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世界·受命改制·太平之境
——《戴氏注论语》《论语述何》关系初探
2023-08-21潘炜旻
潘炜旻
(清华大学 历史系, 北京 100084)
戴望(1837—1873)是晚清公羊学发展史中过渡性的重要人物,《戴氏注论语》是体现其公羊学思想的核心撰述。在其师宋翔凤的导引下,戴望曾深入研习刘逢禄的学说,其《戴氏注论语》继承《论语述何》发展而来。如戴望在《注论语叙》中这样写道:“深善刘礼部《述何》及宋先生《发微》,以为欲求素王之业、太平之治,非宣究其说不可”[1]252。这使得《戴氏注论语》《论语述何》的关系,成为戴望、刘逢禄研究中的热点议题。但细酌学界现有探讨《戴氏注论语》《论语述何》关系的研究,往往是将《戴氏注论语》《论语述何》作一鳞半爪的比勘,泛泛讨论二书具有密切的关联关系①如江瀚先生在《〈戴氏论语注二十卷释文二卷(同治十年刊本)〉提要》中指出:“望尝请业于陈奂,专力于考据训诂,最后乃留意古人微言大义,与刘逢禄、宋翔凤宗旨相近。是篇亦多本《论语述何》《论语发微》之说”,强调《戴氏注论语》与《论语述何》存在诸多共通之处,但并没有具体分析二书存在哪些相同之处。江瀚先生的这一论断被大多数学者接受。如郑卜五先生在《常州公羊学派“经典释义公羊化”学风探源》中同样指出“戴望之说大半与刘、宋相同”,但亦没有具体探讨《戴氏注论语》与《论语述何》存在哪些共通之处。又如郭晓东先生同样强调,戴望在注解《论语》时往往取法刘逢禄、宋翔凤之意,但也没有深入探究《戴氏注论语》对《论语述何》做了哪些层面的继承,只是举例说明《戴氏注论语》与《论语述何》在个别论断上具有一致性。(参见江瀚:《〈戴氏论语注二十卷释文二卷(同治十年刊本)〉提要》、伦明:《〈论语注二十卷(同治十年刊本)〉提要》,《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经部》,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869页。郭晓东:《春秋公羊学史》,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 年版,第1087-1093 页。郑卜五:《常州公羊学派“经典释义公羊化”学风探源》,《乾嘉学者的义理学》,中国台湾:“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03 年版,第637 页。张广庆:《清代经今文学群经大义之〈公羊〉化》,《经学研究论丛》第1辑,中国台湾:圣环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94年版。)。这种研究方式带来以下两个问题,一是不能具体、深入揭示《戴氏注论语》究竟在哪些层面继承、区别了《论语述何》,二是无法更细致勾勒出晚清公羊学思想的发展轨迹。为此,本文试图紧扣《戴氏注论语》《论语述何》文本,以“沟通《论语》《春秋》经义”“《论语》反映孔子制作《春秋》”“采用三科诸义阐释《论语》”“发挥其他公羊义说解《论语》”为切入角度,探讨《戴氏注论语》对《论语述何》的多面继承与大力发扬,以期深入揭示《戴氏注论语》与《论语述何》的关系、晚清常州公羊学发展演变的轨迹。不当之处,祈请方家教正。
一、沟通《论语》《春秋》经义
在《论语述何》中,刘逢禄的核心意旨是构建《论语》与《春秋》微言的关联性。如《论语述何》①《论语述何》现有《刘礼部集》《皇清经解》两个版本,两个版本存在一定的区别。本文所引用的《论语述何》,大部分选自《刘礼部集》。曾亦先生曾对收录在《刘礼部集》中的《论语述何》作了点校,参刘逢禄撰,曾亦点校:《论语述何》,《什么是思想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这样写道:“《论语》总六经之大义,阐《春秋》之微言”[2]41。在解经过程中,刘逢禄则主要通过采录《公羊传》、何休《解诂》,参以董仲舒之说,开掘《春秋》例义,印证《春秋》《论语》经义相通。如刘逢禄阐释“使民以时”(《为政》)曰:“《春秋》讥初税亩、用田赋、作丘甲,城筑必书,皆重民也”,化用《公羊传》的说法,强调《论语》《春秋》皆反对为政者滥用民力,展现出同样的重民思想。如刘逢禄阐释“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子路》)曰:“礼,比年简徒谓之蒐,三年简车谓之大阅,五年大简车徒谓之大蒐。存不忘亡,安不忘危。《春秋》所以讥罕也”,引述何休《解诂》的说法,强调《论语》《春秋》皆主张重视军事武备,居安思危。再如刘逢禄阐释“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卫灵公》)曰:“《春秋》不虚美,不隐恶,褒贬予夺,悉本三代之法,无虚加之辞也。董子曰:‘《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化用董仲舒《春秋繁露》的说法,强调《论语》《春秋》皆重视是非的判别,主张不虚美、不隐恶。
作为《论语述何》的继承者,戴望同样重视沟通《论语》《春秋》经义。与戴望交往甚密的庄棫指出了这一点:“子高从于廷先生游,故亦学刘氏之学,因以夫子既修《春秋》,则《论语》为孔氏之说,义例必与《春秋》同”[3]。戴望这种沟通《论语》《春秋》的意图,就反映在《戴氏注论语》的解经过程中。如《论语述何》阐述“事君能致其身”(《学而》),未尝牵合《论语》《春秋》之义。但是,戴望却这样说解道:“孔子曰:‘杀其身有益于君,则为之。’《春秋》君弑贼不讨,不书葬,以为无臣子也。”戴望所言“《春秋》君弑贼不讨,不书葬,以为无臣子”,出自《公羊传》[4]。可见,戴望是借助《公羊》《论语》义理的共通性,钩贯《论语》《春秋》,强调二书经义暗合,皆主张臣子事君当尽忠。又如《论语述何》阐释“就有道而正焉”(《学而》),亦未尝沟通《论语》《春秋》之义。但是,戴望却这样阐发道:“就,犹从也。正,谓审问国中失之事。……《春秋》于盛德之士不名,尊贤也。”戴望所言“《春秋》于盛德之士不名”,出自何休《解诂》。可见,戴望是借助何休《解诂》沟通《论语》《春秋》,强调二者经义相通,皆主张为政者当敬重贤人。此类例子在《戴氏注论语》中不胜枚举,表明戴望不仅对《论语述何》“沟通《论语》《春秋》”的旨趣有着深入的体悟,而且在继承基础上作了极大的发扬与拓进。
除了承接《论语述何》沟通《论语》《春秋》的意旨,戴望也接续《论语述何》沟通《论语》《春秋》的策略。如前述,刘逢禄连接《论语》《春秋》的策略,是利用《公羊传》、何休《解诂》开掘《春秋》义例,证明两经籍义蕴相若。倘若将刘氏的这一策略放置在清代“《公羊》说《论语》”的脉络中加以考量,其展现出独特性。比如,俞樾《何邵公论语义》、刘恭冕《何休注训论语述》虽然同样试图运用《公羊》义理说解《论语》,但与《论语述何》的意趣、策略不同[5]:俞樾、刘恭冕坚守汉学家法,通过辑录何休注《公羊传》时所引用的《论语》经文,考察何休整合《论语》《春秋》的见解;刘逢禄则与之不同,他并不完全遵循何休《解诂》对《论语》的阐发,而是注意发现《春秋》《论语》经义的一致性[6]。因此,俞樾指出刘逢禄是用《春秋》说解《论语》,忽视了何休《解诂》中的《论语》义理[7];刘恭冕则明确表示,其《何休注训论语述》于“何君所未言,不敢补入一语”[8]。由此反观《戴氏注论语》,虽然戴望亦重视何休注训对《论语》《春秋》的勾连,但他更多沿袭刘逢禄以公羊义理联合二书的策略。
而在接续《论语述何》勾连《论语》《春秋》的旨趣、策略基础上,戴望又试图通过征引更多典籍,更广泛探寻《春秋》《论语》经义的共通性,大力推进刘氏以公羊义理说解《论语》的意旨。因此,《戴氏注论语》不仅大量引用《公羊传》、何休、董仲舒之说沟通《论语》《春秋》,而且广泛援引先秦、两汉典籍以连接《论语》《春秋》。下面尝试对《戴氏注论语》这方面的情况略作考察。与《论语述何》“参以董子之说”不同,戴望在解经时大量借鉴了董仲舒的公羊学。如其这样阐释“苟志于仁矣,无恶也”(《里仁》)曰:“人苟志于仁,君子不忍加恶。宋宣公兄弟相让,虽不居正,而《春秋》存其善志,故于与夷之弑,移之宋督,而不言冯,以此。”戴望在注解时化用了《春秋繁露·玉英》的说法:
宣公不与其子而与其弟,其弟亦不与子而反之兄子,虽不中法,皆有让高,不可弃也。故君子为之讳不居正之谓避,其后也乱。移之宋督以存善志。此亦《春秋》之义,善无遗也。若直书其篡,则宣、缪之高灭,而善之无所见矣。……其为善不法,不可取,亦不可弃。弃之则弃善志也,取之则害王法。故不弃亦不载,以意见之而已。苟志于仁无恶,此之谓也。[9]
董仲舒对宋宣公、宋缪公兄弟相让,《春秋》桓公二年书“宋督弑其君与夷”,提出了与《公羊传》相异的看法。对于宣、缪相让史事,《公羊传》隐公三年指出,孔子不认同宋宣公紊乱嫡子继位的行为,批评宣、缪让位最终引发了宋国祸乱。但董仲舒却认为,《春秋》桓公二年不直书庄公冯弑君篡位,而曲书“宋督弑其君与夷”,是因为孔子认为宋宣公兄弟相让,虽然不合乎法度,但“皆有让高”;因此,孔子将宋庄公弒君的罪名转移给宋督,为宋宣公兄弟不合正道的相让行为避讳。在此基础上,董仲舒尝试沟通《春秋》《论语》,指出《春秋》“存善志”的书法义与《论语》“苟志于仁矣,无恶”经义相通,皆主张“为善不法,不可取,亦不可弃”。透过《戴氏注论语》对董仲舒说法的化用,既可以看出戴望对董仲舒公羊学的重视,亦可以看到其如何借助董氏的公羊说沟通《春秋》《论语》。
此外,戴望也注意辑录《孟子》《荀子》等先秦儒家典籍中散见的《公羊》义理。在《孟子·滕文公下》《离娄下》中,孟子曾表述了其对孔子作《春秋》的认知[10]。诸多学者通过文本比勘,又指出孟子私淑孔子,《孟子》之义多近于公羊[11]349。这些说法表明,孟子洞明《春秋》包含的微言大义[12]。《戴氏注论语》重视《孟子》此类议论《春秋》的论说。如戴望这样注解“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子罕》)曰:“文王始受命制法度,《春秋》建五始,假文王以为王法。《传》曰:‘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明《春秋》继周,如文王之继殷,故孟子曰:‘《春秋》,天子之事也。’”戴望在注解时征引了孟子的说法,指出孔子作《春秋》、以《春秋》当新王,正如文王继殷、受命制作法度。除了《孟子》,《戴氏注论语》亦关切《荀子》中的公羊义理。如戴望注解“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颜渊》)曰:“仁者为仁,重难之,不欲径其辞说。孙卿曰:‘不足于行者,说过,不足于信者,诚言。故《春秋》善胥命,而《诗》非娄盟,其心一也。’”戴望此处所引之文抄撮自《荀子·大略》,向来被视为是荀子传《公羊》学的确证[13]。荀子此文,针对《春秋》桓公三年书“夏,齐侯、卫侯胥命于蒲”而发,认为《春秋》重行重信,因此赞许齐、卫两国能够不歃血而盟誓,接进古之正道[14]。戴望在注解时引用了《荀子》的说法,认为《论语》与《春秋》经义一致,皆贵行不贵言。
《史记》《说苑》《汉书》《盐铁论》《白虎通》《论衡》《后汉书》等典籍中的《公羊》义,亦为戴望广征博引,试略举之。司马迁生于公羊学蔚然的时代,曾问学公羊硕儒董仲舒,其《史记》传承公羊学的痕迹班班可考,戴望对此多有引据。如戴望这样诠说“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雍也》)”曰:“性与天道,语上之事。中人以下,其知不远,故不可以语上。《春秋》有据鲁、新周、故宋、黜杞之文,应天制作以治百世,而不知者疑于倍上,故夫子曰:‘后世知我者以《春秋》,而罪我者亦以《春秋》。’”戴望在注解时化用了《史记·孔子世家》的说法[15],旨在说明《论语》此章反映了孔子作《春秋》之事、《春秋》蕴含通三统义法。
刘向纂辑的《说苑》,其中“多刺《公羊》之义”[11]361,成为戴望征引的对象。如在《说苑·建本》中,保存了汉代以《春秋》公羊义理读解《论语》“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学而》)的遗说。该说指出,《论语》这一章的意思是“本不正者,末必倚;始不盛者,终必衰”;而《春秋》建五始义法的寓意是“有正春者无乱秋,有正君者无危国”[16],正与《论语》之义相吻合。由此,《说苑》沟通《论语》《春秋》,指出二者皆“贵建本而重立始”。戴望训解《论语》这一章,就引述了《说苑》的说法。
戴望对《盐铁论》中公羊义的援引,可证诸如下例子。如戴望说解“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草尚之风必偃”①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集解》《论语集注》皆作“上”,但《戴氏注论语》作“尚”。(《颜渊》)曰:“草向上迎风则仰,犹小人待化于君子。‘《春秋》讥刺不及庶人’,于治乱赏疑从重,于平世罚疑从轻,贵以仁道化之”。其中,“《春秋》讥刺不及庶人”,出自《盐铁论·贪疾》对《春秋》讥例的总结。[17]戴望引述《盐铁论》,用以证明《论语》《春秋》经义相符,皆主张“小人待化于君子”,君子因此当以仁道风化之。
戴望对两《汉书》《白虎通》《论衡》等其他典籍中的公羊古谊亦有诸多称引,此处限于篇幅,不再繁论。由此可见,一则,《戴氏注论语》对《论语述何》作了大量增益:戴望不仅继承刘逢禄统合《论语》《春秋》的旨趣与策略,而且尝试扩大引证范围,博考先秦两汉公羊义理以拓进刘氏的工作。这正是戴望自述的“博稽众家,因其(指《论语述何》)义据,推广未备”的重要内容。二则,《戴氏注论语》是以汉学方法为依托,推展《论语述何》的工作:戴望在广辑《孟子》《荀子》《史记》《盐铁论》《说苑》《汉书》《论衡》《后汉书》等典籍中的公羊义理时,运用了汉学家“钩佚说、补剩义、采通论、存众说”[18]的方法,由此推进了《论语》的公羊义理化。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戴望如此积极引用《公羊传》、何休、董仲舒、先秦两汉典籍,推进刘逢禄沟通《论语》《春秋》的意图与策略,其鹄的却与《论语述何》存在区别。正如赵伯雄、黄开国先生所言,《论语述何》生成于清代公羊学发展的初期,刘氏统合《论语》《春秋》的核心目的,是藉助《论语》释义公羊化,抬升今文经学在群经中的位置。但《戴氏注论语》形成于清代公羊学拓展的中期,戴望的目的却有所不同,乃是意图用公羊义理的阐释框架取代程朱理学的阐释框架,将被宋儒解释成心性之书的《论语》扭转为王道之书①如戴望曾在《注论语叙》中这样谈到:“魏时郑冲、何晏集包咸至王肃诸家作解,至梁皇侃,附以江熙等说,为之义疏,虽旧义略具,而诸家之书,则因此亡佚矣。自后圣绪就湮,乡壁虚造之说,不可殚究,遂使经义晦蚀,沦于异端,斯诚儒者之大耻也”,给予宋儒以严厉的批评。:在《戴氏注论语》中,戴望指出《春秋》的性质在“道往而明新王之法”,《春秋》包含了为后王而作的政治法则;在解经过程中,戴望追求广泛地沟通《论语》《春秋》,强调二书互解互证,这就使得《论语》在戴望笔下演变成贴近《春秋》、抉发王道的经籍,涂抹上浓烈的政治色彩。
二、《论语》反映孔子制作《春秋》
广泛沟通《论语》《春秋》经义,是《论语述何》的要义。反复宣说《论语》反映孔子制作《春秋》,亦是《论语述何》的要旨。该要旨主要包含以下三个方面的内容:一、《论语述何》试图弥合今文家“孔子作《春秋》”与《论语》“述而不作”的矛盾。如刘逢禄这样阐发“述而不作”(《述而》)曰:“《诗》《书》《礼》皆述古,《易·系辞》《春秋》则夫子所作,不纯乎述,何也?曰:有改制之名,无易道之实,其义则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尔”,论证孔子是制作《春秋》而非单纯述古,只是在大义上遵循、效法了尧舜文武之道,因此其谦言自己是“述而不作”。二、《论语述何》宣说《论语》反映了孔子制作《春秋》一事[19]。如刘逢禄解释“周监于二代”(《八佾》)曰:“夫子制《春秋》,变周之文,从殷之质”,强调《论语》反映了孔子制作《春秋》及制作之义。又如刘逢禄阐释“发愤忘食,乐以忘忧”(《述而》)曰:“上章言《易》《诗》《书》《礼》,此谓作《春秋》也。吴楚滑夏,乱贼接踵,所以发愤著书也。《春秋》成而乐尧舜之知我,盖又在莫年矣”,将《论语》与孔子作《春秋》相互勾连。三、《论语述何》试图从天命论的高度来论说孔子作《春秋》[20]209。如刘逢禄阐释“五十而知天命”(《为政》)曰:“夫子受命制作,垂教万世”;阐释“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八佾》)曰:“封人以夫子不有天下,知将受命制作”,皆指出《论语》展现了孔子“受命”制作《春秋》。
由此反观《戴氏注论语》,强调《论语》反映孔子制作《春秋》,亦是其颇为重要的内容。其一,戴望同样试图弥合今文家“孔子作《春秋》”与《论语》“述而不作”的矛盾。如戴望这样解释“述而不作”(《述而》)曰:“述,循其故事。《乐记》曰:‘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孔子序《易》,删《诗》《书》,正《礼》《乐》,皆述者也。至于修《春秋》,义实兼作,亦谦言述者,有变道之名,无易道之实”。戴望指出,《春秋》与《诗》《书》《礼》《乐》并不相同,但孔子谦言自己是述而非作《春秋》,乃是因为其所作之《春秋》“有变道之名,无易道之实”。由此,戴望弥合了《论语》“述而不作”与公羊家“作《春秋》”的裂隙。其二,戴望反复申言《论语》反映了孔子作《春秋》一事。如《戴氏注论语》曾指出:“《论语》为仲弓、子游、子夏等共撰微言,故往往具见制作之义”,强调《论语》反映了孔子制作《春秋》及制作的微言大义。因此,戴望在阐释《论语》时,常常将《论语》与孔子作《春秋》相勾连。如戴望这样说解“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学而》)曰:“下学上达,君子之事。《春秋传》曰:‘末不亦乐乎尧舜之知君子’,明凡人不知”,指出《论语》文辞展现了孔子作《春秋》,含藏不易为人所知的微言。又如戴望这样阐释“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为政》)曰:“孔子年七十,适当哀公十四年获麟之岁,使子夏等十四人求周史记,得百二十国宝书以作《春秋》,九月而经立。《春秋》之作,称天受命,假鲁以寓王法,备五始、三科、九旨、七等、六辅、二类之义,轻重详略,远近亲疏,人事浃,王道备,拨乱反正,功成于麟,见纯太平”,强调《论语》反映了孔子制作《春秋》的过程。其三,戴望也试图从天命论来论说孔子作《春秋》。如戴望阐释《论语》“仪封人请见”(《八佾》)、“天生德于予”(《述而》)、“不怨天,不尤人”(《宪问》)等章,提出孔子“知将受命制作,为天驾说,号令百世”,“知天之命己制作,为后王法”,皆明确指出孔子乃是受命制作《春秋》。
不过,虽然《戴氏注论语》《论语述何》皆从天命论角度论证了孔子制作《春秋》的至高无上性,但二书对孔子形象、《春秋》性质的认知仍存在一定差别。一,《戴氏注论语》《论语述何》对孔子形象的读解不尽相同。虽然《论语述何》已将孔子作《春秋》拔高到天命的角度,但它仅在两处提及孔子为素王、颜渊为素臣。如刘逢禄训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八佾》)曰:“封人以夫子不有天下,知将受命制作,素王万世也”,叙及孔子当素王。刘氏诠解“远佞人”(《卫灵公》)曰:“圣人所与共制作者,惟颜氏之子……天丧素臣,而二帝三王之治道,夫子之微言,或几乎息矣”,叙及颜渊为素臣。但与刘逢禄相异,戴望在孔子受命制作《春秋》的基础上踵事增华,反复陈说孔子当素王。如戴望在《注论语叙》中即指出,《齐论语》多出的《问王》《知道》二篇,“当言素王之事,改周受命之制”;而其宣究刘逢禄《论语述何》与宋翔凤《发微》,便是要恢复《齐论语》以“求素王之业、太平之治”。可见,戴望不仅鲜明提出孔子为素王,而且指出孔子素王之业的内容在“改周受命之制”与“太平之治”。戴望在解经时,又提出“孔子身为素王”,“《春秋》设素王”,孔子“有圣智而无位”等,皆是直接或曲隐表达了孔子当素王一事。由此可见,戴望在继承基础上张大了《论语述何》提出的孔子素王形象。二,《戴氏注论语》《论语述何》对《春秋》性质的读解存在区别。检阅《论语述何》对《春秋》的认知,知其主要有两个观点,其一是强调孔子制作《春秋》可以垂教万世。如刘逢禄阐释“天将以夫子为木铎”(《为政》)曰:“封人以夫子不有天下,知将受命制作《春秋》,垂教万世”;阐释“五十而知天命”(《为政》)曰:“谓受命制作,垂教万世”,皆指出《春秋》可以启发万世。其二是强调《春秋》是主张通三统、文质之变的改制之书。如刘逢禄阐释“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为政》)曰:“殷受夏,周受殷,有改制之名,无易道之实。故《春秋》立百王之制,通三统之义,损周之文,益夏之忠,变周之文,从殷之质”,指出《春秋》主张通三统、变质文、改制,以为百王、百世立法。同样地,刘逢禄阐释“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八佾》)曰:“此以见《春秋》变周之文,用夏、殷之忠、质”,发挥公羊家的改制之说,指出《春秋》重视文质之变。
由此反观《戴氏注论语》,其对《春秋》的理解主要有以下三个特点:其一,戴望同样认为《春秋》是主张文质递变的改制之书,目的在治百世、垂法万世。如戴望阐释“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 (《为政》)曰:“孔子成《春秋》,绌夏存周,以《春秋》当新王。损周之文,益夏之忠,变周之文,从殷之质,兼三王之礼,以治百世”,完全继承刘逢禄的说法,强调孔子制作《春秋》融入了通三统义法,因而可以为百世立法。但是,戴望又在《论语述何》基础上强化了《春秋》主张改制的特点。比如,《论语述何》共有12 条发挥了公羊家的通三统义法,其中有9 条发挥了文质递变说;但《戴氏注论语》共有35 条发挥了公羊家的通三统义法,其中有16 条发挥了文质之变说。其二,戴望更突出《春秋》创立新王之法的特点。《论语述何》仅在1 处直接提出《春秋》新王说。如刘逢禄阐释“其或继周者”(《为政》)曰:“继周者,新周故宋,以《春秋》当新王”①刘逢禄只在《皇清经解》版的《论语述何》中直接提出《春秋》新王说。参见刘逢禄:《论语述何》,《清经解 清经续编》,南京:凤凰出版社2005年版,第10144页。,发挥公羊家“《春秋》新王”之说。但是,《戴氏注论语》曾在6处直接提出《春秋》新王说。如戴望阐释“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为政》)曰:“故,古昔之事。新,新王之法。以其知类通达,故可以为师”,强调《春秋》蕴含了新王之法。又如戴望阐释“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子路》)曰:“《春秋》于所传闻世,著治始起;于所闻世,治廪廪进升平;于所见世,治太平,见新王反正之渐也”,再次提出孔子在《春秋》中寄寓了新王之法。其三,戴望更突出《春秋》为后王立法的特征。《论语述何》仅在1 处谈及孔子作《春秋》以待后王。如刘逢禄阐释“人不知而不愠”(《学而》)曰:“夫子述《诗》《书》《礼》《乐》,文辞有可与人共者,不独有也。至于作《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传》曰:‘末不亦乐乎尧、舜之知君子也,制《春秋》之义以俟后圣,以君子之为,亦有乐乎此也。’”但是,戴望却多次提到,孔子作《春秋》乃是等待后王实行其义以治天下。如戴望阐释“用之则行,舍之则臧,唯我与尔有是夫”(《述而》)曰:“作新王之事以俟后圣,是谓臧。有是夫,谓有是可行可臧之具,礼乐、刑政是与”,强调《春秋》所创之新法乃是等待后圣起而践行之。又如戴望阐释“不怨天,不尤人”(《宪问》)曰:“不怨天者,知天之命己制作,为后王法”,强调孔子作《春秋》是为后王立法。综上可知,戴望不仅继承了刘逢禄对《春秋》性质的感知,而且在此基础上强化了《春秋》创设新法、主张改制、为后王立法的特质。
概括而言,《论语述何》在宣说《论语》反映孔子受命制作《春秋》时,引出了孔子素王说,《春秋》主张改制、垂法万世的特点。《戴氏注论语》不仅因袭而且大力拓展了刘逢禄的观点:一、尽管《论语述何》已言及孔子素王说,但戴望在继承基础上更鲜明地提出孔子当素王。同时,戴望将《春秋》视为创设新王之法的改制之书,从而使“素王”与“改制”二要素紧密配合,坚实了公羊家的理论体系。正如黄开国先生所言,只有提出孔子当素王,“孔子才有改制资格”,进而才能形成《春秋》“三科九旨的微言及其笔法”[20]258。二、尽管《论语述何》已提出《春秋》主张改制革新的特点,但戴望的观点比刘氏更加激进。如《戴氏注论语》通过强化孔子当素王、《春秋》蕴含改制的新王之法、《春秋》为后王立法,更显豁指出孔子在《春秋》中注入了改制的理想,等待如尧、舜、汤、武一样圣明的君主实行其义。而《论语述何》《戴氏注论语》二书展现出的差异性,显示了戴望更急迫的改制愿景。
三、采用三科诸义阐释《论语》
黄开国先生曾指出,刘逢禄在《论语述何》中“所说的《论语》微言”,主要是“《公羊》微言之要的三科”,即通三统、异内外与张三世[20]212。黄先生的判断是敏锐、准确的,《论语述何》确实频频运用公羊家三科之说阐发《论语》义理。与《论语述何》一样,戴望亦颇为重视公羊家的三科之说,如其在诗中这样谈到,“三科九旨究圣绪,秋阳江汉明皑皑”[21]。而在《戴氏注论语》中,戴望又反复指出,其注解《论语》的目的在开掘公羊家的改周受命、改制质文与太平之治。由此可见,戴望同样将公羊家的三科微言作为其阐发《论语》义理的重心。
(一)通三统
在三科微言中,《论语述何》最着意阐扬的是通三统,其次是异内外、张三世。所谓通三统,即新周、故宋、以《春秋》当新王。其义有二,本义为“存二王之后”,推广义为“新王改制”,具体呈现方式则是“王鲁”[22]。对此,《论语述何》皆有论及。如刘逢禄说解“服周之冕”(《卫灵公》)曰:“谓贵其文也,存二代以著师法之义”,认为《春秋》当新王,恭谦取法前代,阐明的是通三统本义。刘氏注解“其或继周者”(《为政》)曰:“《春秋》立百王之制,通三统之义,损周之文益夏之忠,变周之文从殷之质”,强调孔子以《春秋》为新一代王朝,革故立新、文质互换,申言的是通三统新王改制义。刘氏推阐“夏礼,吾能言之”(《八佾》)曰:“《春秋》考列国之史文,取夏时之等、坤乾之义,而寓王法于鲁”,认为《春秋》当新王而托之于鲁,发挥的是通三统王鲁说。不过,刘逢禄最为重视的是通三统之文质之变说。如刘氏注解“吾从周”(《八佾》)曰:“夫子制《春秋》,变周之文,从殷之质,所谓从周也”;注解“质胜文则野”(《雍也》)曰:“《春秋》救周之敝,当复反殷之质”,皆指出《春秋》主张通三统、变换文质。对于《论语述何》着意阐发公羊家文质互变说的特点,学界已作出详审的论述①赵伯雄:《谈谈刘逢禄的〈论语述何篇〉》,《中国经学》第三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版,第236-237页。王光辉:《三代可复:常州学派公羊学思想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72页。。
从《论语述何》反观《戴氏注论语》,戴望最重视的亦是通三统例。《戴氏注论语》曾在多处谈到《春秋》通三统、《春秋》当新王。如戴望说解“行夏之时”(《卫灵公》)曰:“《春秋》托新王,将以夏正变周正,故于鲁史旧文,特冠春王于正月,上著王道之端”,发扬的正是通三统“以《春秋》当新王”之义。此外,《戴氏注论语》也多次谈及通三统之王鲁说。如戴望读解“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八佾》)曰:“《春秋》王鲁而存殷、周”;读解“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公冶长》)曰:“《春秋》据鲁为治地”,提出《春秋》假借鲁国的历史来说明王道理想与王义王法,但是,《戴氏注论语》最重视的是通三统的文质互换说。如戴望这样疏解“殷因于夏礼”(《为政》)曰:
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此明通三统之义,故举夏、殷、周而不及虞。……所因,若君南面臣北面,皮弁素积。所损益,若正朔三而改,质文再而变。董子曰:‘王者受命,必改正朔,易服色,制礼作乐,一统于天下,所以明易姓非继人,通以己受之于天也。……王者改制,一商一夏,一质一文,商质者主天,夏文者主地。……’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三王之道,若循连环,周则复始,穷则反本,故虽百世可知也。孔子成《春秋》,绌夏存周,以《春秋》当新王。损周之文,益夏之忠,变周之文,从殷之质,兼三王之礼,以治百世。有王者起,取法《春秋》,拨乱致治,不于是见与?[1]77-78
在注经过程中,戴望不仅继承《论语述何》以通三统义法说解《论语》的思路,而且大段援引《春秋繁露》张大通三统之文质递变义。而通过发扬公羊家文质递变说,戴望试图说明孔子制作《春秋》、主张改制革新,并借此勉力后王取法《春秋》,通过礼制的变革达到拨乱反正的目的。概言之,透过公羊家通三统义法,可以见出《戴氏注论语》与《论语述何》的关系:一方面,《戴氏注论语》不仅吸收了《论语述何》发挥通三统义法的绝大多数条例①除了《学而》篇“子夏曰: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章,戴望吸收了《论语述何》发挥通三统的全部条例。,而且在吸收基础上做了大力的发扬;另一方面,《戴氏注论语》不仅张大了通三统义法,而且强化了该义法包含的文质之变、《春秋》当新王、王鲁等说法②以曾亦先生点校的《论语述何》为例,其共有12 条发挥了通三统义法,其中9 条发挥文质之变说,2 条发挥王鲁义。但是,《戴氏注论语》运用通三统义法达到35 条,其中16 条发挥文质之变说,7 条发挥王鲁义,6 条直接提出《春秋》当新王。(参刘逢禄撰,曾亦点校:《论语述何》,《什么是思想史》。)。
(二)异内外
除了通三统例,《论语述何》也较关注公羊家的异内外例,并在多处运用此例阐说《论语》。在《春秋公羊经何氏释例》中,刘逢禄曾总结异内外例的涵义,在王者治理万世天下当以自治始[23]。但不少研究已指出,异内外例不仅包涵“自近者始”的意义,也包含“别内外”“夷夏大防”的深义[24]。可见,《春秋公羊经何氏释例》更关注的是异内外例的自治意涵,而《论语述何》表现出同样的思想倾向。如刘逢禄说解“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卫灵公》)曰:“《春秋》详内小恶略外小恶,正其身以为天下先”,发挥的正是异内外之“自近者始”义,认为《论语》《春秋》皆主张治理天下当始于自治。反观《戴氏注论语》,一则,戴望亦墨守公羊异内外例“内自治”的意义。如戴望阐释“克己复礼为仁”(《颜渊》)曰:“能责己反礼,然后仁及天下。《春秋》详内而略外,王者先自治也”,强调《论语》《春秋》皆主张王者治理天下当始于自治。二则,戴望对异内外包含的夷夏关系认知,却与刘逢禄截然不同。如《论语述何》这样解释“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八佾》)曰:
《春秋》之义,诸夏入于夷狄则夷狄之。卫劫天子之使则书戎,邾、牟、葛三国朝鲁桓则贬称人之类是也。潞子婴儿之离于夷狄,虽亡犹进爵书子,所谓夷狄进于诸夏则诸夏之也。与其为卫、邾之有君,不如为潞子之亡。[2]42
刘逢禄认为,诸夏与夷狄之间没有绝对的界限,诸夏、夷狄可以根据其行为是否符合儒家道义,进行身份上的自由转换。但是,戴望却阐释这一章说,“夷狄无礼义,虽有君,不及中国之无君也,明不当弃夏即夷也”,《春秋》书法“皆以内中国而外夷狄,不与无礼义者制治有礼义”,试图以有无礼义严格区分中国与夷狄、严防夷夏之关系。诸多研究者皆已关注到《戴氏注论语》严苛的夷夏之别意识,并对戴望夷夏观的现实针对性产生认识分歧③郭晓东先生认为,戴望严防夷夏,出于“拒绝与满清政权合作”。谢弟庭先生则认为,戴望严防夷夏,与晚清西方势力进入中国相关。(详参郭晓东:《戴氏注论语小疏》,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2-33页。谢弟庭:《戴望及其<论语注>研究》,国立高雄师范大学经学研究所,2011年硕士论文。)。这里暂不想对这一分歧作出辨分,只想着重指出戴望的忧虑是如此深切,致使其将夷夏之别意识多次带入解经中,从而转变了《论语》义理阐释的方向。比如,历代注经家在注解“鲁、卫之政,兄弟也”(《子路》)时,皆未尝将《论语》这一章与夷夏之辨相互关联。但戴望却结合《春秋》鲁哀公七年鲁君“会吴于鄫”,《左传》“吴来征百牢”史事,重构了《论语》的语境,认为孔子乃是在哀叹鲁、卫两国“皆役于吴”,“以周公、康叔之后而从夷狄”。概言之,透过刘逢禄、戴望对公羊异内外义法的不同理解,可以见出《戴氏注论语》与《论语述何》的关系:一方面,戴望继承了刘逢禄的观点,关注异内外例及其包含的自治之义;另一方面,与刘逢禄不同,戴望展现出严格的夷夏之别意识。
(三)张三世
除了通三统、异内外例,《论语述何》亦运用张三世例阐发《论语》经义。张三世义法,包含“三世异辞”本义与“三世渐进”推广义两义:“其一,世有远近,恩有厚薄,情有亲疏,故辞与情俱,而有异辞;其二,辞有详略,因见治有内外先后,而明衰乱、升平、太平三世之旨”[25]。《论语述何》兼采三世异辞、三世渐进两义阐发《论语》。如刘逢禄说解“多闻阙殆”(《为政》)曰:“《春秋》定、哀多微辞,上以讳尊隆恩,下以避害容身”,指出《春秋》三世的书法不同,在所见世多内讳之文,发扬的正是三世异辞说。而刘逢禄说解“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先进》)曰:“先进谓先及门,如子路诸人,志于拨乱世者。后进谓子游、公西华诸人,志于致太平者”①刘逢禄只在《皇清经解》版的《论语述何》中发挥了三世渐进说,参见刘逢禄:《论语述何》,《清经解 清经续编》,第10144页。,发扬的则是三世渐进说。但总体考察《论语述何》,刘逢禄并没有大量运用张三世例说解《论语》。
不过,《戴氏注论语》却大量运用张三世例阐发《论语》,且尤为关注三世渐进说②《论语述何》共有4条发挥了张三世义法,但是,《戴氏注论语》共有22条发挥了张三世义法,前后提及“太平”一词达26次。。如戴望注解“宰我昼寝”(《公冶长》)曰:“《春秋》至定、哀世,鲁益微而《春秋》之化益广,世俞乱而《春秋》之文益治”,认为《春秋》书法与春秋战乱频仍的实际历史相悖,展现出由衰乱、升平至于太平的三世渐进状态,发挥的是《春秋》文致太平之义。至于《春秋》衰乱、升平、太平这三世,戴望又颇为注意太平世。如戴望疏解“觚不觚,觚哉,觚哉”(《雍也》)曰:“孔子削觚而志有所念。觚不时成,故曰觚哉觚哉,以喻为政而至纯太平,非一日之积也”,认为孔子怀藏了为政以致太平的终极理想。概言之,透过公羊家张三世义法,可以看到《戴氏注论语》《论语述何》的异同关系:一、《论语述何》开启了以张三世例阐发《论语》的绪端。《戴氏注论语》继承《论语述何》的做法,亦兼采三世异辞、三世渐进两义说解《论语》。二、戴望大力拓展了刘逢禄运用张三世例说解《论语》的做法。这既表现在戴望大量发挥张三世说解释《论语》,也表现在戴望重视三世渐进义及《春秋》所寄寓的太平世理想。
综观诸例可知,《论语述何》的一大特征是引入公羊家通三统、异内外、张三世义法阐释《论语》;《戴氏注论语》对《论语述何》采用三科诸义说《论语》的做法作了多面的继承。比如,《戴氏注论语》不仅深悟《论语述何》运用通三统、异内外、张三世义法阐发《论语》的旨趣,而且对《论语述何》用三科微言说解《论语》的条例作了大部分的继承。但是,《戴氏注论语》《论语述何》在运用三科之说时,仍存在一定差异性。比如,对于通三统例,《论语述何》已开始大量运用通三统例阐发《论语》;但《戴氏注论语》强化了通三统例及其包含的文质递变、王鲁、《春秋》当新王等义法。对于异内外例,《论语述何》更关切其中的自治之义,而略去夷夏大防之义;但《戴氏注论语》不仅关注异内外的自近者始义,亦颇留意夷夏大防义,并进而提出与《论语述何》迥异的夷夏观。对于张三世例,《论语述何》并没有特别运用这一义例阐发《论语》;但《戴氏注论语》不仅重视张三世例,且尤其措意该义法包含的三世渐进义及太平世理想。由此可见,《论语述何》与《戴氏注论语》在运用三科诸义阐发《论语》时,展现出同中有异的关系。而透过二书同中有异的关系,一则可以看到,《论语述何》对《戴氏注论语》的深远影响,《戴氏注论语》注经的恉趣;二则可以看到,《戴氏注论语》对《论语述何》的观点进行了有选择的吸收、大力的拓展,由此大为强化了公羊改制以致太平的思想特征。
四、发挥其他公羊义说解《论语》
通三统、异内外、张三世是《论语述何》最重视的公羊义法。不过,除了公羊家的这三科之说,《论语述何》也尝试发挥其他公羊义法阐发《论语》。这些公羊义法,比较重要的有建五始说、经权说与讥世卿说。《戴氏注论语》不仅继承了《论语述何》对这些公羊义法的运用,而且尝试在继承基础上做更多的发扬。下文尝试就《论语述何》《戴氏注论语》对建五始说、经权说、讥世卿说的发挥,略作以下分疏:
(一)建五始说
五始说是公羊学的基本义法之一,所谓五始,即“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是《春秋》书写鲁国十二公时的开篇文字。在公羊家们看来,《春秋》开篇的这些文字蕴含着微言大义。如《公羊传》说解“王正月”曰:“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认为《春秋》拥护、推崇一统,要求诸侯国君在国内遵用周文王所颁布的历法[26]。《论语述何》较为重视建五始义法,因此在几处运用五始说阐发《论语》经义。如刘逢禄阐释“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学而》)曰:“《春秋》明王道,始元终麟,大本端,仁道备矣”,强调《春秋》有五始义法,包含了重始、贵本的意涵。再如刘逢禄阐释“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子罕》)曰:“《春秋》宪章文王。《传》曰:‘王者孰谓,谓文王也。’礼乐制度,损益三代,亦文王之法也”,指出《春秋》“元年、春、王、正月”之“王”指的是“文王”,《春秋》主张效法文王损益三代礼乐制度。
与《论语述何》一样,《戴氏注论语》同样试图运用五始说阐发《论语》。首先,戴望继承了《论语述何》发挥五始说的绝大部分条例。如戴望阐释“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学而》)曰:“本不立者,末必倚;始不盛者,终必衰。故《易》曰:‘正其本,万物理,失之豪厘,缪以千里。’《春秋》之义,有正春,无乱秋,有正君,无乱国,始元终麟,仁道备矣”,完全吸收了刘逢禄的说法,指出《春秋》有五始义法,《春秋》主张慎始、正本。其次,戴望在《论语述何》基础上强化了五始说的法天、宗文王义法。如戴望解释“为政以德”(《为政》)曰:“王者居明堂之中,顺四时播五德而天下归之。《春秋》以正次王,王次春,明王者为政,当法天也”,认为《春秋》在五始“春、王、正月”的书写顺序里,托寓着王者为政取法天道的深意。又如戴望阐释“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子路》)曰:“圣人受命而王,必父子继世,而后仁道成。周自文王改元,武王诛纣,至周公摄政,乃致太平,故曰:文王似元年,武王似春王,周公似正月”,强调《春秋》五始说蕴含着圣人效仿文王改元以致太平的深意。由此可见,戴望不仅继承了《论语述何》采用五始说阐发《论语》的做法,而且在此基础上张大了五始说及其包涵的法天、宗文王之义。
(二)经权说
经权说亦是公羊家的重要义法,其主张既守经志道又根据具体情况进行变通行权。《公羊传》曾在桓公十一年,借助郑国宰相祭仲化解郑国危机的史事,表达了其对祭仲行使权变的赞许。《论语述何》重视《公羊传》中的经权说,因此把它作为阐发《论语》经义的公羊义法。如刘逢禄阐释“棠棣之华,偏其反而”(《子罕》)曰:“《传》曰:权者,反乎经而后有善者也”,直接援引《公羊传》桓公十一年的传文,强调孔子主张处变行权,以达到良好的行动结果。不过,《论语述何》仅在1处发挥了经权说,《戴氏注论语》却在多处运用经权说阐发《论语》。如戴望阐释“棠棣之华,偏其反而”(《子罕》),继承、拓展刘逢禄的思路,对经权说进行了大力的发挥:
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权者,因时制宜,权量轻重,无常形势,能令丑反善,合于宜适。《春秋传》曰:“权者反乎经,然后有善者也。行权有道,自贬损以行权,不害人以行权。杀人以自生,亡人以自存,君子不为也。‘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赋此《诗》者,以言权道反经而后至于大顺。思其人而不得见,其室远也,以言思行权而不得行其道,远也。《易》曰:“反复其道。”复则不远,复震为行,巽阴从震,故曰“《巽》以行权”。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言此未思反经之故耳。反经所以合道,权进于立矣。循是思之,何远之有。董子曰:“《春秋》之常辞也,不予夷狄而予中国为礼,至邲之战,偏然反之,何也?……”[1]145-146
戴望在注解时大量引述《公羊传》《春秋繁露》以极力阐扬经权说,强调孔子将经权思想贯穿在《春秋》中。而在具体论述经权思想时,一则,戴望强调孔子推崇权道,主张因地制宜、权衡轻重地运用权变;二则,戴望指出孔子要求行权必须合道,主张行权的后果应当是善的、合乎道德的。此外,《戴氏注论语》也在阐释《论语》其他章时发挥了经权说。如戴望这样阐释“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宪问》)曰:“晋文能行权,不能守经。《春秋》于践土之盟书癸丑日,又言‘天王狩于河阳’,皆明其以权道致君臣。齐桓能守经,不能行权。《春秋》于桓盟不日,而于侵蔡书月,以善义兵。不土其地,不分其民,明正也。”戴望试图用公羊经权说来解释晋文公与齐桓公的差异性,认为晋文公能行权、齐桓公能守经,二者不分伯仲,皆能合乎儒家道义。再如戴望阐释“三以天下让,民无德而称焉”(《泰伯》)曰:“三让之美,皆诡道合权,隐而不箸,至德若不足,故民无德而称焉”,发挥公羊经权说,强调泰伯三让的行为能够诡道合权,最终产生了良好的结果。由此可见,戴望不仅继承了《论语述何》对经权说的发挥,而且大力发扬了刘逢禄运用经权说阐发《论语》的做法。
(三)讥世卿说
讥世卿说亦是公羊学的重要义法,《公羊传》在阐发《春秋》隐公三年、桓公五年、宣公十年经文时,皆提出讥世卿之说,强调孔子反对春秋的世卿制度,主张大夫当选贤举能。《论语述何》共有2 条发挥了讥世卿说。如《论语述何》阐发“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季氏》)曰:“议谓《春秋》上讥王公卿大夫也。政在大夫,故刺翚帅师、仲遂遂如晋、季孙宿遂入运、新城之盟信在赵盾、溴梁之盟信在大夫、周尹氏世立王子朝、齐崔氏世弑其君光,疾其末故正其本,拨乱之志也”,指出《春秋》讥世卿,主张公卿大夫、士皆选贤而用之。又如《论语述何》这样阐释“三桓之子孙微”(《季氏》)曰:“鲁小于齐、晋,三桓又同姓世卿,权同力等,不能如陈氏之代齐、赵韩魏之分晋,故亦无奇祸,而但微于陪臣也”。刘逢禄指出,鲁国的国势弱于齐国、晋国,鲁国的三桓又是同姓世卿,因此三桓无法瓜分鲁国;但是,如果鲁国国内有一方世卿强盛,就会如同齐国之陈氏、晋国之赵韩魏一样,篡夺鲁君的政权[27]。
与《论语述何》仅2 条发挥讥世卿说不同,《戴氏注论语》共有7 条发挥了讥世卿说。如戴望阐发“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季氏》),完全继承刘逢禄的说法,认为《春秋》拨乱反正,反对春秋时的世卿乱制。又如戴望阐发“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颜渊》)曰:“言舜举咎繇、汤举伊尹,皆不以世而以贤,故《春秋》讥世卿以明大法”,强调《春秋》反对世卿专政,推崇选贤举能。再如戴望阐发“人焉廋哉?人焉廋哉?”(《为政》)曰:“礼,公卿大夫、士,皆选贤而用之。当春秋时,世卿专国,闭贤者路,故孔子陈文王官人之道,以为大法”,同样强调《春秋》反对世卿专国的现象,主张选贤而用之。此外,戴望阐发“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与文子同升诸公”(《宪问》)曰:“于时世卿专国,贤才不进,故举此事以讽之”;阐发“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先进》)曰:“季氏为鲁世卿,自四分公室,民有其二,而采地多于天子三公,是亦卑胜尊,贱伤贵,不义之至,故鸣鼓而攻,若疾冉有,实正季氏之恶”等,皆是强调孔子极力反对世卿专政。由此可见,《戴氏注论语》不仅继承了刘逢禄发挥讥世卿说阐释《论语》的思路,而且在注解时张大了讥世卿说。
通过上述分疏可知,运用建五始说、经权说、讥世卿说等其他公羊义理阐发《论语》,是《论语述何》的重要内容。一方面,《戴氏注论语》全面继承了《论语述何》的这些做法。比如,戴望吸收了绝大部分《论语述何》用建五始说、经权说、讥世卿说阐发《论语》的条例。另一方面,《戴氏注论语》又大力拓展了《论语述何》的这些做法。比如,刘逢禄在6处发挥了建五始义法,戴望共在10处发挥了建五始义法;刘逢禄仅在1处发挥了经权说,戴望共在8处发挥了经权说;刘逢禄仅在2处发挥了讥世卿说,戴望共在7处发挥了讥世卿说。
五、结 语
沟通《论语》与《春秋》,宣说《论语》反映孔子制作《春秋》,采用三科诸义阐释《论语》,发挥其他公羊义理说解《论语》,是《论语述何》的四个重要内容。围绕这四方面的内容,《戴氏注论语》与《论语述何》形成了以全面继承为根基、又别具差异的关系。而《戴氏注论语》《论语述何》形成的这种关系,正是戴望“深善刘礼部《述何》,顾其书皆约举,大都不列章句,辄复因其义据,推广未备”后的结果。这种关系具体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戴氏注论语》全面继承并大力拓展了《论语述何》的这四个内容
其一,戴望深契《论语述何》沟通《论语》《春秋》的意图与策略,以是援引多种典籍论证《春秋》《论语》经义相通;其二,戴望继承《论语述何》勾连《论语》与孔子制作《春秋》的做法,反复宣说《论语》反映了孔子制作《春秋》一事;其三,戴望承续《论语述何》“采用三科诸义说《论语》的做法”,大量运用通三统、异内外、张三世义法推阐《论语》;其四,戴望接续《论语述何》发挥其他公羊义理说解《论语》的做法,运用建五始说、经权说、讥世卿说阐发《论语》。从这四个层面入手,可以深化学界对《戴氏注论语》《论语述何》关系的理解:一方面,《戴氏注论语》与《论语述何》形成的并非是笼统性的继承关系。事实上,戴望不仅曾对《论语述何》展开过深度研习,而且对其旨趣做了深入的体悟与多面的继承。另一方面,《戴氏注论语》并不如诸多学人所说的,只是简单地摘录《论语述何》的论说。事实上,戴望是在深入继承《论语述何》的基础上对该书的旨趣与内容做了大力的拓展。就此而言,学界探讨《戴氏注论语》《论语述何》的关系,既要注意戴望对《论语述何》深入而多面的继承,更要注意戴望对《论语述何》的大力发扬与拓进。
(二)《戴氏注论语》在大力拓展《论语述何》旨趣的同时,与《论语述何》展现出差异性
比如,《戴氏注论语》通过更广泛沟通《论语》《春秋》,将《论语》转变为贴近《春秋》、宣说王道的经籍,表达了其对宋儒注解《论语》的尖锐批判,对儒家外王面向的强烈追求;通过强化孔子当素王,《春秋》主张改制革新、为后王立新法的特征,表达了其更迫切的改制愿望;通过强化三世渐进义及三世之太平世,指出孔子在《春秋》中寄托了太平之治的理想,表达了其对太平之境的渴求。总体上,《戴氏注论语》的公羊思想展现出强化改制以致太平的特征。而细察戴望对王道世界、改制革新、太平之治的渴望,盖与其在特定历史中的遭际,其对自身所处时代的感知相关:咸丰年间成长于湖州的戴望,曾在1860年代初期遭遇太平天国战乱,深切体验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的创痛,切身感受晚清气运的颓败。太平天国战乱之后,戴望置身于曾国藩创办的金陵书局,与诸多名流学者雅集聚谈,对同治中兴时期的战后重建、改革氛围有种种感知。戴望对王道世界、改制革新、太平之治的强烈要求,正是他在这样的时代、生命境遇中逐渐提炼、生成的。
最后,细审《戴氏注论语》《论语述何》公羊思想的异同性,其可以深化当下学界对晚清经学与政治互动关系的认知:一则,戴望、刘逢禄皆是清代常州公羊学发展史中的代表学人。但是,戴望、刘逢禄处于清代公羊学发展演变的不同时期,这使得二人发挥公羊学的目的也存在一定的差异性:《论语述何》生成于清代公羊学发展的初期,刘氏统合《论语》《春秋》的目的,是藉助《论语》释义公羊化,抬升今文经学在群经中的位置。《戴氏注论语》形成于清代公羊学拓展的中期,戴氏统合《论语》《春秋》的目的,是用公羊义理的阐释框架取代程朱理学的阐释框架,将被宋儒解释成心性之书的《论语》扭转为王道之书,以强化儒学的经世与政治面向。二则,戴望注经的初衷是深入继承、大力拓展《论语述何》采用《公羊》义理说解《论语》的做法。但是,受到晚清咸丰、同治年间愈加危急的政治局势的影响,戴望在发挥《公羊》义理注解《论语》时,强化了公羊改制致太平的思想特征,由此展现了晚清政治对经学的深刻塑造。就此而言,戴望作为晚清重要的经学家,其撰述《戴氏注论语》的历史价值是,曾力图通过发挥、深化新兴的公羊学,强化儒学的经世与政治面向,以使儒学能够更有效地应对晚清的时代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