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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郎山乡村布衣

2023-08-21杨一父

四川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老七坎肩灯草

□文/杨一父

对襟子

父亲有件对襟,棉布的,很旧了,洗得砂酥酥的。对襟穿在父亲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好看,用现在话说是很有文艺范儿。父亲其实是很有文艺天赋的——学端公时吹过唢呐,高兴了还哼几句戏曲;做出纳时写过毛笔字,记账本上的小楷清秀隽永;做掌墨师木匠(修房子)时用墨签在柱头上写的字没人认识,弯弯曲曲,像幅狂草……这些可以证明父亲有艺术气质,很配那件对襟子。

父亲的对襟和别的对襟不同。别的对襟多是用布条裹的纽扣,父亲的是暗扣。那些年能用上暗扣的人家很少。父亲对襟的暗扣是城里阿爹(姑姑)给缝制的,布扣改暗扣是一种创新,全世界独一无二。项上立领,前胸两绺布条颜色突出,从领口直到衣角,暗扣合在里面,衣服笔挺,穿上人很精神。

父亲很喜欢这件衣服。进城穿这件,送我到师范校上学也穿这件。我问父亲,为什么爱穿这件衣服?父亲说,穿上人精神。事实上父亲没有第二件可以穿出门的衣服。我读师范校第二年,父亲见我喜欢,把对襟送了我。我穿着对襟在校园里晃悠,吸引了很多女生爱恋的目光。这件对襟我穿了好几年,洗了很多次,衣服上的叶子烟味怎么也洗不掉,长大后我才明白,那是父亲的味道。

灯草绒

“有钱人,是不同,穿的都是灯草绒。”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能穿上灯草绒要么发了横财,要么爹妈老子或是亲戚在国家单位工作。否则,有咔叽、劳动布穿就不错了,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大哥穿了二哥穿,二哥穿了三哥穿……肩膀破了打蛮肩,衣角虚了滚道边。补丁一个叠上一个,衣服越改越小,直到最后实在不能穿了,还要用来给母鸡做窝,或者沤豆豉。

贵云是杨家坪最早穿灯草绒的人。曾经有个下放干部住在贵云家里,几年之后进了城。干部为感谢他家的关照,把长大后的贵云招进了一家国营企业。这可不得了!虽然一月只有十几块钱,可那已经是令杨家坪津津乐道的事情。进厂第一年,贵云回来过年穿的就是灯草绒——灯草绒的夹克、灯草绒的裤子,脚上更扯把子了,一双比白网鞋高级好几个档次的回力鞋。贵云穿着灯草绒压马路,见人就打招呼;穿着灯草绒走村串户,时不时拍拍打打,也不管有没有灰尘,还偶尔捞一捞袖口——原来手腕上戴着一块亮哗哗的手表。

有个稳定的工作,有了这身灯草绒,贵云的亲事也就不成问题。一个小贵云3岁的女子果然委身贵云,成了贵云媳妇儿。国营企业工人的老婆自然不一样,这女人整天不做农活,杨家坪住一段时间,厂里宿舍住一段时间。久而久之,关于贵云媳妇儿的闲话多了起来。有的说这女人偷人,有人说这妖精害人。贵云媳妇儿怎么偷人、怎么害人,小小年纪的我不明白。又过了一年,听说贵云在厂里宿舍自杀了,自杀时身上穿的还是那身灯草绒。

的确凉

“吃不完的商品粮,穿不完的的确凉。”某个年代,的确凉衬衫穿在身上就成了身份的象征,不是国家干部就是企业职工。如果的确凉衬衫口袋里再装上一包带过滤嘴的甲秀或红塔山香烟,烟盒隐隐约约透过上衣口袋,那简直扯眼得很,堪比一枚勋章。

的确凉料子薄,光滑顺溜,山里人管它叫洋布。我猜的确凉这名儿也是民间给起的,的确凉快的意思。买的确凉还得凭票,比一般棉布麻布用票都要多。有个男人拿了布票到城里去,想扯几尺的确凉做件衣裳。卖布的说,你这点布票扯的确凉只够做条腰裤。腰裤就腰裤!那人回家果然做了条的确凉的腰裤。穿在里面感觉的确不一样。可没人看得见呀!男人灵机一动在长裤上写了几个字:内有的确凉腰裤!人多的时候,男人故意遮遮掩掩,其实是为了吸引人注意。有人喊道,摸大腿做什么?把手拿开。男人这才挪开手,人们一眼便看见了“内有的确凉腰裤”几个字。哦,不得了哦,腰裤都是的确凉。嗯,不得了,了不得,啧啧啧……

一年,有人来杨家坪给月香说媒。媒人说,那户人家真好啊,全家穿的都是的确凉。月香妈一心动这事就成了。彩礼自然少不了好几套的确凉。月香就这样嫁了过去。月香出嫁后的夏天,月香妈穿着的确凉衬衫在村子里东家串了串西家,逢人便说,这是女婿买的。下雨天,月香妈穿两件,入秋了,月香妈穿三件五件,都是的确凉。一入冬,月香妈把的确凉穿在里面,还露出长长的袖口,时不时又挽一下,嘟哝一句:“嗯,这的确凉真是讨厌,袖口总挽不起来。”

“哎哟,真是找了个好人家哟。你看你家月香吃不完的商品粮,你也穿不完的的确凉。”有人把话接过去。

月香妈突然有点不好意思,低头说:“嗯,人家女婿每次给月香买衣服也给我买一套。我叫他们少花钱、少花钱,可这女婿就是不听说。你说,这,这……”

咔 叽

咔叽,卡基,基卡,叫法不同,想来都是同一种布料,也是洋布的一种。白衬衣蓝咔叽是一种绝配,如果再加上甩尖子皮鞋就更港火了。

老七当上硫磺厂的工人之后,第一个月就配了全套——白衬衣蓝咔叽甩尖子皮鞋一样不少。老七走在马路上一摇一摆的。见人过来故意拍拍身上看看脚下。如果这都还引不起那人的注意,老七就会说:“哎,阿哥下工了哈。我现在下工不叫下工了,叫下班。”

擦身而过的人瞥了老七一眼,心想,嗯,不就靠关系上了个厂,有什么了不起,还人模狗样的,哪个不晓得你之前啥样子!

老七之前确实有些窝囊,老娘死得早,父亲又去蹲了班房,住在一间摇摇欲坠的房子里,常常衣不蔽体。可如今老七不一样了,每月都有工资,居然还穿上了咔叽布,这确实让人羡慕。老七上厂得益于同族的哥哥当了公社书记。我们和老七是老表,老七同族的哥哥自然也是老表。母亲说,嗯,老七上了硫磺厂都穿上了咔叽布,干脆也去找找他哥,把家里老二弄上厂去。父亲乜斜着眼看了母亲说,没有酒吃爱脸红。人要活得有志气,不去!这事就搁下了。二哥没能去硫磺厂,之后进城经人介绍到了一家建筑企业学起了砌砖。过年回家,二哥居然全身咔叽,衣服是四个兜的,蓝色咔叽裤配上白网鞋,看上去伸展多了。就在正月,二哥相了一门亲,女方居然看在那身咔叽的份上同意了。这事让母亲十分高兴:“我家也有人穿咔叽,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喇叭裤

电影是引领服装潮流的主要媒介,主要演员的服饰总能掀起一阵旋风。聪明的商家从电影里捕捉商机,设计出各种畅销服饰,各领风骚三五年,冷不丁,曾经的服饰稍加改良又卷土重来。

喇叭裤之风就是这样从沿海吹到小城来的。仿佛一夜之间,街头巷尾都是穿喇叭裤的青年男女。细细的腰,绷紧的臀,裹圆的大腿,膝盖以下裤管慢慢张开,直到脚背,形成喇叭状。喇叭口有盖住鞋口的,有盖住整个鞋帮的,更有甚者宽出鞋长两倍,一扯,比腰口还要宽的。与喇叭裤配套的是甩尖子皮鞋:有三接头的,有二接头的,脚尖尖到一二厘米,甚者如刀尖,一脚踢到身上非得杀出一个口子不可。鞋底钉铁钉,有的钉在跟上,有的钉在掌上,有的几乎满钉,走起路来咔呲咔呲,铿锵犹如鼓点,喇叭裤的裤脚随了这节奏,舞出一种放荡、一种玩世、一种潇洒、一种恣意来。

单身汉老七上了硫铁矿之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老七每月工资总是喝光用光。然而,老七却是杨家坪最潮的人——打发油、戴墨镜、穿风衣。喇叭裤流行的时候,老七自然也全副武装——下身甩尖子皮鞋大喇叭裤,上身依然风衣墨镜,简直就是一幅城里人的模样,如果个子再高一点、瘦一点,就有点高仓健的味道了。远远听到咔呲咔呲的声响,不用回头,一定是老七一摇一摆过来了。

即便如此,老七仍然没有讨到婆娘。村里两个寡妇都是老七的目标。请了媒撮合几次都没有结果。老七心想,我这般派头她们怎么还瞧不上我呢。老七的喇叭裤起初是蓝色的,后来变成红色,再后来变成绿色。老七说,蜜蜂为什么喜欢各种颜色的花呢,是因为花朵颜色鲜艳嘛。女人就是蜜蜂,我就是花,我打扮得色彩鲜艳,说不定哪天蜜蜂就来吸我身上的蜜了。说完,老七很得意地笑着。身上的蜜!老七觉得这个比喻很恰当、很浪漫,有种春天的感觉。哪个女人不思春呢。

贵林是杨家坪的另一根光棍。他听说老七用喇叭裤吸引两个寡妇,心里不甘。贵林想,两个寡妇,你老七总不能都占完嘛,我也应该有一份哇。于是,贵林也用砍杠子木卖的钱买了一条大红色的喇叭裤,整日里穿着在寡妇门前晃来晃去。

这下有戏看了。果然,有一天,老七酒后找到贵林。

你穿喇叭裤,你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你的身材适合么?你的气质适合么?你每月有工资么?你穿得起一条,你还穿得起第二条么?

一连串的质问让贵林应接不暇,尤其是老七说的什么气质。什么叫气质?老七居然能说出气质这样的词语,这令大字不识一个的贵林感到非常羞愧。怎么,穿喇叭裤还需要气质?气质到底是什么东西?贵林沉默良久,突然起身,拳头并着“老子关你球事!”掷向了老七。愤怒的拳头让酒醉的老七一屁股坐在泥滚凼里,爬也爬不起来,眼镜也不知去向。这泥滚凼平日里是猪儿牛儿嬉戏的地方,满是牛屎猪屎,臭气熏天。老七满身污秽,鲜艳的喇叭裤耷拉身上,犹如一块猩红的猪皮。

劳动布

牛仔服装系列风靡之前好几年,劳动布服饰已是一道靓丽风景。这劳动布不仅不便宜还很难买到,要想做一件劳动布的衣服,不光有钱,还得有好几尺布票才能如愿。

师范校毕业,我在城里小学实习。学校对门就是茶厂。茶厂每天进出的人都穿着劳动布工作制服,胸口上还印有:天全国营茶厂。从走路的姿势都觉出了工人的骄傲。没过几年牛仔服饰满街都是,劳动布才慢慢消失了。起初的牛仔服也许是劳动布做成的,不过质地厚实一点,样式潮流一点而已。

山里人难得穿上劳动布衣服。表姐夫是养路段的工人,劳动布工作服自然有的是。表姐夫说单位发劳保,衣服、裤子、帽子、手套都有,有春夏的,还有秋冬的,全是劳动布的。父亲进城总能搜罗一些表姐夫穿过的半新旧的劳动布衣服回来,几个哥哥你一件我一件,唯独没有我和幺兄弟的。我俩看得眼馋,就说,哎,姐夫哥怎么长那么高啊。母亲看出我们的心思,笑着说,哥哥们穿劳动布是上山劳动的,过年,给你们一人一套劳动布衣服。真的吗?该不会有小孩子穿的劳动布衣服吧。

快过年了,我们都快忘了母亲说过的话。一天,母亲把一件半新旧的劳动布衣服裁剪开来。我说,阿妈,衣服好好的,剪开干什么呢?阿妈说,改小了给你和老幺呀。我这才想起穿劳动布衣服过年的事情。母亲在我和弟弟的身上比画比画,又拿出一件我们穿过的衣服用尺子量了又量。劳动布一片一片裁剪下来,又一片一片缝合。几天之后,兄弟俩各自拥有了一件劳动布衣服。母亲还特意在内胸逢了一个小包,母亲说,这是装压岁钱的呵。别家的孩子过年都有新衣服,家里没多余的钱缝新的,可这劳动布的衣服是其他孩子没有的呀,而且还有内包。

龙扣儿裤

布口袋口子上扎一根紧松,口袋就变成了龙扣儿口袋。裁缝受此启发,给老人和小孩做裤子时,两剪刀下去,扎根紧松,发明了龙扣儿裤。龙扣儿裤宽大,冬夏两宜,穿脱方便。穿时扯开紧松,双脚伸进去一提就好了,脱时只需扯着紧松一剐。年轻人是不得穿龙扣儿裤的,觉得难看。现在倒过来了,年轻人喜欢穿笼胯笼胯的裤子,不过名字已经不叫龙扣裤了,叫休闲裤、灯笼裤。

队长幺爷有条龙扣儿裤,裤管大到能装下整个身子。幺爷冬天套着棉裤穿,夏天就光穿一条龙扣儿裤。裤脚兜风,风一吹裤管鼓得像两根柱子,如果在幺爷身上拴上根绳子,猜想幺爷会像风筝一样飞将起来。大集体时,幺爷带着社员在山坡上挖地,几个女人给幺爷请假回家喂孩子。幺爷说,快了,快了,这几分地挖完就下工了。可孩子在家饿得哭啊,女人说。幺爷说,隔这么远你听到了?见幺爷不允,几个女人使个眼色,悄悄从背后逮着幺爷的龙扣儿一拉,幺爷的下半身就裸露出来。幺爷急了,赶紧蹲下,逮着裤口紧松不敢站起来。给老子滚回去,几个婆娘儿子,没大没小的!给幺爷开玩笑的都是同族的孙孙媳妇,大家哈哈大笑,边笑边往家里跑。

汗沓子

汗沓子贴身穿,多为白色棉布短袖,或无袖。

山里女人四季汗沓子不离身。春秋冬贴身当内衣,夏天当短袖穿。那些年胸罩还没有传来山里,婚后的女人散发出原始的质朴的野性。干活也好,行路也好,下河洗澡也好,讪谈资也好,都穿一件汗沓子,任胸前两坨乳在人前晃动。尤其是奶孩子的娃娃母,孩子一哭,撩开汗沓子往孩子嘴里一塞,手上嘴上的活儿不停歇。如果有年轻后生胆敢偷看,女人会说,你看啥子看,要吃奶不嘛,喂你一口,说着就要撩汗沓子,年轻后生红了脸偷偷走开了。

中芬大婶是我见过的奶子最大的女人。双奶大到似乎要把汗沓子撑破。中芬大婶奶大,奶水就多,不仅奶大了自家几个孩子,杨家坪好几个娃都吃过她的奶。大婶的汗沓子上总是浸着奶渍,一圈一圈的。无论是哪家的孩子只要递给中芬大婶,大婶撩开汗沓子把奶嘴塞进孩子嘴里,孩子便趴在大婶的奶上喝饱吃足。

母亲生幺兄弟时已四十好几,这已是母亲的第七个孩子。母亲讲,那时候生活困难,没有奶水,只好抱幺兄弟去找中芬大婶。大家生活都艰难,中芬大婶咋就那么多奶呢。母亲说,你大婶像一头奶羊,哪家孩子缺奶断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母亲这样讲了之后,我就觉得大婶格外亲。大婶那件笼着大奶子的汗沓子怎么看都好看。汗沓子上圈圈奶渍仿佛时光的光圈,让我清晰地看见婴儿时期的幺兄弟趴在大婶奶子上吃奶的情形。

踩踩裤和蝙蝠衫

踩踩裤配蝙蝠衫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潮流。

踩踩裤面料有弹性且柔软,裤管贴肉收紧,裤脚留一绺带子踩在脚板下,裤子绷得紧紧的,屁股勒得圆圆的,腿显修长又性感;蝙蝠衫也挺有意思,设计灵感大约来自飞行的蝙蝠,袖口颇大,袖长只到手拐处,夹窝处像璞一样连着侧缝,伸开双臂像两只翅膀,衣服前后各一片圆弧形的衣角,前片盖至大腿处,后片盖住屁股。上身蝙蝠衫,下身踩踩裤,脚蹬高跟鞋(旅游鞋也好看),再加一头披肩发,走在街上回头率高得让人有些飘飘然。

踩踩裤传入杨家坪的时候已快进入新世纪了。一年夏天,当上村长的德芬穿着踩踩裤从城里回来。

“啧啧啧,你看那裤子,勒得那样子,也不照照镜子。”老人们在背后指指点点。

“哎哟,村长,你了不得哟,穿着踩踩裤,走着秧歌步,你这是在跳舞吗?”年轻的后生给德芬开玩笑。

自己虽然胖了点,小肚子凸了点,屁股翘了点,可这踩踩裤城里人能穿,乡下人怎么就不能穿么?德芬不管,依然穿着踩踩裤,趿着凉拖鞋在杨家坪的马路上来回晃动。全村开社员大会,乡上来了领导,支部书记和队长各坐一边。德芬讲,我们村要改变观念,争创文明村;要抛弃陋习,整顿乡风,尤其那些背后说人的人,指指点点的人,我看就是落后分子,就是要揪出来让大家批评。人群里突然有人说,是不是每个人都要穿条踩踩裤——绷起!下面一片哗然。德芬正想冒火,乡上干部赶紧接过话茬,口吐白沫地说起“抓双抢”的事情。之后,村长的踩踩裤——绷起!就成了杨家坪的一句俗语。如果有人自不量力了,或者自以为是了,就有人会说,嗯,我看你,村长的踩踩裤——硬是绷起!

蝙蝠衫到杨家坪的要晚一些。一年腊月,乡上安排每个村要出一个节目庆祝春节。妇女主任找到几个在城里上学的孩子说,任务就交给你们几个中学生了。几个孩子果然不负众望,用《路灯下的小女孩》排了个现代舞蹈,演出服装正是蝙蝠衫加踩踩裤。据说表演相当出彩,彰显了农村青少年的青春活力。那年春天,杨家坪因了几个穿蝙蝠衫和踩踩裤女孩子,格外美好。她们鸟儿一样飞来飞去,模样乖巧,歌声好听,成为一道风景。

之后再也没人议论踩踩裤了。

坎肩子

无领无袖,肩膀两个洞,两手一伸就上了身;纽扣有对襟的,有布纽的,有暗扣的,还有直接用布条拴的——这是山里人爱穿的坎肩子。秋冬穿的坎肩子要厚实一些,有夹衣坎肩和棉坎肩,裹在身上紧身暖和;夏天穿的单坎肩直接套在身上,光着两个膀子,又凉快又方便做事情。

光红有件灰色坎肩,衣角没到膝盖,纽扣是清一色的对襟,从领窝一直排下来,少说也有七八对。光红原本瘦削,坎肩穿在身上略显宽松,可对襟扣扣得一点不含糊,齐展展的自上而下。风吹过,坎肩摆动,显出几分飘逸。这是师父给我的道袍!光红是这么认为。那一年,光红无故生病,看了好多医生都不见好。白马庙主持对光红说,你这不是病,是仙家扑了你的身,仙家需要你上庙礼佛。光红果然就上了庙,每日里和一些善男信女一起在白马庙烧香。白马庙供奉的是白君爷,属道教一派。主持人做了一件灰色长坎肩当作道袍。凡有道场,主持、光红和另外几人都穿着长长的灰色坎肩,纽扣扣得严严实实的,做虔诚状,作揖烧纸或者敲着用自行车铃铛做成的磬。当,当,当……烟雾袅绕中,身作灰色“道袍”的光红们俨然有几分仙气。

杀猪匠三爸的坎肩就不一样了。说是白布坎肩,颜色早已变成了深褐色,短小,扣子是麻绳,捆在三爸又肥又大的肚子上,有几分滑稽。三爸穿坎肩杀猪方便,不用挽袖子。三爸在坎肩上擦了擦手,挥舞着杀猪刀直刺猪喉咙,一头猪儿就放翻了;三爸又在坎肩上擦了擦手,开始刮毛,一忽儿,猪儿变成了白噜噜的肥肉放在案板上;鼻龙快掉下来了,三爸用手一勒,在坎肩上擦了擦,接着清理内脏,把肥猪分成一块一块的肉;最后收刀捡挂,三爸又在坎肩上擦了擦手,腆着圆圆的肚子坐在堂屋里等着吃血汤。入冬杀过年猪。三爸穿一件单衣,外面还套那件坎肩,只是拴扣的麻绳加长了一点。三爸依然在坎肩上不断擦了几次手,一头过年猪就杀完了,背着家什又去了下一家。

反扫荡

山里老年人的裤子宽大,腰口滚一道白布边,往左边抄一下,往右边抄一下,再往下一翻,裤子就穿好了。走起路来前裆在胯下浪荡,人们说这是反扫荡(裆)。老家伙的裤子——“反扫荡”。

幺爷的裤子多是“反扫荡”。夏天,幺爷穿了“反扫荡”,光着身子,赤着脚,叼着烟杆儿在菜园里侍弄他的两分叶子烟地。烟叶长得宽大茂盛。幺爷蹲在叶行间,用一种叫做油枯的东西为烟叶施肥。幺爷刨开土,油枯离茎三寸远,之后又把土收拢盖在茎的周围。整套动作一丝不苟,细致严谨。太阳很大,烟叶上的小虫飞起又落下,有小虫停在幺爷腿上,之后一路往上爬。幺爷感觉不对,起身,两手一扯,“反扫荡”就解了。幺爷在裤裆里左看右看,没见着小虫。幺爷提着裤子不断地抖,也不知虫子掉了没有。幺爷左抄右抄再翻盖,“反扫荡”又卡在了腰间。幺爷蹲下继续他的工作。另外几行烟叶能割了,幺爷拿了烟刀子走过去,将最底下最大片烟叶割下来放在边上。一来一回割了好几十片。嗯,够一索子了。烟刀子别在腰口,幺爷把晒蔫的烟叶一片一片穿在烟索上,一条烟索穿几十片烟叶。幺爷抱了穿好的烟索子来到屋檐下,一头挂在一根钉子上,之后慢慢往后退,烟索像一挂瀑布慢慢展开。一只大毛蜂从檐口俯冲下来,停在了幺爷的腰口。毛蜂嗡嗡叫着,企图钻进幺爷的“反扫荡”。幺爷双手抱烟索腾不出手来。幺爷跺了跺脚,毛蜂飞开又飞回,幺爷再跺。可这次用力过猛,“反扫荡”一下松开掉了下来,垮到了膝盖。幺爷赶紧松开双手去提裤子。这一松手烟索整个儿掉落在地。幺爷看四周无人,左抄右抄再翻盖,穿好裤子,嘟哝着骂了一句:“这狗东西的,把我的烟叶都弄坏了!”毛蜂觉得无辜,嗡嗡回应几声,钻进了蜂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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