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质的写作和建立于超现实之上的个人世界
2023-08-21李浩
□文/李浩
我的朋友、剧作家李静说过一句让我印象深刻的话,她认为作为批评家“最好不认识任何一个作家”,当然她说的“不认识”需要加上引号。与作家的认识和不认识在这里并不重要,她的本意是,面对作品,面对任何一个熟悉或不熟悉的、认识与不认识的作家,批评者都要拿出自己的艺术真诚,完全忽略作品之外的其他因素,“装作”不认识他们不熟悉他们,专心而恒固地采用统一的标准:只有在这一前提下他的评判才具有价值,才有效。
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这句话对我和我的文字有种“警告”性质,它让我面对一个新文本的时候尽最大可能“剔除”文本之外的影响,至少要始终抱有这样的警惕。在一个讲求人情的日常中能做到这一点是何其地难。我承认,在面对某些作家、某些文本的时候我并没能严格而恒固地做到。随着年龄增长,我的妥协似乎也跟着增长了一些,这也是需要我特别警惕的。说这些题外话并不针对李谁和李谁的文本,而是,它是我最近一段时间的自我反思,在这里我也暗下决心让自己警醒、警惕。一步之退就可能是全部之退,我不能也不允许自己成为不喜欢的那类人,何况,它对我的小说和诗歌写作也会有一个潜在伤害,这也是我不想的。说这些题外也并不完全不针对陌生的李谁,我要告知自己和李谁的是,在面对真正“不认识”的李谁,会专心而恒固地采用“统一的文学标准”,我的所有言说都尽最大可能语出真诚。当然“不认识”并不意味面对文本时会更为冷漠、严苛,尤其是面对青年写作者——我更愿看到他们的好,他们在艺术创造中的独特和才能,他们某些可贵之处的可贵“萌芽”。
李谁的写作很是特别,很有些异质性。我说的异质性并不是说它们在技术手法上、语言使用上有什么特别,不,李谁提供的这两篇小说《柯米的遗物》《美丽的谣言》,就表面上来看并无特别之处:故事顺畅,它没有设计讲述方法上的“障碍”,也没有让哪一个主人公发出哲思式的滔滔不绝;语言使用也基本是“普通话”,它没有太多花样变化也没有过多修饰,使用的大抵也属于“黑白两色”,平常平稳;故事讲述的方法基本采用的是现实主义风格,至少可以说借用了现实主义的壳,它们有起点和终点的明晰也有脉络可循(尽管《柯米的遗物》略有想象和幻觉的溢出,但它本质上依然是现实的,完全可以是一个孩子在生活中的“可能状态”)……那,它们的特别之处和异质性在哪儿呢?它的异质性在于李谁想法上的特别,它并不遵循我们的惯常思维,而是“另辟道路”,从“似乎不可能”中延伸出让人信服也让人生疑的枝蔓。我们看到,李谁有他可贵的固执,他相信他所说的是真的,他相信他在小说中的所有推动,以及这份推动中的合理性。之所以说这份固执和相信“可贵”是因为这样的小说必须建立于固执和相信之上,写作者可以是那弱的和更弱的,但在结构故事和完成故事的前行上,固执和相信则一定显得更为重要:就像卡夫卡在《城堡》《审判》和《变形记》中同样呈现出的固执和相信一样。在《美丽的谣言》中,我们会在阅读中悄然发问:真有这样的爱?“我”的朋友熊会有那样的行为,会与“我”、与离小姐之间保持那样的关系?第四节,离小姐的朗诵和“我”的告白是否真的可以发生,它……而在《柯米的遗物》中,米小怎么可能在恐龙杯里“养”出了恐龙,恐龙杯为什么能让柯米回来,以及它要怎么让柯米回来?它们都在不断地“生疑”,不断地摇晃,而李谁的固执和相信却始终支撑着它,就像卡夫卡在《煤桶骑士》和《在流放地》中所做的那样。之所以反复地提及卡夫卡,是因为李谁的小说中或多或少具有卡夫卡式的那种特质,他们都在利用真实和生活的样貌,建造一个并不那么相似的“陌生世界”。李谁的固执相信更使他的文字具有一种超现实的魔幻感,并变成一种独特的冒险。如果按照弗洛伊德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分析,或荣格对于乔伊斯的创作分析,我们甚至可以看出某种另外的心理图谱,它不曾融解于众人之中……这一另外恰恰成就了李谁,当然也让李谁变得孤单。可以说,李谁所创造的世界可能与我们的现实世界并不相像,但这里有种特别的提示,提示我们“生活并不像我们以为的那么简单”,提示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有另一种思维、另一些想法,而这是我们之前所不知或所忽略的:李谁通过他的小说写作,向我们展开了另一种可能。
《美丽的谣言》可看作是爱情故事,但它和我们时常所见的爱情故事并不相似,我们甚至可以怀疑这份爱情的存在,以至于怀疑到离小姐的存在。在这里,离小姐留给我们的只有片段的、由“我”和“我的朋友”熊建构出的碎片式阴影,她没有历史,没有具体生活,没有财富来源的交待和工作关系,甚至没有其父母、家人的所有信息——她只有“可爱”和对“爱”的拒绝,以及让“我”连绵而不易割舍的心动……李谁说,“我已经意识到了,那个关于爱情的谣言还远远没有结束。也许就像古姨说的吧,为了更加靠近离小姐,逼近爱的本质,我需要的是‘更严酷的训练’。”——这话别有深意,别有天地,也别有意蕴和它的独特。对于爱情和对它的追逐,“更严酷的训练”应是什么?通过这一训练之后我们就可以到达爱情还是爱的本质?爱的本质与爱情和离小姐之间又是一种怎样的对应关系?靠近离小姐——这是“我”一直试图做的,可是这个靠近在前面已经被反复拒绝,那,此时,这个靠近又该以怎样的方式做到?我们还可以注意到,这个同样是影子一样出现仿佛是从“别处”拉来的古姨使用的也并非日常语言,而或多或少具有一种“哲学家”的气质,仿若莎士比亚戏剧中的某些仆从性人物:我对李谁的这一设计也颇感兴趣。是有意还是无意?是自觉还是精心?它们,或有不同。相较于《美丽的谣言》,我大抵更喜欢《柯米的遗物》一些,因为它的某些“溢出感”更重,而人物的“心理图谱”也更清晰动人,更有气息、血肉和力量。我对它的喜欢可能是从小说的第一句开始的:“米小今年八岁了,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明白的事情总是比父母想象的多,又比自己想象的少。”这句话构成一个贯穿,也为米小缓缓建筑起了只属于个人、难以容别人进入的“个人世界”,就像“小王子”遭遇的那种境遇,是我们每个人曾遭遇的那种境遇。只是,米小的“个人世界”渐渐变大,渐渐成了笼罩,渐渐成了一个具体的“实体”,而他所处的日常和校园生活则悄然后退,也悄然地成了虚影。小说中艾希的存在是必须的也是精妙的,她一边让米小的个人世界能够小有撑开,更有丰富,同时又让米小获得部分理解,有了一个脆弱的“同盟”,然后她也构成某种摧毁力量,把米小推向更强的孤单……它有意韵,有吁嘘,有惊讶,有疼痛。
在《美丽的谣言》第四节,这一具有复调式喧哗的章节中李谁呈现了他的艺术敏感和语言才华,在对它的阅读中我更强化了我的观点:李谁,本质上应是诗人,包括在小说中的转场使用和骤然的跳跃;在《柯米的遗物》最后部分,李谁细细言说“小恐龙真的长大了吗”的那一部分,我看到的是控制力和故事设计的才华,它甚至不逊于……在这里,我愿意再一次提及卡夫卡,提及他并不是要再次指认李谁与卡夫卡之间的某种内在相像,而是想重申和表明,在卡夫卡出现之后我们的写作一直在领受着来自他的惠泽,在他之后,我们的文学其实有了一个相对清晰的转向,有了不同以往的可能。“卡夫卡式”给予我们的并不是小说的技法方式,而是一种看世界的方法,一种观念的更变。正是基于这一点,我才敢略显强暴地言说,李谁的身上,具有一点儿卡夫卡的品质,就连某些疏漏和匮乏也有相像。
在《美丽的谣言》中,我的遗憾在于它始终弥散着一股迷雾的气息,有些可以清晰些、更生活化些的点做得不足,而这些点,有时会更能夯实根基,更强化阅读者的信和信以为真;第四节与第五节,它们之间的转场衔接“润滑”不够,之所以有这种感觉,主要在时间的设置和交代上,它是作家脑子里清晰而在小说设计时忽略的部分,要知道,阅读者需要一些有效提示才能建立与你共有的故事图景,我们可以有意留白可以有意取消某些连接,但也不能要求阅读者是我们肚子里的蛔虫,作家“知道”的阅读者也一定会知道。《柯米的遗物》,米小弟弟的死亡和后面的故事关联巨大,然而到中半段之后弟弟的相关就几乎消失了,只剩下恐龙杯和恐龙——我觉得如果在后面的部分再三地提及这个弟弟,让它变成整个故事的一条有效的、不断的线,或许会更好些,其动人的力量也更大;同时被动消失的还有米小的父母和他们的性格,他们也在后半部分不再参与故事进程,被弱化了,这,也值得重新审视;小说的第一部分提及“死亡”和死亡的不同理解,后面部分,它也被消失了……这样,故事的前后就有了小脱节,使得前面的这一提及略有臃余。我本以为“死亡意识”会是这篇小说的核心笼罩,但后面,对它的思考和追问被舍掉了。可以有两个方案供李谁选择:一是完全地舍掉,尽管故事还是从弟弟柯米的死亡开始,但不再让米小和母亲之间发生议论;二是补强,让米小和恐龙杯去说,和艾希去说,构成对话性的张力……当然可能还有别的方案,如果它能使小说的完整性和完成感变得更好的话。
最后,我也想补一句:我对李谁的写作有较大的期待。但他,会在后面的前行中不断遭遇阻碍和打击,我希望他能抵抗得住,不被严重左右的同时也不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