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欢化语言的可能与限度
——现代汉语文学语言观察之六
2023-08-21陈培浩郑慧芳
□文/陈培浩 郑慧芳 等
导语:“狂欢化”这一术语,是苏联著名文论家巴赫金在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拉伯雷作品时提出的。“狂欢化文学”是一种体现民间狂欢节气息的文学体裁。“狂欢化语言”作为狂欢化的一部分,同样具有颠覆性、粗鄙性、宣泄性等特点,以及狂欢化思维。狂欢化语言的核心在于对既有规则的冒犯。在本次讨论中,我们将结合中国当代作品,以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为圆心,逐步扩大狂欢化语言的范畴。在多样的语言实验中,品味或粗鄙,或铺陈,或繁丰的另类语言,探讨这把语言“双刃剑”的意义与限度。
一、狂欢化类型之一:“脱冕”式语言
1、这块土地上繁衍着一个排泄无臭大便的家族(?),种族(?),优秀的(?),劣等的(?),在臭气熏天的城市里生活着,我痛苦地体验着淅淅沥沥如刀刮竹般的大便痛苦,城市里男男女女都肛门淤塞,像年久失修的下水管道,我像思念板石道上的马蹄声一样思念粗大滑畅的肛门,像思念无臭的大便一样思念我可爱的故乡,我于是也明白了为什么画眉老人死了也要把骨灰搬运回故乡了。(莫言:《红蝗》,载《食草家族》,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年,第24页。)
2、所谓老佛爷,不过是个黄脸老婆子。她之所以尊贵,是因为过去有一天有个男人,也就是皇帝本人,拖着一条射过精、疲软的鸡巴从她身上爬开。我们所说的就是历史,这根疲软的鸡巴,就是历史的脐带。皇帝在操老佛爷时和老佛爷在挨操时,肯定都没有平常心:这不是男女做爱,而是在创造历史。(王小波:《万寿寺》,载《王小波全集》,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26页。)
3、第二我要说秘书处的工作是很辛苦的。在这里我有几个数字要讲给大家听,从秘书处工作开始以来我们上上下下所有工作人员没吃过一顿安生饭没睡过一个安生觉。累计跑过的路相当于从北京横跨太平洋跑到圣佛郎西斯科。共计吃掉了七千多袋方便面抽了一万四千多支烟喝掉一百多公斤茶叶。账目是清楚的一笔笔都有交代没有一分现金是塞到自己腰包里的。(王朔:《千万别把我当人》,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页。)
4、你丧尽天良,衣冠禽兽,欺负我寡妇事业的!你心如蛇蝎,煎炒烹炸,五毒俱全,杀人不眨眼!你来,你过来!我叫你动手!我叫你占个相应!我叫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叫你使出你祖宗八辈的狗杂碎!你不动手你是婊子养的!你个死养汉老婆,你个骑木驴游四街的娼妇,你个没有人味儿的臭货!你个不忠不肖不仁不义寡廉鲜耻没安好心的下三滥,臭流氓,匪类!我叫你乱箭钻身,大卸八块,出门汽车轧死,天打五雷轰,脖子上长疔,肚脐眼里流脓,吸干你的脑髓,叫你死无葬身之地!(王蒙:《活动变人形》,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第32页。)
5、“狂欢化”表现在语言上,即是“脱冕”式的艺术风格,指为崇高降格、为低俗升格的语言风貌。巴赫金所坚守的是狂欢化理念,所奉行的是避雅求俗的旨归,这使平民俗语、百姓口语、幽默讽刺,甚至是下流避讳之词,皆可入文。(宋春香:《巴赫金思想与中国当代文论》,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年,第97页。)
陈培浩:“狂欢化”这个概念经由巴赫金而广为人知,巴赫金对“狂欢化”有非常详细的论述。事实上,狂欢节是现实的民俗节庆,但文学上的“狂欢化”则已经借助了比喻。抛开巴赫金的论述,我们不妨想想,狂欢化的本质是什么?很多时候,人们为了获得某种思想,必须经过概念的桥梁;但因为概念桥梁存在久了,有时反而会将桥梁本身当成目的地,变成概念的异化了。所以,领悟本质比按图索骥更重要。所以,“狂欢化”的文学本质是什么?就狂欢节自身而言,它是某一特定时空中秩序的颠覆和重构。对于社会而言,秩序确保了稳定性;但过分的稳定性则压抑了活力。因此,狂欢节便提供了这样一种机会,重新释放出已经秩序化体制中的活力。“狂欢化”喜用粗俗语言来冒犯雅正语言,喜用不羁狂放的非常规语言来替代典雅规范、按部就班的语言,就是为了释放语言的活力。所以,我们也要考虑“狂欢化”是否有效,归根结底就是看它所冒犯的是不是必须冒犯的?通过冒犯和颠覆它又是否释放出应有的新活力?如果没有,则是无效的“狂欢化”。同时,我们也要警惕“狂欢化”是否泛化和误用,比如,并非所有的激情表达都是“狂欢化”,也可能是浪漫主义;并非所有的冒犯表达都是“狂欢化”,它也可能是反讽或解构。这个部分谈“脱冕”语言,其实就是对过分神圣化、过度加冕的对象进行解构。分析“脱冕”,不是简单指出“脱冕”,还应看到这个“冕”是怎么在我们的语言文化中加上去的,又是否应该将其脱下来,是否具有有效性。大家可以好好辨析。
郑慧芳:狂欢化文学直接来源于狂欢节的节庆活动和表演以及相应的语言体裁,它浸透着狂欢节的世界感受。在中世纪严肃的等级制度压抑下,狂欢节成为民间可以暂时插科打诨、颠覆权威、实现自由平等的“第二个世界”和“第二种生活”。在狂欢节的演出中,为国王脱冕、为小丑加冕的仪式体现着狂欢化精神的核心:“脱冕”是指颠覆既有的权力、等级、秩序,将其拉至与民间平等的位置;而“加冕”是指戴上权力之冠冕的仪式,本身具有官方性和庄严性,为小丑加冕成为颠覆权力的体现。语言狂欢化的核心就在于延续这种狂欢节的世界感受,为规范的、等级制的语言“脱冕”,为非规范的语言“加冕”,冒犯旧的语言等级和规则,在各种语言的边界上获得更新。
“脱冕”的主要手段在于“降格”。而“降格”是把一切高级的、精神性的、理想的和抽象性的东西转移到物质——肉体、身体和大地层面,将身体下部、生殖器部位纳入文学语言视野之中,刻意描写粪便、排泄、性行为等内容。但粗鄙并不等同于下流,巴赫金在分析粪便在狂欢化形象中时谈道:“粪便形象跟所有的物质、肉体下部形象一样是正反同体的,其中生育力、分娩,更新的因素蓬蓬勃勃。……在远古的粪便形象中,粪便与生命力和肥田力联系在一起。”身体下部意味着更新和再生,是用以贬低一切崇高之物最合适的材料。例如,摘录一中莫言将“思乡”降格到“排泄”,摘录二中将“历史”降格到性器官与性行为,一切严肃、高尚都被肉体化、鄙俗化了。
“加冕”的手段在于“升格”,将卑劣事物提升至高尚的层次,赋予其崇高的含义,从而打破语言的固有规则,形成滑稽、错位、颠覆的讽刺性效果。如摘录三中,王朔对“会议腔”进行了滑稽模仿,用一本正经的庄重语调,将公款吃喝的腐败现象升格为领导在会议上的公开褒奖之事。语境与语言所指之间的错位和矛盾消解了官腔话语的神圣色彩,极大地增强了讽刺效果。可以看出,加冕与脱冕是互为一体的,狂欢化语言通过加冕与脱冕、升格与降格实现等级的颠覆、规则的消除。
此外,狂欢节中不拘形迹的广场语言,如骂人话、指天诅咒、发誓、民间的褒贬诗等,被文学标准语言所吸纳、改造和更新,逐渐形成粗鄙的语言风格。在摘录四中,姜静珍的谩骂曲折多样,层层递进:先是指短,指出对方欺负寡妇的行为,说明自己施骂的理由和原因;其次是威胁,动手就“叫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再次是辱骂,给对方冠以侮辱性称谓,如“娼妇”“下三滥”等;最后是诅咒。一系列的骂词有理有据,攻击性强,且突破了市井骂街的肤浅粗俗的语言,将古典与现代、口语与书面语杂糅,灵活运用各种民间口语、俗语、成语,形成一泻千里的气势和情绪宣泄的狂欢化效果。综上所述,狂欢化语言具有颠覆性、宣泄性、身体性、鄙俗性等特点。
许再佳:“加冕”与“脱冕”是狂欢化语言的内在特质,这一语言特质又通过多样化的文本组合产生不同的审美体验。王小波《万寿寺》将“老佛爷”的尊贵降格为受帝王宠幸的“黄脸婆”,将“生殖器”比作“历史的脐带”,将男欢女爱等同于开疆拓土的“创造历史”,形而下的粗鄙言词和物象与形而上的庄严神圣的“历史”并置,直观且形象地点明“历史”的“虚构性”和“话语性”。莫言的《红蝗》,将思念“排泄无臭大便”等同于“可爱的家乡”,以突兀的“拼接”造成阅读的不适感,带有强烈的审丑倾向,解构了温柔敦厚的文学传统(“思乡”“怀旧”)。又如余华的《兄弟》,大胆无遮拦地展现私生活,将私密性的情感景观化、恶俗化,对谈“性”色变的“禁忌”进行“解禁”,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中的“知己”戏谑化。这一类语言狂欢带有显著的感官功能型特征,往往以身体部位作为情绪、情感的“触着点”,以情感宣泄作为其主要目的。叙述主体任凭感官冲动在汪洋恣意的语言群落中游走,以充斥着强烈的刺激性、蛊惑性的语言,通过肉体的“受禁”或“解禁”来抒发、宣泄自己的情绪冲动。
陈榕:文段一,基于素食在农村人的饮食结构中的主导地位,莫言以“食草家族”指代农村人,“食草家族”这一意象不仅是“写实”,更是一种象征,其对立面是有着“肉食者”身份的城市人。“肉食者”是中国传统文学中的常见意象,常用来指代居高位、享厚禄之人,常被置于批判语境。莫言以肉食者指代城市人,以食草家族指代农村人,无形中对接了传统文学中对“肉食者”的批判传统。
然而,莫言的创造性并不在于对接传统,恰恰表现在以狂欢化的精神对传统进行解构。当代作家纷纷以诗意、怀旧的笔触塑造理想家园,“加冕”思乡之情。实际上,作家在想象中构建的诗意乡土往往与乡土真实相去甚远,所谓的思乡之情也沾染矫揉造作的嫌疑。莫言对思乡母题进行“脱冕”,他给出低到尘埃也是最贴近乡土的怀乡理由——无臭的大便。食物、身体、排泄等“形而下”的因素往往为文学所排斥,莫言大张旗鼓地将其引入小说,让俗语言与雅语言平起平坐。“思念板石道上的马蹄声”在思乡之情的表现中几已形成“定式”“套语”,将其与“思念粗大滑畅的肛门”“思念无臭的大便”并置,即从语言上实现对思乡传统的“脱冕”。对思乡书写进行脱冕,是为更深刻地表现思乡之情。这种“脱冕式”的语言无形中攻击着既往乡土文学中存在的悖论:以栖居庙堂的立场表现民间。语言的“脱冕”也暗含着作家书写姿态的转换:从为乡土“代言”到为乡土“立言”。
狂欢化语言的核心即以俗犯雅,以粗鄙冒犯崇高,以感性侵入理性,作家常以单纯而直接的“俗”的显现展开对“雅”的正面攻击,如文段四中,大量粗俗语的井喷带来“骂街”的效果。然而,这种近于谩骂的语词堆砌,透明度过高且缺乏从“外显”的语词狂欢抵达“内隐”的精神狂欢的向度。好的狂欢化语言浸润着作家的创造性,莫言的创造性在于以雅文学的传统攻击自身,到传统中去解构传统,从而在雅俗博弈中从容取胜。
帅沁彤:狂欢化语言是“毁灭性”的,也是“暂时性”的。它彻底打破日常时间和空间的束缚,假想性地毁坏一切并更新一切,暂时摆脱了秩序体系和律令话语的钳制,在假定场景中消弭贵贱上下的森然界限。不似浪漫的抒情,狂欢粗鄙低俗,不似冷峻的反讽,狂欢热情奔放。但不是所有粗鄙之语都可以进入文学语言,也不是所有的热情奔放都具有狂欢精神,文学需要具有创造力的狂欢。狂欢化语言在怪诞、粗鄙中孕育新生。莫言《红蝗》将体面、先进的城市拉下神坛,城市之所以臭气熏天,在于人的“淤塞”。由“粗大顺滑肛门”到“年久失修的下水管道”,近乎“审丑”。原始是野蛮的,而野蛮最具“蛮力”,生命因此而更新。抛弃了“月亮”“杨柳”和“鸿雁”之后,《红蝗》“思念无臭的大便”“思念我可爱的家乡”,这份思念不仅因空间的遥远而起,更因身体的、精神的异化而痛苦。狂欢化语言将历史“空间化”“过程化”。王小波在《万寿寺》中循环着故事的“打开方式”,这不是简单的“无限流”,而是在永恒的轮回中,将生物的、静止的人,活化为历史进行中的人。文段二将“老佛爷”从“历史”中挖出来,在大逆不道的外壳下,还原至普通人的七情六欲。“老佛爷”没有复活在“垂帘听政”的宝座上,而在皇帝的床上。无数个“老佛爷”复活的日常,成为作家想象历史的方式。狂欢化语言的呈现方式多为“杂声”。在写作中明确拒绝统一的修辞方式,采用书信、辑佚的手稿和复述的对话等插入性片段,对崇高文体进行讽刺性模仿。纵观摘录,“说”字出现频率极高,有直接的“我要说”(王朔《千万别把我当人》),有间接的“他说”(余华《兄弟》)、“他看见他说”(徐坤《游行》)。狂欢要“说”得“言之有物”。如摘录中高水平的谩骂(王蒙《活动变人形》)、荒诞的认真(徐坤《游行》)和迷幻的感觉(莫言《红高粱家族》)。狂欢“说”着同时也“笑”着,一面放纵,一面讽刺。“讽刺”是狂欢语言沉醉于短暂自由时,那一份独留的清醒。讽刺的责任感是狂欢松动却不推翻秩序的关键。由此,狂欢化语言不是无病呻吟,也不是无端谩骂,而是划开一道自由的口子吹散身后的迷雾,在时刻醒来的威胁中沉醉,为真实却无法言说的生命“加冕”。
陈诗琪:打破等级森严的社会架构,冲破清规戒律的狂欢节为稳定的社会注入了某种流动性。当其转化为文学语言,则成为一种以民间、粗鲁、鄙俗去冒犯高级、规范、文雅的语言形式,对社会意识形态、等级制度等都产生了一定的颠覆。选段二中王小波逐层剥离老佛爷的朝褂,“黄脸婆子”,先脱其外观之冕,高高在上的一国之母也不过是位年老色衰的中年妇女。其次,更进一步,以最粗俗的性描写对老佛爷进行彻底脱冕,老佛爷的位高权重也不过是托了一条鸡巴的福,得到了下流的肉体交媾。我们的历史也不过是以生殖器为脐带,全盘瓦解了其至高无上的地位。王小波的作品充斥着性爱描写,但并非所有对人自然欲望的书写都带有选段这般强烈的狂欢色彩。王小波在《黄金时代》中对陈清扬与王二致敬“伟大友谊”的性描写与选段就有极大区别,在性压抑的时代,陈清扬与王二的性是敞亮的,干脆、生动,没有遮遮掩掩,没有扭捏作态,是纯洁而美好的。在《黄金时代》中,王小波用纯净、自然的性来反驳传统观念中对性的误解,而对老佛爷与皇帝的性,王小波描写极尽粗鄙,一把扯下老佛爷、皇帝身居高位的严肃的高帽,用鄙俗来对抗严肃,用污秽来消解清高。对照王小波不同的性描写,更突出其语言浓墨重彩的狂欢化特色。
欧阳师哲:“狂欢化”在中国现代文学之中的缺席,似乎证实了这样一件事:尽管文学发展是踵事增华的,但在某个共同体中释放能量的力度和效能不仅有限,且不能“陵节而施”。以俗讽雅、以丑陋挑战崇高的狂欢话语在以启蒙、革命为主导的现代文学三十年中无法实现有效地发展。尽管如此,中国现代诗学对西方“以丑为美”一脉的本土化尝试似乎是某种无意识的、狂欢化的言语实验。法国象征派波德莱尔、兰波等人的观念传入中国后,先是上世纪20年代象征派的李金发有《弃妇》一诗,在重想象、暗示与陌生化的进程中表现怪诞的怀才不遇之感。再是闻一多的《死水》系列,丑的字眼和丑的意象成为作者诅咒感情的寄托,并以此完成在强烈的恨的外表下绝望的爱的主题传达。直至艾青,“以丑为美”进一步成为抨击日本法西斯政权之惨绝人寰的诗学实践(如《人皮》)。这些尝试都旨在颠覆正统中国诗坛对“古典、优美”意象选择的倾向。我们不能否认,尽管言语形式的狂欢在当时并不足够大胆(闻一多仍有“三美”主张和“豆腐块”形式),但我们同样不能无视诗人们尝试以先锋手段建立某种新的价值世界的努力,并成功在破坏性的重构之中实现了诗歌的“中国式现代化”。
袁子诺:选段中“脱冕”式语言更侧重于意义理解层面,曾经被排除于文学之外的排泄、交媾等肉体形象被夸张或变形,并成了狂欢化的选择。现代汉语中约定俗成的能指与所指在阅读时给人以秩序感,这是被文化“加冕”了的语言权威,如若有人违反了这一规则,好像就会被冠以“病句”的名号,被驱逐出文学的王国。人们长久处于恒定的语法规范之中,故对此权力结构习焉不察。当代的许多作家业已逐步开始挑战既定的规则,在叙述者胡诌似的文本中,语言学上的“脱冕”生成了“陌生的熟词”,这更把文本狂欢化展示得淋漓尽致。
二、狂欢化类型之二:高浓度语言
1、王连方做过很周密的思考,他时常一手执烟,一手叉腰,站到《世界地图》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的面前,把箍桶匠、杀猪匠、鞋匠、篾匠、铁匠、铜匠、锡匠、木匠、瓦匠放在一起,进行综合、比较、分析、研究,经过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里而外、由现象到本质,再联系上自己的身体、年纪、精力、威望等实际,决定做漆匠。(毕飞宇:《玉米》,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第55页。)
2、他像一只大鸟栖息在我的欢乐之上,他不停地说爱你爱你离不开你,于是我感到甜蜜于是我感到荒谬于是我感到一切很正常存在即本质物质决定精神而精神分析家和道学家的话永远不要相信只需要性爱治疗关键是你能不能决定你的生活。(卫慧:《蝴蝶的尖叫》,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217页。)
3、愈钻得深学得好,他就愈体会到足球运动的全部好处。忠诚、勇敢、进取、合作、互助、吃苦、忍耐、灵活、技巧、荣誉、道德,特别是,公平竞争,费厄泼赖!足球秩序就是天国的秩序!足球精神就是英雄精神!足球价值就是理想的价值!大家都按足球规则来做,世界上就不会有压迫、剥削、机会不公平、战争、暴政、极权、堕落、种族歧视、卖淫和关税壁垒!对于真正的球星来说,任何壁垒都是一攻就破!一个小小的足球,比任何一个踢它摸它造它看它研究它的人都更高尚完美!献身足球!为足球而舍身!他的真伪是非功过美丑善恶,任凭世人和后世的庸人们去评说吧,他对足球的贡献将写入历史,与日月同光!(王蒙:《球星奇遇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第28页。)
4、担心自己会肌肉萎缩。哑然失言的巨大恐惧深深地把他擒住了。林格看见他是那么焦虑急切忧心忡忡地说着,喋喋不休没完没了地说着,捶胸顿足扼腕蹙眉地说着,振聋发聩义愤填膺地说着,小题大做没屁硬挤地说着,看似庖丁解牛实则瞎子摸象地说着,不分时间和场合,人来齐了就开说,把“人文精神”和“终极关怀”挂在唇边上絮絮叨叨念来念去地磨嘴皮子,像是在练着灌口盥口或者洋绕口令Rap,简直是说得比唱得都好听了。(徐坤:《游行》,载《遭遇爱情》,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78页。)
5、“Please 不用急,Ladies and gentlemen,砸场尽管喝倒彩,不用急,再来一次,台下谁上来?请请。……Mandama玛旦,尽管抽,牌不咬人……请教密斯芳名。”(虹影:《上海魔术师》,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0页。)
6、他说这次真是棋逢对手了,这次真是人生得一性知己足矣。他说两个人你来我往,一个春风吹,一个战鼓擂,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个刚刚魔高一尺,另一个马上道高一丈。他说用荡妇去形容她都他妈的太文雅了,她是全世界重量级荡妇中的超级至尊。他说昨天晚上两个人翻来覆去打了一场旷世罕见的肉搏大战,最后是两败俱伤不分胜负。(余华:《兄弟》,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第523页。)
7、奶奶注视着红高粱,在她朦胧的眼睛里,高粱们奇谲瑰丽,奇形怪状,它们呻吟着,扭曲着,呼号着,缠绕着,时而像魔鬼,时而像亲人,它们在奶奶眼里盘结成蛇样的一团,又忽喇喇地伸展开来,奶奶无法说出它们的光彩了。它们红红绿绿,白白黑黑,蓝蓝绿绿,它们哈哈大笑,它们嚎啕大哭,哭出的眼泪像雨点一样打在奶奶心中那一片苍凉的沙滩上。高粱缝隙里,镶着一块块的蓝天,天是那么高又是那么低。奶奶觉得天与地、与人、与高粱交织在一起,一切都在一个硕大无朋的罩子里罩着。(莫言:《红高粱家族》,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第56页。)
陈培浩:这部分讨论的“高浓度”语言同样是比喻性的说法。事实上,对于语言来说,“浓度”也是强度,这里指的是如何通过语言的强化而产生力量的强化,进而带来能量解放的狂欢化效果。但是,我们要注意到,并非所有的强化都必然带来能量的解放。有的“强化”只是无效地重复。所以狂欢化如何“高浓度”其实是非常考验作家的想象力和创造力的。以第一段为例,毕飞宇写王连方,妙处其实不是诸如箍桶匠、杀猪匠、鞋匠等的重复,而是多套不同领域词汇的并置。一般来说,重复“箍桶匠、杀猪匠、鞋匠、篾匠、铁匠、铜匠、锡匠、木匠、瓦匠”“综合、比较、分析、研究”“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里而外、由现象到本质”的任何一个方面,都有套话之嫌。但恰恰将它们强化在一起,产生了戏剧性的落差和喜剧性的效果。决定当一名漆匠,何尝需要动用这么多套宏大的词汇系统。可是,恰恰是这种浮夸,准确地抵达了特殊时代下王连方的性格内面。所以,分析高浓度语言,不是指出高浓度就完了,而是要指出这种高浓度如何发挥文学效果。
郑慧芳:如果说巴赫金理论中的狂欢化语言所对应的关系是“严肃、典雅——诙谐、粗鄙”,那么新的语言实践则开拓出“简洁——繁难”的新外延,运用讽拟、罗列、排比、杂语、复句、铺陈、标点省略、集约式叙述等手法,继续对语言规范进行有意地冒犯,进行高浓度的语言狂欢。
讽拟体即讽刺性模仿,通过对他人语言的风格、体式进行调笑、变形、游戏的滑稽摹仿,实现对模拟对象的讽刺与否定,造成滑稽、荒诞的讽刺性效果,这也是一种对严肃形式的降格。摘录一写的是王连方因作风问题被双开后的从业选择,以领袖人物做重大决策时的形象来讽拟王连方择业时的姿态,语言形式与意义分裂,在暗合人物身份的同时又对当时的政治形态话语进行了无情地嘲讽。
标点的省略也是语言游戏、语言狂欢的手段之一。当作者刻意取消标点,语句以超长句的形式出现,情感在长句中积蓄,然后一口气发泄出来。语言的狂欢在一定程度上是由于情感宣泄的需要。摘录二写“我”与情人在欲望点燃时的情状,将自己的感受、抽象的哲学思考以及“他”的建议与见解糅合在一起,倾泻而出,排山倒海地表达着世纪末人们的空虚、绝望、疯狂和迷茫,行文节奏极快,造成情绪宣泄效果。
狂欢广场特有的庆典式的、洋洋洒洒的名称列举也被化用到了文学语言中。通过罗列、排比、反复、铺陈等手法,将大量相近的词汇、句式堆砌,使同一结构反复出现,形成高密度的词汇、高浓度的句式。但是,这是一种语言“能指”的狂欢,辞藻繁复但“所指”单一,只是为了增强叙事效果,形成“渲情效应”。摘录四通过排比,多角度刻画了黑戊博士夸夸其谈、沽名钓誉的特征。针砭辛辣,一气呵成,语言铺张,形成奔放的文气。
杂语是指多种语言的杂糅,写作者常常将规范语和诗词、歇后语、民间歌谣、政治术语、俗语、方言土语等融汇在一起,使各种语言互融、拆解、对抗、颠覆、对话,形成或滑稽、或调侃、或诙谐的语言狂欢效果。摘录五中,所罗门收养的中国孤儿“加里王子”将上海流行的各种语言吸收混杂起来,包括洋泾浜英语、市井语、戏剧腔以及养父的半外语等;摘录六中,李光头用成语、俗语、革命歌曲的歌词等多种形态的语言来形容性生活。杂语的介入使不同阶层、不同文化的人的语言进入文本,更符合人物的身份与生活环境,增强真实性和现实感。
对感官经验的大肆铺张是莫言小说语言的重要标志。在下意识和感性的支配下,他调动所有感觉方式,借助色彩、感觉意象和创造性想象,酣畅淋漓地宣泄着情感。摘录七写“我奶奶”死前眼中的红高粱,把奇特的主观感觉融进对景物的描写中,视觉画面与感觉、心理缠绕在一起,形成动态的、流动的、延展的感觉化景象。莫言用情绪主导语言,用意识驾驭语言,语言成了意识感觉的直接记录和变形。情绪心理的即兴抒发、直觉感觉的肆意挥洒,甚至是排比句式的大量使用,形成了一泻千里、汪洋恣肆的狂欢化语言风格。
许再佳:高浓度的语言狂欢具有近似于“饶舌型”或者“话语自我缠绕型”的特征,体现为思维的混乱、语言的无序。如卫慧《蝴蝶的尖叫》,“于是我感到甜蜜于是我感到荒谬于是我感到一切很正常”,喋喋不休且自我缠绕、自我否定。“存在即本质物质决定精神而精神分析家和道学家的话永远不要相信”,这里唯物论和唯心论的对立思维是清晰的,但马上又开始了多声部的呓语:“只需要性爱治疗关键是你能不能决定你的生活”。又如徐坤《游行》,这里体现出“语言狂欢”的一大功能就是能自如地深入无意识、潜意识,去探索人物内心中非理性的部分。讽拟、杂语丛生的高浓度语言集中体现在王蒙《失态的季节》里。“划右派”,将人进行阶级身份划分,三六九等不一而足。这不仅是一种“乱扣帽子”的行径,更是给个体的生存、名誉和尊严带来了极大戕害。叙述者受不了这一“震动”而显得失态、缠绕且反复的语言中,包含着对威权和秩序的谐谑、讽刺。需要指出的是,带有谐谑性质的话语狂欢对秩序的批判力度是有限的,其自身更多体现的是对生命自由的呐喊与无奈的自我嘲弄、妥协。
朱光燕:巴赫金注重语言的历史性和社会性、内在性和外在性,重视语言环境和话语交际。与之相应的,他提出了“广场语言”的概念,包括赞美吹嘘、谩骂诅咒、筵席交谈和名称列举等,反映在今天谈到的狂欢化类型二的“高浓度语言”中。如选段二余华《兄弟》里李光头对864号的赞美仿佛掏空所有语言储备。“筵席交谈”不同于官方语言的规范、严肃、单一,而体现出自由、随意。如选段二汉语与英语交织,书面语与口头语混杂,以及以文字呈现出英文字母与汉字译名的交杂,都反映着筵席交谈的随意不拘。“名称列举”表现为极端的修饰排比,夸张地大量使用同义、近义词语。如毕飞宇《玉米》中王连方罗列各色职业、考量方式和考量因素。这些名称列举不是简单的、毫无意义的重复,而是渗透着作者或赞美或揶揄的夸张性评价。极端的修饰表现为大量的修饰语和附加成分,如莫言《红高粱家族》中对奶奶眼里红高粱繁复、芜杂的描写,可谓是对读者的语言轰炸。长短句交织,密集调动各种感觉,动静、远近、虚实杂糅,让人淹没在感觉的狂欢、话语的狂欢中。
袁子诺:在选段的阅读中,语言信息的浓密与富集率先给人“当头一棒”,像徐坤与余华等人对文字的重复回环,强化了狂欢化语言的力度。这种“同义反复”极易令人产生一种迷失在能指狂欢中的眼花缭乱。不过,并非所有的同义排列都可以聚合成高浓度的语言,需要遵循其自身的内在逻辑才能形成颠覆性的狂欢效果。如徐坤《游行》中对黑戊几个“说着”的描述:“焦虑急切忧心忡忡”是情绪状态,“喋喋不休没完没了”是动作持续,“捶胸顿足扼腕蹙眉”是融合了情绪的动作,“振聋发聩义愤填膺”又将这种融合推向了更夸张的程度;但随之“小题大做没屁硬挤”中的粗鄙之语与成语形成反差张力,对黑戊说脏话时也要引经据典的讽刺达到了顶峰。“看似庖丁解牛实则瞎子摸象”从描述“说着”的情绪神态向其内容过渡,“不分时间和场合,人来齐了”则陈说“说着”发生的无条件性。正是这样的层层递进,多方面的叠加重复才使得语言浓度不断增强,最终在语言的狂欢中完成了对知识分子虚伪的讽刺与戏谑。
林晨滢:语言有两个层面:组合和聚合。在横向组合上,语言符号遵循时间和逻辑的前后顺序,进行历时性的线性排列,每一语言符号拥有专属的时间和位置;在纵向聚合上,语言符号之间依据声音、语义的相似性或相异性形成共时集合关系,可以根据语境互相替换。组合中的每一个位置都隐含着一个纵向的聚合系统,叙述者一般会从聚合系统中选择最合适的语词安放到句段中完成表述。但是在上述选段中却出现了大量相似或相异词语的堆叠现象,仿佛是聚合系统的“决堤”,造成了信息的繁复冗余,和我们所推崇的言简意赅的语言风格背道而驰。但这种铺排方式能将联想层面上的语词横排到组合关系中,拓宽了同一位置上的表达范畴。如卫慧《蝴蝶的尖叫》中“甜蜜”“荒谬”“一切都正常”包含着三个不同维度的感情色彩,人物的欢乐达到极致后产生了情感上的变形,幸福的晕眩感令人怀疑现实的真实性,将内心情感的细枝末节一一展现出来,让读者直观地知晓人物的情感世界。不仅如此,高浓度聚合语词的铺排还能够产生声势浩大的艺术效果,如徐坤《游行》中“焦虑急切”和“忧心忡忡”“喋喋不休”和“没完没了”“捶胸顿足”和“扼腕蹙眉”“振聋发聩”和“义愤填膺”“小题大做”和“没屁硬挤”五对近义词在同一句子中同时出现,加重了修辞效果的厚重感,同时各个句子又组合成了排比段落,形成了浩浩荡荡的气势。这种高浓度的语词铺排虽然略显“拖泥带水”,但打破了日常语言的表达习惯,对读者一般的阅读规律发起了挑战,反而产生了独特的狂欢效果。
三、狂欢化语言的意义与限度
1、它们将言语转移到另一个层次,把整个言语置于各种言语规范的对立面。因此这样的言语便摆脱了规则与等级的束缚以及一般语言的种种清规戒律。(巴赫金著,李兆林、夏忠宪译:《拉伯雷研究》,载《巴赫金全集》第六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14页。)
2、与一切现成的、完成性的东西相敌对,与一切妄想具有不可动摇性和永恒性的东西相敌对,为了表现自己,它所要求的是动态的和变易的、闪烁不定、变幻无常的形式。狂欢节语言的一切形式和象征都洋溢着交替和更新的激情,充溢着对占统治地位的真理和权力的可笑的相对性的意识。(巴赫金著,李兆林、夏忠宪译:《拉伯雷研究》,载《巴赫金全集》第六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3页。)
3、小说之所以是“杂语化”的,其背后的深刻性和真实性在于它源自于被“杂语”包围的被描写对象,源自于多元化的社会存在。既然这样,那么小说的这种“杂语化”写作反过来就毫无疑问又非常形象地反映了多元化社会存在的真实性。(胡沛萍:《“狂欢化”写作莫言小说的艺术特征与叛逆精神》,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89页。)
4、他看到有一个身穿黑色毛料西装、高领朱红色毛衣、敞开着的西装胸襟上别着一枚珠光闪烁的胸饰的、高耸的乳房使毛衣出现诱人的褶皱的、头发像一团牛粪、干净利落地盘在脑后、额头彻底暴露、又光又亮、脸色白皙滋润得像羊脂美玉的、屁股轻巧地撅着、裤线像刀刃一样垂直着、穿双半高跟黑皮鞋面儿的、戴着茶色眼镜看不清楚她的眼睛的、嘴唇像刚吃过樱桃的鲜艳欲滴的、气度非凡的女人……(莫言:《丰乳肥臀》,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第455页。)
5、我应该……我……天啊……疲劳,右派,帽子……是谁说的呢?有了帽子可以预防伤风感冒,有了帽子就不再失眠,不再胡思乱想,不再不服气,不再对任何人有什么不满,不再闹情绪,不再孤独,不再空虚,不再遗憾,不再惆怅,不再有任何思想问题,不再有野心,不再骄傲自满,不再有什么非礼念头,更不要说行为了。是的,戴了右派帽子的人绝对不会再什么乱搞男女关系……直到不孝父母不敬领导的错误。多么幸福的右派帽子!多么温暖的右派帽子!多么体贴的右派帽子,东菊也戴上……多么奇妙!多么舒服!好!(王蒙:《失态的季节》,载《王蒙文存》第五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第104页。)
陈培浩:我上面一再强调,评价狂欢化语言必须看效果,狂欢化本身并非审美合法性的充分条件。衡量狂欢化语言是否有效,关键还是看创造性。不管是升格还是降格,不管是加冕还是脱冕,不管是超高浓度还是超低浓度,关键是这种语言是否必要、是否有力、是否独创。不必要的强化则是唆;没有表现力的强化则是平庸;没有原创性的强化则不过是临摹。
郑慧芳:从狂欢化语言的相关创作来看,莫言举重若轻的民间叙事,王蒙“季节”系列对特殊年代聪明的揭露,王朔的世俗化定位和“痞子”式的调侃,王小波“性”的反抗……都带有讽刺、批判、对抗的性质。因此,狂欢化语言在颠覆传统语言形式的同时,也在以狂欢的形式表现思想上的颠覆性和反抗性。狂欢并不意味着脱离严肃现实,而是作者有意识地回避批判现实主义沉郁忧患风格而做的另一种选择。
对于创作者本身来说,狂欢化语言是一种相对较为安全的叙述策略。耶鲁大学政治人类学者詹姆斯·斯考特在研究下层群体对抗权力的方式的论著中认为:“对权力说真话”是一种奢侈的理想。因此弱者在权势面前的伪装成为普遍现象,下层群体采用“隐蔽语本”的话语方式,通过正话反说、插科打诨、流言蜚语的形式,在冒犯和自我克制间寻求一种妥帖的表达方式,缓解直接对峙的紧张感。对于作家来说也是同理。纵观国内使用狂欢化语言创作的作家,基本都不是站在广场上用知识分子的语言进行批判的精英式作家。他们吸取民间资源,始终以低调的姿态穿行于庙堂和广场之间,借助对文字的游戏和玩弄,使自己的话语显得既生气勃勃又具有某种程度的合法性。
因此,狂欢化语言颠覆和创造着语言形式,以较为安全的叙述方式表达批判、否定、讽刺等思想态度,同时形成强烈的、感性的语言氛围,具有十分独特的文学意义。但是,在肯定作家进行狂欢化创作实验的同时,我们同样需要思考狂欢化语言的边界与尺度问题。
首先,过度粗鄙会导致审美障碍,粗鄙语言要有一定的限度。适当的粗鄙尚在读者的接受范围之内,给人耳目一新的审美冲击感,过度则会流于轻浮与粗俗,造成阅读和审美障碍。在使用这类词句时一定要持慎重态度,如何使用粗鄙语词,什么情况下可以使用粗鄙语词,粗鄙语词怎样使用可以起到塑造人物、提升主题的效果,都是作者应该考虑的问题。
第二,不加节制的宣泄会影响阅读体验,语言的浓度也要有一定的限度。毫无分寸的宣泄和心血来潮式的繁复铺排会造成能指过剩而所指空洞,流于直露和浮泛。摘录四修饰“女人”的定语过于复杂,结构关系令人难以把握,显得繁复啰嗦,损害了语言的形象性和表现力,也使读者丧失阅读的耐心。此外,感性的宣泄并不意味着理性的缺席,单纯的感知是浅薄的,长期脱离理性的轨道,无意识、无节制地宣泄感觉,也会失去深度思考的能力。
第三,过于求新的语言可能导致粗糙与直露,要同时追求语言的文学性。有些语言过多挑战汉语的结构规律、语用规律和读者的阅读规律,没有进行恰当的提炼与精雕细琢,缺乏“意味的丰饶和耐人咀嚼的劲道”。语言的粗鄙化也并不意味着文学性的丧失,存在于生活表面的粗鄙语言要经过作者的严格筛选和审美转化。
第四,狂欢失控可能会导致作者忽略对作品深度的挖掘,语言与内涵要保持同步。不加节制地宣泄,或是玩弄文字游戏,片面追求语言的创新或是陌生化,而忽略了对作品深度的挖掘,都不是好的狂欢化语言。摘录五本意应该是通过对钱文的恐惧与强自宽解的心理描写,展现五十年代中后期那场历史风暴的原始面貌,对历史进行讽刺与反思。但是心理描写的东拉西扯却减弱了批判力度,本该深邃的思辨浮于表面,语言流于油滑,思想艺术价值没有得到最大限度地发挥。
许再佳:语言狂欢化具有诸多意义:借助语言狂欢“失序”“脱轨”的表象,深入抵达人物的无意识、潜意识,去探索其非理性的心理及情感;在戏谑狂欢的语言表象下,可以实现对某种威权、象征秩序的嘲讽、解构,或者个体幽微隐秘的心曲表达;借由剖析语言狂欢化所遵循的客观事理逻辑或主观情感逻辑,能对历史事件、文化现象进行反省、审思和批判。在这几组类型中,我们发现狂欢化语言大多属于对象征秩序、现实威权的解构、对情绪失控的宣泄,但是较少涉及解构后意义的重建。以感官功能型为例,过度物化、情欲化的描写也是一种消费主义的陷阱,它将导致意义的碎片化,使人沉湎于语言形而下的狂欢而缺少思考的深度。而且,这种感官型的话语狂欢大多包含男性视角对女性的物化和凝视,其语言伦理也是值得探讨的。此外,文学总是需要提供一种公共的道德承担,一种意义的建构,过度沉迷于话语狂欢,会导致一种虚无主义和庸俗趣味。将所有的一切拿来解构,无意义无深度的狂欢化,最终也可能导致一种文学、文化犬儒主义的出现。虽然“语言具有自我调节功能”,但“自我调节”并非来自语言而是来自语言实践。我们使用狂欢化语言来“冲击旧道德”,并非指狂欢化语言本身没有道德。恰恰相反,语言实践主体的精神立场始终都是语言狂欢化的关键。只有秉承一定的道德标准,才不会使文学语言的狂欢化流于庸俗。
陈银清:狂欢化的语言就像是一个面具,面具之下,是一个压抑的、渴望自由表达的灵魂。表现为“脱冕”、暴力美学、高浓度夸张排比、讽刺、戏谑诙谐、反秩序形式等等的狂欢化语言,以外在的反常表达内在的理想。有效的狂欢化语言,可以让读者穿过语言的丛林,进入思想的内核,体会语言背后的深邃思想。然而,当狂欢化语言跳出了自身的限度而成为语言游戏,就失去了它的力量。它不仅在读者接受上出现困难,离文学的本质也越来越远。
邓秋鹏:在我看来,狂欢化作为一种诗学理论的首要价值在于打破了传统的“雅—俗”二元对立的文学体系,使得属于高雅文学的语言被“脱冕”,而原本被排斥在高雅文学之外的口语、俚语、方言等通俗文学用语进入文本中。这在一方面丰富了文学文本,特别是小说当中的语言环境和人物话语,为塑造更加立体、更贴近现实生活的人物形象提供了有利条件;另一方面,狂欢化语言也营造了更加开放的文学研究视野,使得批评家可以避免以过于严肃或冷漠的态度审视文本,反之以一种活跃的、感性的阅读热情重新理解文本当中的世界。
当然,狂欢化语言也存在着必要的限制条件。必须意识到,狂欢化语言是相对于传统的文学语言而言的一种解构性、颠覆性叙述策略,这就意味着它只能是特定环境中的叙述用语而非主流语言。倘若这种语言在文本中的使用滥俗化、庸俗化,那么文学文本的价值就会被语言所腐蚀和降解,最终导致“泼妇骂街”式的文段不断堆砌,令人难以接受。所以说,狂欢化语言在强调解构理性、给严肃文学降格的同时,也必须坚守文学艺术的理性价值与社会功用——那些抛开理性、缺少积极的社会功用,一味鼓吹人心丑恶与社会黑暗面的文学作品是必须被否定的。
欧阳师哲:狂欢的限度问题,其实在文学研究的各个具体话题中早已留下踪迹。一味粗俗化、生殖化是否就能代表更前卫、激进的姿态和立场?显然不是。如果狂欢化过度,就成了某种骂街式的文本,文学揭开了最后一层神秘的遮羞布,留下了毫无美感的、疲软的生殖器。为狂欢而狂欢,就如为讽刺而讽刺一般,不仅不会得到认同,反而会引起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