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言说的另一种境界
2023-08-21刘双喜
刘双喜
悠久的历史与文化是一个民族永恒的精神脊梁。近几年,随着《国家宝藏》《典籍里的中国》等节目的热播,承载我国悠久历史文化的古物与典籍再次走进大众视野。俄罗斯作家索尔仁尼琴曾说:“总盯着过去,你会瞎掉一只眼;然而忘记历史,你会双目失明。”在历史长河的众多守望者中,祝勇是不该绕过的一位。
祝勇以故宫为创作原点,在小说、散文两个场域齐头并进,二者成为解读故宫历史的互文性文本。《旧宫殿》《血朝廷》透过故宫华美壮丽的一面,窥见其背后所代表的王权的残酷血腥。《故宫的风花雪月》《故宫的古画之美》等则聚焦大历史中的小历史,还原潜藏于艺术作品中的人心与人性。《故宫的古物之美》共有三部,前后形成一个系列,是作者对故宫风物的一次集中展示与解说。毫无疑问,这是祝勇历史理性在文化领域的又一次深耕,也是他艺术灵性在散文园地的再一次绽放。
这是一次面对历史与自我的写作。长时间在故宫工作的经历以及与文物交流的体验,使得祝勇意识到时间的强大力量,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的时间观乃至世界观:“无穷的时间里,包含着无穷的物(可见的、消失的)。无穷的物里,又包含着无穷的思绪、情感、盛衰、荣哀。”人类在苍茫宇宙中极其渺小,但正是那些堪称不朽的艺术作品才是人类存在的证明,也是人类文明得以绵延的重要载体。在《故宫的古物之美》系列作品中,祝勇以治史的审慎态度,选取各历史时期的代表性古物,从殷商青铜器到两宋瓷器,从木雕彩绘到笔墨丹青。二十四史里早已留存了中华文脉的一切,以文物勾连历史,讲述与其相关的前世今生,有效强化了历史的人文空间,也使文物多了一份历史温度与厚度。比如说,在第一部书的第二章《酒神精神》中,作者并未对青铜酒器的形制、材料、品相进行过多描述,而是借酒器这一名头生发开来,对中国的农耕文明、酒文化进行叙写,形制各异的酒器彰显着灿烂悠远的中华文明。又如在论及鐎斗时,祝勇从这样一件不起眼的行军随件出发,不仅勾勒出华夏那“失落的三个多世纪”频繁的战事,更还原了战争背后人们习焉不察的痛苦痉挛与生存欲望。战争历史的宏阔叙事隐匿了王朝更替背后人心人性的五彩斑斓,透过形而下的器物洞察真实可感的历史现场,是祝勇写作的悲悯之处,也是高明之处。
在第二、三部中,祝勇着重将目光放置于画作,知人论世与艺术探微兼具。较之第一部,更多的是艺术观照,然历史情怀仍充盈其中。作为中华传统艺术门类之一,中国画从来就是线条的艺术、时间的艺术、精神的艺术。首先,手卷这种独特的装裱形式突破了时空限制,增强了作品表现力,也扩大了观者的欣赏视野。因此手持卷轴缓缓展开的过程也是画中世界穿越千百年时光向读者敞开的过程。山水悠长、人间百态、人物风神均收于尺幅之间,所谓“微尘中有大千,刹那间见终古”,即是这个道理。其次,相较于出土文物以时间沉淀古意取胜,画作则以场面定格历史见长,但代代流转又使其超越物理性的时间,在一代代人的注视、抚摸中完成价值递增。南宋马和之所绘《诗经图》古远质朴,和诗歌“缘事而发”的现实精神一脉相承,却不幸残佚。后世乾隆帝向时间讨债,下旨敕令画院诸臣重绘完整的《毛诗全图》。最长的线,不是山脉,也不是江河,是时间。尽管作为物质载体的画作或已消逝,然文艺之光穿越时间之河绵延不绝。最后,传世名画纵然得益于艺术家高超的手法,但赋予其灵魂的,仍然是画者超然的心境与高洁的精神。在中国,山水从来就不只是山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特有的文化基因塑造了中国人对山水的超自然态度,物我同化的“逍遥游”成了历代文人的不懈追求。人有太多欲望,而山水不容亵渎。于是在倪瓒的山水画里,人物退居到山水之间,甚至消失不见。前半生锦衣玉食到后半生漂泊江湖的巨大转折并未令倪瓒失去本心,一如《容膝斋图》,显示着他的精神洁癖与离群索居的心态,此画是他远离腐败污秽世界的感人告白。丰富的历史纪录片撰稿经历令本就是艺术学博士出身的祝勇对画作驾轻就熟。通过祝勇的阐释,《洛神赋图》《女史箴图》《清明上河图》《千里江山图》等历代名作的来龙去脉、人物的心理图景、艺术的丰富内含得以显影。
在历史写作中阐释中华文化精神,于历史的滚滚红尘中为心灵作注,是祝勇历史书写的灵魂所在。历史已然尘封,文物已然冰冷,透过故宫这个窗口,祝勇以充满热忱和灵性的文字让种种往事得以重生。这里,历史之重生不仅体现为对既往的物、人、事的采撷与生发,更在于客观公正地还原历史细节,于史实的草蛇灰线中探寻人性与现实的幽暗,并以這种历史理性烛照当下生活。在《故宫的古物之美》中,祝勇对《十二美人图》的阐发尤为精彩。十二幅画作既不知作者也不知画中人物,尽管其所营造的动感妖娆的女性空间令人流连忘返,但祝勇敏锐地注意到画作背后深刻的悲哀——美人图像的格式化,如宋代赵必象所写的:“秋水盈盈妖眼溜,春山淡淡黛眉轻。”本该丰富灵动的女性群像在经过男性目光的过滤后沦为机械干瘪的复制品,这是男权社会下女性注定的悲惨结局。面对历史的不公,祝勇在笔端为女性实现了自我突围。同为表现女性形象,唐代的作品则显得大方张扬、恣意奔放,恰如现代女性理想中的人格与审美范式。这里其实暗含了作者对当下时代的思考。历史的魅力就在于此,“历史是现在与过去之间永无止境的问答交流”,历史是构成当下的直接现实,是反观当下、建构当下的最有力工具。当千年后的人们凝神静观这些古物时,也许会叹服于历史长卷中的巍巍山河、悠悠岁月。叹服之余,历史经验经由主体观照和反省得以内化为个体的精神食粮,在和现实的交织互动中与时代共振,获得重生。
对一个拥有五千年辉煌灿烂文明的民族来说,遗忘是不可承受之重。昆德拉坦言:“一个民族毁灭于当他们的记忆丧失时,他们的书籍、学问和历史被毁掉,接着有人另外写出不同的书,给出不同样式的学问和杜撰一种不同的历史。”文学的一个功能是承载文化记忆,祝勇以故宫为写作原点,沿着精神文明之轴向历史纵深处溯源,实现了文学与历史的诗性勾连。他的故宫系列散文既追问历史,又回归现实;既传承文化,也重塑精神。因此,祝勇不啻中华传统文化的守望者与发扬者,在和历史的相濡以沫中,钩沉史海,静观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