他可能开始意识到,“命运”领域或许是更能展示复杂人性的一块沃土。然而当他的注意力开始聚焦于对命运的挖掘和展示时,他好像更愿意换个题材领域来艺术化地传达自己对命运的思考。

在小说《游园惊梦》中,白先勇的“命运意识”得到了最完美也是最精致的展现。在这篇小说中,钱夫人的命运形态基本上可以概括为“失落”:她的青春、荣耀、情人、丈夫乃至嗓子的一一失落。在小说当中,钱夫人的嗓子最终也“哑了”,这是因为她年岁的增加与心情的变化;而随着她爱的人的移情别恋,她的情感世界也早已虚无,她的青春也已经结束;伴随着丈夫的离世,她尊贵的将军夫人的身份和在这个身份之下的荣华富贵也都付诸东流,时间的无情流逝与人生命运的转折,让不再年轻的钱夫人彻底失去了对人生的希冀。这种对钱夫人的命运轨迹的描画,在小说中还只是一种基调,在小说中流露出来的白先勇的“命运意识”中更具意义的部分,还在于表现在钱夫人身上的“失落”命运不幸地在不同的人和事上不断地重复出现、轮回普降。最明显的,即在于显现在钱夫人和“窦夫人”之间“旧事重演”和“过去再现”[4]的对比上。它不但通过这种对比隐喻出“今日的钱夫人,便是明日的窦夫人”的含意,也把钱夫人这种个体命运的失落以及她和窦夫人之间这种偶然命运的关照上升为一种必然的结局,这是一种在不同时代、不同的人身上会循环往复出现的、必然的,又具有普遍意义的命运走向与结局,一种具有颓废走向的、悲剧性的人生命运结局。而通过白先勇的《游园惊梦》中的这种“命运意识”的潜沉,则不难演绎出他的“命运意识”的真正核心;命运的结局总是悲剧的,所以人也是把握不住命运的结局。或许在白先勇心目中,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命运法则是:鼎盛繁华似乎只是一瞬间,而黯淡才是命运的常态;灿烂是命运中的变量,最终的衰败才是命运中的恒量;拥有是一种偶然现象,失落才是命运的必然走向。而在《游园惊梦》中他对人类的生存境遇和命运结局的总体思考也得到了比较完整和充分的艺术展示。

三、生存的困惑与认同的艰难

1962 年冬天对白先勇来说是个真正令人心寒的季节。那年冬天,他的母亲马佩璋女士去世了。如同世界上许多著名文学家的母亲曾对他们的一生产生过重大影响一样,在白先勇的成长过程当中,母亲对他的影响巨大。在白先勇的情感生活和精神世界中,母亲的地位无可替代。多少年后白先勇在回忆起母亲的时候,还充满深情地写道:“ 母亲……胆识过人,不让须眉……胸怀豁达,热爱生命,环境无论如何艰险,她仍乐观,勇于求存,因为她个性坚强,从不服输。……人世间的一切,她热烈拥抱,死亡,她是极不甘愿,并且十分不屑的。”[5]然而,就是这样一位乐观、坚强、热爱生命、勇于抗争的伟大女性,却在与死神的交战中,“节节败退,无法抗拒”[5]。在母亲去世后,他的精神受到沉重打击,从此他的精神世界就出现了一道永远无法弥补的裂痕。这件事情对于白先勇作为一个作家来说更为重要的意义,还在于“母亲的死亡”使他的“心灵受到巨大无比的震撼。像母亲那样一个曾经散发过如许多光和热的生命,转瞬间,竟也烟消云散,止于寂灭”[5],这是白先勇“第一次真正接触到死亡,而深深感到其无可抗拒的威力”[5],使他从此“逐渐领悟到人生之大限,天命之不可强求”[5]。

在母亲去世之后,白先勇“按仪式走了四十天的坟”,在结束仪式的第二天,他便独自离开中国台湾去美国留学了。然后在1963 年年初,进入由美国著名诗人保罗·安格尔负责主持的爱荷华大学作家工作室从事创作研究。从中国到美国,跨越的显然不仅仅是一个太平洋,对于他来说,自己就像是一颗种子,从一种文化土壤中被猛然地移到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文化土壤中去。这种文化背景的截然不同,在白先勇的内心深处必然地要产生强烈的不适应感和几乎是本能的排斥心理,同东方文化的含蓄、平和、富于情绪化和温文尔雅的气质相比,西方文化显得直露、激荡,充满理性甚至还有些咄咄逼人。

《芝加哥之死》这篇小说是以留学生在美国的学习与生活为主要内容,表现了由于美国的留学生活使他们内心深处留下了震荡的刻痕。这一题材领域对白先勇来说是第一次涉及,然而这篇小说的深厚度和深刻性却足以表明即使是在刚刚踏入一个新近拓展的创作题材领域,白先勇也同样显示出他的睿智和深邃。在《芝加哥之死》中,白先勇在揭示留学生精神痛苦和情感枯萎这一主题时,他还在作品中融入了更为深刻与宏大的思想内涵。当我们细细品读《芝加哥之死》当中的每个环节时,我们会发现其中蕴含着的深刻含义。白先勇在这篇小说当中所要表达的并不仅仅是吴汉魏个体的命运悲剧,而是在整个文化交融中,我们作为文化的载体要如何去对待母体文化和异质文化,以及如何在这种文化夹缝中生存进行了深刻的反思。

当然,更不应该把白先勇在留学生题材小说中对文化作用于人的表现仅仅局限在留学生范畴,更为广泛的意义上,他实际寓示着一种人与文化的关系定位。从《芝加哥之死》和《上摩天楼去》这两篇小说中不难发现,仅就主题而言,白先勇在这一时期着重关注的是留学生在国外的生活和遭际,以及因文化上的无所归依感和母体文化的弱势而导致的他们在情感和生命双重放逐中的精神痛苦。留学生原本在生活和情感上都远离故土,自我放逐于异域,多多少少、自觉不自觉地,他们都将母体文化作为自己的精神支撑和情感寄托。

最终,白先勇并不只是仅仅站在一个留学生的角度去看待这个问题,而是在更高的角度去体味一种人与文化的定位关系。文化本来是由人创造的,可是当文化一旦独立于人成为一种人的“他体”之后,它就反过来成为对人的生存构成重要影响的力量,当个体与这种文化相“顺”时,它就对个体提供一种“文化”的保护,而当个体与这种文化相“逆”时,它就无形却无处不在地对个体进行生存的围困和精神的摧残,使人的生与死、爱与恨、善与恶都发生畸形和变异,在根本的意义上显示出人与文化的关系。既定的文化作为一种力量巨大的外力,人在它的面前事实上只能受其摆布,任其作弄而无可奈何,任何对它的反抗和背叛都将以失败告终。文化这一问题虽然在留学生身上得到了一种强化的外现,但实际上它却是在普遍意义上体现着一种人与文化的深层关系。对人在文化中的生存困境的发现和显示,也一直是白先勇作品中关注的主题。

四、结语

白先勇的这种悲悯情怀是与他独特而显赫的家世,与他深厚的中西文化修养都密切相关的。很多人说《台北人》太悲观、太消极,只呈现人生凄凉衰亡的一面,未呈现人生快乐健康的一面。岂非以偏概全?人生哪里真是这样的?

这些话其实都是对的,可是这和文学艺术作品的成败,就又扯不上任何关系。“比如每日都有黎明和黄昏。一篇小说的背景若是黎明,我们并不要求作者必须同时也写黄昏景色,或另写一篇小说,以黄昏为背景,同样,生和死都是人类必然的现象。一个作家如果选择描述死亡的悲哀,我们又凭什么理由,要求他也一定描述诞生的喜悦?”[6]还是让我们在白先勇的作品中慢慢咀嚼作品中“诗性智慧的内置和原理”[7]以及对生命无限的悲悯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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