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虫赤裸
2023-08-17戴冰
戴冰
当然,那些体毛不是一夜之间就脱落殆尽的,而是有一个漫长而揪心的过程,为此,他几乎跑遍了这座城市的各大医院;有时候医生们规定他不许吃早餐,有时候又让他喝下某种颜色可疑的黏稠液体,或者不停歇地连抽他三管血,以至于他走出医院,一接触到阳光就感到头晕目眩。但所有检查结果都表明,就他这个年纪而言,除了尿酸指数略有些高外,其他器官运转正常,没有任何问题。
那怎么会这样呢?他无数次向不同的医生问这个同样的问题,但得到的回答也几乎一模一样。
这种情况,医生们说,一般不外乎三个原因,一是内分泌失调,二是营养不良,三是贫血。既然这些问题你都没有,那就不知道了,至少现在的医学水平无法解释。
只有市中医二附院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医生多和他聊了几句。
你之前没遇到过什么让你焦虑的事吧?那个戴黑框眼镜的医生问,比如亲人生病或者去世,再比如公司破产之类。有时候过分焦虑也会导致这种症状,但等事情过后,焦虑平复,大多也能恢复正常。其实说到底,还是个内分泌的问题。
我老爸老妈已经死好多年了,他说,也没有什么公司可以破产。
那夫妻感情怎么样,医生又问,是不是两口子经常吵架?
以前天天吵,他笑起来,现在想吵都没法吵,我们早离了,平时根本见不着。
那和孩子的关系呢?医生继续问,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他说,一直跟着她妈,和我的关系原来也蛮好的,但她妈不让她见我,久了,也有点生疏,只有要钱的时候才会想着联系我,而且也不打电话,只在微信里留言,说她又准备买这买那的。
这就对了,医生笑起来,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你不焦虑,那只是你的意识层面以为你不焦虑,但在潜意识里你很可能非常焦虑。一般人不知道意识和潜意识的差别,它们完全是两个不同的系统,互不干涉,各行其是。你想,你爹妈不在了,老婆也走了,女儿还不亲热,等于你现在是个孤家寡人,怎么可能不焦虑?再说,每个人焦虑的反应也不一样,有人失眠,有人便秘,你呢,就是脱毛。所以我建议,趁你现在脱得还不厉害,赶紧找个人,重新成个家,再生一个,说不定就止住了。
听了这话,他先是觉得自己似乎闻到了一股遥远而黏糊的香味,接着才又想起了那个卖糖砂板栗的潘庆莲。
潘庆莲的板栗摊就设在离他居住的小区不远的高架桥下面。离婚前,每隔上一两个星期,他就会被老婆指使,徒步十分钟,去那里买一袋板栗。之前,除了一张烟熏火燎的脸和裹在一条大围裙里的瘦小身体外,那个女人没给他留下更多印象。有个堵车堵得无法无天的黄昏,他去买板栗,突然听到旁边有人唤那个女人“潘庆莲”,这才仔细打量了那个女人几眼。在他的料想里,一个敢叫这个名字的女人丑不到哪里去。看清楚之后,果然。但果然归果然,接下来他除了不再等他老婆指使就主动去买板栗,以及买板栗时下死眼多看那个女人几次之外,他也不知道还能做点别的什么;加上离婚后,他一直住在北郊小学旁边一套只有一室一厅的出租房里,直到他老婆带着女儿和一个汽修店老板结婚,这才又搬回原先的住所,这中间隔了将近三年时间,他以为他早把那个女人忘干净了。
从市中医二附院出来,他没有立即回家,而是打了辆出租车直接来到高架桥下,人还没下车,就已经欣慰地发现,潘庆莲的板栗摊居然还在,就像她被那一锅糖砂粘在了原地,就等着他重新回来。
那之后的每天黄昏,他都会戴着一顶压得盖过眉毛的蓝色棒球帽去到潘庆莲的摊点,买一两或者二两板栗,也不带回家,就站在摊位前一颗一颗剥着吃。为此,他解释说,买多了吃不完。
就我一个人吃,他说,这么多刚够。
我记得你原来不是都买一斤吗?潘庆莲问他。
原来是三个人吃,他说,现在离了,就我一个。
吃完那一两或者二两板栗,差不多也就到了潘庆莲该收摊的时候,这种情况下,他会不顾潘庆莲的一再阻拦,殷勤地帮着她收拾各种工具。
第一次帮潘庆莲收摊时,他围着那口巨大的铁锅绕来绕去,嘴里发出深沉的感慨。
你一个妇道人家,他说,每天是怎么一个人把这口锅搬来搬去的啊,还有这大半锅的糖砂,我那妹夫也不过来帮一把?
等他得知潘庆莲的丈夫在他离婚的同一年因醉酒摔死在指月街一口枯井里,只留下一个痴呆儿子时,他的感慨更深沉了;但当他听说那口铁锅和铁锅里的糖砂每天都无须搬动,长年累月总是留在原地时,他又由衷地替潘庆莲松了口气。
这太好了,他搓着双手说,这真是太好了。
他就是那一瞬间决定重新装修房子的,只是他从头到尾没给潘庆莲提过半句,他觉得如果事先说出来,那隐秘的愿望就会像气泡一样破裂。
直到房子完全装完,他之前预订的一张一米八乘两米的大床也摆进了卧室,他这才口气轻松地请潘庆莲帮他去拿捏一下窗帘的款式和颜色。
我一个大男人,他说,不懂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
那倒是。潘庆莲有点得意,好多人不知道,其实窗帘比起床单被套什么的,都要来得重要。
他是在潘庆莲站在窗台前低头思忖窗帘的颜色和款式时,从背后突然抱住她的,他只用一句话就说服了她。
我们一起,他说,养你那傻儿子。
为了不引起潘庆莲公婆和小姑子的疑心,他不再每天黄昏去帮潘庆莲收摊子,也只能利用潘庆莲平时买菜的时间段与她见面,这个时间段大致是上午十点到十一点。为此,他每天八点半就要出门,到附近的菜场去将潘庆莲头天指定的菜买回来。有时候为了买一样潘庆莲的婆婆或者公公点名想吃,而附近菜场又没有的菜,比如某种酸汤豆腐,他还得再提早半小时,到更远的一个菜场去买。他这样每天来回奔波,潘庆莲都内疚了,他却没有任何怨言,反倒觉得是上天的特意安排。
我去给你买菜的时候,他说,正是大多数人上班的时候,倘若我不是在物管工作,自由自在,那可怎么办?
他就在他居住的小区物管公司当水电工,而实际上哪家业主的门锁和马桶坏了,或者纱窗破了个洞,也都习惯找他。原本他是很乐意接到业主打来的求助电话的,因为像换锁心、修马桶和纱窗之类的活路,不在他的职责范围,是要另行收费的。但自从每天要去菜场给潘庆莲买菜之后,谁在那个时间段给他打电话,无论事情在职责范围之内还是之外,他都会觉得很破坏心情,于是随便找个理由,比如正在给某栋某单元某号的业主换锁、换马桶或是换纱窗,不容置疑地挂掉手机,到后来他干脆把手机从头天晚上临睡前的静音状态,一直保持到第二天中午潘慶莲提着菜离开。
每次和潘庆莲亲热,他都会把卧室里潘庆莲为他挑选的那幅床单一样的粗格子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开始几次,潘庆莲以为他只是想营造一种深更半夜的氛围,但等她发现他每次都把衣服裤子脱得精光,却始终戴着那顶蓝色棒球帽,只是将帽檐拉到脑后时,不免有些奇怪,有一次就趁他不注意,一手拿掉帽子,一手去摸他的头,于是摸到了他头顶上那些东一块西一块的头发。
你得斑秃了?潘庆莲在那片佯装的黑暗里问他。
他立刻泄了气,就像有人又突然拉开了那幅窗帘。
可能前段时间装修房子累着了,他说,内分泌有点紊乱吧。
说着,他艰难地从潘庆莲身上慢慢撑起来。
没事,潘庆莲摸着他的头皮安慰他,休息一段时间自然会好的。
但潘庆莲渐渐狐疑起来。有一天,两人道别之前,他把装着三兜莴笋叶和两根筒子骨的塑料袋放在门边,正准备按惯例亲一口潘庆莲的脑门时,潘庆莲往后一缩,示意他不要动,然后翘起右手的中指、食指和小指,从他汗涔涔的两边脸颊上各拈下几根细短的毛发,放进摊开的左掌心,看一眼他的脸,用右手拨拉几下,看一眼他的脸,又拨拉几下,最后分成两堆。
这是你的眉毛,她说,这是你的眼睫毛。
说完,她一言不发,严肃地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做了个又像费解又像辩解的手势。
你是不是有什么病?她问他,我住在一个没老公的夫家,又带着一个脑子有毛病的儿子,还不够惨?有什么病,你得说,可不能再害我啊。
听了这话,他用脚蹭了蹭地上的圣象牌强化木地板,快步进到卧室,拿出来一个透明的硬塑料文件袋,塞到潘庆莲手中。
你自己看,他说,这是省医和市医的检查结果,除了尿酸有点高,没别的毛病。
潘庆莲似乎松口气,犹犹豫豫地拿着文件袋,把上面的按扣打开又摁上。
尿酸高,她说,那就是痛风了。其实痛风也很麻烦,发作起来路都走不动。我家隔壁有间中药铺,有次来了个老痛风,儿子背着来的,四肢关节都变形了。
这样说的时候,她的脸上露出一种在他看来和他十五岁的女儿一样单纯无知的表情。
真是个憨婆娘。他抚了抚她的头发,尿酸有点高和痛风还隔着十万八千里呢。往后我只要不喝啤酒,也不吃烧烤、豆腐和莲花白之类,又怎么会得痛风。
潘庆莲迷迷瞪瞪想了一下,说但我们现在说的不是痛风啊,是在说你的头发胡子眉毛眼睫毛。
我不是已经给你说了吗?他有点急,再说你自己也说过,休息一段时间就会好的。
潘庆莲没说话,而是低头四处看,像是要找个什么地方扔掉她掌心里的那些毛发,但最后她把摊开的左手又递给了他。
你要不要收起来?她问他,我到现在都还留着我小时候掉的那些牙。
他以为事情就这样解决了,但过完五一小长假,他发现潘庆莲开始对他买的菜越来越挑剔,态度也越来越不耐烦。
我之前没给你说过吗,她说,买鸡要看脚拐子,无论公母,脚拐子大,就老。还有毛辣椒顶头不能像杮花。茄子要看上面的盖,如果周边带白,就嫩。苦蕨的秆是光滑的,甜蕨的秆上有绒毛。再有,秋天的茄子不能买分量重的,分量重,说明里面籽籽多。买肉要用指头按,按下去马上起来的就嫩,半天起不来的,就老……你说你哪句听进去过?
他知道问题和那些菜其实半毛钱关系也没有,因为之前潘庆莲总是走得匆匆忙忙,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每次总会留出那么三五分钟的时间,假装体贴地整理床单和被子,最后把一张雪白的抽纸摊开,留在床档头黑色蒙皮的正中间,上面拢着一堆她收集到的或短而透明,或卷曲而粗黑的毛发。有一次,她已经换上鞋,提起了装菜的塑料袋,却又突然放下,伸手到自己的两脚之间挠了几下,慢腾腾地拈出一根细长而孱弱的毛发,也不看他,自顾自地举起那只拈着毛发的手,重新脱下鞋,光脚跑进卧室,小心地放在抽纸上,这才又回来,换上鞋,提着菜离开。
这无疑是一种含意复杂的表达,在他看来,其中包含了百分之五的耐心、百分之十的担忧、百分之二十的失望和百分之六十的警告,剩下的百分之五是一个黑漆漆的洞,深不见底,晦涩难明,让他十分警觉。但他对此又能怎么样呢?除了更频繁地出入各家医院,以及每次在潘庆莲到来之前,都要先到卫生间把全身上下的毛发薅上一遍,让那些即将脱落的毛发提前脱落之外,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对那张抽纸视而不见,同时站在一旁,惊喜地连声夸赞潘庆莲整理床铺比他整理得平整多了。
你真是心灵手巧啊,他说,难怪板栗炒得那么香。
随着抽纸上的毛发越来越少,潘庆莲开始隔三岔五地拒绝和他见面,每次都有一个他无法反驳的理由,比如她公公头天晚上心绞痛,而她婆婆为了照顾她公公,又把腰给扭伤了;或者她那个痴呆儿子在她临出门前一分钟,突然把一泡屎撒在了裤子上,等等。
那你们要什么菜,他假装相信她的话,问她,我买好放你家隔壁的林家小超市,你空的时候自己去拿?
我要么在家里待着,她说,要么在卖板栗,哪都没去,菜却自己跑到超市去等我了?亏你想得出。
那你们中午不吃饭了?他问。
我小姑子不会去买?潘庆莲白他一眼。她又不上班,一天到晚待在娘家,混吃等死,有的是时间。
等床档头的黑色蒙皮上不再出现抽纸之后,有个周四的上午,十一点半都过了,潘庆莲突然来到他家。看到潘庆莲提着大包小包的菜,进屋后也不像平常那样换上拖鞋,而是始终扭扭捏捏地坐在门边的条凳上,一面不停地吞唾沫,一面像第一次来他家似的四处打量,他就知道他再也不可能像往常那样,从背后搂着她的腰,一起进到卧室去了。
他没说话,而是站在一边,也像潘庆莲一样四处打量,想象在一种诀别的心情下,潘庆莲会如何重新看待他的房子。
一起看了一会之后,他们又互相看了一眼。潘庆莲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他。
这是我那死老公的堂弟,她说,除了不会单脚跳,其他都正常。我儿子是他堂侄,所以連姓都不用改。
他接过照片,只瞟一眼就发现了问题所在。
这人的头发眉毛太多太浓了,他说,而且两条眉毛差不多已经长得绞在一起,这样的人心窄,脾气不会好。
是的,潘庆莲说,这次你说对了,他真的倔得像头牛。
早上八点半,他斜靠在床上,给物管公司罗经理打了个电话,询问对方,如果他辞职,公司能不能按当月他上班的天数计算,把工资结给他?
是找到更好的工作了?罗经理问他。
没有,他犹豫了一下,特殊原因。
什么特殊原因?罗经理问,能不能说出来?
能说出来还叫特殊原因吗?他反问。
罗经理在电话那头闷了一会,才试探着问,是不是听到了物管公司同事和业主们对他的议论?
都是因为闲得蛋痛。罗经理说,私底下没事瞎聊的话,你赌什么气。有些人天生妈妈脸,不长胡子,还有些人连胯下面都不长毛,要不为啥有白虎呢,对不对?我保证,从我本人到负责厕所的小三妹,没人嫌弃你。
他之前因为一门心思都在潘庆莲身上,并不知道别人议论他的事,听了罗经理的话,鼻子一阵发酸,突然就原谅了潘庆莲,甚至对她产生了某种模模糊糊的感激之情。
我自己嫌弃我自己。他说,这你该没什么办法了吧。
现在他整个白天都不再出门,而是始终躲在由潘庆莲亲手挑选的那些窗帘后面。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房间里的空气因光线幽暗和密不透风变得似乎异常浓稠,非常适宜留住他对潘庆莲身上那种板栗香味的记忆。他在房间里或坐或卧,或四处走动,像水族馆里某个巨大的生物那样悄无声息。每一次,只要想起潘庆莲,或者再次以为自己嗅到了那种板栗香,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摸摸头顶,看是否忘记了戴上那顶棒球帽;即便晚上睡觉,他也不愿摘下帽子,因为他相信,总有一个晚上,他会梦见潘庆莲,而他害怕那个梦会来得猝不及防。
中午时,他通常就吃一碗只放了猪油、酱油和几颗早已变质的脆臊的面条,草草了事;下午要么蒸几个花卷馒头,要么还是再煮一碗只放了猪油、酱油和几颗变质的脆臊的面条,之后,到天色黑尽,这才打开所有窗户,用收束带把窗帘整理得一丝不苟,戴着棒球帽,离开他的房子。
他居住的红枫小区虽然已经地处近郊,但出门之后,他还是顺着狭窄的碧桂街,一路朝着更偏僻的北郊方向走去。暂住北郊的那几年,他曾无数次迷失在那些乱麻一样的岔道和小路上,如今那些岔道和小路却给他带来莫大安慰。他每次都会选择其中一条岔道或是小路,不停地走上两三个小时,随便它们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如果它们在一处山崖的边沿戛然而止,或者转弯抹角,又汇入另一条不知所终的岔道和小路,他就会很沮丧,觉得浪费了大半夜的时间;而如果岔道和小路把他带到一处他之前从不知道的废墟般的所在,比如一片正在拆迁的棚户区、几座低矮的砖窑,或者一栋被人遗弃已久,散发着浓重机油气味的厂房,他就会觉得终于抵达了目的地:一个和他身体的某个部分一模一样的地方。周围漆黑一片,他能听到巨大的寂静像一头猛兽那样蹲在不远处,几乎遮住半个天空,同时因他的突然打搅而发出一种无法辨析但震动耳膜的低吼。他也学着那头猛兽原地蹲下来,与它长时间地对峙,直到腰酸腿麻,这才起身回家。
出城时,他总是选择走在马路灯光相对稀少的一侧,为此,他有时不得不频繁地横穿马路,从这头来到那头,因为他可能每隔十来步,就会遇上一家灯光刺眼的店铺;而回城时,大多数店铺已经关门打烊,这对他来说就便捷得多。
他通常要到凌晨一两点才会回到家中,这之前,他会先找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店再吃点东西,有时候是粉面,有时候是汤圆、饺子或者馄饨。他从不选择那些装有壁灯的小店,因为他从别的客人那里观察到,这样的灯光常常不经意间就把客人的大半张脸暴露在光亮之下;他只进那些灯盏悬在头顶的小店,那样,无论他坐在什么位置,那顶棒球帽的帽檐都会把大块阴影像手掌那样挡在他的脸上。
有个周二深夜,他在北郊被一截锈迹斑斑的铁轨绊了一跤,扭伤了左脚踝,所以等他一瘸一拐,大汗淋漓地来到大路边,看到一辆出租车正好停在那里时,他觉得老天爷对他也并非全无怜惜。
他一面拉开车门坐进去,一面摘下帽子用力扇风。
司机是个染着几缕黄头发的肥胖女人,他进去的时候,她正捏着手机轻言细语地和谁打电话。
我可不是这样想的……她撇着嘴说,转过头问他,去哪?
接着她浑身猛地一抖,拉开车门,从另一头敏捷地跳了出去。
下来下来。她站在车外,一连声地催促,我不走的,我只是在等人。
待他迟疑地从车里出来,女司机这才又飞快地钻回驾驶室,锁门,点火,松开手刹。
长得跟个肉头虫似的。车子冲出去之前,他听见女司机大声说,就该躲在家里,别出来吓人呐。
那天他用了比平时几乎多出两个小时的时间,才艰难地遇到第一家卖宵夜的店铺。已经过了宵夜高峰期,店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对年轻情侣背对着店门,一面吃,一面悄声交谈。那是一家專卖豆花面的简陋店铺。一个背驼得像虾一样的矮个子男人,不知是店主还是店员,穿着肮脏的塑料围裙,正把每一张桌子周围的椅子翻转过来,盖在桌面上。这显然是准备打烊清理的架势了。他有点犹豫,不知是不是应该另外换一家,但他觉得自己像一条刚打完架的野狗那样饥肠辘辘,已经一步也挪动不了。
一碗豆花面加臊。他对那个驼背男人喊了一声,把棒球帽的帽檐往下又拉了拉,坐到一张还没有来得及把椅子翻来盖住的桌子前。
没豆浆了。驼背男人头也没抬,豆腐也不成块,要不要?
将就吧,他说,不过臊子给我热透点。
这种时候哪还有热臊吃?驼背男人说,总不成为你一个人我还要再开个小火。
听了这话,他有种隐约的预感,转头去看厨房传递口旁边的小木桌,发现玻璃缸里的泡莲花白丝果然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三分之一混浊的盐水。
好吧,他说,但你好歹给我切一碟莲花白丝,我拿盐水泡着下,要不吃冷油腻嘴。
你吃得完一个莲花白不?驼背男人翻起眼睛问他,吃得完我就给你切。
他也翻起眼睛看驼背男人。
没豆浆,没泡菜,他说,豆腐也不成块,还只有冷臊,那我也只付一半的钱,行不?
出去出去,驼背男人提着手中细长的抹布,朝大门方向一送,又猛地抽回来,发出一声类似鞭子那样的脆响。
驼背男人的口气像极了那个女司机,他想都没想就忍着脚踝上的疼痛站了起来。
如果我不出去呢?他一面走向驼背男人,一面摘下头上的棒球帽。今天要么我就只付一半的钱,要么你就给我切一碟莲花白。
说完这句话,他已经光着头站到了驼背男人面前。他比对方高出差不多整整两个头,为了让驼背男人看清他那张没有眉毛、胡子和眼睫毛的光秃秃的脸,他费力地弯下腰,几乎把自己的鼻子碰到驼背男人的鼻子;而驼背男人为避开他的脸,不得不尽力向后仰着身体,那情形看上去,就像他正用气功给那个驼背男人治驼背。
这样做的时候,他其实并不确定驼背男人的反应会不会也跟那个女司机一样,但随着邻桌那个年轻女人一声连汤带水的轻叫,他心里很快踏实下来,因为驼背男人小眼睛里曾经桀骜不驯的神情,几乎一瞬间就像火柴一样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类似水雾那样的东西。
我自己留的有一碟,驼背男人说,不过已经吃了几筷子,如果你不嫌弃……
不吃了。他郑重地重新戴上帽子,左右轻轻转动,直到把帽檐安置在脑门的正前方。
他慢慢朝店外走去。快要走到门口时,他回过身来,看着那个仍待在原地的驼背男人。
既然做生意,他诚恳地说,态度就应该好点。我今天只是不戴帽子给你看,哪天我要是把衣服裤子都脱了,怕不吓死你?
他虽然仍旧饥肠辘辘,而且脚踝似乎也更加肿胀了,但他任凭身边亮着空客灯的出租车一辆接一辆驰过,一次也没打算招停其中一辆。他决定忍着脚痛走回去。他已经很多年没在这个时辰穿越城市了。这时的城市在他看来,正处于一个微妙得无法形容的节点,比如说,你很可能一步就从头天晚上跨到了今天早上,但你自己却毫无觉察。这个节点并不是钟表上的某个具体时刻,而是身体上刹那间的感觉,就像你打个激灵,突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一面这样想,一面为自己这样想感到惊异,不知道这个想法可以导致一个什么样的结论,但无论如何,他可以肯定,有些事情确乎已经结束,而另一些事情毫无疑问正准备开始,虽然他也不知道那些即将开始的会是一些什么事情。
当天黄昏,不等天色完全黑尽,他就离开他的房子,来到那家豆花面馆,吃了一碗加臊的豆花面和整整三碟泡莲花白丝。那个驼背男人给他端面时显然也认出了他,但他们眼光交接,他却肯定驼背男人并不包含在那些将要发生的事情之中。
吃完面条,他有点茫然,不知接下来是不是应该像往常那样去往北郊,去和那头猛兽般的寂静继续对峙。但他恍然意识到,自从凌晨时离开那家豆花面馆,他已经无法再忍受北郊的那种荒芜了,它们和豆花面馆的驼背男人一起,已然属于发生过的事情之列。
他先从茴香路斜插下去,转到中华路,又从中华路中段拐进都司路,一路向上,绕道省医后门,从外环北路到小十字,再从小十字到大十字,最后回到中华路;之后,他倒过来,把刚才的路又重走了一遍。那都是整座城市最繁华的路段。他一面走,一面等着那些他不知道但呼之欲出的事情发生。
舒普玛药店与省新闻图片社之间的马路宽阔得像个小广场,但斑马线两侧的红绿灯却设计得很不合理:红灯长得出奇,绿灯短得出奇。经常来往附近的人都熟知这个规律,时间久了,也就有了应对措施,那就是盯着电子屏上的倒数秒表,还差三秒时提前起步,走到三分之一,正好红转绿,剩下的距离就无须快走加小跑,尽可以从容缓行了。平时在这个路口遇到红灯,他也照此法施行,但那天晚上,当他看见男男女女五六个人不等红灯转绿灯就开始横穿马路时,他立即快跑几步,返身拦住了那些人。
没看见还是红灯吗?他厉声呵斥,左臂张开,右臂弯曲,虚虚地提在腰部的位置,随时准备摘下帽子——直到这个动作完成,他才恍然明白,他一直等着发生的事这下终于发生了。
但不等他真的摘下帽子,那些人就互相看看,一个接一个退了回去。这不免让他微微有些遗憾,所以等红灯转绿灯,他有点没好气,挥挥手,说走吧走吧,怎么现在倒又不走了呢。
事后,他曾粗略地计算过,那天晚上,他一共阻止了八次不守规则的横穿马路,劝解了两次街边争吵,逼一个生气的女儿重新牵住了她母亲的手,并帮一个出租车司机要回了车费。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夜里十点一刻,他正背对着南国花锦大厦站在路边,一辆出租车靠边停下,出来一个穿黑色带帽卫衣的年轻人,一面捧着手机指指戳戳,一面钻进了南国花锦侧面的阳春巷。出租车又停了一会,驾驶室一侧的门打开,看上去比他年纪稍大的司机骂骂咧咧下来,站在巷口怔怔望了一眼,这才转头看他。
已经是第三次了,司机说,现在的年轻人,假装扫微信,下了车却不输支付密码。
他一听就明白了。
我去给你追回来。他说,多大点事。
但一起跑,才发现左脚脚踝仍旧胀痛,他不得不改成快步疾走。等他终于在巷子尽头赶上那个年轻人时,他发现他的左脚已经痛得几乎麻木,所以最后几步,他实际上是仅凭右脚猛地连跳两次跨过去的。
他怕那个年轻人以为他只是个多事的瘸子,不敢冒险,于是左手先把帽子摘下来,右手这才伸出去,一把抓住了那个年轻人的后领。
事情一如他预料的那样顺遂:年轻人在阳春巷昏黄的路灯下一看见他的脸,什么话也没说,立即按他的要求打开微信,输入了支付密码。
他没再回去和那个出租车司机照面,而是继续朝前走,出了阳春巷之后就左转来到外环南路,然后招了辆出租车,径直回了家。因为刚帮过一辆出租车司机,他对他坐的那辆出租车的司机也有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所以他有意坐到了后座上,还把帽檐拉得更低了一些。
一路上,他想到了潘庆莲那个不会单脚跳的死老公的堂弟,同时微微感到困惑:刚才那个没有输入支付密码的年轻人身材瘦小,即便他左脚不方便,如果发生什么意外,他也完全有把握制服他,他不知道他一开始就摘下帽子是不是显得有些冲动甚至浪掷。
那之前无数次,他曾想象过,他身上的第一根非正常脱落的毛发,是如何混迹在那些正常脱落的毛发中间,在哪一个瞬间,从他身上的哪一个具体部位脱落下来,悄无声息地成为一个永远的谜;但他确切地知道最后一根毛发是如何从他身上决绝地消失的:从街上回来的当天,他洗澡洗到一半,感到右鼻孔发痒,于是用左手食指掏了几下,接着就带出了那根鼻毛。鼻毛相当长,他估摸应该接近一厘米,所以肯定不是新近長出来的,而是从起初,也就是在他全身的体毛还没有开始脱落之前,就一直人神不知地躲在他的鼻孔里。
他把两只手上的泡沫冲干净,感到一阵轻微的心律不齐,但仍继续使用刚才的那根指头,反复在两个鼻孔里掏摸,结果并没发现另外的残存的鼻毛。
他长时间怜爱地捋着那根鼻毛,拿不定主意是把它像种子一样重新塞回鼻孔呢,还是干脆把它拔掉。他选择了后者。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如果留着那根鼻毛,他的整个余生都将不得安宁,它会让他凭空生出许多不切实际的妄念,比如在他夜半熟睡的某个时刻,那根鼻毛蠕动着悄悄勃起,一生二,二生三,最后在某个黎明到来之前变成丰茂的毛发,散发着板栗香,像野草覆盖裸露的岩石那样,重新遍布他的全身。
他把那根鼻毛用一张抽纸仔细包好,和他的户口本、身份证、银行卡以及社保卡一起,锁进了床头柜。这样做的时候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但睡着之后,他在梦里把那根包得严严实实的鼻毛递给身边赤身裸体的潘庆莲。
我就剩这根毛了,他说,要不,你在你小时候掉的那些牙里挑一颗你不喜欢的,我们换,算留个纪念吧。
醒来之后,他忘记梦里潘庆莲是答应了他还是没有答应,于是努力地想要重新回到那个梦里,好得个准信,但直到天亮,他始终没能再睡过去。
责编:周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