黏合剂

孙健

1

慧兰做了个梦，是噩梦。弯弯背着双肩书包下楼去上学，他一不留神儿，摔了个跟头，骨碌滚下楼梯。弯弯疼得哇哇大哭，刘大壮这个混蛋却迟迟没有出现……她就是这一刻从梦中惊醒的。她忽地从床上坐起来，额头上溢满汗珠。看了看时间，凌晨三点，去了趟洗手间，明天还要上班呢，她躺回床上想再睡会儿，可怎么也睡不着了。

弯弯是慧兰八岁的儿子，刘大壮是她的前夫。一年零六个月前，正是秋末冬初天气渐冷的时节，树上已经找不到一片像样的枯叶。那天早晨，干冷的风没完没了地刮，打在脸上，像铁刷子擦，生疼。上午十点，两个人离开民政局服务大厅的那一刻，这桩让她伤心欲绝的婚姻终于结束了。二人连句道别的话也没说，甚至都没看对方一眼，就分道扬镳了。

慧兰本想誓死捍卫对弯弯的抚养权，闺蜜水花的那场慷慨激昂的即兴演讲，让她彻底改变了主意。身穿粉色短裙的水花，驾驶一辆白色SUV 风驰电掣一般从二百公里之外赶到盘城，在星级酒店充斥着香水味儿的套房里，不停地比划着双手，说：“慧兰，一定要想清楚，房子和存款不是最重要的。一个女人要想拥有幸福的二手婚姻，坚决不能带孩子！”听完这句看似蕴含着深刻道理的话，慧兰的眼睛湿润了。她无法确定，那些濡湿眼睑的透明液体是被这句“警世箴言”所感动溢出的，还是源于母子的就此别离。

慧兰想跟弯弯见个面再走。“你想哭个稀里哗啦吗？弯弯搂着你的腿不让你走怎么办？”水花用白皙的手掌拍拍她的肩膀，然后轻轻搂她一下。慧兰扭头朝着她家所在小区的方向凝望片刻，猛地拽开车门钻进车里，两手捂住了那张苍白如雪的脸。水花戴上墨镜，把车开得非常平稳。一路上她冷笑话讲了一个又一个，中间几乎没有停顿，可慧兰没笑一声。

中午时分，两个人回到了安县县城。近几年安县发生沧桑巨变，宽阔的公路四通八达，满眼都是美轮美奂的高楼大厦。曾和慧兰一起打工的姐妹水花，辞职后回老家安县创业，几年工夫，现在已是三家蛋糕店的老板。水花最大的蛋糕店在县城最繁华的商业街上。慧兰从此开启了新生活，成了店里的金牌蛋糕师。

2

正如水花所言，慧兰舍弃了弯弯这个累赘，仅一年多时间，就参加了十几次相亲。之所以仍旧单身，十之八九是她拒了男方。她疑心太重，看谁都不像是诚心诚意过日子的，怎么看都是想骗财骗色的。虽说房子归了刘大壮，她要了存款，可那些仅够塞牙缝的钱，值得人家耗费脑细胞来骗财吗？况且，她早已过了花容月貌的年龄，顶多算是半老徐娘，骗色更是无从谈起。说到底，她是想寻求一段童话里才有的完美爱情。尽管是已过而立之年的二婚，她也决不降低标准，决不将就凑合。

那十几位与她相亲的男子大都是离异的。每次相亲归来她都喟叹不已，当前离婚率居高不下，究其原因还是在于男女双方在择偶问题上太随意，萍水相逢加个微信没几天就发展为恋人；不小心发错短信彼此聊几句就碰撞出爱情火花；开车擦碰先争吵后和解然后就相恋了……这些稀奇古怪的恋爱经历，网络上俯首皆是，让人匪夷所思。

昨天下午刚上班不久，慧兰正在往蛋糕坯子上抹着乳白色奶油，水花扭动腰肢轻移莲步走过来。“慧兰，又给你张罗一个。他叫钱明，离异的，大你一岁，在一家大公司的财务部工作，工资蛮高的。若不是缺少高人指点傻傻地抢了七岁女儿的扶养权，如今连黄花闺女都找到了。你的资料他看了，挺满意的，这是他的照片，考虑好了给我回个话。”水花狡黠一笑，把一张照片掖进慧兰月白色工作服的口袋。

直到下了班，走进换衣间，慧兰才关紧门把照片摸出来。钱明个头高高的，不胖不瘦，长条脸，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文质彬彬。说实话，她十分中意，钱明的长相恰是她喜欢的类型。那张白净的国字脸让她重新对生活燃起火花。在她看来，女人任何时候都要矜持一点，千万不要风风火火的，好像没见过男人似的。她并没急于回复水花。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个噩梦会不会与钱明的照片有关，慧兰脑子里乱糟糟的，弯弯瘦小的身影钟摆似的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直到另两名舍友在洗手间里弄出了刺耳的噪音，她也没能再睡着。

房子是合租的。其实她的首付款也攒得差不多了，年底就能买套二手房，若是钱不够，水花说给她添点。到时候她就有了自己的房子，再相亲底气就更足了。两个舍友二十来岁，在商场里当售货员，还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她平时很少跟她俩交流。

慧兰索性起了床，并没急着洗漱，而是从床下拖出一个古铜色的皮箱，从里面翻出个影集，里面全是弯弯的照片。她翻看了几张，鼻子一酸差点落泪。弯弯是否真的摔伤？睡醒后，她一直惶惶不安。她左手翻着影集，右手翻看手机通讯录，本想给刘大壮打个电话或者发个信息问问情况，可她从市政服务大厅里一出来，就迎着冷风果断地把他的微信和手机号删掉了。

慧兰翻遍手机，也没找到能打听到弯弯情况的联系人。几个月前，她去过一次盘城。那天不是周末，她在学校门口等到中午放学，才把弯弯接走，陪他吃了午饭，又立马把他送到学校。母子见面的时间不足一个小时，弯弯还差点耽误上课。那个艳阳高照的午后，弯弯从她的视线中消失的刹那，她的眼泪落了下来。

3

两名舍友朝慧兰摆摆手出门的时候，她拿定主意，今天必须去一趟盘城。路程二百多公里，乘客车两个多小时就到。今天是周末，她原本要加班，只好给水花打电话请假。水花也是孩子的母亲，她并没说什么，只是嘱咐她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刚过完春节，正是春寒料峭、乍暖还寒的时候。慧兰穿了件米色短款风衣，脖子上围着蓝白相间的丝巾。她从小区出来打了辆的士来到车站，乘驶往盘城的客车。还不是农忙季节，公路两侧的田野和村庄仿佛屏住了呼吸，客车仿佛驶进了一个悄无声息的世界。马上就要见到朝思暮想的弯弯了，她的心绪如翻滚的波浪汹涌澎湃。

她十九岁那年职校毕业只身来到盘城，在一家中档酒店的餐饮部当服务员，那天中午一位醉酒的顾客在走廊上拦住她百般刁难，一位身材魁梧的厨师正好路过，把滋事的顾客推出老远。那位满脸青春痘的顾客扑过来与厨师拼命，被厨师一拳打趴在地上。傍晚，这位挺身而出的厨师接到酒店的通知：他被开除了，原因是得罪了顾客、影响了酒店的声誉。

几个月后，一个春暖花开的周末，她逛完商场又逛街。中午走进一家饭馆点了一碗牛肉拉面，真巧，老板居然是那位替她出头的厨师——刘大壮。后来她成了饭馆的服务员，再后来就成了老板娘。幸福的日子持续了没多久，饭馆隔壁的发廊开了业，娜娜的出现改变了小两口的生活。抽烟、酗酒、打架……本来就恶习很多的刘大壮，没多久就和年轻貌美的娜娜对上眼儿了……仔细想想，当初她在婚姻抉择上的确太草率了。

客车到站了。慧兰几乎是从车上跳下来的，她没询问价格就打了辆的士出发了。半个小时后，的士驶进一个住宅小区。那几年，她和刘大壮甩开膀子没日没夜地干，饭馆的生意好得出奇，几乎天天座无虚席。弯弯五岁那年，二人买了一套一百平的房子。

的士在楼前停下来，她付了款，下了车，一溜小跑来到第二单元的门口，按响四楼东户的门铃。“谁呀？”是弯弯的声音。“弯弯，快开门，我是妈妈。”她悬着的心缓缓降落，弯弯在家。

楼宇门“咔吧”响了一声。她打开门，三步并两步上了楼。弯弯倚在防盗门的门框上，怔怔地看着慧兰，仿佛来的是个陌生人。两个人进了屋。“弯弯，我是妈妈呀！”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弯弯片刻，并未看到梦境中的摔伤，终于松了一口气。弯弯羞涩地看她一眼，转过身，留给她的是瘦弱的后背。“弯弯，你一个人在家吗？”弯弯点了点头。“那个混蛋怎么让你一个人待在家里呢……”“不许你骂爸爸！”弯弯猛地转过身，怒目圆睁，两只脏兮兮的小手拍打在她的身上。慧兰连忙改口：“弯弯，是妈妈不好……”弯弯又转过身。慧兰抱起弯弯，来到沙发边把他揽在怀里。弯弯有些不情愿地扭动几下身体，宛如一条刚捉上岸的鲤鱼。

慧兰和刘大壮分手后，店铺正好到了租期，饭馆也就没再开下去。她上次来，刘大壮刚辞掉厨师的工作，暂时待业，今天他没在家，应该是找到工作了。“弯弯，妈妈带你到外面玩吧，你喜欢什么，妈妈都给你买。”母爱最直截了当的表现，就是毫不吝啬地把钱花在孩子身上。这次走得急，她没给弯弯买礼物。弯弯跑回卧室，她跟了过去。弯弯出来时，拿着一部黑色的二手智能手机，是刘大壮以前用过的。她上次来，弯弯还没有手机，看来刘大壮刚换了新的。

4

来到大街上，弯弯从口袋里摸出口罩戴上，还提醒了一下慧兰。她笑了笑，从包里拿出一只口罩。慧兰带着弯弯逛商场，每到一处，测体温，出示健康码，弯弯对手机的操作十分娴熟，每个流程都得心应手。慧兰给弯弯买了一大包好吃的，买了玩具电动汽车，还给他买了新衣服。从商场里出来，弯弯不再拘谨，拉着她的手，还甜甜地叫了几声妈妈。

欣悦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下午慧兰就要回安县了，下次见弯弯还不知道要等多久。母子俩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她心里萌生出些许悔意，当初真不该把弯弯的扶养权让出去，作为母亲，她是享有优先权的。

快到中午了，慧兰俯下身子问弯弯饿不饿，想吃什么。“妈妈，我想在这里吃饭！”弯弯指着一家门口挂着一串红灯笼的饭馆大声喊道。饭馆的名字叫“一家亲”。“弯弯，咱们换一家好吗？”“不，就在这里吃！”她只好和弯弯向饭馆走去。

两年前，这家饭馆的名字叫“家常菜”，慧兰是老板娘。那时旁边那个卖水果的店铺，是娜娜的发廊。那年弯弯六岁，他整天待在爷爷家，很少来饭馆。他挑中这家让她心痛的饭馆，是巧合，还是故意？她不得而知。“弯弯，为什么选择这个饭馆呢？”“爸爸带我来吃过饭……”慧兰愣怔一下，实在琢磨不出刘大壮来这里吃饭该是怎样的感受。

慧兰瞥了眼旁边的水果店。店主是位头发斑白的胖女人，她正笑呵呵地站在门口招揽生意。慧兰叹惋一声。如果店主早几年开这个生意兴旺的水果店，娜娜的发廊就开去了别处，她的家现在也许还是完整的。

母子俩进了饭馆，里面重新装修过，布局与以前大不相同。房顶上缠绕着葱郁的枝蔓和绿叶，虽然是没有生命的塑料制品，可也充溢着暖心的春意盎然；以前的餐桌是圆的，现在是铺了浅黄色布巾的条形桌。老板娘是个三十来岁长相别致的女子，在慧兰看来，她分明就是几年前自己的化身。

天尚早，店里的顾客并不多，老板娘迈着碎步端着炒菜送到坐了客人的餐桌上。她脚步匆促却瞧不出丝毫慌乱，收腿、弯腰、放菜、撤臂，再道一声“您慢用”，每个动作都是那么气定神闲。她脸上总是漾满了雷打不动的微笑。老板娘的一举一动，勾起了慧兰记忆深处的一个个美好的瞬间。她真想替老板娘上两趟菜，体验一回穿越到从前的感觉。可她绝不能这么做，她的身份是顾客，是享受老板娘服务的，不可以颠倒。

慧兰点了弯弯爱吃的红烧牛肉和鱼香肉丝。穿着深红色外套的老板娘，把氤氲着香气的炒菜送到弯弯面前，转身离开后又送来两片月牙状的西瓜。“这是送给孩子的，孩子真可爱。”她说完就抽身给邻桌的顾客续水去了。慧兰居然忘记道一声谢，她猛然感到心里塞满了羡慕嫉妒恨，老板娘所拥有的一切，简直就是乘人之危从自己手上抢走的。“我怎么有这么荒唐古怪的想法呢？”她当即暗自感到一阵羞惭。

慧兰把一块裹着红色汤汁的牛肉夹到弯弯面前的瓷碟里。此刻，弯弯的手机响了，他放下一次性木筷，瞄慧兰一眼，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用指尖点了下屏幕接听。电话是刘大壮打来的。弯弯瞥了她一眼，说：“妈妈来了！我俩在‘一家亲’饭馆吃饭呢。你快来吧。”

“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慧兰把一勺鱼香肉丝送到弯弯的小碗里。其实，她是想催促弯弯赶紧挂掉电话。弯弯把手机放进口袋，夹起那块牛肉放进嘴里很认真地咀嚼起来。慧兰没有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弯弯。弯弯吃得很起劲儿，嘴角上沾满菜汁。她抽了张餐纸帮他擦了擦。弯弯见她并没有动筷子，说：“妈妈快吃！要不就凉了。”平淡无奇的一句话，让她的眼睛感到一阵酸涩，其实，对她而言，看着弯弯狼吞虎咽地吃东西，远比自己吃进肚子更有味道。慧兰嚼得很慢，每吃一口都要端详弯弯片刻。她还用手机给弯弯拍了照片，录了视频。弯弯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又把两片西瓜吃完。

刘大壮急急火火地来了，他穿着西装和皮鞋，看上去蛮体面的。慧兰斜他一眼，又忙把目光移走，心中一阵好笑，来之前有必要打扮一番吗？你脸上的狼狈样儿是换套衣服就能藏住的吗？“我……我来晚了。”刘大壮手足无措地杵在餐桌旁边，并没有坐下。弯弯拽一下他的衣袖，喊道：“爸爸，快吃吧！我都吃饱了。”刘大壮看慧兰一眼，又迅速移走目光。他拖来一把木椅子缓缓坐下。

“我只想和弯弯一起吃饭！”慧兰的目光凝视着窗外那棵树枝来回晃动的合欢树，风明显大了许多。刘大壮缓缓站了起来，说：“噢，我……吃过饭了。”“下午三点，我把弯弯送回家，然后回安县。”“那好，我在家等着你俩，正好把欠款给你！”她没有吭声，依然瞅着那棵合欢树。弯弯仰起头，说：“爸爸，你真的吃过饭了吗？”刘大壮抚摸着弯弯的脑袋，沉默片刻，转身走了。

5

从饭馆里出来，慧兰牵着弯弯的手在大街上溜达了一些时间，到家时还不到三点。弯弯有房门钥匙，母子俩进了屋，刘大壮正在拖地，屋里比上午干净多了。刘大壮拎着拖把进了洗手间。慧兰瞄了眼垃圾桶，里面花花绿绿的方便面包装袋格外醒目。

“上面有五万元，密码是你的生日。”刘大壮从卧室里出来，递给她一张银行卡。慧兰快速把银行卡抽走，塞进背包。

从刘大壮和娜娜眉来眼去开始，他俩曾经海誓山盟的爱情已经名存实亡，直接导致二人各奔东西的，是十万元的存款。慧兰已经考取驾照，房子有了，她祈盼着再买辆私家车，钱攒够了，就要买车，存款却不翼而飞。刘大壮说赌光了。慧兰知道他赌钱，可每次的赌注都是几分钱几毛钱，一辈子也输不光十万元。刘大壮说那次输红了眼，玩得太大，十万元就化为乌有。夫妻俩吵了又吵，慧兰铁了心要离婚。二人离婚前算财产，慧兰专门提到刘大壮输掉的赌资有她的一半，必须偿还！刘大壮把脑袋贴于胸前，未置可否。没想到他没有赖账，也算是意外之喜。

慧兰抖了抖衣袖，看了看手腕上那块闪着银光的手表。手表是水花的，一万多元买的，后来水花又买了两万元一块的，旧的就给了她。虽说是二手货，可跟新的差不了多少，平时她舍不得戴。她瞄了眼正趴在地板上玩电动汽车的弯弯，说：“天不早了，我要走了。”她还没来得及转身，弯弯丢下电动汽车，扑了过来，抓住她的衣角，眼巴巴地看着她，叫嚷道：“妈妈不许走！”她抚摸几下弯弯红润的脸颊，说：“妈妈回去还有事儿呢。”“妈妈，再住一晚上吧！我和你睡一张床。”“不行的！”慧兰转过身想强行离开，弯弯紧紧抱住她的一条腿，他几乎趴在地板上，两腿还不时地蹬几下。“弯弯，快松手！”她大声喊道。刘大壮说：“慧兰……要不你就住一晚上吧……满足一下弯弯的请求。”她瞪了刘大壮一眼，俯下身子抱住弯弯，说：“我住下，你快松开手。”弯弯把她拽到了沙发上。

刘大壮笑得眯起眼睛，眼缝里浇满了欣喜。他说去买菜，转身下了楼。慧兰编辑了一条请假的信息发给水花，水花回复：“好吧。明天早点回来，下午我安排了你和钱明见面。”句尾还跟了两个偷笑的表情。相片上钱明那张白净的脸，瞬间让她的心跳变得慌乱无序。

离婚前，慧兰和刘大壮已经分房睡了。慧兰到她原来的房间瞅了几眼，她以前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豆腐块似的在床上摆放着。吃过饭，她把被褥铺好，又把弯弯的被褥从另一个卧室搬过来。弯弯做完作业，就钻进被窝睡着了。

慧兰坐在沙发的左侧看电视，从搬进新房子开始，这个位置就是她的，每次坐沙发大都是坐在这里。刘大壮喜欢坐马扎，他的习惯没有变，不同的是，他没有抽烟。电视屏幕上播放着韩剧，那个圆脸长发的女主角为一点小事儿正哭哭啼啼。慧兰并不喜欢这类剧情，她知道刘大壮更不喜欢，遥控器就在茶几上放着，可两个人谁都不更换频道。慧兰感到浑身别扭，仿佛背上有几只蚂蚁爬来爬去。她想上床休息，可又想等刘大壮睡了自己再睡。可能刘大壮也是这样想的，二人一直僵持到十一点多，谁也没动窝，整个晚上连洗手间也都没去。

慧兰率先打破沉默，说：“迷你发廊变成了水果店，你和娜娜怎么没把婚结了？”刘大壮扭了下头，涨红脸，说：“都是我鬼迷心窍，她哪是喜欢我，是利用我呢！她在一个网络投资平台拉人头，我成了她的诈骗对象……”慧兰“切”了一声，说：“我提醒过你，你咋就不听呢？”刘大壮起身想坐在沙发的另一端。“离我远点！”慧兰剜了他一眼。他的屁股还没触及棕色仿真牛皮，又触电似的起身回到马扎上。“其实，那些钱我不是赌光的……”他说着挪了挪马扎。慧兰哼了一声，假装全神贯注地看韩剧。刘大壮的嘴巴张了几张，说：“我戒烟了，酒也不喝了，我……”不等他后面的话出口，慧兰忽地站了起来，去了趟洗手间，洗漱完毕后进了卧室。

6

慧兰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时已是早上七点，弯弯还在熟睡，鼻孔里发出细长而又均匀的喘息声。她穿好衣服轻轻把房门敞开一道二指宽的缝隙，把眼睛凑上去往外面瞅了瞅，门外阒然无声，看来刘大壮还没起床。她缓缓把房门转了三十度，侧着身子从屋里出来，来到面盆前，把水龙头的开关拧得很小，水流跟麻线一样细。她刚想洗把脸，客厅里传来刘大壮的声音：“我做了早饭，待会儿赶紧吃！”她以为刘大壮还在睡大觉，以往他极少八点前起床。她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被冷不丁冒出的说话声吓了一跳。她“嗯”了一声，把水龙头开大，洗完手和脸，刷了牙。昨天刘大壮外出买菜，给她买了洗漱用品。

等到弯弯起床，慧兰才肯吃早饭。吃过饭，又陪着弯弯玩耍一会儿，她背起白色小包要走。刘大壮和弯弯极力挽留，她说回去还有事。此时，水花打来电话，叮嘱她早点回来，还说遇到一个好男人不容易，这次一定把握住机会。她满脸含笑，水花每说一句，她都爽快地应一声。刘大壮就在旁边站着，通话内容能听个八九不离十。

慧兰出门时，刘大壮和弯弯跟在身后。三个人出了小区，慧兰回过头，说：“你俩跟着干吗？回去吧。”刘大壮说：“我俩送送你。”“我和爸爸要看着你上车！”弯弯直戳戳地看着慧兰，眼里泛着晶莹的泪光。她没再说什么，戴上医用口罩，拦住一辆的士，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刘大壮和弯弯也上了车。

受疫情影响，客车的班次少了，等了一个多小时，一辆驶往安县的大巴车终于停在发车点上。刘大壮抢先买了车票，慧兰没跟他争。他愿意买就买吧，虽然刚还了五万元，可他欠自己的多着呢，别的暂且不说，仅那套房子现在按市场价估值，也要一百五十多万元。如今房子的所有权归刘大壮，要不是为了让弯弯有个舒适的生活环境，她绝对不会把房子拱手相让。

还有二十分钟才发车，此次分手不知何年能再相见。慧兰想多陪陪弯弯，肚子里装着千言万语，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目不斜视地看着弯弯。弯弯嘟起嘴巴，紧紧抓着她的手。刘大壮电线杆似的站在旁边，不吭一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胸前挂着乘务包的女乘务员站在车门口大声喊：“马上要发车了，去安县的乘客赶紧上车！”

慧兰拍了拍弯弯的肩膀转身就要上车，手机响了。是水花。她料定这个电话与钱明的见面有关，接听前并没有避开刘大壮，反而后退一步离他更近了。电话通了，听筒里传来水花急促的声音：“钱明一直急着与你见面！其实，好饭不怕晚，良缘不怕迟……”慧兰笑眯眯地说：“马上发车了，回去再说。”“别！你别回来了！盘城昨天确诊多个病例，刚才居委会的来店里了，说你若是回来必须隔离，你还是留在盘城吧……”慧兰愣住了，说：“我还是回去隔离吧。”“慧兰，你别回来，滞留盘城这些天，工资照发！钱明那里我去解释。”“水花，这不是钱的事儿……”“你想过没有，如果你被隔离，顾客知道了，店里的销售额会直线下滑的！”慧兰犹疑片刻，说了声“好吧”。

刘大壮问：“怎么了？”慧兰满脸沮丧，说：“晚走一天，回不去了。”弯弯兴奋地蹦了起来，大声喊：“妈妈不走喽！”刘大壮退了票，三个人回来了。

回到家，刘大壮咧着嘴说：“我近些时间业务很忙，刚才家长群里发了通知，从明天起弯弯要居家线上上课，你住在这里正好照看弯弯。”慧兰冷冷地说：“我可以照看弯弯，但决不住在这里，待会儿我到宾馆订房间。”“有地方住呢，花这份冤枉钱干什么？”“我已拿定主意！”昨天住了一夜，别扭极了，特别是去洗手间的时候，跟做贼似的，偷偷摸摸的。住一天还行，时间久了，洗澡怎么办？她下定决心要到外面住。她还有个打算，想把弯弯也带到酒店，母子俩同住一个房间。

7

吃过午饭，刘大壮说带弯弯去学校，把上课用的教材和学习资料取回来。二人前脚刚走，慧兰就出了门，想把客房早点定下来。她跑了半个下午，终于找到了性价比极高的房间，住宿条件并不算好，可也不算差，每晚八十元，房间里有电视机、有wifi，还有浴室，二十四小时有热水。她还发现一个商机，离小区不远的地方有个蛋糕店，门口张贴着招工启事。她跟店主聊了，如果有空余时间可以到那里打零工。

家里有三把钥匙，刘大壮蛮够意思，出门前把备用钥匙给了她。她到家的时候，刘大壮和弯弯还没回来。旅店那边谈妥了，房间充足，她想跟刘大壮说一声就把押金交了。钱不是问题，刚才水花连声招呼都没打就转给她三千元。况且，她的银行卡上还有五万元呢。

门响了，刘大壮进来了。慧兰顿时怔住了，弯弯趴在刘大壮的背上，嘴里直哼哼。“弯弯怎么了？”她一脸惊愕。“今天运气真差，下楼的时候，弯弯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医生说左腿骨折……”慧兰恍然想起了前天夜里的噩梦。她激灵打个冷战，终于明白，梦并非同步兑现的，原来也可以滞后应验。她并没把做梦的事说出来。

刘大壮把弯弯平放在床上，弯弯的小腿上缠满了瘆人的白色绷带。“弯弯，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慧兰心疼极了，脸色蜡黄。弯弯紧闭双眼，脸上流露出极其痛苦的表情。刘大壮冲慧兰摆了摆手，然后出了卧室。慧兰跟出来，刘大壮压低声音，说：“弯弯骨折了，你……你就住在家里照顾他吧，等伤好了，你再住酒店。”为了弯弯，再难的事儿，慧兰都愿意做。她没说话，只是鸡啄米一般猛点几下头。

慧兰只好硬着头皮住进这个既爱又恨的家。第二天醒来，刘大壮已经去上班了。他做好了早饭，有米粥、咸菜，还煮了鸡蛋。弯弯醒来后，她把饭送过去，等他吃完，又把电脑搬到他面前。网课开始后，她一声不响地退出房间。中午，刘大壮给弯弯打来电话，说不回家了。慧兰做了午饭，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没多大变化，都是以前用过的。

刘大壮每天都是早出晚归。白天大都是慧兰和弯弯在家。她和刘大壮见面的时间是晚上。白天，她都是笑模笑样的，刘大壮一回来，她就把脸拉得老长。晚饭都是刘大壮回来做，不愧是干厨师的，炒的菜色香味俱全，非常可口。他经常没话找话主动搭腔，慧兰总是爱理不理。

几天后，慧兰趁刘大壮不在家洗了个澡。当天晚上，刘大壮催促慧兰早点休息，她心领神会，去了卧室。不一会儿，洗手间里传来“哗哗”的水流声。这样，在洗澡问题上，两个人达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和弯弯朝夕相处的日子，每分每秒都是甜甜蜜蜜的，没几天慧兰就住习惯了。她一直纳闷，刘大壮干什么工作啊，张口就是“业务很多”。她本想问一问，又不好意思开口，有一次问弯弯，弯弯说不知道。她心里明白，一定是弯弯替刘大壮保密，也许刘大壮叮嘱过弯弯。

这天早上，屋里还黑着，她就醒了，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听见外面有动静，就起了床。她把耳朵贴到门缝上，听见厨房里有做饭的声音，随后刘大壮出门了。

她所在的卧室在阴面，透过窗户，靠近楼宇门的地方能尽收眼底。她来到窗前，等了许久也不见刘大壮出门。她顿感疑惑，难道他是从楼顶爬出去的吗？她不相信刘大壮有猴子的本领，依然直勾勾地看着门口附近，又过几分钟，楼门开了。一个穿黄色上衣戴黄色头盔的男子推着电瓶车出来了，电瓶车的后座上还有个箱子。这是一个送外卖的，穿着工服。男子骑着电瓶车驶出了几十米，她恍然感到这个身影好眼熟。对，是刘大壮。可他每天晚上都是穿着西装回家的啊。

吃过早饭，她拿着钥匙去了地下室。一套八成新的藏青色西装，在一个纸箱子上放着。她明白了，刘大壮每天都穿得板板正正离开家，然后到地下室换上工装，晚上回来后换了衣服再回家。这个死要面子的刘大壮！她“哼”了一声，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映现出照片上钱明俊朗的身影。

8

一晃二十多天过去了。时光在不知不觉中匆匆流走，日子过得单调乏味，每天的生活似乎都是完全一致的，今天仿佛就是昨日的复制粘贴。除带着弯弯到外面做核酸检测，慧兰极少出门。弯弯到医院换药，都是刘大壮晚上带他去。弯弯的伤看上去已经好多了，他经常不听劝阻一瘸一拐地走出房间。晚上，她和刘大壮在一起的时候，刘大壮偶尔会炫耀自己的业务量非常大，忙得很。慧兰并不点破，有时假装没听见，有时一笑了之。

这天刚吃过晚饭，刘大壮又吹牛，说他的工作前景非常广阔，这样下去到年底就能买辆轿车。慧兰实在忍不住了，说：“不就送个外卖吗？”刘大壮的脸羞得通红，许久没作声。慧兰瞅了眼他的窘样儿，暗自后悔不该揭他的伤疤。事已至此，她只好用刷手机的方式缓解彼此的难堪。

过了十几分钟，也在刷手机的刘大壮冷不丁抬起头，说：“当初若是有个帮手，我就把饭馆重新开起来了，可是……”慧兰没有任何反应，继续埋头刷手机。卧室门开了。弯弯蹦蹦跳跳地出来了，大声喊：“你俩再开个饭馆吧！那我就能免费吃饭了！”慧兰下意识地向弯弯扑过去，喊道：“弯弯，小心！你的腿……”

弯弯哈哈大笑，说：“我本来就没受伤……”慧兰吃惊地看向刘大壮，刘大壮支吾几声，说：“为让你住在家里，弯弯出的主意，我只是配合了一下……”“你俩去换药是怎么回事？”刘大壮说：“我俩不过是做做样子，到外面转一圈就回来了。”“你这个骗子！”慧兰抬起手，佯装要打弯弯。

弯弯转身回了卧室，拿来手机，在屏幕上快速按动几下，手机里播放了一段对话：“妈妈，红烧牛肉真好吃！你今天别回去了，晚上住下吧，我好想和你一张床睡觉。”“弯弯，我必须回去。”“妈妈，你就住一晚上吧！”“我倒想住一晚上，可刘大壮那里不好开口啊！”“你放心，我有办法让爸爸挽留你的，你记得配合一下……”

“你竟敢偷偷录了音！”慧兰红着脸扬起手又佯装要打弯弯，弯弯跑到了刘大壮身边。

屋里好一阵宁静，谁也没再吭声。慧兰捧着手机看个没完。她突然惊叫一声：“重磅消息，盘城的确诊病例清零了！”刘大壮喃喃说道：“慧兰，咱俩能……把以往的不愉快清零吗？”慧兰刚想说点什么，手机响了。

慧兰接听电话，水花打来的：“慧兰，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钱明听说你开过饭馆，他想投资一个酒店，交给你管理……”慧兰眨巴几下眼睛，说：“水花，谢谢！不用了，已经清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