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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外人”与“局内人”
——读加缪的《局外人》和《鼠疫》

2023-08-21陈再见

四川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默尔手记局外人

□文/陈再见

1

什么时候开始读《局外人》的?我忘了。大概是刚写作不久。加缪自然是每一个写作者都绕不过去的作家。《局外人》也不长。按照我们的算法,算是一个稍微长一点的中篇,连小长篇都算不上,参评茅盾文学奖都是没资格的。第一次读,其实没太懂,它也不是常规的中篇小说的写法,至少跟我之前读过的不太一样,心里却说不出的喜欢,这喜欢主要是来自语言和叙述的调性。

语言当然有翻译的因素。各种版本,柳鸣九的、郭宏安的、李玉民的,都翻过。家里收藏的则是柳鸣九主编的《加缪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也忘了是哪一年买的,那时还没有签字留痕的习惯。相比而言,翻译各有优劣,主要是对句式有影响,行文的腔调和叙事的气质,依然接近原汁原味。我喜欢的,恰恰是那种松弛的、疏离的语调——“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在昨天,我搞不清。”小说一开始,便不同凡响。可见,小说的起始是多么重要,它相当于人的眼睛、建筑物的门面。和马尔克斯那个著名的开头一样,加缪这个小说开篇,也是世界文学史上的经典,为之癫狂者众,模仿者也不少。

后又重读过几次。和第一次比,重读的目的性和功利性就要强烈许多。刚开始读,对加缪了解不多,只知道是法国作家,英年早逝,《局外人》写得好,应该找来看,不看不好意思在圈里混,和人聊天都少了些底气。有一次要给一个写作班授课,逐字逐句,又细读了一遍,便有了些不一样的收获……又一次,在馆里上班,有人还了一本书,薄薄的,正是《局外人》,有些旧了,不过质地很好,旧书就有这样的好处,翻开,再次读了进去。一篇小说,能经得起这么反复阅读,在我的阅读记忆里,显然不多见,而且每次重读,都有仿若初读的错觉,故事当然早已经了然于胸,那些灵动有致的句子,却每次都像被精心擦拭过的银器,闪烁着陈年又新颖的光。

相比而言,阅读《鼠疫》则需要更多的耐心。不仅是篇幅的不同,更多是结构和写法上的差异,如果说《局外人》只是一段“插曲”,《鼠疫》无疑是一部交响乐。值得玩味的是,我读《鼠疫》是“新冠”疫情暴发之前(更深的感触则产生在后来疫情期间)。那段时间我比较关注瘟疫文学,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记》、笛福的《瘟疫年纪事》……阅读它们更多是出于一种猎奇心理,因为没经历,或者说不可能经历,更多是带着“局外人”的角度进入,自然也容易引申至文本之外,比如《失明症漫记》更像是一部政治寓言小说,它建构了一个完全虚拟的环境;《霍乱时期的爱情》只是把瘟疫当作叙事的背景,侧重的还是“爱情”这一恒久的主题;《瘟疫年纪事》和《鼠疫》最为“老实”,是真正意义上的瘟疫文学,它们以貌似“非虚构”的手法,直接面对疫情,日常地呈现,使之有非常强烈的代入感,尤其是我们经过三年的疫情肆虐和严格的防控过后,再来回味《鼠疫》,种种细末,几乎如出一辙,难免心有戚戚焉。

作为“荒诞系列”和“反抗系列”的小说代表,《局外人》和《鼠疫》是加缪最为重要的作品,也最广为人知。加缪短暂的一生被大量的社会实践活动占去大半,其实没有给世人留下足够多的精神财富——以他的才情和智力,确实值得留下更多。他去世之后,手袋里装着的是一部未竟之作《第一个人》,让人唏嘘慨叹。以加缪的手记为证,他那时正在创作的是一部鸿篇巨制(他曾在朋友面前宣称,准备写一部自己的《战争与和平》),有关阿尔及利亚和他赤贫的祖辈,那些受尽战火驱逐和政治颠簸的人民——正是有背后的无数个人,才有像加缪那样走出原始、走向文明的“第一人”。可以想见,《第一个人》如若完成,将是一部加缪的精神自传,也是以他为代表的整个族群的命运履迹。如今我们能看到的遗稿,只完成了第一稿的一部分,144页。不过,也有人认为,正是因为作家的早逝,在一定程度上助长了作品的传播。巧的是,加缪生前曾说过类似的话:“一个作家的死会让我们去夸大其作品的重要性,就像一个人的死会让我们去高估他在人群中的位置……死构成了过去的全部,在里头装满了幻觉。”这话显然有所指,但肯定不是针对自己。无论如何,像加缪这样的作家,因其早逝,对读者而言,绝对是一种损失。

1960年,加缪车祸身亡的第二天,曾经的“战友”后又交恶的保尔·萨特便在《法兰西观察家》撰文写道:“他是20世纪反历史潮流的伦理主义流派继承人,他的作品或许是所有法国文人中最具原创性的。他那倔强的、狭隘的、单纯的、朴素的人道主义情怀向我们的时代里那些广泛而丑恶的秩序发起了未必明智的挑战,也正是通过这些顽强的抗争,加缪在我们这个现实金钱与雅维利主义盛行的世界中,重新确立了道义的存在价值。”据说,萨特对加缪的评价最为客观、动人。

2

1940年5月,加缪在某天的手记里,简单地写下一句话:“《局外人》写完了。”

那时的加缪刚过完26岁生日不久,虽然之前已写过不少作品,却妥妥的,还是一枚没被文坛承认的青年作家。可以想象,《局外人》对当时的加缪有多么重要,早在两三年前,他就已经在酝酿和构思,那几年的手记里随处可见不少“草稿”和“片段”,以及对小说主题的思考和提炼。

加缪对《局外人》倾注了心血,也寄予厚望,当他在手记本上写下那句话时,心里肯定十分欣喜与感慨,就像任何一个作家完成一部作品后的如释重负、欣然自珍,立马便在当天的日记记下一笔——现在的作家则赶紧发个朋友圈。毫无疑问,这是让加缪喜爱并满意的作品,但也仅限于此,加缪就是再自信,恐怕也想不到作品出版后会引起那么大的反响,甚至成为一种社会现象,不仅是他个人文学生涯的“高度”,也是世界文学史上举足轻重的存在。

《局外人》写了一个什么样的人,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读罢小说,似乎一两句话就可以概述。小职员默尔索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都表现出一副淡漠的、无所谓的样子,就连妈妈死了,他也无动于衷,用现在的话语说,这年轻人算是彻底“躺平”了;跟老板请个假,心理戏可以演绎出一部连续剧,回养老院参加妈妈的葬礼,门房问要不要开棺看妈妈最后一眼,他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面对妈妈生前的院友,他又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印象:“这些人似乎是专门来审判我的。”葬礼过后,还为第二天能睡个懒觉而感到喜悦,接着见好友、会女友、游泳、看电影;老板有心要调他去巴黎开展新业务,他则“答非所问,缺乏雄心大志”,一点上进心都没有,表示不想改变原有的生活……这确实是一个生活在社会伦理和人情世态之外的人,如果他按部就班,该玩玩该吃吃该喝喝,生活不出岔子,大概也能平平静静、幸福美满地过完一生。这没什么可非议的。加缪在写作之时肯定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得半路“使绊子”。

“使绊子”永远是作家的拿手好戏。

加缪使的绊子还有些大,直接让默尔索杀了人,还不是误杀,是谋杀,尽管有些鬼使神差。自此,小说直接进入第二部分,默尔索被送上了审判席,各种悖谬迹象频现,他连辩驳的欲望和机会都没有,被人告诫“最好别说话”,整个审判过程像是被代理,似乎与自己无关——“我的命运由他们决定,根本不征求我的意见”;甚至于被判了死刑,他也漠然面对,拒绝神父向上帝皈依和忏悔……

杀人偿命,这是古今中外都会奉行的律条。对此,加缪在手记里对死刑还有一番独到的表达:“一般认为杀人者当死,因为这种罪行会让一个人完全丧失活下去的权利。他若杀了人,就表示他已经活完了。可以死了。谋杀已将他的生命填满。”问题的关键是,如果杀人和偿命是同时或前后脚进行的,以一种反抗、自卫的方式,那没有任何问题,谁也不会无聊到继续追问其中的“罪与罚”;如果杀人在前,偿命却是经过一番审讯之后得出的结果,并另有其人(组织)去执行(要知道,这也是杀人,只是被借以法律的名义),这里面就多少有些问题,尤其是在审判的过程中,还发现杀人者有“苦衷”,或者像默尔索那样,杀人动机不足。这应该就是不少人反对死刑、主张废除死刑的原因之一。《鼠疫》里的塔鲁就是这样的社会活动家,认为他所生活的社会是建立在死刑基础上的,他极力反对死刑,在深陷阿赫兰城的鼠疫之前,他曾与志同道合的人一起,投入欧洲各国的斗争,自以为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加缪本人也是死刑的坚决反对者,甚至因此不惜与同路人决裂。美国人赫伯特·R·洛特曼在《加缪传》里曾追溯过其成因,据说是源自加缪小时候,他那当雇农和酒窖工人的父亲去断头台看斩首,回来后呕吐不止,全家人因此陷入恐慌——如此看来,《鼠疫》里的塔鲁倒有不少加缪自身的影子。

好了,我们看回默尔索的案子。加缪为什么不安排那把枪的扳机不是默尔索扣响的?哪怕是不小心扣响的——看来就是为了消除人们对于“偿命滞后”的怜悯和顾虑。那么,人确实是他杀的,也并非失误,当作者把默尔索推上一个可以让大家(无论是小说中的审判者还是读者)确信的审判台时,至于默尔索该不该偿命,就只剩下情感上的考量了。加缪之所以这么设置,是因为他不可能像十九世纪的现实主义小说那样,去写一桩惊天动地的大冤案,在二十世纪的欧洲,那也不太可能发生。加缪在小说里要剖析的不是法理上的缺陷,而是法理竟然屈从于道德伦理的荒诞——就是说,人在自制的法理“囚笼”里,当所有人都笼罩其中时,对一个可以被杀也可以被赦免的罪人,道德舆论在这时候会起到什么作用?是救人于水火,还是再补上一刀。

很显然,默尔索就死在被补上的那一刀。如果他在妈妈的葬礼上能放声大哭,求着养老院打开棺盖见妈妈最后一面,别说守孝三年,就守三天,他第二天也不可能跟女友去看滑稽电影……“社会需要的是那些会在他们母亲葬礼上哭泣的人。或者,用来判我们刑的,永远不是我们自己认定的那个罪名。”(《加缪手记》卷一)如此种种,当然还是建立在妈妈的死这个基础上,如若妈妈不死,默尔索的行为也无伤大雅。这样一来,阿拉伯人的死其实不足以要默尔索偿命,反倒是妈妈的死让儿子赔上了性命。这里面的逻辑看似混乱,实则很清晰,先是杀人和司法把默尔索送上了断头台,而妈妈之死所引发的所谓“叛经离道”的道德审判,才是台上真正的刽子手。

小说中有一段法庭上的辩护对话写得很有趣,也意味深长。默尔索的辩护律师大声辩解:“说到底,究竟是在控告他埋了母亲,还是在控告他杀了一个人?”律师发出的可谓是灵魂之问,道出的也是作者的心声。然而接下来检察官反驳道:“是的,我控告这人怀着一颗杀人犯的心埋葬了一位母亲。”多么的义正词严、掷地有声,满堂喝彩之时,有人则被推上了绞刑台。

加缪的小说似乎都有“主题先行”(这里是褒义之词)的特点,《局外人》是,《鼠疫》更是,他的写作从来都是一个严肃井然的体系,小说只是其中一个形象化的分支。在他的小说里,我们几乎读不到任何无用的“枝叶”,哪怕是习焉不察的日常描绘,也是为了“让人物自然而然地来到唯一的大问题面前”。(《加缪手记》卷一)如此理性的文学创作,在他二十多岁时就已经开始。《局外人》刚写完几个月,加缪就接着写了理论著作《西西弗斯神话》,就小说的主题,进一步阐述荒诞主义的要义,加上剧本《卡利古拉》,三位一体,殊途同归,严丝合缝。这不是一般作家所能做到的事情,他后来写《鼠疫》,同样相继写了剧本《正义者》和理论力作《反抗者》,表达同一主题:反抗。某种程度上说,加缪在以文学的方式“玩游戏”,一种需要高智商的游戏。这种游戏当然也可以通俗地称之为“哲学”,正如加缪所言,“想成为哲学家就写小说。”关于“存在主义哲学”,尽管他本人持否认态度,尤其是与萨特反目之后。

面对此类作家,我们很难在他的作品中对号入座,继而窥探其羞于示人的秘密。作者在小说里是退隐的存在,即便真有影子,那也是经过充分消化糅合的结果。默尔索或许有原型,与当时积极投身社会事业的加缪,却几乎截然相反。加缪对自己一字不识的母亲更是敬爱有加,195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一些力量曾“迫使”他在法国和阿尔及利亚之间做出选择。作为生在阿尔及利亚的法国人,加缪拒绝支持不义的殖民统治,同时也亲眼见证千千万万的族人惨遭蹂躏。他最终放弃了祖国的选择,在捍卫正义之前,得先保护好自己还生活在阿尔及利亚的母亲;那场发生于沙滩上的纠纷,根据《加缪传》的透露,似乎源自加缪一个朋友在沙滩上与阿拉伯人的斗殴事件;至于审判默尔索的场景,则肯定来自作家多年亲历的见证,那时加缪作为报社记者,写过不少揭露司法不公的文章,还经常追踪旁听重罪法庭审理的审判。小说中一些细节,应该都是真实存在。

不过,加缪之所把小说命名为《局外人》,除了默尔索是一个现实社会的缺席者(拒绝合作者),其实还可以引申至作者的身份问题——不仅是加缪,所有出生在法属殖民地的法国人,都有一种外来者的心态,与本地人之间不可调和的种族和利益矛盾,直至酝酿成一场终结殖民统治的血腥战争,他的家族和种群,肯定都面临着身份上的困惑,直接导致不少年轻人选择像默尔索那样“无动于衷”,看似“自我放逐”,实则又是复杂的政治和社会环境驱使其边缘化、异质化,或者,亦是无声之反抗。即便像加缪那样,已经站在舞台中央的聚光灯下,但他在不同社会阶级和意识形态阵营之间斡旋游走,“局外人”的感觉,依然像暗疾一样潜蛰在他的内心深处。

3

如果说默尔索是他所处时代的“局外人”,那么里厄医生等人则是他们所处境地的“局内人”——至少是阿赫兰那座突发鼠疫的城市的“局内人”。

1947年,也就是《局外人》面世的五年后,加缪写出了他的另一部代表作《鼠疫》。《鼠疫》开篇,加缪用丹尼尔·笛福的话作为题记:“用另一种囚禁状况表现某种囚禁状况,犹如用某种不存在的事物表现任何真实存在的事物,都同样合情合理。”如何解读笛福这句话,大概答案不一。《鲁滨逊漂流记》的作者笛福其实还是瘟疫文学的鼻祖,他的另外一部重要作品《瘟疫年纪事》,描述的是1665年被大瘟疫袭击下的伦敦。鉴于笛福以一种巨细靡遗的纪实手法书写瘟疫之年,加缪也有致敬之意。

作为一场虚构的灾难,《鼠疫》理应写成一部寓言小说、象征小说,加缪却故意以报告文学的形式来书写,在文中一再强调“这部纪事体小说”,采用的是“历史学家的笔法”。加缪之所以这么强调,目的很明确,他只是想以一个历史的记录者存在,对文中所发生的事件和人物,只作忠实公允地记录,不作任何情感倾向和评判。其实,也正是因此,使得小说《鼠疫》更具生命力,预留了巨大的阐述空间,它既可以是瘟疫本身,也可以指法西斯主义(此更为接近作者的本意,加缪曾直言:“《鼠疫》显而易见的内容是欧洲对纳粹主义的抵抗斗争。”),甚至,即便放在今天,在“新冠”肆虐三年之久的世界,我们依然能感受到其触目惊心的现实意义,如同笛福所言——“同样合情合理。”

苏珊·桑塔格有一本著作叫《疾病的隐喻》,论述了人类疾病的演变和寓意,演变自然属于医学范畴,寓意则跟文学有着莫大的关系。桑塔格列举了不少文学作品里那些被作者施予各种疾病的角色,他们和疾病一起,又被赋予各种寓意,如早期的结核病(“结核病是艺术家的病。”有柔弱之美,“从隐喻的角度说,肺病是一种灵魂病”。加缪短暂的一生也被肺结核病所困扰,就是不知道有无“柔美”之感),后期的癌症(“作为一种袭击身体任何部位的疾病,癌症是一种身体病”,因而癌症在文学作品里更多则是痛苦和耻辱)。疾病一直是作家们惯常使用的表现手法,至少是行之有效的“道具”。瘟疫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学题材,更是直接把疾病当作叙述主体,它所承受的意义自然不会仅仅是疫情本身,更多的张力和寓意,需要读者的思考和介入。

《鼠疫》的故事发生在法属自治的阿尔及利亚,一个名叫阿赫兰的城市。从作者的描述来看,与其说是一座城市,其实更像是一个国家,抑或说是一片正在遭受某种外力肆虐和蹂躏的土地。如果我们硬要把《鼠疫》和《局外人》做对比,事实上,作为加缪“荒诞”和“反抗”的左右手,二者难免被拿来“互搏”。相比《局外人》,《鼠疫》无论是题材还是事件,都要宏大厚重得多,写的是一场波及几十万人、持续十个月的大瘟疫,几乎“颠覆了一座城市的行政管理、社会秩序、人心情感、道德良心、责任担当等社会和人生的方方面面,谁都不能置身于这种荒诞现实之外,哪怕是偶来的局外人和社会的边缘人物。”(李玉民译序《真理原本的面目》)作为读者,有时又不免突发奇想,如果默尔索也置身于阿赫兰城,他是否还能继续当个“局外人”呢?事实上,《鼠疫》里有个叫雷蒙·朗贝尔的年轻记者,他是出差阿赫兰城的滞留者,刚开始就一直视自己为“局外人”,还千方百计想要逃脱封控,回到巴黎去与女友相聚……这个人物身上显然就有默尔索的影子,但他比默尔索主动多了,至少在面对封锁时,他还有反抗禁锢、企图逃脱的欲望和行动。尽管最后,在里厄和塔鲁的精神感召之下,他也光荣地加入了抗疫志愿队。

《鼠疫》之灾,是从门房发现第一只死老鼠开始的,也是以门房的死让里厄医生开始意识到危险正在降临,直至阿赫兰城政府宣布封城。本来各自忙碌、互不相干的阿赫兰城人,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灾难,个人的命运将不复存在,只剩下集体的历史。“我觉得最能道出这个时期的特色是:隔离。所有人都和自身之外的世界隔绝了,包括他们所爱的人和他们的习惯。处在这样的隐退状态之中,他们,那些有能力这么做的人,于是不得不开始思考,其余的就只能过着困兽般的生活。总之,没有中间值。”加缪又说,“《鼠疫》如果要改个名字的话,应该叫作《囚徒》。”(《加缪手记》卷二)

最终,以里厄医生和社会活动家塔鲁为首的人们开始思考,他们建立起抗疫队伍,逐步感化和吸收其他成员,奋起加入到轰轰烈烈的抗击鼠疫的战斗之中。从始至终,加缪都没有在抗争鼠疫的过程中,去塑造一个高尚的乱世英雄,继而歌颂某种英雄主义,即便像里厄和塔鲁那样果敢博大的人,确实够得上是英雄;相反,加缪也没有贬损自私和愚昧,像企图出逃的朗贝尔、利用疫情发财的柯塔尔、带有偏见的预审法官、主张向鼠疫妥协,并声称“应该热爱我们不能理解的东西”的帕纳鲁神父,作者也只是如实记录他们的坚持以及改变。就像加缪所主张的那样:让普通人唱主角,恢复真理原本的面目。“大家都在奋斗——各人以各人的方式。只有懦弱的人才会双膝跪地……”(《加缪手记》卷二)加缪还认为,面对鼠疫的灾难,抗争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并不值得也不需要赞扬。自诩是“局外人”的朗贝尔一心要离开阿赫兰城时,作者让里厄和塔鲁充满理解与同情,既无道德制高点的谴责,也无说教式的劝说。以至于,朗贝尔开始改变想法,由“局外人”变为“局内人”,作者也没有故意拔高,无非只是个人观念上的转变而已。加缪故意回避和弱化那些高大上的溢美之词,对人性的赞美如此,对邪恶的批判亦同。人的价值在于本身的意志和行为,不在于善恶的评判,说到底就是,不要看他们怎么说,要看他们怎么做。总之,加缪没有把《鼠疫》写成抗疫大剧、英雄赞歌,这正是它生命力得以持久的关键。

阅读《鼠疫》,让我们记住的是一个个生活在阿赫兰城的普通人,无论是城里的原居民,还是外来者,他们的性情、理念完全不同,最终却因为鼠疫走在一起。在特定的环境下,反抗成了他们共同的信仰、唯一的价值取向。绕开里厄和塔鲁等核心人物,其实让我感兴趣的是另外两个有些“瑕疵”的角色,一个是记者朗贝尔,一个是帕纳鲁神父。

朗贝尔是加缪“增加的角色”,“一个与爱人分居者,被放逐者,想办法要离开城里,却徒劳无功。他的做法是:用自己‘不是本地人’的理由去申请通行证。如果他会死,就要强调最令他痛苦的是无法与对方团聚,而且自己还有那么多事未完成。这就触及了鼠疫的本质。”(《加缪手记》卷二)我们现在回头看加缪的手记,对朗贝尔这个加上去的人物的设定,显然在他看来,反抗如果是一种向上的精神,那么向下呢?因为鼠疫和封控导致的别离和苦难(次生灾害),似乎更能揭露鼠疫的本质。相较其他人,朗贝尔身上还有着更为真实可信的一面,退缩、畏惧、自私,但也表现出果敢和勇气,他的“反抗精神”和里厄他们不太一样,甚至截然相反,因为有他的存在,小说的象征意义才不至于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的演变,而丧失了继续阐述的空间。

和朗贝尔一样,帕纳鲁神父也是加缪特意安排的角色——“一个可能的主题:医学和宗教之间的斗争:相对与绝对的角力。最后是相对胜出,更确切的说法是它没输。”(《加缪手记》卷二)当我们把加缪的小说和他遗世的手记结合来读时,不得不佩服他在精神建构上的能力,犹如造房子,建成之前,建造者其实早已在心中虚拟起了一柱一楹、一砖一瓦。里厄和帕纳鲁,一个是医生一个是神父,由于信仰不同,本来就是各执一端的“对立”者,不过作者已经预设好了结局。这样的设置,我们似乎也能在《局外人》那里找到例证,同样是在“人命”和“神谕”的对抗中,默尔索的不皈依不忏悔,说明他也是胜出的一方(或者说没有输)。加缪有意这样,倒不是说他是一个反宗教主义者,但至少在“绝对”的力量之下,他还是选择站在“相对”这一边。无独有偶,我在李沧东的电影《密阳》里也看到过类似的角力,也许这是一代代艺术家苦苦追寻的深沉命题。

小说中,加缪有意安排里厄和塔鲁进行一次对话,当里厄问及塔鲁参与抗疫是出于什么动机时,塔鲁最后平静地回答说:“理解。”或许,这才是作者为《鼠疫》精心设置的主题:反抗不是为了绝对正确的道义,也不仅仅是想战胜对方、拯救自己,而是理解和宽容深陷其间的苦难和卑怯,反过来才能获取更多的理解和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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