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洼诗佛汉诗创作中对“性灵说”的接受
2023-08-21范海珊
曹 磊 范海珊
日本江户时期(1603—1868年),汉诗创作迎来繁荣,正好对应中国明清时期,受中国文人的影响,日本江户中后期的汉诗家开始接触性灵说这一思想,且出现了大批反古文辞派的汉诗人,旗帜鲜明地提倡作性灵之诗,大洼诗佛(1767—1837年)就是江户后期提倡性灵说的汉诗人之一,其《诗圣堂诗话》是日本江户时期反古文辞的代表之一。袁宏道所提倡的性灵说表现为重视作者的独立人格与个性,强调抒发各自的性情。同时将“性”与“灵”相结合,“要求作家不仅要在诗中表达真实性情,同时要表现出天生的灵气,用其创作的灵气为真性情润色。”不拘一格的性灵说体现为作家自由灵活的写作,且随笔直接抒发自己的情感。
大洼诗佛是江户后期的职业诗人,其一生以诗为业,创作汉诗数量多达2300余首。以其所著的《诗圣堂初编》为开端,后续以《西游诗草》《北游诗草》《再北游诗草》《诗圣堂二编》《诗圣堂三编》等2261首汉诗来窥探其汉诗中所体现出的性灵思想。大洼诗佛性灵说在其汉诗创作中主要体现在如下四个方面:(1)情感真挚,涵泳不尽;(2)语言清新,自然晓畅;(3)描述意象,浑然天成;(4)选材广泛,体味生活。
一、感情真挚,涵泳不尽
感情真挚指情感深厚,真诚坦率,真实地表达自己的感受,不会为了取悦或欺骗他人而伪装自己的情感。涵泳不尽指的是使人沉浸其中,深入领会其情感的抒发。大洼诗佛是一个性情中人,其汉诗在抒情方式上表现为随笔之抒,真实地传达出自己的感受。诗佛既寄情于自然,在山水之中获得个性的解脱与舒展,同时亦聚焦于生活,即兴记录自己的所见所感,表现为情感的自然流露。同时诗佛汉诗中也有对女性的描写,传达出对女性的尊重与同情。
首先,大洼诗佛寄情于自然。诗佛喜爱山水,且一生常年游历在外,与江山风月为伴,其诗歌中表现出其寄情自然、闲适自得的一面。在其《北游诗草》的《闲游》中:“唤取奚童携锦囊,闲拖拄杖访风光。观音院里看霜叶,爱宕祠前踏夕阳。山郭炊烟锺始动,市桥灯火酒新香。灞陵醉尉久知面,侵夜帰来无不妨。”诗佛唤奚童携带锦囊,闲适地拖着拄杖去访风光,观音院里赏霜叶且爱宕祠前踏夕阳,伴随着山郭村炊烟的袅袅升起与市桥灯火的亮起,直到入夜才归家。语言清新明快,直接表现出诗佛心情的闲适舒畅。
大洼诗佛常年在外游历,其部分汉诗中亦表现出孤寂思乡之情。诗佛写客心、枯木、寒鸦、家书、月、鸿雁等表现了其孤寂思乡之情。部分诗句如“不须秋风起,千里思故乡”(二编《紫莼荡》)、“如今开卷翻惆怅,两眼朦胧欲看难”(二编《题势州一濑鹦鹉后图》)、“病来嫌暑又嫌寒,两脚蹒跚行步难”(二编《士御门公赐萤火丸恭赋二绝句奉谢》)等亦是直接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感。
其次,大洼诗佛汉诗感情真挚且随笔直抒还表现在生活中的小事中,即兴记录自己的所见所感。如《诗圣堂二编》中的《午睡起》:“午倦加时书懒看,睡魔诱我到槐安。醒来初觉心多事,冠向南柯郡里弹。”此诗交代了诗人午倦不愿看书,睡乡之中梦到自己到了槐安,醒来之后觉得心事繁多,好似南柯一梦,通过记录生活中的小事来实现情感的自然流露。
此外,大洼诗佛之情还体现在男欢女爱及其对女性的尊重与同情上。男欢女爱表现在,诗佛在其诗圣堂二编的《卓文君》中,歌颂了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私奔的故事,“琴声一曲夜私奔,此事乡人犹愧闻。伹为相如乘驷马,不妨今日画文君”。对女性的尊重与同情,也是他真实性灵的体现。诗佛汉诗中除了描写与妻女相处的一些场景外,还表达了对妻子的相思之情。
二、语言清新、自然晓畅
语言清新意为用语新颖别致,不落俗套,给人一种清新美的愉悦。自然晓畅是指语言通俗,无一字难解,不事雕琢且简朴晓畅。诗佛常年在外游历,他的山水诗歌是普通描山画水又充满情趣的风俗画。诗佛在其《诗圣堂二编》的《致堂大夫寄似新诗数卷,再有作见赠次韵谢之》中明确表明“清新语自性灵得,平淡功从锻炼生”,明确自己是作清新性灵之诗。大洼诗佛在回应市村适斋如何作诗的问题上是这样回答的,“各各不相袭。此谓之清新”(二编《又问此书法与之》)。由此也明确了诗佛的清新诗论观。
大洼诗佛清新语言主要体现在其写景诗中。诗佛在描景画物之时,诗风较亮丽,且包含着诗人内心的喜悦之情,让人读完感觉神清气爽。《诗圣堂初编》中的《东壑山观花三首》其二:“雨后轻烟欲结岚,五分春色已过三。山王庙里花如雪,天女祠前水似蓝。”此诗描绘出一幅晚春之图,雨打花瓣如雪一般纷纷掉落,水深莫测,山势峻峭,山间葱茏草色的映衬,使天女祠前水色蔚蓝。描述眼之所见,呈现出一幅清新自然的画面。
大洼诗佛语言自然晓畅体现在部分诗语的运用接近于生活中的口语表达,语言通俗且不事雕琢。在《伊贺侯席上作》中写道“几回微命及诗狂,今日初欣陪画堂”;在其《偶成》中写道“世间谁可语行藏,身是吟狂更醉狂”;在其《春日闲居》中写道“清闲养得嫩为性,辛苦吟来诗亦魔”;在《观樱五首》中写道“何人会得颠狂意”。大洼诗佛在诗中称自己为“颠狂、诗魔、诗狂、吟狂”和“醉狂”,用语任情恣意,毫无虚饰,直接表露出自己的心迹,抒发自己的情感。另外,其汉诗中还有“懒睡、偏怪、莫怪、不妨、十分、真多味、忍冻、真快活、顿讶、快活年”等一些词语,亦是接近现实生活中的口语表达,也是其真实性灵的体现。
大洼诗佛为人任情恣意,随性洒脱,其诗歌语言表达上体现出其自然洒脱、不事雕琢的特点。部分诗语的运用接近于生活中的口语表达,突破了复古派坚持儒家诗教,崇尚格律的禁锢,富有一定的趣味性。
三、描述意象、浑然天成
描述意象是指诗人带着情感对物与景进行描绘、摹写而产生的意象。情感被描绘的景物渗透,物象表现出情感,故而作者所表现的对象,均为客观情景与主观情感的融合。浑然天成指的是自然形成的整体,无雕琢的痕迹,形容诗文结构严密自然。在这里是指诗人的主观情感与客观物象的完美契合。“古文辞派”追求古意,提倡复古,主要是对唐代及其以前的诗歌意象和词句进行摹仿,“性灵说提倡者反映当下真实的内容,多用直接描述性的词语”。对大洼诗佛汉诗意象进行整体性分析归纳,其诗歌意象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取材于自然界的自然意象,另一类是取材于人文社会历史中的人文意象。这两类意象中,自然意象占比较大,且大洼诗佛汉诗中的意象多为描述性意象。
首先,大洼诗佛汉诗中月意象出现的频率较高,共出现501处。“古文辞派”倡导复古,在诗歌意象方面多沿袭唐诗,如写月常用“明月”“夜月”“落月”“孤月”“残月”等。而大洼诗佛汉诗中对月意象的描述,富有一种动态感与具体感,赋予月意象自身当时的一种感受,表现为诗人带有自己的情感偏向对月意象进行描述。如在其《诗圣堂二编》中的《瘦梅庵》中有“三冬寒月苦,瘦影横帘栊”之句。月作为自然中的客观物象,自然不会感到寒冷和苦,诗人将自己的主观情感赋予客观意象之中,达到一种浑然天成之感。
其次,大洼诗佛汉诗中的描述性意象还体现在云意象上,诗佛汉诗中的云意象共计325处,主要从色彩和感受出发对云意象进行描述。大洼诗佛所描述的不同颜色的云意象不仅折射出时间因素,其中也暗含着天气状况。而从感受出发所写的“冷云”“闲云”,则是自己内心主观情感的映射。如在其《诗圣堂三编》的《送观海上人还山》和《秋空雁影》中,“闲云野鹤去无痕”“扫尽闲云晴正宜”,此两首诗中皆写了“闲云”这一意象,亦表达出作者内心的闲适自得。
此外,大洼诗佛注重对意象的描述还体现在日、雨、雪、霜、雾、烟、霞等意象上,写有夕阳、红日、红雨、绿雨、白雨、黄雪、紫雪、霜红、翠雾、轻烟、紫烟、紫霞等。综上,大洼诗佛汉诗中的描述性意象是作者感觉中的直接现实,一定程度上直观地反映了生活。
四、选材广泛、体味生活
大洼诗佛作性灵之诗还体现在其广泛的诗歌题材上,大洼诗佛的汉诗主要取材于自然与生活。其汉诗不仅描述了岛国独特的自然风光,同时也体现了自身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记录出行郊游、乔迁新居、风雨掀屋、与好友唱和、交代其致仕,也包括一些与妻女相处的天伦之乐,亦有平日感怀、表达时序的变化之作。
首先,大洼诗佛诗歌选材广泛,体现在诗歌中,记录了其生活的方方面面,与现实生活非常贴近。如其出行郊游的时间与地点在汉诗中均有所体现,通过梳理其汉诗可知,大洼诗佛一生载笔周游天下,曾一次北游秩父、中道山;两次北游加贺;两次西游到达尾张和纪州;常陆水乡及筑波之游;仙台松岛之游等。在其行游途中与好友互相唱和作有大量互相酬唱之诗,亦描绘了沿途的景色,作有大量咏物诗,其汉诗还原了现实的生活风貌。
其次,大洼诗佛也善于观察生活、体味生活,表现在对生活细节的刻画方面。其所作汉诗与生活的贴合度很高,大多是即事所做,写自己的所见所感,皆言之有物、言之有感。大洼诗佛以即事为题的诗有11首,以偶成为题的诗有12首,同时大洼诗佛还会描述自己当时的一些生活场景,如《早起》《睡起》《病起》《蹴鞠》;亦有突出节日的一些诗作,如《元旦试笔》《中元》。这些诗与生活的贴近度很高,皆取材于真实的场景,来记录抑或是表达自己当时的心境。
此外,大洼诗佛还关注生活中的一些极小事物,如对蚊、虫、蝇的刻画。在其《遇雨快凉》中就有对蚊的刻画:“凉风阵阵知何力,驱尽谗蚊十万军”。其汉诗中还有对侯虫、蜗牛、蟋蟀等小动物的刻画。如“络纬声中欲暮秋,夜寒蟋蟀入床头”;“何事渠侬饶舌甚,一生无语是蜗牛”;“浴后追凉池水头,侯虫相唤报新秋”(三编《闻虫得牛字》)。大洼诗佛对这些小动物的取材从另一方面也体现出其擅于观察生活。大洼诗佛的汉诗作品紧扣自己的现实生活,关注个人的情感抒发,取材真实,记录了生活中的很多小事,即兴表达自己的所见所感,带给人一种日记体的感觉,具有日记性。这恰恰与袁枚论诗主张相契合。袁枚论诗标举真性情,主张“著我”,提倡诗要写出个人的“性情遭遇”。只要是自己所遇所感,任何题材都可入诗。
五、大洼诗佛性灵说成因
大洼诗佛性灵说成因主要有三方面:第一是对中国明袁宏道、清袁枚性灵说思想的接受;第二是受其师山本北山的影响,提倡作性灵之诗;第三是大洼诗佛自身性格使然,在作诗方面天赋异禀。
首先,大洼诗佛受中国明代袁宏道及清代袁枚的影响,作性灵之诗。大洼诗佛所作性灵之诗根源上是对袁宏道和袁枚性灵说的接受,对其诗歌题材、语言、意象、情感等方面有直接影响。且山本北山在大洼诗佛《诗圣堂初编》序文中写道,大洼诗佛“倣袁才子才號诗佛”,而这里的袁才子指的就是袁枚。由此可见大洼诗佛是以袁枚作为榜样的。
其次,大洼诗佛作性灵之诗还受其师山本北山影响。诗佛在《诗圣堂诗话》中提道:“余初作诗,独立无倚……引余谒北山先生,余之受知于先生,职诗之由”。此段文字交代了大洼诗佛的作诗之由,大洼诗佛起初作诗无所依靠,因得高蒙士的推荐,进入市河宽窄先生的江湖诗社,交到了诸多好友,又得以好友引荐受知于山本北山先生,以北山先生为师,故而开始有了明确的诗学指导思想。
另外,大洼诗佛做性灵之诗,还与其自身性格有密切关系。大洼诗佛为人率真磊落,任情恣意,且好酒豪饮,是个多情真率之人,且从小就有赋诗的天赋。其中山池桐孙在其《诗圣堂初编》的序文中写道:“余与诗佛相交幾二十年,其人洒脱,毫无骄傲之气。”朝川五鼎在其《西游诗草》的序文中写道:“老人风流洒落,无一点尘俗气,其与人交,不设城府,不脩边幅,一团和气,坐人春风之中。”大洼诗佛是个多情之人,诗佛曾两次北游加贺,朝川善庵在其《再北游诗草》序文中描述道,加贺国的风景十分秀美,大洼诗佛曾两次跋山涉水北游加贺,因不忘情于家人和旧君,晚年受邀致仕,故而不能三游之。由此可见诗佛注重情分,是个多情多义之人。
通过以上论述可知,大洼诗佛在汉诗创作中以性灵说为指导思想,提倡作清新性灵之诗,改变了江户中期伪诗盛行的诗坛风气。诗佛重视自己的独立人格和精神世界。其诗歌表现出其生活的方方面面,诗歌情感上多表现为随笔直抒,诗歌语言不事雕琢,清新自然且善于描述意象,达到一种浑然天成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