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聚会

刘长煌

“神农景区推理小说作家大会”的标语很显眼，几名穿着黑色T恤的服务员在接待报到者。此次会议是由悬疑推理小说协会主办，聚拢了全国知名的推理小说作家、出版商，悬疑推理小说网的注册会员也可以报名参加，但需要缴纳200元费用。刘警长是悬疑推理小说网的老用户，他喜欢玩推理游戏，工作中很是受益。报到登记后，他领到了房卡和一个手提袋，里面有六本小说、一本大会手册、一张神农景区地图、一副黑色手铐，手铐是塑料的。

下午的座谈会在酒店的宴会厅举行。宴会厅里很宽敞，足以容纳几百人。刘警长挑了中间的位置坐下。不一会儿，一位中年女士坐到了他的旁边，朝他笑了笑。他点头回应。

“请问您是刑警队的刘警长吧？我看过您的报道，上午登记的时候发现了您的名字。我是《法制报》的记者，请叫我晓岚吧。您这个密室谜案的破案专家专门从北方跨越几个省过来采风呀？”

“我的破案灵感都来自悬疑推理小说网上的素材，刚好这次休假，就过来凑凑热闹。”

这时，主席台上有人开始讲话，姓名牌上写的是李德，网上介绍他是小说名家。座谈会很快变成了激烈的争论，有人指责李德以非常低廉的价格出售小说，是在贬低书的价值。李德则建议作家和出版商要适应形势，明白书的价值取决于读者。写得不好、定价过高的书注定要滞销。主席台上的冯朗交叉着双臂，用毫不掩饰的敌意瞪着李德。冯朗也是知名作家。

“你在扼杀出版业，你这个混蛋！”突然有人插嘴。

大家转头看是谁在骂人，只见一个身穿牛仔套装的中年男子正走向舞台，伸手指着李德。

“你是个骗子，你把垃圾卖给那些愚蠢到不知道自己在买什么的人。” 那人转过身，对着观众大喊，“你们看看这个人，他正在扼杀我们的事业，还有我们的饭碗！”

李德起身举起双手：“诸位，我必须说几句。这个人叫徐军，对我充满了误解，线上线下都在骂我。”

“你的书很烂！读者只是因为它便宜才买的！”徐军怒道。

“读者有选择的自由呀！他们花几块钱就能从我这里读到电子小说，就不会费几十元钱去买你那糟糕的平装书。你还是把小说写好一点吧。”

“我那小说比你写得好！”

“是吗？那为什么去年你卖出去的书还不到一千本？”李德平静地说，“你每卖出一本平装书，我就卖出一千本电子书。”

台下一片嘈杂声。

徐军的脸涨得通红，指着李德：“我会杀了你，我对天发誓，我会杀了你！”

座谈会的气氛变得很诡异，不愧是悬疑作家聚会，什么都玩真的。大家都知道李德写了不少小说，但不知道他还是业内最大的出版商。

晚上，与会者共进晚餐，然后在酒吧里交流。其间，晓岚一直跟着刘警长，她是个法制小说写手，很多素材来源于真实的破案故事。

第二天午餐安排了特别的活动，叫作“谋杀之谜”宴会。宴会厅摆了十桌酒席，每张桌子上都安排一位作家主持。用餐期间，作家出题，大家可以依据相关线索找出凶手，获胜者有奖品。

刘警长和晓岚桌上的作家是一位年轻女子，她写过一部历史神秘谋杀小说，卖出25万本。每个人的面前都摆了一本她的书，免费的。刘警长看见邻桌坐着作家冯朗，徐军则在大厅边上，但没有发现李德的踪影。

女作家出的推理题叫《师徒谋杀案》：一天晚上，一位裁缝师傅与妻子和两名徒弟共四人在家里吃饭，徒弟为一男一女。吃饭期间发生了谋杀。四个人中，一个人谋杀了另外一个人，还有一人是证人，目睹了犯罪过程，最后一人是帮凶。

经过调查，建立了以下事实：

1.目击证人和帮凶不是同一性别；

2.年龄最大的人和目击证人不是同一性别；

3.年龄最小的人与受害者不是同一性别；

4.帮凶比受害者年纪大；

5.师傅是当时最年长的人；

6.凶手不是当时最小的人。

依据以上线索，理顺逻辑关系，推断出谁是凶手。

桌上的食客都忙着在菜单上写写画画，尽可能多地记录一些线索。刘警长只是静静地听，淡淡地微笑。

突然，一名女服务员匆匆穿过大厅，冲到一个身穿深色西装、像是酒店经理的高个男子身边。两人嘀咕了一阵，刘警长听到谈话中好像有“尸体”和“挂”的字样。接着，他们俩匆忙离开，刘警长赶紧跟了上去。

“怎么了，神探？”晓岚问。

“必须找出凶手是谁。”

“那是必须的，听说奖品很丰厚，神农景区全家免费旅游套餐。”

刘警长指了指经理和服务员，解释道：“旅馆里死了人。”说完，他快步追上了经理，自我介绍说他是北方公安局刑警队的，如果有人死亡，需要遵循法定程序，趕紧报警。

女服务员说，中午12点多，她在二楼走廊里听到砰的一声响，当时没有多想。12点15分，她开门打扫房间时，看到顾客上吊了。

二楼走廊里站着一伙人议论纷纷。刘警长跟着经理进了走廊尽头的房间。尸体挂在浴室门框上，警长大吃一惊，竟然是李德。绳子勒在他的脖子上，绕过门框，另一端系在门把手上。李德穿着灰色裤子和白色衬衫，裤子前面靠近膀胱位置有一块湿漉漉的补丁。门的左边是倒下的椅子，李德死前可能曾站在上面。房间桌子旁边的地板上有一块皱巴巴的手帕。警长蹲下身，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笔，小心翼翼地拨弄手帕。

“自杀。”经理摇着头说，“唉，在这里自杀，就没考虑过会给我们旅馆带来多大的麻烦吗？”

“我敢肯定这是他最不想做的事。”刘警长接话道。

毫无疑问，李德已经死了。见他双手背在身后的样子有些不对劲，刘警长上前一看，李德的手腕上竟然戴着手铐，就是组委会提供的那副。

刘警长请大家离开，不要破坏现场，并叫经理打110报警。接着，他在房间里走动，寻找蛛丝马迹。不一会儿，经理带着两个穿着警服的人过来。

年龄较大的警察皱着眉看向刘警长：“你是谁，在这个房间里做什么？”

“我是北方来的刑警。”说完，刘警长掏出警官证。

“您好，刘警长，久闻大名，欢迎欢迎。我是重案中队的卢队长，这位是小李。”

双方握手致意。

刘警长简单地介绍了案情，认为这是一起典型的密室案件。房间的门是关着的，窗户也是。门上有一条链子，但没有挂上，房里的人离开时可以带上身后的门，外面的人则必须用钥匙才能进来，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是李德关的门。门没有反锁，浴室的窗户是开着的，但窗户太小，不能进出，如果凶手从房门离开，服务员能看见凶手。

小李分析说，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像自杀，尚没有他杀的证据。死者给自己戴上手铐，只能解释是不想留下自救的机会。但是，死者把手帕放进嘴里，后又吐出来，这让人有点难以理解。到底是不是从他嘴里吐出来的，要等DNA鉴定结果出来才知道，差不多要一个星期。

刘警长质疑现场没有遗书。小李说并不是每个自杀者都会留下遗书。但刘警长认为，一个靠文字谋生的人会抓住机会写最后一页，而且昨天他接触过这个人，不像是会自杀的人。

对于死者戴了手铐这一点，卢队惊奇不已。刘警长解释说，组委会为了制造神秘的气氛，给每位参会者发了一副塑料手铐。

因为死者打破了出版界的行规，激起了公愤。目前有几个嫌疑人，其中推理小说家徐军在大庭广众之下威胁过要杀死李德，因为动机太明显了，反而嫌疑小些。作家冯朗对死者也怀恨在心。还有一个书商，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当时死者说书商没有什么前途，如今时兴作者和读者直接联系，两人为此还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杀人动机很难猜测，有时可能是很微小的事情引发的。

景区旅馆平时没什么人，游客都喜欢到附近的城里去住，所以旅馆只在一楼大厅装了摄像头。

小李留下来保护现场。经理带着刘警长和卢队长来到一楼的宴会厅，里面空荡荡的，其他人听说李德自杀了，都回了房间。

警察来到三楼，敲开了徐军的房门。卢队长出示了警官证。

“你听说了李德的事吗？”卢队开门见山。

徐军点点头：“他上吊自杀了，不是吗？”

“能告诉我中午12点左右你在哪里吗？”

“我那时正在参加‘谋杀之谜午餐会呀。10号桌，我是桌上的主持作家，其他人都是粉丝，不认识。有几位女士，好像是本地人。”

刘警长走到床头柜前，看见两个黄色耳塞。“徐老师，你睡眠不好吗？”

“哦，我一直睡不好。”徐军伸手去拿香烟，看了看大家，又放回去了。

“你烟瘾很重吧？”刘警长问。

“一天一包吧，没办法。”

“午餐期间你离开宴会厅去抽烟了吗？”

徐军摇摇头：“我本来打算吃到一半的时候出去抽的，可是宴会开始不久就出事了。”

“那你中途有没有离开宴会厅呢？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

“哦，我中途出去小便了一下，前后不到五分钟。”

“什么时间？”

“上了土鸡之后，我吃了一块鸡腿，然后去小便，但我绝对没有上楼。”

“你为什么那么恨李德？”刘警长问。

徐军怒视着刘警长，大声道：“关你什么事？”

“他也是刑警，全国刑警都是一家。”卢队长适时插嘴。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我和李德的矛盾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好吧，我们会进一步调查的。”卢队说完，带着大家离开。

路上，刘警长小声说徐军很有可能就是凶手，但是比较难证明。李德死时，房间里只有一个人，徐军没有时间上楼去杀李德，他根本进不了现场。即使是他杀的，也很难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离开房间，几乎是不可能的犯罪。不过刘警长认为凶手就是徐军，其他人的可能性不大，徐军是推理小说作家，密室杀人是常见的情节构思，也能增加他的优越感。

下楼后晓岚靠了上来，和刘警长走出接待区，看到徐军正站在宾馆外面抽烟。刘警长冲他点了点头。

“你认为是我杀了李德，对不对？”徐军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对着刘警长慢慢吐着烟圈。

“对，你我心里都清楚。你陷入虚拟小说太深了，现实中再高明的谜案也会有漏洞。”

“祝你好运，外来警长。”

“他不需要运气，他是全国闻名的神探，靠脑子破案。”晓岚在旁边忍不住插嘴道。

刘警长一笑了之。

两人边聊边来到宾馆的拐角处。刘警长抬头看着爬满常春藤的墙，指了指二楼的一扇大窗户，那是案发现场房间。转过拐角，又有一扇窗户，那是浴室的窗户，确实太小，人根本不可能从那里进出。房间的大窗是固定的，不能推拉，除非打碎。

刘警长抓住常春藤，拉了一下，藤条太细，远不足以支撑一個成年人的重量。此外，从这里爬下来，也容易被人发现。他回头看着还在宾馆正门外抽烟的徐军，那个位置是吸烟者聚集的地方，从那里能看到这边。

如果凶手不是从房门离开，也不是从窗户离开，那他是如何在作案后离开房间的呢？难道他会穿墙？

刘警长相信李德死亡时房间里确实只有他一人。晓岚很是纳闷，瞪着双眼狐疑地看着他，问他是不是又把案件定性为自杀了。刘警长笑了笑，说确定是谋杀，而且凶手很可能是在那边抽烟的徐军。李德是被勒死的，但不是上吊自杀，是有人把他从椅子上“拉”了下来。他扭头看徐军，发现对方正眯着眼睛看他们俩，手里的香烟在燃烧。从徐军的神色可以看出他很担心，担心什么呢？难道还有来不及处理的东西？

刘警长绕着旅馆来回踱步，不时地抬头看浴室的窗户，再看看常春藤。沿着墙走到一扇玻璃门前，刘警长推开门，发现里面是一条走廊，尽头是接待区，右边是洗手间。午餐时，徐军在宴会厅，他只离开了几分钟去洗手间，那应该是他作案的时间。他只能在卫生间附近作案，不可能进出李德的房间，否则就会被服务员发现。如果真的在这里“遥控杀人”，那么他就来不及转移作案工具，难道他一直在外面抽烟，是因为作案工具还在附近？

刘警长拨开墙根的常春藤，发现有一圈裹着绿色塑料皮的电线。他连忙俯身扒开更多的常春藤，里面露出一个黑色织物眼罩。

眼罩是在飞机上戴的那种。徐军睡眠不好，平时睡觉要用耳塞，会不会同时也使用眼罩呢？刘警长用笔轻轻地把眼罩翻过来，露出固定眼罩的两条尼龙搭扣带，绿皮电线环绕眼罩的中间。

刘警长若有所思，脑海中闪现出几个场景。昨天晚上活动结束得比较晚，所以今天上午没有安排议程。早餐后的某个时间，徐军去见李德，可能说是来道歉的，骗他开了门。一进入房间，他就制服了李德，可能是把李德打暈了，为其戴上手铐，又将手帕塞进李德的嘴里，然后用眼罩包住嘴，用电线固定。这样做的目的是不让李德出声，他的计划是等到午餐开始后实施杀人。徐军是一位神秘作家，虽然不是很高明，但是他每天都在设想谋杀情节，所以这些都是他精心策划过的。昨天与李德发生冲突之后，他决定把小说中的情节付诸实践。他在李德的浴室门框上系了一根绳子，做个套索套在李德的脖子上，紧贴门框，收紧套索以限制李德的行动，但不足以致命。门框离地面的高度超过了李德的身高，为了不让李德断气，他在李德的脚下放了一把小椅子。这样，李德既不会死，又不能动弹，也不能叫喊，目的就是让李德受苦。他用金属电线系在眼罩上，拉动时，眼罩就会从李德的嘴上脱开，手帕也掉落下来。同时他将电线绑在椅子脚上，打上活扣，再把这两条绿皮电线从浴室的窗户放下去，因为颜色和常春藤差不多，不易察觉。午餐时，他溜过来，从外面拉动两根电线……最后他迅速把电线盘起来，和眼罩一起藏在草丛里，然后回到宴会厅。整个作案过程不到一分钟，加上路上的时间不超过三分钟。

女服务员听到椅子倒地的声音，但没有听到叫喊声，因为李德本就疲惫至极，处于昏迷状态，根本没有机会叫喊。当服务员开门打扫房间时，看到的是已经没了气息的李德。这时徐军正在宴席上，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刘警长取下眼镜，哈了一口气，擦了擦镜片。应该不难取证。徐军作案时应该没有戴手套，否则的话手套也会和电线放在一起。这就意味着他的指纹留在了电线上。另外，浴室的窗户框上应该有电线摩擦的痕迹，椅子的一条腿上有擦痕。

徐军可能是在当地买的电线，现在绝大多数人都使用移动支付，可以查看支付记录。如果是用现金买的，附近的五金店不多，应该也可以调查出来。再说眼罩，附近很难买到，如果是他自己使用的睡眠眼罩，那他的 DNA 就会出现在上面。

徐军和李德有矛盾，本来不至于不死不休，但是昨天两人在上百人面前发生冲突，特别是李德羞辱徐军的作品质量差、不畅销，促使徐军下定决心要杀了李德。这个谋杀情节很可能是徐军正在设想的下一本小说的桥段，刚好拿过来对付李德。

刘警长拨通了卢队长的号码，让卢队长去抓人。

听完刘警长的推理，晓岚的眼中冒出星光，对他佩服不已。

“警长，我们桌上的谜题还没有人答对呢，奖品还在。能不能帮我分析一下？”

刘警长哂然一笑，说那个很简单，师母是凶手，并做了分析。从（3）知道最小的不是受害者，从（4）知道最小的不是帮凶，从（6）知道最小的不是凶手。那么最小的人只能是目击证人。同时，可以从（5）中得出师傅是最年长的，师傅是男的，从（2）中就可以得出最小的人一定是女徒弟，她和师傅不同性别。根据（1）（3），最小者和受害者、帮凶都是不同性别，可以得知受害者和帮凶只能是师傅或者男徒弟。而（4）说“帮凶比受害者年纪大”，所以师傅是帮凶，男徒弟是受害者。

经过逻辑推理，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师母是凶手，师傅是帮凶，男徒弟是受害者，女徒弟是目击证人。

“经您这样一分析，感觉答案非常简单哟！我去领奖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