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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有训之子吴再生:“父亲一生追求光明和进步”

2023-08-17

今古传奇·人物版 2023年8期

“我们那时常听到他不成调地唱清华校歌,特别是‘自强,自强那段,他总是加重了调门”

吴有训与王立芬长大成人的几个子女,先后都入了党:吴惕生北大毕业后到解放军军事医学科学院从事辐射剂量学研究;吴希如从北京医学院毕业后做了小儿科医生;吴再生参加了抗美援朝,在海防一线部队服务了一生,大校军衔;吴湘如从北京航空學院毕业后被分配到西北阎良,一直为中国飞机制造事业奋斗。本文为吴再生口述。

哥哥出生于九一八事变当晚,父亲说:“就叫他惕生吧!”

父亲是一位具有极强烈的民族意识和爱国热情以及社会责任感的知识分子,这个特点伴随着他走完了人生的道路,也决定了父亲一生中做人处世的原则、他对所做出的选择以及他对事业执着的追求。

父亲将国家民族的荣辱存亡看成第一重要的事情。母亲说过,在她生我惕生哥时,正值1931年9月18日晚上,次日清晨母亲满怀喜悦等候父亲来医院探望,却看见父亲满脸的愤懑与忧愁。父亲说:“昨夜日本侵占了东三省,如果我们不警惕和反抗就有灭亡的危险,孩子生在这个时候,就叫他惕生吧!”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清华园邻近地区炮火连天。时值暑假,学校主要领导人不在北平,父亲作为理学院院长,坚守岗位,沉着应变,与几位负责人一起安排在校师生员工疏散,及时转移学校财产,使之免落敌手。当时北平城内外一片混乱,母亲刚生下小妹不久,但父亲要立即去湖南长沙为清华、北大、南开三所大学组成临时大学进行组织工作。离别时,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小妹,流着泪对父亲说:“孩子刚满月,连名字都未取你就要走了。”父亲叹气无言。他到长沙后来信,给小妹妹取名为湘如(湘者,湖南也)。

母亲携我们四个孩子历尽艰辛前往昆明。当时父亲因公去香港,因此得以在港接我们,经过长时期海上颠簸之苦的我,踏上陆地,看见父亲含笑迎接我们,并把我抱起来,这一情景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直至现在。

西南联大各项工作步入正轨后,父亲深感大量时间及精力被行政工作占用,而他的愿望是将主要精力放在科研及教学上,故而在1940年6月写信给梅贻琦校长,请辞理学院院长职务,专心从事教学。梅先生在收信当日即复信父亲,诚恳地表示:“理学院院长职务,不得不请仍本以往之牺牲精神,继续负责,万勿固辞。”面对这种情况,一向以“公家事”为重的父亲也就默默地继续作牺牲和奉献了。

唱到“自强,自强”那段,他总是加重了调门

母亲和我们到昆明不久,日机开始狂轰滥炸,杨武之先生(杨振宁之父)家就被炸弹直接命中,幸而全家都避开而人员无伤亡。我们与其他十多位教授家避到昆明郊外龙院村。龙院村距联十多里路,父亲往返授课办公全靠步行,他总是身着蓝布长衫晨往晚归,来去匆匆。当时父亲正着手创建清华金属研究所,研究所在距龙院村约五里路的大普吉,所以父亲常常是到昆明讲课、办公之后,又赶到大普吉研究所去处理工作。晚上除了在油灯下看书、写作、备课,他还经常邀集有关人士在家里商讨工作,我夜间常被他们的议论声吵醒。

20世纪40年代初期,抗战处于最困难阶段,父亲的收入已无法维持一家七口人吃饭。父亲在这段最困难时期却承担了极其繁重的工作,除了教学、指导科研外,他是西南联大又是清华大学的领导成员,先后担任二十多个委员会的委员或主席,在校外又任评议员、主编、会长、所长等职,其工作量之大,头绪之多,在当年西南联大教授中是数一数二的。而除了领取一份教授的薪金外,其他所有这些工作父亲都是只干事不支薪的。

清华大学规定教授连续工作五年可以公费出国休假一年,1941年正轮到父亲休假,他却主动放弃这项权利,留在昆明,与大家共赴国难。父亲就是这样毫无保留地全身心投入到抗日救国的实际行动中。

为了维持吃饭,家中稍值钱的东西都被卖掉,那时真是一贫如洗!由于操劳过度及营养不足,大约在1942年,父亲患了伤寒。住在农村,缺医少药,父亲卧床近两个月,主要靠他原来健康的底子和母亲日夜精心护理,总算侥幸地战胜了疾病。这场大病使他得了手颤抖的后遗症。

父亲虽然饱受磨难,甚至差点儿被贫病夺去生命,但这段经历给他留下了美好的回忆。父亲是从不唱歌的人,可是我们那时常常听到他不成调地唱清华校歌,特别是“自强,自强”那段,他总是加重了调门,给我们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父亲打定主意迎接解放,对我们说:“中国的希望,今后就看共产党了!”

父亲为了坚决辞去中大校长职务,于1947年10月借出国开会之机离开学校,此后没有再回过中央大学。实际上他那时已经认识到国民党政权必将覆灭,取而代之的将是一个新的中国。他曾多次对在美国的友人表达过这一看法。他滞留在美国连续写辞呈回来,开始当局不准,后来父亲干脆就把辞呈寄到家里,请母亲拿去交涉。至1948年8月,父亲终于辞去了中大校长职务,他在同年11月伴随着辽沈战役的炮声,悄然回国。

当时我们住在萨本栋先生楼下,萨先生正患癌症准备赴美国治疗,教育部长朱家骅来看望萨先生,在门口正好遇上了父亲,从此当局知道父亲已回国。年底,在中共地下组织帮助下,我们全家迁到上海,借居在我姨母家中。不久,父亲受聘为交通大学物理系教授,我们住进了交大教工宿舍。

这期间正是中国政局剧变、国民党政权面临崩溃的时候。父亲在国外的一些友人劝他出国,他的老师康普顿教授专门来信邀请他赴美国工作,国民党当局则要他去台湾或广州。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在1948年底出任国民党政府的教育部长,他从北平乘飞机到上海,随即来看望父亲。他们在清华及西南联大长期共事,梅先生向父亲谈了他今后的打算,希望父亲继续与他合作,父亲明确拒绝,他打定主意在上海迎接解放。他积极参加地下党组织的各项活动,介绍科技工作者赴东北解放区工作,还劝朋友勿去台湾。他对我们说:“三民主义被蒋介石搞成了三迷主义——官迷、财迷、色迷。国民党这么腐败,哪能不失败?中国的希望,今后就看共产党了!”

父亲一生追求光明和进步,在现实的教育下,他看清了国家与民族的前途所在,投身于共产党所领导的革命事业,他以满腔热忱迎接新中国的诞生。新中国成立后,父亲先在华东地区工作,党和政府委以交通大学校长及华东军政委员会教育部长等职,后调往北京任中国科学院副院长直至去世。

没想到年已近60岁的父亲,如此严格地解剖自己和要求自己

父亲在与共产党一些领导人特别是周恩来总理及陈毅等同志的接触中,受到很大的感动和鼓舞,也深感自己在政治上的肤浅。他说:“感到惭愧的是,我们当老师的不但很少在政治方面对学生有所帮助,反而因为我们强调不参加政治活动而多少影响一些青年政治上的进步。”

父亲认真地弥补这些不足。他十分重视学习,特别是对毛主席的著作,父亲曾反复研读,并且真心实意地身体力行,还不时地与我们交流他的学习心得和在实践中的体会。他也注意虚心地从共事的党内干部那里学习他们思考问题的原则与工作方法……大概在1954年底或1955年初,父亲与黄席棠先生(曾是交通大学及厦门大学教授,也是父亲在清华的学生)有过一次谈话,父亲说:“过去我们做事是靠个人奋斗和自己的良心,但其中不可避免地夹入了个人主义的成分……现在在共产党领导下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做事的目的是为人民服务,所以我们要依靠组织,服从组织的需要,个人的良好愿望必须和党和社会的需要结合起来,才是可行的。”我在一旁听到后很受感动,没想到年已近60岁的父亲,如此严格地解剖自己和要求自己。

父亲是一个思维敏锐和热情的人,所以中国共产党为国为民的宗旨与行动,无疑对他具有极大的感召力。20世纪70年代,他在与阔别20多年的老朋友任之恭先生重逢的交谈中,就讲到了这一点。父亲说:“中国共产党提倡为人民服务是真心实意去做的,我非常拥护和赞成。”

随着历史的推移,父亲更具体地把自己定位为“一个普通的螺丝钉”,并视党的事业为一台机器,他只有“拧在机器上才能发挥整体作用”。

他确实是这样去实践的。他积极地领会党对科技工作的指导思想、方针、政策,重视贯彻中科院党组的各项决议,主动地向党组请示、征求意见,交流看法,使自己的意见融合在党组决议中。父亲还有意识地发挥自己在学术界所具有的特殊影响,主动地在党组织与科学家之间做了大量沟通工作,他说:“这种桥梁作用是我应该做的。”他在参与制定及实施科学院的多项重大决策中,充分发挥了自己的学识、经验和影响,做了许多实事……

父亲的个性与感情世界

父亲是一个有理想的人。新中國成立前,父亲的奋斗目标是“教育救国”“科学救国”,他深知要达到这一目的,必须要有一个与之共同奋斗的群体,所以父亲总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真诚热情,大度容人,用实际行动来反对“门户之见”,真正地尊重人才、爱护人才。在他任清华大学理学院院长时,对华罗庚先生自学成才并在数学上取得的成就十分重视,不顾一些人认为华先生无学历不能做大学教授的反对意见,坚持聘华先生为数学系教授。

抗战期间,任之恭夫人曾讲过一则小故事给母亲听,并说这是任先生告诉她的:物理学会在昆明举行年会宣读论文,由于时间短而论文多,父亲作为会议主持人,建议删减一部分内容重复的论文,不在会上宣读。有一位先生因文章被列入删减之列,大动肝火,当场与父亲顶撞起来,使会场气氛紧张。这位先生也是父亲的学生,已是清华大学教授,与会者以为父亲一定要严厉斥责这种无礼的行为,但父亲却在讲话中表扬大家的科研热情,特别强调了在抗战困难的局面下,我们还出现了争读科研论文的现象,证明中国物理科研事业大有希望。后来这位闹意气的先生十分愧悔,主动找到父亲道歉。

父亲是一个重感情且感情极其真诚的人。由于长期从事大学教育工作,他对青年学生有着深厚的感情和期望,我曾多次在不同场合听父亲说过:“年轻人真诚、热情、单纯,要保护他们不受伤害。”

父亲是一位正直的学者,他对政治斗争知之甚少,他从直观上的理解就是:“绝不能让国民党军警用棍棒刀枪去残害手无寸铁的青年学生。”当年父亲就是在这样的思想指导下,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

父亲对家庭、子女,对同事、朋友、学生以及对他所崇敬的人,也都是由衷诚挚地付出他的关怀与感情。

1950年底,我在上海南洋模范中学高二念书,正值全国开展轰轰烈烈的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运动,我与同班几位同学基于爱国热情,报名参军。父亲听了我的打算后,赞扬了我的爱国热忱,同时关切地与我商量,从年龄上讲当时我只有17岁,比较幼稚,是否有能力和决心克服未来可能遇到的困难?从文化层次讲,还比较低。所以他的意见是推迟几年,最好是大学毕业后再到军队服务,这样对军队来说从知识面的角度可以贡献更大些。但我们这批小青年正是报国心切,认为当时是国家最需要我们的时候,且参军又是极为光荣的和极具吸引力的新鲜事情,所以仍然坚持己见。

父亲看我决心已定,在与母亲商量后爽朗地说:“好吧,你去困难的地方锻炼一下也有好处的。”我的参军问题就这样决定了。那一次上海市知识青年参军运动搞得十分隆重,《解放日报》把被批准入伍近万名同学的姓名全部登录出来。那天我听完郭化若同志的入伍动员报告后,回到家里,看见父亲已从报上登出的如此之多人名中勾出了我的位置。想着父亲戴着老花眼镜找我名字的情景,我从心里感到父亲对子女一往情深。

第二天父亲就返回南京,没有送我离家,但他真诚的关切和鼓励一直伴着我,支持我努力克服了在入伍之初遇到的困难与不适应。

1953年朝鲜战争结束后,我曾希望退伍念大学,但组织上要求我继续留部队服务,为此我想不通,父母亲得知后来信要求我服从需要,安心留在部队工作,并建议我通过自学完成大学学业。

正是在父母的鼓励下我利用业余时间自学,花了六年时间终于拿到了正规函授大学本科文凭,同时对部队工作也作出了自己应有的贡献。父母从来没有任何索取,而总是主动地为我排忧解难,支持我全力投入部队工作,他们告诉我:“你的工作成绩,你寄回家的立功喜报,就是你对我们的回报。”

每一次我回忆双亲的恩情,回想这一切时都忍不住激动。

父亲与他的学生有很深的师生情谊。有一位曾在西南联大物理系读过书,因病中途停学,后来长期在湖南山区从事中学教育工作的先生,到北京出差时来探望父亲,虽然已过去30多年,且这位先生亦未完成学业,也不是什么知名人士,但父亲仍清楚地记得他的姓名及当时的一些情况并特别关心他的身体状况,使这位先生深受感动。

对于学生在工作中取得的成绩,父亲总是与有荣焉。20世纪60年代初,在一次会议上,当时担任中组部部长的宋任穷告诉父亲,王淦昌等几位30年代清华物理系毕业的先生,在发展我国核工业技术方面起了重要作用,父亲听后极为兴奋,深为中国人在这一科技领域上的突破而自豪,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谈起这件事,并对这几位先生倍加赞扬。

父亲由衷地敬佩周恩来总理。他把周总理提倡的“活到老,学到老,改造到老”作为自己的座右铭。20世纪70年代初,为准备尼克松访华,中央曾召集各方面对美国情况比较了解的老专家了解情况、聽取意见,父亲也在受邀之列。会上,周总理问父亲:“吴老,你多大年纪?”父亲告知后,总理说:“你比我大一岁。”父亲望着周总理苍老而憔悴的面容,深感心酸。从外观看,较之五年前,周总理似乎苍老了近20岁。1974年周总理在一次接见外宾之后,告诉陪同接见的同志他将住院治疗,这是父亲最后一次参与周总理主持的接见外宾活动。

周总理逝世的消息传来时,父亲很长时间沉浸在悲痛之中,好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独自一人坐着沉思垂泪。后来父亲又将十多年来陪同周总理在外事活动中的留影整理出来,贴在影集上,并用他那颤抖的手一一标明地点、时间、活动内容,我知道这是父亲想借此让周总理的身影、形象更深地留在心中。

1977年11月30日清晨,父亲因动脉血管瘤破裂而猝然离去。在办理完父亲的丧事后,我们协助母亲清理父亲的遗物,发现除了书籍、资料、文件和日常衣物,父亲竟没有其他身外之物。父亲作为一位知名学者和民主人士,他身后是如此清贫,使我们深受感动也深感自豪——父亲把他的一切都奉献给了祖国的科学和教育事业。

(责编/陈小婷 责校/张超 来源/《永远的清华园——清华子弟眼中的父亲》,宗璞、熊秉明主编,北京出版社2000年4月第1版;《大学·大师·大时代》,潘剑冰著,江苏人民出版社2017年12月第1版;《往事的回忆——我的父亲吴有训》,吴希如/文,新华网2009年8月30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