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平城时代“大一统”意识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构建
2023-08-21张公达孙玉梅
张公达,孙玉梅
(1.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2.山西大同大学云冈学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0)
十九大以来,中国共产党提出了“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大时代命题,而关于中华民族共同体构建的研究不能缺少历史维度。自春秋战国时代起中国就孕育产生了以“大一统”思想为代表的价值理念,不少学者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思想渊源上溯至“大一统”理念,或有学者认为中国古代围绕“大一统”思想拥有“自在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1]关于中华民族共同体构建的理论探索与历史研究正方兴未艾。
一般认为,“大一统”意识诞生于农耕文明,在中原文化中较为典型,是中华文明极具代表性的一种思想。但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原大地出现了首个由少数民族统治的稳固政权——北魏。它不仅在疆域上统一了北方,结束了五胡十六国130余年纷争的局面,进行了史无前例的民族大融合,打破了华夷之辨,减少了民族对立;同时在经历了激烈而痛苦的碰撞之后,在意识形态上融合了儒道释三家思想,对中华传统文化高度认同,极大地丰富发展了“大一统”意识,。
可以说,拓跋鲜卑实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少数民族在“大一统”实践上的最高成就。因此探究北魏平城时代的“大一统”意识对中华民族共同体构建具有相当的启发意义。
一、时代变局的召唤
西晋灭亡之后,广袤的北方大地朝代更迭频繁,十几个民族政权陆续登场,进入了五胡十六国时代。登国元年(386 年)正月,拓跋珪建立代国,四月改制称魏。在定都平城之初,北魏政权仍需与后梁、后秦、后燕等国相较量,同时基本以秦岭-淮河为界与东晋、南朝对立,分别统治中国的北部、南部区域。在与诸多政权争霸的过程中,少数族裔统治多数民族,自然会面临正统身份构建与正统地位的话语权争夺问题。而这既是“大一统”意识产生的原因,也是其有机组成部分。
平城时代的“大一统”实践,也是北魏统治者解决民族矛盾的需要。在入主中原之初,拓跋鲜卑成功地施行了胡汉分制,缓减了鲜卑与汉族的矛盾,使得北魏新兴王朝在北方站住了脚。同时起用汉族官员,形成了由拓跋贵族和汉族共同执政的局面;胡汉杂居的区域不断扩展,胡风汉俗相互杂糅,在北魏王朝广泛存在。然而,拓跋珪死后,民族矛盾慢慢变得尖锐起来,拓跋鲜卑作为征服者,对中原地区的欺压和掠取屡见不鲜,导致民族矛盾不断加剧,仅建国后的几十年时间内农民起义先后达80 余次,北魏的统治者势必要扭转这一政治局面。
在地缘与民族的影响下,北魏王朝在东西方文化交流上也做出了无可比拟的贡献。北魏积极经营西域,使来自西方的艺术、文化、科学技术进入中原,与中华民族传统文化融合,并不断创新,成为本民族文化的一部分,为隋唐多元统一国家的形成奠定基础,也为世界文明发展画卷中增添了靓丽的一笔。
二、平城时代“大一统”的意识与实践
中国古代“大一统”意识主要涵括疆域上的“天下一统”、政治上的“王权一统”、文化上的“儒家一统”以及在族群上主张“华夷一统”等。[2]
(一)一统天下的期望 在疆域上,北魏历代君主无不崇尚“大一统”的局面,尤以“平城时代”的六位君主武功最盛。拓跋珪曾说:“《春秋》之义,大一统之美,吴楚僭号,久加诛绝,君子贱其伪名,比之尘垢。”[3](P37)在北魏进取中原,定都平城之后,继任的君主依然不减武功,渴望实现天下统一。拓跋嗣多次北伐柔然,稳定北魏北部边疆。泰常七年(422 年),拓跋嗣亲征东晋,夺取南燕故地青州、兖州、豫州、司州等。拓跋焘是一位既有统一之志,又有军事才能的雄主,先后击败柔然,灭亡大夏,扩地千里,并在北地设置了六座边镇,屯将驻兵,称雄漠北,使得北部边疆获得长时间的安定。从431 年始,至439 年,胡夏、西秦、北燕、北凉等政权先后被北魏灭掉,北方五胡十六国130余年政权纷争的混乱局面结束,之后北魏又将柔然、土谷浑以外的北方少数民族统一在自己麾下,最终结束了北方分裂局面,统一了中国北方。随后又向西域用兵,设立西戎校尉府,并抵御南朝北伐,攻至长江北岸。《魏书》称拓跋焘“扫统万,平秦陇,翦辽海,荡河源,南夷荷担,北蠕削迹,廓定四表,混一戎华,其为功也大矣”。[3](P109)《通典》云:“自太武以后,渐更强盛,东征西伐,克定中原。”[4](P4451)孝文帝拓跋宏也志在“南荡吴越,复礼万国”,即使在冯太后掌朝期间,也于太和元年(477 年)10 月收复淮北地区。北魏疆域北至沙漠、河套,南至江淮,东至海,西至流沙,并将西域诸国、东北诸国,北方的柔然纳入到北魏的统治体系之中,为民族的大融合和统一国家的建立创造了有利条件。
(二)民族认同的构建 随着疆域的扩大,作为京畿的平城地区也迎来了人口的大量迁入。在道武帝拓跋珪建都平城前后,曾向平城进行大规模移民。据李凭教授统计,这次大移民时间集中、数量巨大、成分复杂,约有150 万人口从四面八方被迁入雁北地区。除官方向京畿地区充实人口外,还有不少部落、部族内迁、内附。在平城定都之初就已经形成拥有百万人口的大都市了。在庞大的人潮之中,既有来自河北平原上的汉族百姓,也有社会发展程度尚落后的游牧民族。随后道武帝拓跋珪采取诸多措施,使得平城地区农牧业、交通、贸易、都市建设均得到了迅速发展,“在开发京畿的共同劳动中,汉族与北方各游牧部族人民通过生存经验与技术的交流而增进了民族感情,推动了民族交往,使当时的雁北不仅是容纳大量移民劳动和生活的场所,而且成为一座民族融合的大熔炉。”[5](P283)《魏书》卷六〇曾记载当时的场景:“不设科禁,卖买任情,贩贵易贱,错居混杂”。[3](P1341)
在北魏政权统治了以汉族为主体的众多人口之后,统治者积极构建民族认同,首先寻求与华夏同根同源的理论依据:“昔黄帝有子二十五人,或内列诸华,或外分荒服。昌意少子,受封北土,国有大鲜卑山,因以为号。其后世为君长,统幽都之北,广漠之野。”[3](P1)拓跋鲜卑源自黄帝一系,是其论证自身统治的合法性的需要,也是在消除与占主体的汉族之间的隔阂。其次通过宽松的民族政策积极推动民族融合。面对周边诸多少数民族政权以及西域诸国,一方面武力统一,另一方面采取招抚、和亲等措施,努力实现“大一统”。前期主要以武力征伐为主,招怀为辅,而中后期主要以怀柔为主,征讨为次要手段。在北魏皇室中,皇后慕容氏、姚氏、赫连氏、郁久闾氏、冯氏,来自于不同民族。拓跋珪建立北魏之初,迎娶后燕慕容宝之女,并立为皇后;拓跋嗣与后秦和亲,迎娶西平公主,是为太武帝拓跋焘之母;太武帝在攻下大夏统万城后,将赫连勃勃的两女儿纳入后宫,其中一个被封为皇后;文成帝的生母郁久闾氏,本是柔然王族人;献文帝生母文成元皇后李氏,是从南朝来到北魏。北魏的和亲政策,一方面促进了政权间的友好交往,另一方面促进了各民族的血脉交融,客观上实现了以北魏为宗主的“天下一家”的目的,以和亲的方式将各民族纳入北魏大家庭之中。来自上层的联姻势必会影响民众,孝文帝还针对鲜卑族人推行同姓不婚,迫使鲜卑与其他民族尤其是与汉族联姻,推动鲜卑族的汉化过程。
(三)文化、宗教的并蓄 北魏统治者在实行宽松的民族政策同时,也主动接纳、认同和吸收中原文化。拓跋鲜卑复国之时,先前进入中原的各族已经走上封建化和汉化的道路,北魏政权要想发展,就必须推行汉化改革。北魏效仿魏晋以来的官僚体制,陆续吸收汉族士人进入北魏政权,任用了大批熟悉中原文化的大臣,拓跋珪时许多制度均出自汉族士大夫之手,如上谷张衮、清河崔玄伯“对总机要,草创制度”,拓跋焘曾一次征请数百名汉族士人参政,又如三朝老臣崔浩,文成帝拓跋濬至冯太后掌朝时大臣高允,孝文帝拓跋宏时辅国将军李冲等。任用汉族士大夫参与国家治理,稳定、扩大了统治的社会基础,缓和了尖锐的社会矛盾,促进了民族间的沟通与交融。
中原的典章制度与礼乐文化也得到了北魏统治者的重视和学习。北魏立国之初,就逐步建立起各种祭祀制度,呈现出胡汉杂祀的特点。道武帝称帝后,天兴元年(398)七月,“迁都平城,始营宫室,建宗庙,立社稷”,[3](P33)“祀天之礼用周典,以夏四月亲祀于西郊”,[3](P2734)并修建太庙,效仿中原王朝建立国家祭祀制度。孝文帝时,“确立了‘同堂异室’的七庙制、宗庙缔祭、孟月时祭和皇帝亲祭等内容,促使宗庙祭祀制度不断完善。”[6](P303-314)直到太和十五年(491),道武帝拓跋珪的神主被供奉在太庙正中,“这样把君临中夏的北魏第一位皇帝奉为太祖,加强了北魏君临中夏的特殊政治意义,孝文帝便为自己作为华夏文化的继承者,找到了根据。”[7](P547)
在尊孔崇儒的思想氛围中,北魏平城时代的帝王虽然信奉佛教,但都以儒学为正统思想。从道武帝拓跋珪开国起,就于平城设立太学,把祭孔作为皇家礼仪的一种常制,由此确立儒学在国家政治当中的地位。在拓跋珪迁都平城的第二年,即“令《五经》群书各置博士,增国子太学生员三千人。”[3](P35)后又“集博士儒生,比众经文字,义类相从,凡四万余字,号曰《众文经》。”[3](P39)文明太后执政和孝文帝时期达到高潮,据殷宪先生《北魏平城营建孔庙本事考》:“拓跋代平城百年,志在融己于中华文明之中,于孔庙建立、宣尼祭祀,自是其中之义。”“孝文帝太和十三年复于太学之外另立孔子庙,这是中国古代于曲阜之外的中国国土上所建的第一座孔庙。”[8]这一系列措施都加速了鲜卑族的汉化。
平城时代民众间的融合还可以从佛教信仰中窥见一斑。在孝文帝汉化改革之前,云冈石窟供养人造像由主要穿着胡服,逐渐出现了胡、汉服混杂的现象,反映了胡汉之间民族关系逐步融洽。而在更广大的山西、河北、山东、陕西地区,“无论是改革前还是改革后,服饰上都是既有胡服供养人,也有汉服供养人,从姓氏上看也是如此,既有汉姓供养人,也有胡姓供养人”,[9](P241)说明胡汉各族民众没有太大的民族区隔,在生活上密切联系。“基于共同的信仰,不同姓族的信徒可以逾越民族畛域,组成社邑共同从事造像供养活动。在这种共同活动的影响下,民族界限与差异自然会逐渐弱化,逐渐走上相互融合之路。”[10](P273)在从事佛教活动的过程中,社邑切实加强了不同民族、不同背景的人们的联系,同时构成了共同社会精神生活,增强了凝聚力。
只要有利于大一统,无论儒、道、佛哪种思想,北魏平城时代的帝王们都呈现出兼容并包的姿态。即便是太武帝灭佛,也有树立正统的因素在其中,佛教自西域传入中国,带有鲜明的外族印记,早期出家为僧者大多为胡人,信仰佛教也成为“夷狄之俗”。太武帝曾下诏:“昔后汉荒君,信惑邪伪,妄假睡梦,事胡妖鬼,以乱天常,自古九州之中无此也。夸诞大言,不本人情。……由是政教不行,礼义大坏,鬼道炽盛,视王者之法,蔑如也。”[3](P3034)站在中原文化正统继承者的立场上,称佛教为“邪伪”“鬼道”之说。通过打击佛教来消弭作为外来族群的鲜卑与汉民族的隔阂,借以达到趋同华夏,树立正统的目的。
无论是疆域上的统一,还是宽容的民族政策,抑或是文化上的兼容并取,都是“大一统”的题中之意,北魏政权从而不断实现,并最终完成“脱夷入华”。经过平城时代近一百年的磨合,北方的民族融合取得了极大的发展,又与内迁各族的统一观念以及中原传统文化的继承相联系。同时,民族的不断融合又将带来新的统一,为隋唐两朝疆域的扩大、社会经济的繁荣发展与文化艺术的丰富多彩创造了前提。
三、平城时代“大一统”的历史意义与启发
平城时代的“大一统”意识及实践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首先是北魏王朝在入主中原后结束了北方的分裂与动荡,有利于北方地区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促进了各民族的交融交往。其次是民族认同的构建,使得拓跋鲜卑等少数民族不断融于中华民族大家庭,推动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发展壮大。再次北魏平城时代在文化上一系列改革举措,为传承、发展中华文明做出了重要贡献。
“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产生和发展基于我国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历史,是在我国多民族交融的历史长河中逐渐生成并铸牢的。”[11]平城时代的民族融合是中华民族形成的重要环节,这一时期民族大融合进程中形成的“大一统”意识与实践,是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史中至关重要的部分,也具有典型示范意义。
首先,从思想传承上说,北魏平城政权继承了秦汉以来的“大一统”思想,在拓跋焘时提出“天下一家”的民族思想,将“四夷”作为天下这个大家庭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拓跋弘提出:“天下民一也,可敕郡县,永军残废之士,听还江南;露骸草莽者,收瘗之。”[3](P129)“天下一家”、“天下民一也”的思想即是古代命运共同体、民族共同体的表达。孝文帝迁都洛阳后的汉化改革,也是平城时代“大一统”意识的延续。其次,从民族认同上说,拓跋鲜卑通过一系列改革,广泛吸纳各族人才,推动政治与文化转型,最终融入了中华民族的大家族中,也为中华文明注入了新的血液,再次证明文化是维系中华民族共同体的重要纽带。最后,从历史影响上说,平城时代有混乱、有分裂,但这一时期为后来的隋唐统一国家的形成奠定了基础,也使得中华民族无论历经千辛万难,都有一种民族凝聚力。这种凝聚力,在国家统一时起着维护统一、防止分裂的作用;在国家分裂时,又能促进统一,结束分裂局面。
在北魏各民族实践“大一统”的推动下,“中华”不再是“汉人”的代名词,而是各民族共有之“中华”,为民族团结与国家统一提供了宝贵的历史资源。通过考察平城时代“大一统”观念下的民族融合,可以看到,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不能忽略文化维度,只有不断加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增强文化自信,推进不同文明间的交流对话、和谐共生,开放包容、交流互鉴,才能使各民族群众了解中华优秀文化的历史发展脉络,共筑精神之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