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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格言诗的大师

2023-08-21庄晓明

星星·散文诗 2023年11期
关键词:格言木心

中国是一个诗歌大国,也是一个格言诗大国,尤其在明清的时候,发展到了一个高峰,完全可以加入汉赋、唐诗、宋词、元曲的序列,代表着一个时代的诗歌乃至文化的风貌。先秦格言诗,是中国古典格言诗的源头,也可谓第一个高潮,老子、孔子、庄子等皆有许多格言诗杰作。先秦之后,中国古典格言诗以各种散落的状态出现,待到了明清,古典格言诗的创作突然奇峰突起,蔚然大观,不仅有了自觉的文本意识,更出现了一批大师级的作者。洪应明的《菜根谭》,屠隆的《娑罗馆清言》,陈继儒的《小窗幽记》,吴从先的《小窗自纪》,吕坤的《呻吟语》,王永彬的《围炉夜话》,张潮的《幽梦影》等等,皆是这个时期杰出的格言诗集。

二十世纪中国新诗诞生后,许多诗人继承了格言诗的文本意识,其中一位格言诗大家就是木心。木心创作丰厚,诗歌,散文,小说,批评等多种文学体裁均有涉及,但一本《素履之往》,就足以奠定他成为一位格言诗大家,进入洪应明、吕坤、张潮等大家行列。以我的阅读范围,百年新诗中尚未发现堪与木心媲美的格言诗大家。在传承的意义上,现代格言诗既要吸收明清格言诗的精髓,又要显示出自己的特色与进步;在思想资源上,明清格言诗的基础是儒、佛、道,现代格言诗则要将整个人类的思想资源作为创作背景,尤其是汲取西方现当代思想的成果;在诗思上,古典格言诗往往指向某个具体目标的抵达,而现代格言诗更注重诗思过程的展示,虽有清晰的指向,但指向的目标并不固定在某个点上,而是散发性的;在语言上,古典格言诗是理性的、逻辑的和清晰的,而现代格言诗则在理性的外貌下,引入了反抒情、悖论、反讽等现代诗艺,更具张力与戏剧性。当然,无论是古典格言诗还是现代格言诗,一些基本特征是不会变的,它们都短小,精警,与哲学是近邻。

木心的《素履之往》只收录了他部分格言诗,尚散落大量的格言诗未收入。一本《素履之往》,在某种意义上堪称文化、文学、艺术、人生的一本百科全书。尤为意味深长的,是木心给《素履之往》的每个章节的命名,皆取之《易经》,显然是要使之成为一个自足的文化、文学、艺术的宇宙性世界。在这个自足的世界中,每一个片断的格言诗,都如一颗星,在一个宏大的星系中闪烁。对《素履之往》这个宏大星系的整体认识,我们今天仍力不胜任,暂将之期待于未来的批评大家,但我们今天至少可亲近其中的一些星辰,盘桓游历其中,领略其发光的一些原理,而这,也是一种难得的阅读乐趣。

在《素履之往》中的“庖鱼及宾”一辑中有这样两段,“如果‘顿悟’不置于‘渐悟’中,顿悟之后恐有顿迷来”“当愚人来找你商量事体,你别费精神——他早就定了主意的”。这显然都属于标准的格言诗,有着精警的语言,哲学的意味,启示的空间。

第一段格言诗,纯粹的东方人写不出来,纯粹的西方人也写不出来,只有将东西方文化完美地浑融于一身的大智者,大诗人,方可为之。“顿悟”本为东方特色,禅家甚至提倡“不立文字”“直指人心”。深受西风熏染的木心,明察了这种顿悟的不可靠,就如同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高喊“看破红尘”一样的不可靠。木心以东西文化汇于一身的大悟指出,只有渡过逻辑链的“渐悟”,才能抵达真正的“顿悟”。当然,这段格言诗表面指出了东方的不足,实际上也暗示了西方的缺陷,就是他们严密的逻辑链往往由于缺少顿悟的提升,容易迷失于荒原之中。

第二段格言诗,则显得意趣盎然,将社会、人心的洞察置于逻辑的悖论,有着禅家的“棒喝”之妙。在一般的常识中,当一位“愚人”来找你“商量”,他显然应该是虚心纳教;而你,也有足够的理由对他引导一番。木心却提醒你“别费精神”,为什么呢?因为他“早就定了主意的”。这就令人挠首了,能定“主意”的人,应该不“愚”啊,这不推翻了前面“愚人”的定义?这句格言诗里,木心以悖论的戏剧性,暗示了以下几种可能:第一,这个“愚人”不知道自己的“愚”;第二,这个人假装自己“愚”;第三,这个人不是一般的“愚”,是一种“大愚”,至于这样的“大愚”属于什么样的人,读者自可发挥自己的想象了。短短的三句,启发了如此的空间,可见木心格言诗的非凡功力。

我们都知道,木心的精神世界曾受到尼采的很大影响。尼采有一句著名格言,“你要去女人那里吗?别忘了带上你的鞭子”。这与木心的“愚人”格言,有着戏剧性悖论相似。在常理中,到女人那儿去,是要带上爱与鲜花的,而尼采却大呼要“带上鞭子”。当然,木心的格言诗创作,已形成了属于自己的特色,且有着某种东方式“棒喝”的效果,尼采的影响已退为淡远的背景。

《素履之往》中的格言诗形式之丰富,显示了木心非凡的创造力。在“翩翩不富”这一章中,其形式就令人眼前一亮。诗人先置一词为小题,小题下的格言诗内容依此变奏展开,仿佛一首首音乐小品,既是一个个独立的小世界,最终又组成一部大曲。在哲思的启迪之外,多了一层迷人、醉人的艺术氛围。如“翩翩不富”一辑中的《奇异宠物》写到,“谈到他的缺点时,他便紧紧搂住那缺点,一脸憨厚的笑——缺点是他的宠物。”再如《幸亏》中,“自己的文章改了又改,幸亏我不是外科医生。”在这一辑中,我只是从中随意取出了两则小品。《奇异宠物》中,木心将分属两个范畴的事物“缺点”和“宠物”,在短短四句中以诗的置换技艺,注于一个词语“宠物”中,并且还有小说式的情节、场景。卡尔维诺理想中的一句话小说,大概就是这样的吧。《幸亏》中,木心则以批评家的意识,将作家与医生两个职业并置,制造了令人忍俊不住而又回味无穷的诗意效果。作家作文,自然要不断修改,以使之趋于精品;但对于外科医生来说,却万万不可,在病人伤口上的不断修改,只能是制造灾难。这两则小品,非诗人、批评家、哲人集于一身者不能为,在深刻的诗意中,散发着作者洞察世界的诙谐、幽默——诗中抒情易,而诙谐、幽默的品质,在古今诗中都是如此珍贵,难觅。

木心的格言诗在保持格言诗本质的同时,还散发出某种抒情的效果。如“庖鱼及宾”一辑中,“科隆深秋,时近黄昏,双塔大教堂洪钟初动,随着全城的钟次第应和,洞浩瀚,历时二十分,/茫茫平息。/就听这次为好?每天听为好?/离科隆已逾三载,双塔大教堂的钟声,恭闻一度是幸,日日敬聆是福。”这段诗中有景、有情、有追问,还有启悟,其诗性的时空张力,堪与昌耀的短诗《斯人》中,“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相媲美。在《庖鱼及宾》一辑的另一段探询纯粹快乐的诗中,抒情的力量,借助于诗思的推进,直抵灵魂的深处:“阳台晚眺,两个青年远远走来,步姿各样而都显得非常快乐,波多黎各,好像是,是波多黎各人,那腿那手臂的韵律纯粹是快乐,快乐的脖子快乐的腰,走过阳台底下,仰面唿哨道声晚安,丑陋妩媚之极,怎会这样快乐,怎会这样快乐的呢?克尔凯郭尔看了又得举枪自杀一次。”该段诗的前部分,有散文的叙述,有传统的抒情,但最后一句“克尔凯郭尔看了又得举枪自杀一次”,则在一种戏剧性的张力中,将整段提升为诗。是的,诗不怕平淡、乃至平凡至极的句子,只要它的后面部分或最后一句,构成一种戏剧性张力,即可成为好诗。这段诗前面部分的句子是如此鲜活,将一种纯粹的快乐淋漓地呈于读者面前,至最后一句的以虚拟的场景,将纯粹的快乐提升于一种极致的光晕之中。

克尔凯郭尔是存在主义哲学之父,也是一位极度的悲观主义者。当然,他并没有真正地自杀过;在木心这里,他的第一次“自杀”应是指他坚守自己的思想,与当时社会现实的拒绝、决绝。木心设想克尔凯郭尔又要“自杀”第二次,是因为那两个青年的“纯粹的快乐”,反驳了他的悲观主义哲学;他无力否定这样“纯粹的快乐”的存在,不得不又“自杀”一次。木心的这最后一句,当然有些戏谑的意味,然而戏剧性张力呈现出来的“纯粹的快乐”,是如此深沉地感染了读者。

在极短的篇幅中,以对比的悖论,制造一种诗性的张力和戏剧性,是木心的擅长。在《庖鱼及宾》一辑的一些较长的格言诗中,他也设法让这种张力、戏剧性保持着。如“古典建筑,外观上与天地山水尽可能协调,预计日晒雨淋风蚀尘染,将使表面形成更佳效果,直至变为废墟,犹有供人凭吊的魅力。/现代建筑的外观,纯求新感觉,几年后,七折八扣,愈旧愈难看。决绝的直,刚愎的横,与自然景色不和谐,总还得耸立在自然之内。论顽固,是自然最顽固,无视自然,要吃亏的。”按理,在诗中探讨古典建筑与现代建筑是吃力不讨好的,那往往是大块头的文章所为。木心却以高瞻的目光,比较的手法,将古典建筑与现代建筑的诗性精魄提炼了出来,令人瞬间“大悟”,并将启迪后的思绪,蔓延入历史、文化的浩茫空间——这样的艺术效果,是一般的抒情诗难以做到的。

思辨,也能成就一种诗,过去的很长时间,一直存在于我的设想、向往中,但在木心这里,轻易就实现了。如《庖鱼及宾》中,“古典主义,是后人说的。/浪漫主义,是自己说的。/唯美主义,其实是一种隐私,叫出来就失态,唯美主义伤在不懂得美。/象征主义,也不必明言,否则成了谜底在前谜面在后。/现实主义,笨嘴说俏皮话,皮而不俏。/意象主义,太太,意象算啥主义,是意象派吧。/超现实主义,这样地能超,超掉‘主义’行不行呢。”木心的这些句子,并不是对文学史上这些“主义”的概念提炼,如果那样做也没有多大意思。他只是巧妙地从自己的独特理解中寻到一个角度,突入这些“主义”的核心地带并不说明什么,只是提示读者“此中有真意”,让读者们各自去悟。

《素履之往》中,还有大量这类对文学、音乐、绘画点评的启悟性文字,它们不属于学术,而是一种以诗论诗——成就一种有多种意义的独特的诗。木心的这种以诗发论的风格受到尼采的影响,但尼采偏于哲学,木心更多地偏于诗,或属于诗。以诗发论,木心的源头其实还是在中国,杜甫的《戏为六绝句》,司空图的《二十四品》,都是无可置疑的源头、典范。在木心的这类文字中,既有杜甫的高瞻锐见,又有司空图的禅意启发;由于时代赐予的后现代视野,其表达的形式更为自由,目光也更为开阔,浩繁的世界文学、艺术,都在其扫视之中。于是还能见到令人惊奇且震撼的诗,表现了木心自由不羁、已入化境的创作,其杰出甚至超越了当下诗评家所能接受的范围。如《庖鱼及宾》一辑的这段:“祖师西来意旨如何/‘子解得糯团么’——岩头/祖师西来意旨如何/‘取皂角作浣衣状’——玄泉/祖师西来意旨如何/‘庭前柏树子’——赵州/祖师西来意旨如何/‘闻得檐雨滴声吗’(适雨)——叶县青/……/如何是达摩西来意/‘了此意’/(‘来’即‘意’,‘一华五叶’即‘此’。/衣钵传而底事无传,达摩西来,不了,了之)”。

祖师即指达摩,系西天禅宗第二十八祖。达摩祖师传承法脉就是禅宗心法,以此来传播宇宙人生大道和真理。历来的禅宗公案,皆是从不同角度让信徒来领悟这宇宙人生大道和真理。木心的这段诗,可谓禅宗格言的一个小集结,排列的每一个禅宗公案,都隐有一个典故,一个诗意禅意空间。木心运用后现代派常用的“拼贴”手法,将历代高僧的禅宗公案构成一个“禅”的宇宙。在似乎有着某种“戏谑”意味的“了此意”的汇总中,将东方禅意发展到一种宇宙的尽处,或一种宇宙的苍茫之境。在这样的一首后现代的杰作面前,我不知道哪一位当代诗人敢置喙木心不是诗歌大师。这是中国的后现代诗,也是世界的后现代诗,是一首妙手偶得的代表东方的后现代诗。

有意思的是,木心写下的代表东方的后现代诗,他自己可能并不认可,而他上心的那些分行的新诗,其实并不出众。他在这种散文形式的格言诗里,找到了自己独特的语感,一种顿挫的节奏,将自己诗人的本色,哲人的风采,智者的洞察,完美地浑融于一体。读木心的《素履之往》,让我想到了老子出关时草草留下的三千言,或宋人并未看作“大道”的词的创作,其实就是在不经意间登上了一座高山。

何为现代诗,或未来的诗,诗人纪弦有一段话虽有偏颇,但不无启发:“古人是用诗的形式写散文,今人是用散文的形式来写诗。”诗,发展至今天是一个呼唤大师的时代,早已不是那种分行的抒情,也不用拘于固定的框架;每个人都可以寻找适合自己诗的形式,表现手法可更加丰富多彩;反抒情写作,智性写作,反讽写作,黑色幽默写作等等,只要能给读者瞬间的一个诗性空间,皆可称为诗。

当代诗坛的评论家们拘于过去关于诗歌的条条框框,令人遗憾地忽视了木心的诗歌创作,正如相当长的时间里,出版的新诗选中见不到鲁迅《野草》中的篇章。鲁迅在编他的《野草》时曾说“有了小感触,就写些短文,夸大点说,就是散文诗,以后印成一本,谓之《野草》”,实际上曲折地表明了他所写的是诗。木心在《素履之往》小序中这样说过,“总觉得诗意和哲理之类,是零碎的、断续的、明灭的”,也表明了所写的是诗。在我看来,鲁迅《野草》中的诗和木心《素履之往》中的诗,可称之为“伟大的诗”。

《素履之往》中的格言诗,都值得探究和解读,我的这篇文章只是随意的浅尝辄止,只能给读者提供某种引子,但愿也能给诗歌评论界提供某种引子。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诗人艾略特,与诗相伴了一辈子,晚年却感叹,不知道什么是诗。我且接过他的梯子:随着时间的延伸,诗将在无限可能的形式、无限可能的方式中存在,并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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