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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论汪曾祺的新诗创作

2023-08-19冯可欣

今古文创 2023年29期
关键词:汪曾祺诗歌

【摘要】汪曾祺的新诗写作始于1941年,其新诗质量与数量均为上乘,且主题多样化,艺术上自觉追求古典意象的运用,想象独特新颖,风格温和宁静、淡然轻逸。细致的观察以及丰富的联想能力共同赋予了汪曾祺诗歌生动的画面感,令其诗歌与小说、散文、绘画共同构成了汪曾祺文如其人、人文同一的证明。

【关键词】汪曾祺;诗歌;主题内容

【中图分类号】I24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9-005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9.016

作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一位重要作家,汪曾祺以充满诗意和人道主义关怀的小说及散文闻名于天下,但他的诗歌创作价值却总被世人轻易忽略。据不完全统计,汪曾祺前后共创作了近四十首新诗,且诗歌质量均为上乘。汪曾祺的新诗写作始于1941年,是时二十一岁的他就读于西南联大,便有《自画像》《昆明小街景》《有血的被单》《小茶馆》等重要诗作相继在《大公报》等处刊发,其温和宁静、淡然轻逸的风格,包括对人和事物的细致观察和对意象氛围的精准把握,都已充分显露出一位年轻诗人超高的天赋和别具特色的写作手法。

一、“看天染蓝了我的眼睛”——汪诗的思想内容

汪曾祺新诗的主题是多样化的,这之中既有如《自画像》般年轻人顾影低吟的私语,又有如《有血的被单》般对亲友的无边关切;既有如《小茶馆》般对周遭环境的体察与审视,又有如《文明街》般对人生与世界的关注和焦虑。这些新诗总体上可归纳为以下几个常见主题:

汪曾祺最偏爱在新诗中写闲趣,展露出其惯有的恬淡闲适的风格特征。他写旅游,在《旅途(八首)》中描绘赛里木湖、吐鲁番、呼伦贝尔草原等的异域风情。他写家乡,为电视片《梦故乡》作主题歌《我的家乡在高邮》:“我的家乡在高邮/风吹湖水浪悠悠/岸上栽的是垂杨柳/树下卧的是黑水牛……”不但读起来词句和谐,而且有一种能够感染人的诗的情调,后两句尤其能够唤起读者的美好的想象与新鲜的感觉,描绘出一幅专属于高邮的风俗画。除此之外,他还写日常的花鸟草木与时令,如《早晨》:“露水湿了草叶/湿了马齿苋/一只螳螂在牵牛花上散步/精致的淡绿的薄纱的贴身轻装。”把雨后草上的螳螂刻画的细致入微,把生活中常见的景象刻画得熠熠生辉。又如《下雪》:“雪花想下又不想下/犹犹豫豫/你们商量商量/拿个主意/对面人家的房顶白了/雪花拿定了主意了:下。”雪花在诗人的笔下成了一群纠结的孩子,自然的天气气候成了可以“商量”的事情,把雪将下未下时的场景描绘的可爱又生动。此类诗歌多数篇幅不长,短小却耐人寻味,既贴近生活,又通俗易懂,让读者可以借诗人的眼睛从一个未曾尝试过的角度观察世界,在明快的节奏中体味生活中平淡小事所蕴藏的美好。汪曾祺的部分诗作如《热汤面》还描绘着温馨的日常生活:“擀面条的声音/切白菜的声音/下雪天的声音/……楼上楼下/好几家/今天都吃热汤面”,这首诗歌所描绘的场景生动真实,洋溢着亲切自然的生活气息,调动着读者的视觉、听觉和嗅觉,我们仿佛可以透过作品感到自己正置身于满天飞扬的雪花中,鼻间可以嗅到热汤面的扑鼻的香气,耳边也萦绕着家家户户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

汪曾祺在诗中写闲趣,也写时代,这类作品虽占比很小,但还是在一定程度表现出了诗人的忧愁与烦闷。如《文明街》:“建设着破坏/荒唐的统计数表/不断的产生/未立名称的职业。”内忧与外患的同时存在,让年青的诗人不得不生出对未来道路的关注与焦虑。最典型的还是《昆明的春天》:“小粉蝶儿,纱头巾,/飞,飞,/喝,看天染蓝了我的眼睛,/该不会有警报吧,今儿。”与汪曾祺的著名散文《跑警报》不同,散文在很大程度上柔化了“警报”和战事产生的紧张气氛,将艰难的战时生活写得不乏意趣,而诗人在诗歌的前半部分描绘了许多和谐与安稳的景象后,末尾却陡然响起了“警报”,为原本和谐的场景笼罩了一层战争的恐惧与不安。当诗人将目光放置在空中时,便由“蓝天”自然而然的联想到会在空中响起的“警报”,也使代表着危险与苦难的“警报“与代表着辽阔而宁静“蓝天“形成强烈对比,突出了诗人对时局动荡的担忧和对人民安危的关注。

汪曾祺还常常在诗歌中感叹时间的流逝,《小茶馆》就是其中之一,茶馆是重要的公共空间,也是那个年代里,为数不多可以供大家感受日常生活的休闲场所。“如果我现在还算一个写小说的人,那么我这个小说家是在昆明的茶馆里泡出来的。”这是汪曾祺在《泡茶馆》一文中的原话。当年包括汪曾祺在内的西南联大学生最喜欢去的就是茶馆,汪曾祺经常在茶馆里观察形形色色的人:“有人说故事像说着自己/有人说着自己像说故事/有人甚么也不说,抽抽烟/看着自己碗里颜色淡了/又看别人碗里泛起新绿。”(《小茶馆》)诗人在后两句通过茶叶颜色浓淡变化折射出对时间流逝的体悟,揭示出在“小景”中藏着的深刻道理。又如《消息》:“二月天在一朵淡白的杜鹃花上谢落了/又飘向何方/我还未看清自己的颜色。”杜鹃花的“淡白”是肯定的,“我”的“颜色”却还是未知,杜鹃花随二月天的远去凋零,暗示着作者那不可回头的光阴也随着杜鹃花飘向远方。

二、“给我一支梦中的笔”——汪诗的特点

汪曾祺自幼跟随父亲学习绘画,对色彩有着一种特殊的敏感,这种敏感尤其在体现在他的诗句中:“青灰色的黄昏/下班的时候/暗绿的道旁的柏树/银红的骑车女郎的帽子/橘黄色的电车灯。”(《黄昏》)“青灰”“暗绿”“银红”“橘黄”通过对形色的具体刻画来展开目之所及处的场景,烘托出黄昏之时街道安谧柔和的氛围。同样色调明艳的诗歌还有《自画像》:“用绿色画成头发/再带点鹅儿黄……用浅红描两瓣修眉……还有嘴唇呢/那当然是淡淡的天青/春日里,风飘着/带有蝶粉的头巾。”“绿色”“鹅儿黄”“浅红”“天青”“蝶粉”,诗中出现的颜色看似东拼西凑毫无关联,实皆初春之色,能够于清冷薄凉中透出明亮和温馨,代表着生机盎然的春意。还有《昆明小街景》:“看天染蓝了我的眼睛。”天空纯净、高远,“眼睛”总不免使人想到“心灵”,诗人由蓝天定义自己的眼睛和心灵,不仅充满了诗意的氛围,还在最大程度上突出了蓝色清澈、浪漫的寓意。除了上述明媚活泼的颜色,汪曾祺的诗中还偶尔会出现晦暗、荒凉之色:“离绝绿染的紫啄的红爪/鳞瓣上辉煌的黑色如火。”(《落葉松》)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凄凉的意境,“摇落窗外盛开的/玫瑰深黑的瓣子。”(《有血的被单》)深黑色的玫瑰代表着血污的极致暗黑,表达着诗人为友人病情的担心与忧愁。

汪曾祺在《有一个长头发的青年》末尾写了一行小字:“三月十七日梦中作,醒来写定。”也在小说《梦》的开头写过这样一首小诗:“给我一枝梦中的笔/我会写出几首挺不错的诗。”由此可见“梦”是其诗歌创作的关键,在某种程度上切实地反映了他的创作特点,即贯穿全诗的梦幻的氛围。汪曾祺的诗意既不从格律中来,也不刻意经营诗歌意象和情节,流泻于诗人笔端的是一种交织着梦的碎片的诗句,给人以广阔想象的天地和朦胧的美的境界:“打开明瓦窗/看我的烟在一道阳光里幻想。”(《昆明的春天》)“好到故乡小溪的雾里摇摇/听许多欲言又止的梦话。”(《自画像》)充溢着奇幻的氛围,荡漾着温馨的情调,显得是那么奇妙又那么惬意。但他的梦并不是虚无缥缈的,而是理想化了的美丽现实,正如《自画像》:“如果白云下有寂寞吹拂/我愿意厮伴着黄昏。”在怅惘中给人以舒缓、宁静的感觉,有一种含蓄隽永、回味无穷之妙,短短几行字便构成了一部优美的梦幻交响曲,充分显示了诗人在诗艺上的造诣之深。

不论是小说还是散文,汪曾祺始终自觉追求中国化的遣词用语、意象呈现和思绪情境,诗歌也不例外。汪曾祺一直十分注意吸收传统诗歌的养料,诗歌中选用的意象大都带有中国传统文学的韵味,淡然闲适,却又典雅凝练:“茉莉。素馨。珠兰。数珠兰清雅。”(《花》)“山头石烂/涧水流过轻沙。”(《落叶松》)“茉莉”“素馨”“珠兰”“山”“石”“涧水”“轻沙”都是中国古典诗歌中的常用意象,代表着诗人淡然轻逸的性情和自在乐观的心境。融入了古典意象的诗格调自由流畅,轻柔舒缓,字字句句都浸润着诗人深厚的古典情韵:“落了香色的树木/绿照了不卷帘的窗子。”(《小茶馆》)“采参的眼中颜色/真像是一座秋山。”(《消息》)除了花草树木与山川河流,汪曾祺还在诗中融入了与古典女子有关的意象:“青的虔诚的梦/有水红色的嫩根/我们的柳丝是,哦/流着醉的睇视的/柔发。”(《封泥》)“谁需要,我送给她/随她爱簪在鬓边/爱别在襟头。”(《自画像》)“柳丝”“鬓边”“襟头”都是用来形容古时女子容貌衣着的词语,这样的意象温婉秀丽,符合中国传统美学。能将生活比作是一个年轻而又不乏古典意蕴的姑娘,可见诗人深厚的文学功底及意象选择的别出心裁。这些带有古典意象的诗句不但都是一些有形象的句子,而且所有的形象能够构成一个统一的和谐的意境,使诗歌意境显得优美,在一种浓郁的古典诗词的氛围中展开,容易打进读者的心里,而且读后使人难以忘记。

三、“一片被缚住的波浪”——汪诗的艺术手段

扣人心弦诗句的往往与恰当的修辞手法密不可分,汪曾祺创作的这些新诗中,陌生化的比喻成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艺术手段:“当你的眼睛如金甲虫/飞落在酿成的夜的香花上。“(《蒲桃》)诗人将人的眼睛比作会飞的金甲虫,眼睛是静止的,而金甲虫却是运动的,但如果将目光的移动与昆虫的飞行轨迹重叠,就能让两个看似毫无关联的事物在作者的笔下成功合理化,这样的处理不仅想象独特新颖,还为诗歌增添了鲜活灵动的气质。又如《杏花》:“杏花翻着碎碎的瓣子……/仿佛有人拿了一桶花瓣撒在树上。”这样的比喻一反常态,用后铺上的花瓣代替原本长在树上的花朵,在最大程度上将花繁叶茂展现得淋漓尽致。除此之外,汪曾祺还能准确的捕捉到动态事物的特点并加以描绘,如《彩旗》:“当风的彩旗/像一片被缚住的波浪。”波浪作为一种液体是不能被束缚住的,且会源源不断地涌向远方,“被缚住的波浪”不仅突出了上下翻腾起伏的特点,且形态也与飘动的彩旗不谋而合,展现出了诗人开阔的思维,将想象平衡在合理与不合理之间,在虚实之间精准捕捉了其瞬间的形色。同样不寻常的比喻还有《有血的被单》:“卡在网孔上的咳嗽/如鱼,跃起,又落到/印花布上看淡了的/油污。”诗人将咳嗽这一动作比喻成跳跃的鱼,构思之巧妙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部分诗歌也透露出了一股淡淡的哀伤:“你的心/是空了旅客的海船。”(《有血的被单》)诗人将心比作海船,“旅客”既可以是血,也可以是友人心中的希望与热情,这里的“空”,既似因咳血过多而被掏空了,又如在病痛的折磨下心灵被摧残致空。又如《消息》:“我老了……/如江南轻轻的有了秋天。”将人的衰老与季节的过渡放在一起作喻,突出二者悄无声息的共同特点,表现出诗人的无奈与怅然若失。至此我们不难看出,汪曾祺对比喻程度的精准把握以及丰富的联想能力,共同赋予了其新诗生动的画面感。

汪曾祺的诗句简单易懂,主题鲜明,词语和意象也少有晦涩,常在创作中使用白描手法,如《有一个长头发的青年》:“有一个长头发的青年/他要离开草原/他觉得草原太单调/他越走越远。”又如《巴特尔要离开家乡》:“大雁飞在天上/影子留在地上/巴特尔要离开家乡/心里充满了忧伤。”诗人紧紧抓住人物所处的特定环境及人物个性,用最简练的笔墨写出了游子离家时的不同心境,乍一看仿佛是信手写出,毫不费力,实际却是经过推敲和锤炼的。除叙事外,汪曾祺还曾将白描手法用于绘景:“黑黑的龙潭/有太阳,有云/有雨,有星星”(《题画》)“啄木鸟追逐着雌鸟/红胸脯发出无声的喊叫/它们一翅飞出树林/落在湖边的柳梢。”(《啄木鸟》)诗人以简洁质朴的语言和准确有力的笔触,粗线条地勾画出景物的轮廓,寥寥数笔便可达到出神入化的艺术效果。诗歌创作并不是空无所依,而是得益于对经验的点滴积累,对生活的细腻感知。汪曾祺的这些诗歌之所以给人一种一气呵成的感觉,其实都源于生活的积累和艺术经验的丰富,诗人在下笔以前就可以在头脑中将诗句孕育得很成熟。所以说,生活是诗歌的源泉,只有生活的强烈的力量鼓动我们的心灵,诗歌的翅膀才会飞腾,诗歌的魔笛才会奏出迷人的曲调。

除此之外,汪诗还有一个明显的手段就是运用民间资源,套用民歌格式。汪曾祺先后担任过《北京文艺》《说说唱唱》《民间文学》的编辑,其间搜集过民歌,编写过戏曲,这段宝贵的经历给了汪曾祺灵感,让他得以开始尝试新的作诗风格。《旅途》组诗的发表就是其采用民歌形式进行创作的范例,以《巴特尔要离开家乡》为代表:“巴特尔躺在圈儿河旁/闻着草原的清香/圈儿河流了一前晌/还没有流出家乡。”与早期的现代主义诗歌相比,这首诗的语言更加简朴自然,在写作模式上采取民歌常见的以叙事来抒情的方式,意象选择上清新自然,读来非但不俗,反而很雅。之后他又创作了《试译白居易〈井底引银瓶〉》,将新乐府改译为了白话文,结构逻辑严密,形象集中而鲜明,具有民歌故事性强和易于流传的特征。同样的还有他为家乡作的宣传曲歌词《我的家乡在高邮》,里面不仅包含了“女伢子”这样的方言,还加入了“八月十五连枝藕,九月初九闷芋头”这样的俗语,生活气息扑面而来,读起来朗朗上口,还融入了浓厚的地方性色彩,真实反映了劳动人民的生活习惯和情感意志,具有强烈的人民性和现实性。

四、结语

综上所述,汪曾祺的新诗在主题内容以闲趣为主,艺术手段多采用古典意象和想象联想,在色彩运用上出神入化,风格淡雅,氛围梦幻,且偶以民歌形式入诗。汪曾祺的诗有品位,可回味,能洗涤人的心灵。该时期成功的诗歌写作经验也为汪曾祺后来的诗意书写奠定了基础,影响着他的处世态度和思考方式,汪曾祺的诗歌也与小说、散文、绘画共同构成了他文如其人、人文同一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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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冯可欣,女,山西运城人,天水师范学院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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