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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羊书

2023-08-21禄永峰

四川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灵柩五爷堂哥

□文/禄永峰

1

我们跪在五爷的灵柩前,一只只羊拉了进来,站在灵柩前的空地上,主事人一手提着水壶,一手轻抚着绵羊脖颈上的长毛,对羊说,他五爷,这是你大儿子宽宽给你献的羊,你看宽宽娃的心多实诚,这只羊肥,你就领了吧。

见羊无动于衷,主事人又开始说道,他五爷,你就安心地走吧,宽宽娃的子女都懂事,家里家外都好着哩,你就快认领了去……

空气凝重。不见羊有反应,主事人叫宽宽叔跟五爷叙叙旧,好好给五爷回奉回奉。宽宽叔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扭头朝向羊带着几分哭腔说,大,你就领了去,你活着的时候我对你不孝,照顾不周,你多担待啊……呜呜呜。宽宽叔朝着羊抹眼泪,但羊仍然无动于衷。这时主事人提起水壶,先是朝羊的脖颈灌水,接着朝羊的两只耳洞灌水,羊的头和身体猛地抖动了起来。

只要羊头或者身体抖动几下,大家认为五爷便认领了宽宽给自己献的羊。这时跪在地上的孝子们一阵哭声,此起彼伏。瞬间,凝聚在整个屋内的紧张气氛一下子舒展开来。宽宽叔的羊就算顺利地献过了。

在村庄人心里,羊是具有灵性的家畜,它们能替人捎话,包括替去世的人。

我一直不明白,献羊的过程,羊的头或者身体一旦抖动几下,跪在地上的人为啥就要声嘶力竭地哭上几腔子。那哭声能把一屋子人的心揪出来。

人哭的是羊还是停放在灵柩里的死者?

跪天跪地,都属大礼。一只只羊,在村庄受此大礼的时候,便距离死亡不远了。

五爷一生格外疼爱羊,晚年逢人说得最多的话是,他这辈子不知欠了多少只羊的命——他像女人抓养孩子一样,看着他的羊群里一只只羊羔长大,然后被村里人买去献给死去的人。他不止一次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羊,死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他说,可怜羊了。

那一年,我七八岁的样子,五爷的羊群来到了半山洼的一块草地上,步子不约而同地慢下来。五爷从不追赶它们。他手中那把皮鞭子,缓缓地扬起,重重地落下,声音特响,但从未落在羊身上。

羊只是埋头吃草,从不记得抬头看路。羊的眼里,最好的青草都在远处。一次,五爷唤叫跑到高崖上吃草的羊时,脚下不慎滑落到半崖,当时除了羊,再没有别人。他看到远处一只只羊顺着曲曲折折的羊道爬行。对被困在半崖上的他似有启发,立马靠爬羊道才捡回了一条命。从那之后,坐席遇到羊肉羊汤,他总是敬而远之,至死不碰。他也每每见不得人给死者献羊。他晚年不止一次地说,至少他死了,别把羊拉到他的灵柩前,不要给他献羊。献,他也不会同意领的。但是,一个已死的人,岂能奈何得了子女。五爷去世后,子女给他准备献的五只羊,个个不领。终了还是被主事人唤人决然拉出去,一个个宰杀了。

我琢磨了好久,那晚叔父们献给五爷的那五只羊,它们个个迟迟不愿领,不知道这是不是五爷委托羊给灵堂里的人们传达来自己的心意呢。

2

与我近在咫尺的羊,一旦被人拉进了灵堂里,便似乎成了亡者的陪葬者。

那一只只待宰杀的羊,被灵柩前跪满地的子女、侄子、外甥、孙子……唤成大、妈、舅舅、爷爷奶奶……人们把羊当成死者的替身和捎话者,断断续续、格外虔诚地与羊说道,这场景严肃而凄切,是对死者的敬畏,还是对一只只待杀的羊的人间超度?

经历过几次献羊的场景后,我认为羊是无辜的,人已经死去,为何还要宰杀一只只羊呢?我总盼望着哪一只羊不要认领,就那么一直木木地站着。目中无人。坚持到底。让主事人的一壶水哗哗哗地灌光,把主事人冰冰地晾在那里。让一个个人束手无策。要是这样,那一只只被人围得水泄不通的羊就应该会免于一死。

后来多年,我发现,事实不是我一个少年想的那么简单和乐观。五爷之后,大叔、八叔、祖父、外祖母、八堂哥、东霞嫂子、十二叔、十叔……他们每个人生命的尽头,至少都会有一只羊跟随而去。至于哪一只羊先去,羊也不知道。其实这话翻过来说,也对。就像一整个村庄的人,谁先走,人也不知道。

早年村里一年轻人在外地煤矿打工死在了矿井里,据前去协调解决后事的人说,死者头上有个拳头大的疤,有人说,他说不准是被人打死的。

那位死者是我家门中一个堂哥。高考刚恢复后那几年,他参加了数次考试,屡考不中。婚后有了两个孩子后,手里不宽展,无奈便跟村里人去煤矿挖煤。矿上看他身体单薄,照顾他给井下挖煤、拉煤的工人们过磅、记账。堂哥为人耿直,见不得人弄虚作假。井下有工人对他怀恨在心,趁着他不注意,给他吃了几黑砖。当然这话不一定准确,这都是我后来听村庄里人说的。

依照村里人的规矩,死在外头的人,丧事还得照办。堂哥的孩子还小,跪在他的灵柩之前,懵懵懂懂地给他献羊,羊怎么也不领,最后羊还是被拉出去宰了。村里人说,羊是替人传话的,那只羊坚持不领是有缘由的。一定是死者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把羊给僵住(吓住)了。

对于这位死在矿井里的人,大家猜想最多的是——很可能是别人欠了他的钱。他出门打工,没有拿回钱来,村里人就说煤矿一定欠了他的钱,这人死不瞑目呢。

——不管因何缘由,羊怎么也不能避免一死。一只只羊,领也是被宰杀,不领也是被宰杀。领羊的这套程序性动作,还不是人确定的规则?!人食言了,羊能怎么办呢。我后来觉得,一股股水哗哗哗地灌到油腻腻的羊毛里,灌进羊的两只耳洞里,羊怎么能不爽快地抖动呢。我童年里不止一次对此怀疑过、质问过。比如,盛夏我们一群孩子在村庄里的涝坝玩扎猛子,探出头来,谁还不使劲地抖动几下呢?

我觉得村庄里的大人好好笑,把一只只羊硬生生给耍了。

3

村庄里人说,有的人生来就是羊的命。

毕爷一生,幼年丧父,母亲改嫁。他跟随母亲来到了别的村,由于他年幼无力,除了放羊,其他什么也干不了。那时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靠挣工分分口粮。他唯有靠放羊,可以挣到半个人的工分。

每天一早,羊都要赶到沟里去。毕爷母亲站在沟畔远眺,不时唤“栓子栓子……”栓子是毕爷小名。那时狼多。毕爷母亲以这样的方法给毕爷壮胆。一次,狼还是突然出现了。几十只羊,见状,有十几只慌不择路,四下里逃窜了。剩余大多围着毕爷打转转。狼转了几圈,追向逃跑的羊。十几只逃跑的羊,被追上来的狼咬断了脖子,没有留下一个活的。

不知道是毕爷救了羊,还是羊救了毕爷。从那往后,毕爷不吃羊肉。

自从那次狼围攻毕爷的羊群之后,村里多年都没有关于毕爷的消息。有人说毕爷被村长解雇了,再也没有让他给村里放过羊。也有人说,毕爷不愿意放羊了,被村长上报到乡政府,乡政府再将他推荐到县里,当了工人。

谁也救不了一只只羊。羊照样被村庄人献于死者的灵前,被人宰杀。杀了羊,都是活人的好事。每每看到人们在席间吃肉喝汤,我的心里就不是滋味。这还不是活人架着过世人的名义吃肉喝汤么。

我上大学那年春节前夕,村里人说毕爷回到村里了。他给村里凡是有六十岁以上老人的人家,都送去了一捆粉条、一个猪坐墩和一桶二十斤装的食用油。除了送吃的,他还给村里修了村路,安装了太阳能灯。我们村,是毕爷的出生村。他的父亲死后,他跟改嫁的母亲过去的那个村子的人颇有微词,说毕爷是白眼狼,忘记了养他的村子。这些话传到毕爷耳朵里。他说,一碗水端平,怎么对待生他的村子,就怎么对待养他的村子。

一次,我在村口遇见毕爷。他指着路灯说,不知道是哪家大人还是孩子把路灯破坏了,他专程回家找来施工人员进行维修。我后来才知道,修整村路、安装路灯,毕爷都是隐瞒着老伴和子女偷偷做的。

毕爷晚年之所以惦记着老家,用毕爷的话说就是做人要懂得感恩,还得力所能及地回报别人。尽管他幼年吃了苦头,放羊遭狼围堵。村长认为他不是放羊的料,那年县里到村里招工人,村长让他充了大丁。自那之后,村里人多年再也没有人清楚毕爷的下落。毕爷当工人没几年,下岗了。下岗后他承包了单位的食堂经营酒席,赚钱在城里买了块地皮,荒了几年的地皮见风疯涨。毕爷成了有钱人。

在城里经营饭馆,毕爷排出的菜谱里从不添加羊肉这道菜。没有羊肉这道菜,并没有影响毕爷饭馆的生意。

村里人还发现,毕爷赶赴村里谁家的丧事,只随礼,从不入席。

4

祖父在世,见不得人说“你咋还不老呢?!”“你老了就可以吃给你领的羊了。”在老家,“老”是去世、死的意思。说这话的人,都是孙子辈的。祖父的辈分高,村里开村民大会,朝台下一瞅,黑压压的一大片,十有八九都是孙子辈的。爷孙没大小,说话也就没大小,他们之间碰面总像孩童般贪耍。

祖父在世爱吃羊肉。每年三叔家都杀几次羊。他们都会把祖父叫去解解馋。大口喝汤、大块吃肉,这等美事都出现在我的梦里。(我的童年每次梦见大块吃肉的梦,都带着肉香味,把人能香醒来。)晚年听到孙子辈那一番话的时候,祖父已经是九十多岁的人了。但他听到那些话就会骂:“你咋不说咱们一块吃你大的羊肉呢?”孙子辈每每听到祖父如此厉声反驳,他们便咧着嘴笑说:“没想到,老爷的耳朵还灵光着哩!”也有人偷偷说:“我这老爷还没有活够,他还不想老呢!”

祖父九十四岁那年春天,没有患病,没有任何预兆,去世了。前来给祖父烧纸钱的村民不无遗憾地说,老人家身子骨硬朗,没有活成百岁老人。三叔和父亲都给祖父领了羊,还宰杀了一头肥猪。桌上摆放祭品也甚是讲究,除了反季节性水果以及糕点,两个大方桌的正中间位置还摆放了几块大肉和几条羊腿。这肉,按乡俗,几块大肉都是要留给厨师的;羊腿是要回给献羊的侄子或者外甥;水果和糕点都兴孩子抢食,吃了长俊。待事毕,桌上只剩下祖父的遗像和一座牌位,显得空落落的。对一个人走后最隆重的祭奠,也就算告一段落。

“过事就得献羊、宰猪,这样才能把事过好。”父亲说,谁都知道过事就是放奢哩,但谁若在给老人献羊这等事上耍滑头,就是不孝不敬,亲戚六人就会戳脊梁骨,必将招来一片骂名。

父亲的这番话,我不止一次听他说过。

献给祖父的那几只羊肥,单一个尾巴就十多斤重。尾巴里都是肥油。厨师说几个大尾巴太油腻了,不敢下锅。事毕,我把那几个尾巴拿去集市上卖给了羊肉铺子。羊肉铺子不是包了包子,就是烧制了羊油辣子。还有那几只羊头,也没有人吃,厨师也嫌加工起来麻烦。再说肉都吃不完,谁还会想得到吃羊头呢?

多年后,我发现在农村没有人吃的羊蹄子、羊头,多出现在城里人的夜市上。格外抢手。有人觉得吃烤羊肉串不过瘾,就干脆喊几个羊头,埋头吃着,一言不发,把几个羊头的窟窿眼睛抠得干干净净。看着那些吃着羊头的人,简直像曾经留在我记忆里埋头吃草的羊,吃得那么投入。

5

献羊是要贴出告示的。我几次回老家赶赴丧事,主事人让我写献羊的告示。我多年再未写毛笔字,字写得丑,尤其是写在白纸上。白纸不藏丑。好在,大家都注目的是白纸上的“羊”。

毛笔字,在乡间的丧事上,怎么也少不了。贴在大小门上的丧联,挂在灵堂的挽联,供桌两腿上贴上一个大大的“祭”字,这都是阴阳先生的活,再没有谁能够代替得了。尤其挂在灵堂里的那些挽联,每副长短不一,挽联内容都装在阴阳先生的心里。阴阳先生写的挽联的纸张十分有讲究,都是用刀刻出来的,图案中间恰好空出一个字的位置。阴阳先生的刀上和笔下功夫还是有的,不仅让人惊叹。阴阳先生一旦拉开架势,手脚麻利的两个小伙跑前跑后伺候着,但是稍有不慎,还是颠倒贴错了上下联,搞出笑话。

献羊作为丧事的重头内容之一,自然得用毛笔字写出来,才显得庄重和严肃。阴阳先生顾及不过来,就将这等事干脆推给了主事人,让写执事单的人一并将告示写了。

阴阳先生像个赶场子的人。每年入冬到次年清明期间,气候不稳,各村里的高龄老人像是提前约好了似的,一个跟着一个走。阴阳先生到了一家的事上,看羊肉出锅,就喊来一碗肉一碗汤,吃毕,顾不上抹去嘴角的油水,就开始干活。刚吃完肉的这家的挽联还没有写完,另一家的主事人电话已经打过来了,催着问,什么时间可以到他们的事上。他们的灵堂没有布置起来,羊怎么献呢。

马上、马上、马上……阴阳先生边写边说。

我写了那次告示才明白,写告示是很庄严的事情,献的猪羊是不能直接写成“猪”“羊”的。猪要写成“刚鬣”;羊得写成“柔毛”。落在纸上,就成了某某献“刚鬣”一头、某某献“柔毛”一腔……猪羊的这个别称,羊的量词,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字自然不知道怎么写了。尤其“鬣”字,在场的人没有人写得出来,我打开手机百度这个字,笔画太多,最后“鬣”字的一笔一画几乎算得上是画上去的。

我把那一个字写得斗大。

我想,献了猪或羊,怕别人不知道,这不正是主家贴出告示的用意么。

6

在乡间,献羊与忠孝相关。再穷,也得给长者献羊。

八叔去世那年,家门亲人给在外务工的堂哥发电报,堂哥收到那天,丧事已经办毕。但以堂哥的名义献给八叔的那只羊,照献不误。那只羊,是叔父们替堂哥做的主。这事,堂哥自然得认。

我还依稀记得当天献羊时的情景:在灵柩前,那只羊并不肥,东张西望,像是寻找什么。人们都说一定是在找堂哥。那羊开始不愿领,最后是怎么领的,我已经想不起了。但我记得清楚的是,堂哥返回后,第一时间从打工款中拿出了几张崭新的票子,还了羊款。

每年里,像堂哥一样,村庄里外出务工的人,都是青壮劳力。谁家老了人,献了羊,怎么宰杀,让不少留守老年人发愁。杀羊不仅是个技术活,也是个力气活。羊看见明晃晃的刀子,似乎明白了什么,跳跃不止。正在宰杀的羊,眼角挤出几滴浊泪;待宰的羊,站立不安,四只蹄子哗哗哗发抖。

相比较其他家畜,羊的性子绵软。在草地上,羊一旦遇到蛇,羊拿蛇毫无办法,村里就有几只羊是被蛇咬伤致死的。我多么希望,羊能够像猪、牛、马的性子那样烈起来,奋力冲出人群。不该面对那一把明晃晃的刀子,那么默默地等死。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村庄里出现了职业杀羊手。那人不仅杀羊,也养羊。谁家老了人,主家便托主事人到他的羊圈里选羊。在灵堂走完了献羊的程序,那个杀羊人前来负责杀羊。羊被他稳稳地按在案板上,流血毙命。他将羊从案板上摔到平地上,便要剥皮。羊四蹄朝天,平躺着。剥皮从羊蹄子那儿开始,剥至肚皮处,杀羊人将刀横叼口中。腾出手来。左手揪住羊皮,右手握拳击打羊体,肉皮分离,露出白花花的肉来。至今我不解的是,一只毙命的羊,竟然还得遭受那么多仇恨般的拳头,不知那些职业杀羊手心里是咋想的?!

杀羊的过程,真是不堪目睹。羊,呆呆的。有一次,一只羊跪地不起,感动了杀羊手。后知,那羊腹中有羔。还有一次,一只当年生的羊待宰,一只老羊跑向前来,朝杀羊人下跪。原来,听杀羊人讲,它们为父子。

而在城里,谁家老了人,没有杀羊、大锅煮羊的条件,人们只得租赁一只羊,在灵前象征性走个过程,献羊的事就算有了。这羊自然有惊无险,在城里走一遭,给养羊人还赚得百元左右的租费,羊又回归了羊群。

从刀口上逃生的羊,咩咩地叫着,欢快地跑开了。

7

人到中年。换成谁,都会参加过一些丧事。

我的家门中,叔父去世已经有三十多年。三娘已过世十年。祖父六年。高速路穿村而过的那年,埋葬在公墓地里的诸多亲人要迁坟。与我们不足百公里的山里人家,人去世三年之后,都讲究迁坟的。这种迁坟,跟人去世后的丧事是一样办的。自然是要献羊的。新建一条高速路,让我们第一次碰到迁坟这事,好在没有人提及献羊这等事。

迁坟那天,从已故多年的亲人的坟头走过,我已想不起五服内大多已故亲人的音容。唯有祖父和三娘走后那几年,有几次出现在梦里。他们什么话也不说,安静慈祥,但我又好像看不清楚他们的容貌。

甚至,我连自己的祖母都从未见过。祖母去世的时候,父亲兄妹四人,姑姑还在襁褓之中,最后得亏了其他亲戚照顾和缝补,他们才长大成人。

祖父去世后,为了一同祭奠祖母,按照乡俗是要加祭的。加祭不单单是将祖母的牌位置于桌上,而是像刚已故的人一样,子女要给献羊的。

2022年春天,活到八十七岁的十叔去世,由于十娘走得早,几个堂哥便给十娘加了祭。献羊那晚,主事人说,他十叔,这是三个娃给掌柜的(指十娘)献的羊,掌柜的在世操劳一生,娃给他妈献只羊也对着哩!你快领了去。还没等到主持人朝羊脖子、羊耳朵灌水,那只羊竟然痛痛快快地领了。跪在灵柩前的人,夸十叔不为难子女,人虽然走了,但跟他活着那会儿一样善解人意。

或许,许多差强人意的事情都出现在热气腾腾的人世间。

一个暴发户的父亲去世后,暴发户不缺钱呐,干脆前去羊场拉了一车羊。儿子很是满足自己亲点的那头领头羊。领羊当晚,那只最肥硕的领头羊莫名丢失。等暴发户的父亲入土也没有能够找回。人都说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丢失的那只羊,准是他的父亲带走了。他的父亲舍不得那么多的羊,尤其是那只领头羊。不知道村里人说的有没有理由,我总觉得,那只羊应该至今混迹在羊群中,蓝天白云下,迈开碎步在草地上悠哉悠哉吃草。

这几年,往返乡间,不知不觉,让人感到世事和乡俗变了。十叔走了没有多久,八堂哥病逝。他年龄不大,才六十多岁。我回老家送葬。他的一生,大多时间在老家。村里的老人去世,他都要去帮忙。其中做得最多的就是挖坟、杀羊。没想到,他去世后,村里却没有年轻劳力给他挖坟。儿子最后干脆叫了挖掘机。挖墓坑,起坟堆,都是靠挖掘机操作完成的。这算是村里头一个。多年后,我不知道还有谁会靠人力挖坟。一台台突突突冒着黑烟的挖掘机,会不会都代办了人的身后事情。

8

不论谁一生活得如何,生命终了的那一天,子女和其他亲属都会给他(她)献几只羊。

我还是孩子的那几年,家门中亲人去世,晚上献羊、杀羊后,肉煮在大锅里。待羊肉出锅,那满村随风乱窜的肉香把周围的野狗夜猫引诱来,死死地蹲在周围,像定住了一样,怎么都不肯离去。自然,我曾经也口馋过那一块块在案板上晾摆的羊肉。我明知自己反复吞咽了几大口口水,但我就是不会向铺满羊肉的案板靠近。

我不愿意成为那个在深夜里等着啃骨头吃的人。那一堆骨头都是出锅后去了肉的,每根骨头上并没有多少肉,只够得上填满牙缝。就这,每个丧事上,仍然有人愿意等到深夜,很满足地啃那堆骨头。

那么多的肉呢,自然是要端到第二天的席里给客人吃的。总管事的人担心第二天来的客人多,席里的肉不够吃。席里,一席只上一碗清炖。碗口看起来挺大的,但一点不深,也就盛不了多少肉,肉碗里还和了不少杂碎。搁在现在,大多杂碎都被杀羊手扔掉了,没有人愿意翻洗那一根臭烘烘的肠子。羊血也懒得接到盆里加工羊血,都白淌了。那时候若谁家席里的汤多肉少,大家便会怀疑有人偷了肉。偷肉者不是别人,而是主家。主家夜里趁代劳的人和厨师退去,便挑拣一块块好肉藏了起来,待事毕拿出来自己吃。当然,主家藏的是自家掏钱买的羊宰杀的肉,也没有谁当面好说什么。

背后呢,人们说得最多的无非是,那家人听起来给他们大(妈)献了多少多少只羊,却舍不得给人吃,还不是只顾为自己图个好名声哩!

已经有许多年了,我有一种感觉愈来愈烈:那就是一个个活人架着祭祀死去的人的名义,领羊,杀羊,再大块大块地偷肉或者吃肉,我觉得这都是人的罪过——以孝的名义,骗一个个活着的人,骗那个停放在灵柩里的人,骗作为人的替身或者捎话者的羊。

羊群过境。

羊,只是村庄大地上的一个个过客。

人呢?五爷、煤矿堂哥、八叔、祖父、十叔、八堂哥……我曾经在灵堂之上,亲历过家门中亲人围跪一地给他们献羊的场景,我也替主事人一一书写过给一个已死之人的献羊告示,但至今,谁给他们献了几只羊,谁献的羊肥还是瘦,以及有多少只羊跟随他们而去,我已经不记得了。

据说,一个人老了,总会深深地惦念着他的出生地,甚至在每夜的梦里出现的都是老家的生活情景。今年,六十多岁的毕爷决定回老家生活。毕爷说他的根在出生地。落叶归根,每枚树叶都知道自己的归宿。我想毕爷的话是对的。

毕爷一生,对羊敬而远之。没有谁会在一个在世的人面前提及献羊的事,何况这人是毕爷。毕爷回村庄里不久,但整个村庄里的人却自告奋勇地准备给毕爷敬献一块长匾。匾上的内容已经想好了。大意就是,毕爷一辈子就是一只羊,他把自己献给了一个村庄。毕爷获知后,他撂下狠话,谁若把这块大匾抬进他们家门,他一准将其用斧子劈开,并当柴火烧掉。乡亲们了解毕爷的脾性,大家一同商议给毕爷献匾的事情就不得不搁浅。

那就待毕爷百年之后,把那些准备写在匾上的内容,留在碑上罢。村庄人又坚定地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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