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之约

Maria Grazia，非常感谢你去年参与了我们的手工艺项目。

我真的很喜欢这类推广手工艺的项目，这是我与另一个国家对话以及理解人类历史的一个重要途径。在我看来，问题在于，尽管这样的手工技艺一直存在一一而且只少数几个国家是由男性主导，在其他大部分国家主要还是女性擅长的工作一一然而它从来不被视为一种艺术形式，只是被当作一种谋生的手艺，一种家庭内部的活计，但事实上并非如此。所以，我认为做这个项目非常有必要。

没错，我们知道你今年又去了很多地方，不过，中国值得关注的女性手工艺人太多了，希望能和你在这方面继续一同探索。

那再好不过了！我们刚结束的上一场秀就是在印度孟买完成的。我同当地的手工艺人合作已有30年了，和他们的关系十分牢固，我非常了解这个国家、合作的那家公司以及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合作的学校。然而，在其它地方做项目就更具挑战，因为必须经常去那里亲身学习和感受不同的手工艺。

孟买那场秀的确美轮美奂。我们很好奇，你在一家有着鲜明DNA的老牌时装屋工作，却又将这个品牌基因带到了印度这样的地方，并与当地的手工艺群体产生交流。你从他们那里获得了什么样的视觉冲击和灵感？

我发现，在很多方面，他们与我的意大利背景非常接近。虽然印度与意大利的国土面积有着天壤之别，但每一个地区都有自己独特的手工艺，就这一点来说二者如出一辙。我们之间的对话至关重要，不仅能帮我们回顾过去，还能帮我们用传统元素创造出创意十足的新作品。因为我们的工作不是重新做出和过去一模一样的东西一一这样做的风险在于，你创造出的东西更像是“博物馆的陈列品”。我们想尝试用传统手工艺创造出新的作品，它们更适合今天的风格和生活方式。某种程度上，我们想留住那些迷人的文化遗产：但在另一方面，又想用老的知识创造新的事物。这就是我们讨论的内容，我们的想法雄心勃勃，因此做起来也必须富有创意。

把意大利和印度放在一起比較，这很有趣。其实中国与它们之间也有相似性。

是的，就是这样。人们已经差不多忘记了，手工艺真的是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一如它的传承方式，从一开始它就是家庭内部的活计。我们不会忘记，在意大利，这种技能通常是由母亲传给女儿：而在印度，更多情况下则是由父亲传给儿子。我想，这在某种程度上是由不同文化决定的。因此，手工艺意义重大，因为它反映了人类彼此之间的连接方式，以及在这个世界经历的漫长岁月。世界上的各种手工艺很多都是相似的，当我在墨西哥看到用当地织布机生产出来的织物时，着实惊讶不已，他们使用的是一种非常独特的带式织布机，但最终成品与意大利普利亚区的另一种织布机织出来的织物非常相像，看不出有什么差别，这意味着，世界上不同地区可以在纺织风格上进行对话，即便今天也是如此。中国悠久的纺织历史有着自己的影响力，在意大利，这种影响依旧深远。我们不会忘记历史。因此，我们也试图通过某些方式反映历史，与中国的女性手工艺人合作，用这种手工艺语言，将中国的手工艺以某种方式与意大利和法国的手工艺相结合，我想，这是让人兴趣盎然的事情。

这几乎就像是几千年来人类共有的创意和集体意识，的确很有特色。

在我的信念中，世界应该是这样的：不同地区的人们能够经常对话和相互启发，其效果会超出我们的想象，因为这种彼此之间的启发和我们从历史上借鉴的某种东西是一样的。

完全同意。这也是我们每年都在中国推出手工艺项目的一个重要缘由，因为在普及慢时尚方面有太多的工作要做，基本上，手工艺就像是每个不同地区的高级订制。

是的，但也是因为我们不能忘记流传于整个世界的东西，这才是真正重要的。正如人类过去环游世界那样，它造就了我们今天拥有的一切。我们不要忘记，人类环游世界的一部分意义，就在于交流想法和创造新事物，而创造力有助于增加对话。有时，或许是因为我真的在这个过程中做了太多的工作，面对着视角可能与我完全不同的新一代，必须向他们解释我们的视角之所以不同，是因为我是另一代人，生在另一个时代，这一点无比重要。我认为，我起步时所处的是一个时代，而现在的时尚又属于另一个时代。

充分利用现在的平台提醒人们关注传统手工艺十分重要，它也是一种探索世界的方式、一种文化交流。在中国或者世界其他地区，有没有你仍然想要探究的某种手工艺？

我们的工作永不停歇，我必须活到老学到老，这些东西是在学校里学不到的。我和我的团队一起买书、研究、考察哪里可能还在使用某种技术。更多的时候是出于直觉，有的时候则是机缘巧合一一你发现一个参考物件，然后就想对某种手工艺有更多的了解。与其说我们选择的是国家，不如说是对所有方面的综合考量。诚然，这个过程极其复杂，但它背后传递出的信息是，你可以在世界各地寻找高级订制工艺。这一点很重要。相对而言，它与国家的关系并不大，与专业技能的关系更密切。当然，我真的很欣赏法国制造或意大利制造，我是意大利人，在法国工作和生活。但与此同时，我们必须承认，其它国家也有伟大的艺术品，这无关乎国家，而是关乎组织和专业技能。在我看来，这也是一种弱化民族主义、提高包容性、增进文化对话的方式。我在印度时，人们觉得所有来自印度的东西都很便宜，你应该去印度生产，因为价格低廉。此刻，我去印度是因为那里有专业技能，但并不是所有印度工厂都有同样的专业技能。因为在意大利和其它国家，情况也是如此，并不是所有工厂和工艺都能达到同样的水平。

的确如此。你这么说其实很有意思，因为我们也发现，很多中国的设计人才同你一样在国外学习，他们在英国、美国或法国学习的不一定是中国传统手工艺。所以，对他们来说，这就像重新发现本国的文化遗产一样，是一种很神奇的感受。

是的，我看到过很多不同的中国设计师和他们的作品。我认为，对他们来说，回来更多地了解自己的传统、进而发展自己的品牌很棒。在我的时尚生涯起步时，我就明白了这一点，因为我是一个幸运儿，能够为Fendi家族和Valentino工作，那一代人不仅是品牌的所有者和设计师，还是品牌的创始人。他们真的将经验传授给了我，他们是我的导师，很好地向我解释了时尚的历程是什么。相比于在学校，我从他们那里学到的更多。

你和多媒体、表演、绘画、雕塑等不同领域的艺术家都有过合作。本次2023秋冬系列秀场与Joana Vasconcelos的合作，你感觉如何？

Vasconcelos是一位真正伟大的艺术家。当你看到她在里斯本的工作室时，会发现它与我们在巴黎的工作室别无二致。我们的合作令人难以置信。事实上，时尚工作室和艺术工作室的合作是两个不同工作室之间的对话，它们想实现的东西迥然不同。我想在她完成的装置作品基础上完成一次大秀。我们的合作源于我们谈到了Gatherine Dior，我们都想纪念她。我认为她是一位产生了深远影响的女性，是Dior历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从纺织风格开始．Dior的每个系列都会为Dior先生的妹妹Catherine设計一款裙装，他为她做的这类裙装很多都以花为装饰，最著名的便是刺绣抹胸礼裙“MissDior”。我的工作就是研究所有花卉，并且找到一种基因技术，这是一项非常法式、特别具体的技术活儿。然后，他们将作品送给她选择。与此同时，Joana要求我使用同样的纺织工具和裙子布料，因为她想和我一起创造一件艺术品，将时装融入作品所处的时代。最终成果，的确是一件艺术品，与空间、观众和模特都完美契合，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一种创造表演艺术的方式，因为时尚就是一种视觉艺术。这是一个极其轻松和振奋人心的时刻。我真的很喜欢与不同背景的艺术家合作。

这带来了一种身临其境的体验感，它的确非同凡响。

她想要的正是这种沉浸式的理念！刚开始的时候，我总是认为两人要在一起工作，但我们常常由于语言不通而无法沟通。于是，在这种情况下，我选择完全相信她会出色地完成任务，从相同的材料开始，创作出我们憧憬中的东西。毕竟，合作也是一种对话，信任在协同工作和团队合作中不可或缺，你必须与合作的其他艺术家和谐相处，相信彼此可以为对方锦上添花，并相信这样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你们都极其重视细节，所以当有心的观者每次回看这一系列时，都会留意到空间内的一些新的东西，然后再重新审视这个系列，总有一种每次体验都有更多东西等待你去发现的感觉。因此，我们很高兴它能来到中国再次展示。这个艺术装置最打动你的是什么？

当我看到这件艺术作品时，就觉得它是独一无二的。坦白说，我们的作品在细节方面无与伦比，但很难在视频中充分展示出来，尤其是从外观看，设计师使用不同的技艺创作的部分，包括钩针编织和拼接等等，三维花卉，以及位于“女武神”手臂末端的设计元素，这些从内部看并不那么显眼，在视频中依然如此。它极富感染力，营造出空间的理念，因为它能让人沉浸其中，到达浑然忘我的境界，仿佛在长空下翱翔，或在大海上游弋。她界定了一个辽阔无垠的空间。我觉得这一点非常了不起。

每个人的体验各不相同，正如不同的人对它的观感千差万别。这也和我们八月刊探讨的主题“Into the Wild”密切相关，可否与我们分享这一主题于你而言意味着什么，当说到“Into the Wild”时，你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什么？

对我来说，“Into the wild”让我联想到冒险。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积极正面的感觉。我认为我们的生活本来就是一场冒险，你可以决定活在大自然之中或是在人造世界里，你的选择也可能与年龄有关。就我个人或我们这一代人而言，我想我们更喜欢走进现实世界的野外之地。我对技术毫无兴趣，很抱歉这么说，但这种想法无可厚非。我认为技术是一种让人们能够快速交流的东西，但一想到这个我就倍感无趣。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相遇相知更令人兴奋，我们每次结识另一个人都是一场真正的冒险。因此，我认识的所有人，每个人，从某种意义上说都是一次冒险。

最后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是，作为一位文化领域和视觉领域的冒险家．你曾尝试过的、印象最深刻的冒险经历是什么？也许是童年时代最爱的冒险游戏，或是在职业生涯中或私下生活里，你最喜欢的冒险是什么？

我最喜欢的冒险是，对自己每天所做的事心满意足。我每天都会发现一些新鲜的事物，我对它们充满好奇，并且从未停止学习，我觉得很幸运能够得到这样的机会。我坚信，学无止境。今天早上，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必须多多钻研哲学，因为我在这个领域仍有所欠缺。可能是我记性不佳，也可能我的人生阅历尚不足以领悟我曾在学校学习的内容。所以，我决定从今天开始研习柏拉图，而现在我执迷于必须学习柏拉图的这个想法便是一次大冒险。因为如今的我对所读的著作必定会有与之前大相径庭的看法，这将对自己产生截然不同的影响，而不同时期的相同经历也会导致处于另一个年龄段的我产生全新的感受。所以，重温你以前看过或读过的东西，难道不是一次新的冒险吗？好比一本书，你在不同的时间阅读同一本书，感悟也会有所不同，因为你对这本书的理解已经不一样了，而且你自己也发生了改变。我们每天都处于不断的变化中，这样的认知深得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