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歌可泣的故宫文物南迁之旅
2023-08-17祝勇
● 祝勇
在故宫600多年、故宫博物院近100年的历史上,文物南迁是可歌可泣的一段历程。那不是简单地抢救珍宝,而是一次真正的民族文化抢救行动。故宫文物南迁的壮举,保护了中华民族的文化血脉,也强化了中华民族的文化认同。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征程上,90年前的那一段壮举,非常值得且有必要去专门书写。
在连天炮火中,保护中华文明史上的无上珍品
1933年,新年刚过,故宫及其所在的北平城便岌岌可危。为躲避战乱,使故宫里的文物珍品不被损毁劫掠,故宫人带着13427箱零64包文物离开紫禁城,开始了漫长的迁徙之旅。除了故宫博物院文物以外,故宫人还带着古物陈列所文物5414箱、颐和园文物640箱8包零8件、先农坛文物88箱、中央研究院文物37箱、国子监文物11箱、内政部文物4箱,共计19621箱72包零8件文物奔赴南方。
故宫文物件件都极为珍贵,加之19000多箱的惊人数目,纵然在和平岁月,安全运输这些文物也并非易事。在这些文物中,有总计79338卷(相当于《永乐大典》总卷数的3.5倍)、36000余册、约8亿字的《文渊阁四库全书》,有中国保存最完整的佛学大百科全书、清朝第一部泥金写本、共收集1000余部佛教经典的《龙藏经》,有每只重约一吨、上面镌刻着几百个神秘文字的先秦石鼓,更有胎体厚度大多在一毫米以内,薄似蝉翼、亮如玻璃、轻若浮云的填白脱胎瓷器……任意一件,都有无可取代的历史文化价值。但它们又属于“易碎物品”,运输过程中必须轻拿轻放,稍有不慎就会玉毁椟中,造成永远无法弥补的损失。
在那个战乱的年代,前辈们的使命是在迁移中保护这些价值非凡而又无比脆弱的文物。他们不仅要面对天上的敌机、地上的枪炮,还要面对急流险滩、火灾水患,以及疾病和饥饿的侵袭,更不用说在污浊黑暗的政坛上,还有各种明枪暗箭。总之,几乎人世间所有的艰难,包括战乱、饥馑、疫病、大自然的灾患、官僚系统的肮脏腐败等等,都一股脑儿地抛到他们的世界里,沉甸甸地压在他们身上,迫使他们肩扛起来,但同时也反过来映衬了他们的伟岸。
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战火绵延到存放故宫文物的南京,已于1936年由上海转运至南京朝天宫库房的文物又要悉数转移,分北、中、南三路运往西部的大后方。
1938年1月,故宫文物抵达重庆后最初存放于川康平民商业银行仓库。这座仓库位于今天重庆市渝中区打铜街上。这几乎是当时重庆市区最宏伟的建筑了,然而即使这样,也只能容纳3000余箱文物。那么,剩下的巨量文物在哪里存放呢?不得已,故宫博物院又租用了慈云寺边的安达森洋行等处。此后便开始按照故宫规范标准,清点、核对、编号,一箱箱登记入库。这批文物包含了青铜器、瓷器、书画和玉器,其中不乏苏轼、黄庭坚、米芾、唐寅等大家的传世之作。为了给文物腾出空间,洋行的老板安达森先生用标准的四川普通话命令:把仓库里的腊肉全都甩了(“甩了”是四川话,意为“丢掉”“不要了”)。
后来为了躲避日军对重庆进行的无差别轰炸,故宫文物再度启程,踏上西去的路程。一部分文物几经辗转,最终在乐山安谷乡落脚,是为西迁中路。西迁北路文物,1937年由南京出发,经铁路运至西安、宝鸡,后由汽车运输,在大雪中翻越秦岭,进入四川,在峨眉山脚下落户。西迁南路的文物,经过桂林运至贵阳,又为躲避日机轰炸而转至安顺。
书生报国,不惧“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故宫文物南迁,这本身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件,但包裹在这个大事件中的,却是一个接一个的平常而艰难的日子。书生报国与军人报国,本质相同而方式不同。书生报国,不体现为轰轰烈烈的出生入死,而体现为长期而艰辛的坚守与付出,体现为不惧“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顽强力量和圣徒般的牺牲精神,体现为“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进取精神。
在日军炮火的追击下,筹集交通工具无比艰难,他们却从没有丢下过责任,一日复一日、一站接一站地转运文物,每到一地,都要以极大的耐心与小心,对文物进行防虫、防潮、防火和防盗处理。无论在南京朝天宫库房,在重庆安达森洋行,还是在乐山安谷乡,为了防潮,故宫人都用木条钉成屉子,把文物箱放在上面。峨眉办事处更是发明了一个新办法:把木墩做成“凹”字形,缺口向上,排成一行,架上木杠,再放文物箱。这样一来,文物箱就通风了,也方便检查白蚁。然后,就是漫无止境的整理、索引和编目。在乐山、峨眉,故宫博物院工作人员按照文物所在的箱、行、列、库一一编入目录。当马衡院长和著名考古学家李济先生前来视察时,抽查几箱文物,他们说出箱号,不出5分钟,工作人员便都找到了箱件。
1946年,故宫文物东归。1947年3月,原存乐山的文物运抵重庆向家坡山腰,存入原贸易委员会仓库。向家坡坟墓很多,滋生大量白蚁。白蚁非常厉害,一天之内,能把一箱的东西吃个精光。空房原来都有地板,工作人员把地板拆开,发现地板的龙骨已经被白蚂蚁吃空了。据故宫学者那志良先生回忆,为了防止白蚁由箱架穿孔直接进入箱中,工作人员在箱架之下垫上一块鹅卵石,白蚁要想进入箱件之中,必须爬过鹅卵石,它们必须在鹅卵石上用土筑成隧道才能抵达箱子。只要安排人员定时观察,就可以知道白蚁是否爬上木箱。
即便在这样动荡不安的日子里,故宫人也像当时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忍受着时世艰困、岁月清寒,却没有一天放弃过学术事业。在峨眉武庙,存放着西迁北路文物共7286箱。那10件先秦石鼓,就存放在武庙西配殿库房里。那志良先生在武庙西配殿隔出一个小房间,作为自己的宿舍,从此与石鼓为邻。每天早上起床,他就到大佛寺去,在那里办完一天公事,晚间回到武庙。古佛青灯,伴他写下一生中最重要的学术著作——《石鼓通考》。
▲ 1933年2月,第一批南迁文物箱在故宫太和门前广场集中 (图片来源:图书《故宫文物南迁》)
▲ 1938年,竹排载文物卡车过河 (图片来源:图书《故宫文物南迁》)
▲ 文物播迁经过路线 (图片来源:图书《故宫文物南迁》)
在西迁南路,云贵高原上的边塞小城安顺,庄尚严先生一家忍受着生活的困窘,内心却无比从容。庄尚严先生之子庄灵先生回忆说,尽管当时吃的都是掺杂着谷壳、稗子和石粒的“八宝饭”,下饭主要靠辣椒粉和酱油,穿的衣服全是补丁,书籍都是用发黄的毛边纸印的,但晚上全家人其乐融融,看书和做功课,心与桌上那盏燃烧菜油和灯芯草的“灯碗”一起亮着。
“位卑不敢忘忧国”
南迁路上,也曾有许多意外发生。1943年6月8日,峨眉县突然发生了一场火灾,危及故宫文物。《峨眉县志》记载:“6月8日,下午1时40分,峨眉城区发生一次特大火灾。人们称‘六·八火灾’。据一份官方资料称:烧死9人,警察失踪2人。烧毁房屋1363幢,受灾人数6778人,估计损失折合法币73047.123万元。”那时的峨眉,还没有自来水,更没有自来水枪,人们从井中汲水,用碗瓢舀水灭火,却是杯水车薪。大火一旦烧出西门,故宫文物将遭受灭顶之灾。峨眉百姓和驻守士兵一起动手,纷纷拆除自家的房屋,在武庙库房周围拆出了一片“隔离带”。终于,库房里的文物躲过了这场大火,安然无恙。
故宫文物南迁,让故宫人与途经地区的乡土百姓结下了深厚的情谊。至今仍存留在乐山安谷乡的“功侔鲁壁”牌匾,见证着这样的血肉联系。离开驻留了将近8年的乐山、峨眉之前,马衡院长亲笔书写了“功侔鲁壁”牌匾,向存放过故宫文物的安谷“一寺六祠”,以及峨眉的武庙、大佛寺、土主祠、许祠表达谢意。2000多年前的秦代,孔子第九代孙孔鲋得知秦始皇即将焚书的消息后,将家中祖传的《论语》《孝经》《尚书》等儒家经典,封藏在孔子故宅的墙壁内,使这些儒家经典躲过了秦火,也躲过了楚汉相争的战火。“鲁壁”(孔子故宅的墙壁)的传奇,让中华文脉渡过焚书坑儒这场浩劫,延续了下来。
故宫是他一生魂牵梦萦之所
1948年12月至1949年1月,2972箱文物(归属故宫博物院、古物陈列所、中央研究院、颐和园、国子监等单位)分三批运往台湾,在全部南迁文物19816箱72包15件13扎(其中有故宫博物院13427箱零64包南迁文物,其他为古物陈列所、中央研究院、颐和园、国子监等单位文物)中,占比不足15%。
庄尚严先生随第一批运台文物赴台。上船时,孩子们问他:“台湾,是什么地方啊?”庄尚严先生说:“台湾就是一个海岛,自古都是中国的土地,后来被日本占据了,现在又是我们的了。”
这是一次不知归程的远行。临行时,徐森玉先生拉住弟子庄尚严的手说:“文物要分开了,从今以后,我负责看管一半,你负责看管另一半。你要代我到台湾去,看管好这批家当。”
2018年,我在故宫博物院第一次见到庄尚严先生之子庄灵先生。他1938年出生于南迁途中,去台时只有10岁。我陪他一起走进北京故宫宝蕴楼,那里是文物南迁出发的地方。我们在一张照片前驻足了很久,那是1947年春天,故宫文物在重庆集中之后,故宫南迁人员与家属怀着轻松的心情前往重庆南温泉郊游时拍下的一张“全家福”,照片上写着“故宫博物院旅渝同人南泉修禊留影”。照片上许多人的名字,我已经叫不出来了。我向庄灵先生请教,他竟然能够一个不落地说出每个人的名字。
那一次与庄灵先生交谈,他告诉我,庄尚严先生晚年病重,在台北荣民总医院抢救,弥留之际,嘴里反复念叨着两个字,声音微弱含混,身边的人都听不清楚。庄灵先生凑到父亲的嘴边,反复聆听,终于听清了那两个字:“北平。”
生命的最后时刻,庄尚严先生心心念念的地方,还是他的故乡——北平(北京)。那是故宫文物南迁出发的地方,也是他一生魂牵梦萦的地方。当年踏出故宫的时候,他或许未曾想到,这趟旅程越走越远,最终在海峡彼岸的台湾岛上落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