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薇佳和她上个世纪的彩票站
2023-08-17余述平
余述平
我在六岁的时候,也就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很认真地告诉父母,我这辈子最大的理想是当一个职业演讲家,我母亲说,这小子从来不脚踏实地,以后看样子适合当演员。我父亲摸了一下我的头,他用手把我的头发扎成小辫子,辫子往天上翘着,他嘿嘿笑着说,这小子有野心,我们得把你伺候好,要不然你有一天会六亲不认的。停了一下,他用手扯了一下我头上高高在上的小辫子,他又说,我们家的祖坟要冒青烟了。
我妈没结婚之前是一个开天车的姑娘,她把自己束之高阁在空中,她是云蒸霞蔚,光芒万丈,不过她的光芒烈度太大,灼伤了车间绝大部分的男子汉,每一个仰望她的人最终在爱情方面成了色盲。
我妈没结婚之前天天都能收到情书和各种奇怪的示爱信物,这些整天在机床旁挥汗如雨的男子汉,他们并不油腻,他们出色的想象力成了枯燥工厂生活里最鲜活的一部分,他们往往都是就地取材,损公肥私。车间主任是唯一一个不正眼向我妈传神的男人,好像只有他一个人站在这场爱情的体制外。他有点老了,整天佝偻着腰。他不坐办公室,而是随便坐在车间堆放的物品上,像抱着儿子一样抱着一个茶杯。他喝茶的声音比机床的声音还大还狂还粗糙。他不喜欢乱走,除了喝茶,他就是看报纸,一张报纸要被他看一百遍,他是一个字一个字念,好像那字是萝卜,他在一个一个地使了老劲往外拔似的。是的,车间主任文化程度不高,小学三年级,他是部队老转,所以他拔报纸上顽固的萝卜还是有些困难。我爸那时喜欢屁股上挂着电工工具给人取外号,他嘻嘻哈哈地给车间主任取了一个外号,被结扎了的蟾蜍。工友们都说这个外号取得形象、传神,一个失去了性功能的车间主任有什么好害怕的呢。这个外号取得像罂粟一样有毒,也像刀子一样刻薄,一句话,我爸聪明,有点损。我妈说你爸年轻时把所有的聪明才智都用来给人取外号和挖空心思追女人上,是上世纪典型的不学无术游手好闲胸无大志却又荷尔蒙丰富的渣男。
我妈年轻时收的情书和示爱信物完全可以开一个博物馆了,一些有价值的实物成了我小时候的玩具,我每次幸灾乐祸地玩时,我爸都怒目圆睁,他总结了一下,他说,这都是一些带了色欲的垃圾。我当时煽了一下阴风点了一下鬼火,我向我妈告状,我说,我爸说你是垃圾桶。我妈听了后毫不犹豫地给了我爸一巴掌。我也没讨到好,我爸用他的皮带把我吊起来,挂在阳台上,他叫嚣,我叫你体验一下当叛徒的滋味,出卖,永远是要付出代价的。也就是这一次以后,我的口风变得很紧了,我即使看见了我母亲跟别的男人眉目传情,也绝不向我爸透露任何一点风声。我妈给了最大的肯定,她给了我大棒棒糖作为奖励,她说,眼睛是天堂,也是地狱,嘴巴呢,是一个人的基本建设,是一个人能不能成功的分水岭,人一辈子的学问,是管好自己的嘴。从那以后,我母亲有情况后都会把我当幌子一样带上,按现在的说法,我就是一个替她站岗放哨的易拉宝。有一年,我爸不知抽了什么疯,心血来潮地要搞一次家庭清洁大扫除,他不扫客厅、厨房和房间,他的目标对准的是储藏间。他对我说,不能让这些资产阶级的东西在我们家卧虎藏龙,无恶不作。我当时想哭,我从来没有像我父亲这么上纲上线地分析别的男人送给我母亲的呕心沥血之作,我很简单,我喜欢的,是他们勇敢地把铁和木头变成活生生的艺术品。我当时趴在这些信物上不让我父亲打扫。后来我母亲回来了,她对我父亲说,这些不就是一些铁疙瘩和死木头吗,你一个大活人一个既得利益者跟他们较真,有意思吗?我要出轨,就凭你屁股上几支软弱无力的电工工具能拦住我?我母亲把我拎起来,她说,你立场坚定,方向正确,将来会有大出息的。
我立马站了起来,挺着一副鸡排小胸,瞬间就有了玉树临风的感觉。我说,我要当演讲家,比丘吉尔和希特勒还牛的演讲家。
我父亲很生气,他扒掉我的短褲,他在我屁股旁聆听,他说,老子看你放的屁臭不臭,光明不光明,磊落不磊落。
我妈揶揄道,弱智,天下的屁都是一样的,臭,你还把它当宝贝当学问分析。
我爸较真了,他说,你把屁放在大海上,它就脱离了低级趣味,它脱俗,它澎湃了,当然你把屁放在一个小玻璃瓶里,它就恶贯满盈了。
这一点我妈无比同意,她说,尿拉到夜壶里才叫尿。
他们很罕见地没有任何异议地表态,支持我朝一个演讲家的方向一路狂奔。
当一个演讲家有很多的基础性工作要做,才艺表演就是刚需,我主动跟父母要求上各种才艺培训班,书法,乒乓球,舞蹈,口才,表演,二胡,小号和钢琴,我的父亲仰天长叹,脸吓到灰白,他说,你他妈的这是一个人搞一台晚会的架势,你这哪里是当演讲家,你这是要老子的命。我妈和他吵了起来,她说我爸是鼠目寸光,她说,我们把自己节俭成皮包骨了,也要支持孩子的伟大事业,我们营养不良不要紧,绝不能让孩子在精神追求上营养不良。
他们说到做到,他们把手中仅有的一点金货和皮草卖给了别人,然后无比悲壮地给我买了一架钢琴。把皮草卖给别人后,他们感觉自己灵魂被人抽走了,现在剩下的只是骨架和行尸走肉。这貂皮皮草曾经是他们行走在江湖上的荣耀,皮草是情侣装,他们是我们厂第一对同时装备了皮草的夫妻,我爸能在我妈众多追求者中脱颖而出,立下赫赫战功的就是这貂皮皮草。
皮草卖给别人后,他们有一个月不敢出门,怕一下子裹着一件棉袄或军大衣丢人现眼。他俩像受伤的刺猬,蜷缩在我家的阳台上。因为天冷,他们已经被皮草娇生惯养习惯了的身体很不适应,他们把被子披在身上,两人相互搂着,两眼空洞地望着我们一塌糊涂的工棚小区。
即使这样,他们也冻得牙齿发颤,他们发誓一定要赚钱把心爱的皮草赎回来。我妈的皮草被我妈以前的一个追求者买走了。这个男人叫皮三,是我们厂宣传科的一个干事,他爱写诗,他追求我妈的时候,每天雷打不动献三首诗。
对了,我妈的名字叫李薇佳,全厂所有的男人都亲热地叫她薇佳,也有人叫薇薇,或者佳佳,好像她是一个千面娇娃似的。
为了解决我的教育经费问题,我们家决定开个彩票站,这灵感归功于我妈在沙滩上的一次撒野。这事我爸不知道,是我妈有一次喝酒喝多了告诉我的。那一天她一个人到了海边去疯,她光着脚丫蹚海水,用手掬波浪,她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她唱了起来,她听见了掌声,她转过身却没有发现沙滩有人,是不是自己是个拙劣的演员想掌声想疯了,疯得出现了幻觉?她有点尿急了,她上了沙滩,脱了裤子蹲了下来,她白白的屁股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她拉尿时,听见一个男人叫了起来,这喊声就发生在屁股下,这时一个男人从沙子里爬了出来。原来我妈撒野的地方有一个男人在搞沙子浴,他的脸当时是用一片荷叶盖住的,要不然,我妈的尿不撒进他嘴里才怪。两个人都无比尴尬,那男人告诉我妈他叫李不开,省体育彩票中心的,我妈告诉李不开她叫李薇佳。后来我爸我妈工厂倒闭后,李不开特批我妈开了这个体育彩票销售站,那个时候,开彩票站是要走后门的。当然了,李不开对我妈也是意思大大的,这个被我妈尿浇灌过的男人,是倒着年龄生长的,自从和我妈认识以后,他整天装着像一个发痴的小年轻常到我们家的彩票站扯白,美其名曰检查基层彩票站工作。
李不开到我们彩票站检查我妈工作的时候,我爸就坐在彩票站门口,在一块磨刀石上磨刀,他磨刀霍霍的样子,像刚刚吸了一头母牛的奶似的。但我爸这人在这件事情上还是很文明的,他从来没有和李不开吵过架,他只是一言不发地把我们家好端端的菜刀磨坏了好多把,为此,菜刀成了我们家最大的消耗品。
我妈对我爸说,刀锋利是好事,但锋利过头了就是内卷。
我爸那些日思夜想烦躁不安的刀对李不开基本无效,每一把磨坏的菜刀都被他收走了,他说他是一个收藏家,他收集着世界上各式各样的刀,他对世界上所有狂妄的刀都不屑一顾,每一把刀到了他手里都会服服帖帖。
收藏家往往都是恐怖和歇斯底里的,有一天,他决定扩大他收藏的范围,他在每一把刀上都用白色粉笔写了一行字,李薇佳,我要用一辈子时光收藏你。每一个字我们看了都心惊肉跳,就像白色恐怖一样。
李不开收藏的刀有一千九百九十九把,也就是说他在刀上发誓收藏了我妈一千九百九十九次。
我家开彩票站那天,仪式搞得比婚礼还盛大,是一台晚会,从第一个节目到最后一个节目都是我表演,我爸我妈连个主持人的机会都没捞上,主持人也是我。这是我第一场个人专场演出,我爸我妈的任务是端茶倒水,接待好各路神仙好汉,稍闲的时候,拼命地带头鼓掌,鼓舞和感化来宾们的表情,渲染喜庆吉祥的热烈气氛。他们为我吆喝鼓掌差点把两个手掌拍骨裂了。
李不开那天也来了,我妈亲自给他胸前别上了一朵嘉宾的红花,那朵红花在李不开的胸前十分俗气地怒放着。
彩票站的招牌是彩票中心定制的,不允许自己有一丁点的个性发挥。我父亲是我们工厂的车间最喜欢抬杠的人,他当年抬杠把我们厂长都整哭了,他想在门面外观上标新立异一把,但彩票中心就是不让。
我父亲是这么构思他的彩票城堡的,他要把他彩票站的每一块砖都描绘成充满了博彩的细胞,像一个个动人的音符,奏响人生华美的乐章,他想在墙上设计出所有开奖号码,每一个阿拉伯数字都是不同颜色的指示灯。他设计了繁复的密码,他把电子屏嵌在彩票站的斑驳外墙上,它没日没夜地闪烁,那些开奖号码像个娼妇勾引着来来往往的人,控制体验开关当然放在彩票站里面,每一个彩民进来都可以模拟开奖。我爸的这一创新的确勾引了不少老矿区的人来打彩票,他实施这个改革创新的措施以后,方圆两平方公里的其他彩票站基本没有生意。我爸常在家一边喝着廉价的烧酒一边对我妈和我自命不凡地吹嘘道,老子简直就是一大国工匠的胚子。他的彩票站被举报了,彩票中心和城管过来联合执法,他们勒令我爸把那个模拟开奖电子屏撤下来。我爸嘴里叼着一把扳手,很重很暴力的那种工业扳手,这是我爸以前以权谋私从车间顺过来的,他这是在展示自己强大的嘴上功夫。但彩票中心一个自以为是的人说,你就是一个打工的,不准你有自己的想法,你有想法也要把它安放在自己的裤裆里,时时地还要用皮带夹紧,免得它哪天不老实了,情不自禁地出轨。说这话的人我父亲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有天才领导能力的领导说的,而是一个临时工,他因为我父亲没有上烟而斗气说的。我父亲虽然不是一个觉悟很高的人,但他对美有自己的一套人生哲学,譬如恋爱,他也是喜欢出其不意,别人以適宜居家过日子为大,他呢,他爱空中楼阁和漫无边际,所以呢,女人越缥缈越好。我父亲是电工,那个年代,在人们印象里都是吊儿郎当的。我父亲喜欢把电工工具全部挂在自己的屁股上,走路夸张得很,像台打桩机一抖一抖的。他走路的样子让我常常产生幻觉,他的屁股在咣当咣当响个不停,好像一个消化系统严重老化的人在不停地放屁。模拟开奖电子屏被城管队没收了,他们说你这个叫春似的电子屏严重影响市容和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我爸像个英雄护在他呕心沥血的作品前,示威性地用嘴巴动他嘴里的扳手,城管们对这种雕虫小技早已习以为常,他们三下五除二就解除了我爸的武装,他们拔出我爸嘴里的武器扳手时,顺带也解救了我爸嘴里的三颗门牙。电子屏被城管队员们收走了,我爸坐在墙边,他像一幅遗像坐在模拟开奖电子屏被拆除后留下的框框里。
我爸就是一个天才,他当天把这面伤心的墙做成了开奖公告栏,他把它五颜六色地翻新了一下。
开奖公告栏不像一个坏女人了,它现在像个淑女在站台,没有任何管理机构来找麻烦,有时,人从良一下是很有必要的。这场风波之后,我们家的彩票站像座岛屿在大海中顽强地昂着头,生存下来。
皮三那天也来了,他穿着我妈那件皮草,无比艳丽地来到现场,屁股依然挂着我爸穿过的那件皮草。他看见我妈给李不开别上嘉宾的胸花,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他说,薇薇,我也要你的花。我妈没理他,她很忙,她叫我爸给皮三配别胸花。她把嘴巴伏在我爸耳边小声耳语了一番。
我爸心领神会拿过一个嘉宾胸花,走到皮三面前。皮三挺着胸膛装潇洒,皮草大衣没扣,上身露着一件暗红衬衣。我爸过去给皮三别胸花,皮三特珍惜我妈穿过的那件皮草,皮三说,胸花不要别在我皮草上,你把胸花别在我衬衣上吧。
我爸把胸花给皮三别上了,皮三大声尖叫了一下,原来我爸把胸花别在皮三的胸脯肉里。
皮三的衬衣上渗出了血来,皮三说,老子挂彩了。
我爸说,我们彩票站开张第一天就挂彩,这是好事,皮三,我送你十块钱彩票,说不定你会中头彩。皮三拿了免费彩票,不再追究我爸的责任了。
第二天,皮三个狗日的中了我家彩票站第一个大奖,是乐透性质的21选5,中奖号是08、09、13、14、15,是我爸随口编的号,我妈亲自在销售机上敲的,奖金4580元,其他四注票是机选,连一个最小奖的裙子边都没挨上。这个有案可查,皮三得意忘形,在我家彩票站门口耀武扬威了整整一个星期,一张嘴皮被吹起泡三次,放鞭炮放了十万响。
皮三算是出了大名了,他对全厂人吹嘘,我打了个皮绊别人还送了锦旗。我爸那段日子生活很低迷,他对奖状很敏感,凡是奖状,他都会扯下来,他说能愉悦毁灭它们的,就像光明正大地脱下了女人的裤子,哪一个短裤都把你管得紧紧的。我那时很小,哪懂一个女人脱了衣服发生的事。
皮三威风了一个星期后,就被人推下了神坛。那一天,李不开带了一个五百万大奖获得者到我们彩票站讲课,皮三空着手来听课。大奖得主打个嗝,都像一个穷人突然释放了一吨黄金,皮三认真做着笔记,一撇一捺,就是为了丰沛自己。
皮三除了自我感觉良好外,就是利令智昏,他狂妄至极,他说,老子就是一株草,也要放到宇宙里养。
五百万大奖得主教育皮三道,宇宙即是黑洞,你到了那,连分子也算不上。听课的人们立刻鸦雀无声,五百万大奖得主一开口就气场全开。
一屋子怀着春秋大梦和百万雄财韬略的彩民不好意思责怪这个自负的男人,皮三恬不知耻地说,老子没睡一个女人也比说睡了她好一万倍,什么东西活的,就是一个念想。我爸翻着白眼接了茬说,在爱情这个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你一直是以白痴的姿态在生活,你穿了皮草,也只是一具腐蚀之肉,爱情这问题,不懂比装懂更深入人心。
对于皮三,我爸从来不吝啬无情的嘲讽。在我爸和我厂部分职工眼里,工厂就是被一群像皮三这样不学无术的人给瞎球策划倒闭的。他们玩工厂,就像把完美无缺的钢炼成一个不能使用的毛坯。
倒闭了的工厂就像一个失去了生殖能力的女人,呈陨石状在加速枯萎,我们厂唯一欣欣向荣的,只有在离我家彩票站一百米的地方,有一根大烟囱坚定地挺立着。一些到我们彩票站买彩票的工友,他买彩票的时候都要深情望着这阳刚的挺立之物,他们祈祷,膜拜,嘴里振振有词。买完彩票后,他们还是不肯离去,他们在这里围着桌子,来点花生米、咸蛋、火腿肠,喝着烧酒和啤酒,面红耳赤地讲着工厂往事。讲到激动时,他们又都不约而同地望着那烟囱。
他们一致认为,这根大烟囱有一天再冒出烟来就好了。
有人说,除非哪一天怀孕了。
有人说,老子中了五百万大奖,首先就把它肚子搞大,让它开口说话。
所有人在我们家彩票站的梦想,都像那烟囱一样粗大。
它是我们彩票站的图腾和灵魂。
我妈很有经济头脑,她顺势在彩票站里辟出一个角落,提供烟酒饮料和一些便利食品。
彩票是一场平民的运动,这是我爸刚开彩票站时的一点粗浅认识,当然了,那时的中国彩票也处在初始的稚嫩阶段,身体尚在发育,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每一个人买彩票想中大奖的念头都很不顾一切地坚定。
我妈被李不开借用过一次推销彩票,因为我妈长得漂亮,和当红电影明星刘晓庆长得神似,这一下你们明白了我妈为什么是我们厂的大众情人,也理解了为什么李不开被我妈在沙滩上尿了脸上还阳光灿烂,她那张明星似的脸,可以挽救和摧毁一切,完全是一把双刃剑,重生或毁灭,纯属遭遇了她的人咎由自取,幸与不幸都是自己的造化,和我妈好坏没有多少关系。我爸当年为什么能在那场围猎我妈的运动中脱颖而出?是因为我爸下了血本,平常人走了不寻常的路。有一天他喝了酒,找到我妈,把电工皮带挂在肩上。电工工具离开了他熟悉屁股后很有些不自在,我爸走很多步,它们才干咳几下,有点沙漠上孤独驼铃声的腔调。他找到我妈后立马递给我妈一张到北京的软卧票。天啦,是张软卧票,那个年代只有高干才有资格坐的,她一下就晕了,她像一头牛被我爸老老实实地牵到北京。这是她第一次到祖国的心脏伟大的首都去。在北京,他们去了故宫、长城、十三陵、动物园,当然最重要的是去了一趟王府井。在王府井,我爸给我妈和他自己一人买了件貂皮大衣。从商场下来,两人就站在王府井大街上旁若无人地亲吻起来。
从北京回到我们厂后,两个人每天就手挽着手一起上班了。进厂的时候,无论刚才多么热闹,只要他们一出现,现场立马安静得像太平间。
我爸一回到家里就挂了彩,我爷爷把我爸一脚踢进卫生间,他用我爸骄傲的电工皮带狠狠抽打我爸,一边抽,一边叫嚣,老子叫你贱,老子叫你骨头骚。他是准备把皮带抽断了才收手的,后来是我奶奶拿菜刀砍他他才善罢甘休。他愤怒是有道理的,因为我爸把家里仅有的两万块都偷偷拿到北京花了。那个年代,万元户是很多家的梦想,我爸的一趟北京,让我爷爷一夜回到了梦想的出发地,他变成了一个一穷二白的穷人。他一气之下,就到废弃工厂破败的车旁里与野狗为伍了,我们厂所有的野狗都和他建立了革命友谊,他只要吹一声长过十五秒的口哨,全厂所有的野狗不超过五分钟都会扑腾到他麾下。
这些野狗就是我爷爷的耳目,它们会择机光顾我们家彩票站,在彩票店,有几个长相比较彪悍的我厂彩民,早就对这些野狗垂涎三尺,摩拳擦掌准备下手,他们说吃了狗肉上火气,可以提升彩票中奖率。但我爸我媽坚决反对,他们说这是我家老爷子的队伍,我们对待它们要像对待亲人一样。于是每次野狗来光顾彩票站的时候,我爸我妈都用大骨头孝敬,好生招待,生怕得罪了它们。
而能从这些野狗中体现超凡智力的,是我妈,她天生就有博彩的基因,她发明了一种狗的模拟开奖办法,每一个彩民玩起来,开心得像个快活畜生。具体办法是这样的,她在每一块小骨上写着彩票开奖的所有备选号码,她按不同玩法把号码彩蛋放在不同的篓子里。她在每天下午五点五十八分举办一次各种玩法的开奖仪式,这是野狗和彩民们在我家彩票站聚集相对集中的时间。我妈会把装有各种玩法号码的骨头放在门口的空地上,然后在我们厂那根粗壮烟囱的注视下,让野狗们叼骨头挑号,然后我妈把狗挑的号记录下来,推荐给信任狗的彩民。经过长期的验证,我爷爷驯养的野狗挑选彩票号码的命中率远远高于人类,人类太会算计了,但再会算计也会被另外更智慧的算计给算计了。也正是这些野狗的贡献,我们家彩票站年年被评为全省模范彩票站。
我爸先是对李不开借用我妈持反对态度,但李不开态度诚恳,开出的条件让我爸无法拒绝,而且还立了字据,其中第一条就是保证我妈完好无损地回来。什么叫完好无损?这个条约很有点国际主义,签约双方各怀鬼胎,各有所表,到时执行起来都是按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解读。那个年代,中国的彩票业只是初级阶段,也是在探索的过程之中,李不开借用我妈纯属异想天开,灵感非正常爆发。李不开是帮一个朋友单位的忙,那个单位要连续搞几期即开型彩票发行,他们想请明星们现场站台促销,真正的大明星请不来。那个单位负责人在一个酒局上表达了对此事的忧心忡忡,李不开喝了八两白酒后,头脑发热地拍了胸脯,他说,我把刘晓庆给你们请来。
李不开说的刘晓庆其实就是我妈。我妈刚开始也没有答应,她说你们彩票中心的一个小矮个猥琐男为我们彩票站的门面装潢问题和城管一起找过我们麻烦,李不开说,那段时间我出差了,那个男的是临时工,我跟领导反映一下,让他滚蛋,不过,我们体育彩票门面是统一标识,每家实体店是不允许创新的,不过他态度不好,处理一下他是有必要的,你消下气,帮我们把这次彩票发行工作搞好,我承诺给奖励一件俄罗斯貂皮大衣,当然了,酬劳,我们是不会亏待你的。我妈答应了,我爸也勉强同意了。
李不开开始对我妈进行刘晓庆似的包装和改造,在全市最高档的美容院对着刘晓庆的剧照给我妈做了发型。李不开算是花了血本,买了刘晓庆爱穿的衣服,同时他还请了教表演的教授专门对我妈进行了一个星期的魔鬼训练,背电影的台词,唱电影《小花》里的主题插曲。我妈被训练得以为自己真的是刘晓庆了,于是我妈就在推销即开型的彩票活动中粉墨登场了。
我妈出差前一晚,我爸无比兴奋,他说老子今天和刘晓庆上床了。第二天他形容枯槁地把我妈亲手交给了李不开,李不开当时开了一辆奥迪车过来接我妈。我妈上了奥迪后,奥迪车屁股冒出一股白烟走了,我爸追随那白烟一直到奥迪消失在他的视野,他手里捏着的合同都虚弱地冒出汗来了。
我爸疲惫地到了彩票站。那一天,他不断地出状况,他双眼昏花,打了好几张错票,赔了288块钱。后来他在一张废彩票纸上重复写了十八遍如下的这行字,李薇佳,你不是刘晓庆,你是我老婆。经过这十八次的拨乱反正后,我爸的头脑开始清醒了,眼睛无比雪亮,再也没有打错一张彩票了。看来,钱在关键时刻可以自动叫人明白事理,痛改前非。
没有我妈在的彩票站,生意比较冷清,每一个进来打彩票的人望着我爸那张仿佛拥有了人间尤物的满足表情就无精打采,他们无心研究,只是草草打几注就离开了。更重要的,那些野狗没看见我妈也慌神了,它们也忧郁,对模拟抽奖工作不热心,敷衍了事,有时甚至捣蛋,导致开奖工作无法正常进行,即使成功抽出了几次号码,也无一中奖,成绩是零蛋。
我爸这个靠技术起家的电工,头脑活络,自诩为大国工匠,他果断取消了野狗参与的模拟开奖仪式,当然了,他不再给野狗们提供骨头了。
过了几天,我爷爷到了彩票站,二话不说就给了我爸一巴掌。我爸对这一巴掌猝不及防,他捂着发烫的那半边脸,一副猴子被人摸了屁股一样的无辜表情,我爷爷说,你委屈,我那些狗更委屈。我爸终于知道了我爷爷打他耳光的原因,后来,他恢复了给野狗们丢骨头,但不让它们参与模拟开奖仪式了。因为那时市面上出现了专门关于彩票的报纸,譬如《彩经》《足彩310》《3D》,许多传统报纸都开辟了关于彩票的专栏或者专刊,我爸订阅了所有这方面的报纸,可以说买了中国彩票类报纸类的百科全书。我爸专门为这类报纸配上了书架,彩民们到我家彩票站就像到了图书馆,他们在这里,看很多牛鬼蛇神的所谓彩票专家们传经送宝,预测中奖号码。在那个年代,全国所有的体育类报纸都一窝蜂地出版了彩票专刊,影响最大的,一个是广州日报系的《足球》,二是湖南的《体坛周报》,它们以详尽的各种丰沛的有价值的信息和分析成为彩民们的首选和最爱。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很多很多的彩民就是在看这两家报纸中茁壮成长起来的。
书架全部是钢制结构,是我爸从厂里的车间里修旧利废改造出来的,特别有创意的是他把厂里一个生锈的指南针和几个大齿轮买了回来,放在彩票站门口,彩民们看到自己厂里从前的机器和设备在这里焕发出了新的生机,我爸说大齿轮象征轮回,也像开心果,指南针比喻方向和目的,这些都是彩票人比较迷恋的东西,这些摆在一起,又有一种工业文明的沉淀,让我们这些大部分有工业背景的彩民在这里可以重温工人阶级的自豪感。一个人只要在流水线上工作过,他就会以零件的姿态,期待一个成品和结局整合自己,因为只有在这根链条上才有融和,咬住,相互捆绑,不被甩下,也只有在这场切和中,相互咬牙切齿,形成合力,彰显自己。我爸深谙这个道理,他鼓动大家说,彩票站就是一指南针,率领我们目标一致,像齿轮奔向中大奖改变人生的路上,在这条流水线上,每一个零件无论多么卑微,都是一个梦想工厂。
我妈随李不开的营销团队去了一个县城,即开型开奖现场人头攒动,锣鼓喧天,拱形充气廊桥,标语气球,环绕刮奖现场,兑奖区摆满了桑塔纳小轿车、摩托车、彩色电视机、永久牌自行车、风扇、牙膏牙刷等奖品。现场有一个高高的舞台,我妈的任务就是一个小时在舞台露一下脸,唱电影《小花》插曲,背刘晓庆演过的经典电影台词,最后用刘晓庆的腔调鼓励大家赶紧购买即开型彩票,为祖国公益事业做贡献,同时追逐财富梦想,那些轿车、摩托车、彩电永远青睐敢于投资的人。那个年代,彩票是新生事物,特别是这种即开型彩票几乎成了一种全民性運动,我妈也就是刘晓庆的到来更是吸引了这个县城所有的老百姓,整个县城万人空巷,人们像群蜂扑在蜂巢上,恐怕用火烧也轰赶不走他们,这就是说中国的老百姓,在其他致富渠道向他们关闭大门或大门高不可攀的情况下,买彩票是他们最现实的选择。你不能说他们的理想不现实,不理智,谁都知道劳动致富是最接近真理的真理,这个真理几千年让无数人在中国,不,在世界各地实践了多少次,也只有少数人中的少数人真正富了起来。如果我们本着科学精神计算,富人和普通人的比例是多少?他们的比例是不是比彩票的中奖率还低?答案是肯定的,我妈推销的这种即开型彩票,每组桑塔纳小轿车一辆、摩托车五辆、彩色电视机十五台,还有自行车等小奖很多,组织者宣称,中奖率接近百分之五十。老百姓都是聪明人,这个当然比吭哧哈哧劳动一夜暴富更现实些,眼前即是利益,抓住了就能改变人生。他们仿佛一群野黄蜂扑在一块糖稀上,你用冷静克制和平常心教育他们,是赶不走他们的,或者说是自己骗自己,甚至可以说是大白天睁眼说瞎话,或者干脆往死理上说,你压根儿就知道这是咋回事,但就是不把它挑破,让脓死了在脓包里才安逸。
那个年代的人们对金钱的追逐都是狂躁式和波浪式的,拼了老命也要往前涌,加上有刘晓庆现场助阵,这场即开型彩票销售就成了这个县城全民式的节日。组织者很精明,没有明说这次活动的形象大使是刘晓庆,他们只是在十台宣传上车贴上了我妈的照片,是我妈被强化训练过的照片,其中有几张她在练功房跳舞吊嗓子的玉照,练功房的背景墙是刘晓庆主演电影的海报。那个时候,刘晓庆是全民偶像,这十台宣传车跑遍了这个县的每一个角落,所以民间流传刘晓庆莅临县城即开型彩票销售现场的消息不胫而走。这些汹涌而至的人,一半是渴望财富,一半是准备零距离贴身看明星,那个年代,还有什么比这两样更有号召力呢?
即开型彩票销售因为有我妈也相当于是刘晓庆的现场助阵进展异常顺利。主持人拿着大喇叭实时播报,某某某刮中了自行车一辆,说完,鞭炮声响起。过了一会,主持人声音洪亮地宣布,某某某刮走电视机一台,鞭炮声又响起。过了一个多小时,主持人惊呼,大奖摩托车得主出现了,请获奖者上台发表中奖感言,鞭炮齐鸣。到了第一天下午一点,主持人激动地哭了,他失声地宣布,第一个最高大奖桑塔纳轿车产生了,销售现场的热度不断提升,仿佛空气都进入了快要爆炸的临界点,每一个在现场的人都被这种氛围感染,直覺告诉他们,买!买!!买!!!一张不中,再买一张,再不中,老子一下买十张。头脑就是这么逐渐发热失控的,有的开始把一盒彩票全买了,一盒即开型彩票有两百张,一张即开型彩票两块钱,两百张就是四百元。那时,像我爸妈那个年纪的人,工资都不过一百元,所以那些勇敢出手买一整盒的人,都是胆大包天,肚子可以撑船的人,一下子四个多月的工资没有了,他们买下彩票时往往都咬牙切齿过。
老百姓在彩票方面有着惊人的购买力,反正家里那点钱,留着富不了,存银行也发不了财,买彩票输了也穷不了多少,买彩票既是支持国家的福利事业,同时还可以有实现念想的机会。第一天,十组彩票就销售了五组,而原计划五组的销售周期应是四到五天,组织者发现这个市场潜力巨大,又赶紧抢印了八组彩票。
这个县城的彩票热潮引起了一批职业彩票玩家的注意,他们也盯上了这次销售活动,他们从北京、上海、广州专程赶到这里。他们来,可不是为了追刘晓庆来,他们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把桑塔纳轿车都刮走,什么彩电、自行车和风扇根本入不了他们的法眼。他们中了这些小奖就地贱卖。他们是有备而来的,他们在其他省屡屡得手,拿下头奖已是家常便饭。他们仿佛长了一双透视眼,彩票里长着什么虫子一清二楚。据说他们对彩票的票面很有研究,他们能从票面的纹理变化上看出哪张票能中大奖,当然了,不是百分百准确,但猜的还是八九不离十。这伙人行事低调,闷声选彩票,闷声得大奖,闷声领奖后迅速撤退。他们怕人盯上,开奖现场人多嘴杂,鱼目混珠,万一不小心被人盯了梢,将是一件恐怖的事。他们到了县城以后,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些头等大奖撸得差不多了,见好就收,迅速撤离。组织者感到头疼,后面还有好多彩票没卖完,但大奖却差不多没了,如果彩民们知道了这些信息,他们是不会去买剩下的鸡肋彩票的。组织者决定严密封锁这个消息,奖品展示区依旧放了几台桑塔纳小轿车,造成大奖还没有被刮出的假象。我妈不知道这些内幕,依旧频频上台表演节目,刘晓庆一样人五人六似的。销售工作渐渐接近尾声,许多彩民开始狂躁起来,特别是那些屡刮屡败的玩家开始孤注一掷,非理性购彩了。其实,叫他们理性下来也是不现实的,后来好多人都是成件成件开始抢票了,因为还有亮闪闪的小轿车摆在那,就证明大奖还藏在剩下的彩票里。抢票的有单独行动的,也有合伙的,他们很快就把剩下的票瓜分了。这些傻乎乎的冲动者都是本地人,相互之间都认识。他们抢下票后,就地一张一张地刮奖。结果他们刮完了,一辆桑塔纳轿车也没有刮出来。说好的大奖去哪了?展示区的小轿车明明还在台上。这时工作人员开始清场撤退,这些狂热的彩民相互交流后感觉上当了,他们找组织者要说法,双方起了争执,我妈也被愤怒的群众围了。好在李不开及时叫了警察和保安保护我妈,警察和保安也以为我妈就是刘晓庆,刘晓庆在这儿出了问题,那肯定是轰动性事件,他们赶紧把我妈保护好突围。我妈哪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都尿裤子了,突围艰难地成功了。不过我妈还是有所牺牲,她有一小撮头发被人揪了下来,而李不开就没那么幸运,他被人打断了腿,还是粉碎性。
那一撮头发至今还保留在一个幸运彩民的手上,当作宝贝锁进箱子里,他说这才是真正的头奖,刘晓庆的头发,国家博物馆也是没有的。这个彩民说,等时机成熟了,我重磅拍卖。他觉得就这一撮头发,让他一步步入富人天堂是绰绰有余。后来这个彩民得了梦想症,脑袋一天到晚都装着刘晓庆,他的神经完全被这一撮头发捆绑住了,他睡觉的时候,枕头就是装着我妈头发的箱子。
我妈自己一个人狼狈不堪地回了家,李不开安排的专车。李不开这个人不错,要不是他及时叫来警察保护我妈,我妈恐怕在这个县城被人撕得稀烂了,他被送进医院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不是关心自己的腿,而是交代人把我妈送回家。
回家后我爸依章办事,开始对我妈实行严格的检查,他里三层外三层地检查我妈。我妈头皮发麻,一直提心吊胆。我爸就是一草包,只关心我妈的形而下,也就是头脑以下,我妈头脑之下完好无损,我爸检查完后放心了,唱着《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去了彩票站。我妈惊魂未定,用凉水冲了好半天头,才让自己紧张的胸脯平复下来。
我妈这个人还是挺讲情义,专门雇了一辆车把李不开从小县城医院接回省城。
彩票事件最终被曝光了,责任落到李不开头上,他被彩票中心以害群之马的身份开除了。
李不开因祸得福,成了我妈的职业经纪人,他的座右铭是,看李薇佳,和看刘晓庆有一样的享受。
我妈从此在李不开的带领下不务正业了,她在模仿刘晓庆的路上一路狂奔。
由于即开型彩票带来的一些问题,后来停止了这种彩票的销售,取而代之的,是更科学更透明的玩法,我们家的彩票站迎来了春天。
我妈这个人就是聪明,国家没有号召,她主动把彩票站变成了真正的彩民之家。体彩那时的玩法还是略显单调,七星彩每周开奖三次,分别是周二、周五、周日。七星彩是数字型玩法,七个开奖号码必须按出球顺序对位才能决定中奖与否和奖级,如果你选的号码和开奖号码全部对位,那恭喜你,你就得了最高奖一等奖,然后由所有一等奖获得者按注数平分奖池里的奖金,最高奖可中五百万。这个玩法是彩票玩法中的尖板眼,难度系数最高,一般来说,猜中的概率极低,大面积获奖的情况属于晴天霹雳,几期连续开不出一等奖的情况时有发生,所以如果你的彩票和开奖号码对位一模一样,那中五百万基本上是板上钉钉。那时彩民们大部分喜欢这个玩法,也是明星彩种,老百姓称它为五百万大奖梦工厂,开奖公开透明,在电视上有现场直播,或录播。那时还有一种乐透型彩票叫21选5,也有的省是22选5,这个每天开奖,因为难度系数比七星彩降了许多个等级,如果不是特殊情况,一般会有好多个彩民中奖,有时甚至几十个,如果一平分奖金,奖金只是区区几个了。但它的好处是,中奖容易,你看我爸送了皮三五注号,其中一注中了,得了奖金快五千元,把皮三喜得恨不得爬上我们厂废弃的大烟囱。当时,他穿着我妈穿过的皮草真的是开始爬那烟囱了,他说他要爬上烟囱的顶端,让全厂都知道他中奖了,他要站在烟囱的顶端,伸手就能够到蓝天白云。他爬了不到五米高,就被突如其来的一声闷雷狼狈地打了下来。这个雷让他冷静下来,一个几千元的小奖,切不可盲目狂妄自大,利令智昏,一天五百万大奖不到手,革命永远都在路上。
我妈后来说过一句像寓言的话,几乎所有的彩民都遇到过精神状态问题,这不是危言耸听,而是事实,内心强大的人,可以自我调节消化,但意志薄弱者和易碎人格可能就会误入歧途,不能自拔。虽然每个彩票都贴了彩市有风险,请理性投资的宣传提示语,但在销量和生存面前,这话像蚊子唱歌,弱得连高音喇叭也不会留下反应,等于白白浪费了无数次感情,穷人最不怕的,就是更穷一次,谁翻身不是歇斯底里呢。有时,你好心好意劝别人不要超越实际情况投资,懂事的人冲你微笑一下,他不理睬你,你再劝,他會说,知道了,知道了。然后该打多少就打多少,你说多了,人家会板起脸的,人家会说,风险是我自己承担,不关你事的,这条例没有规定我不能投多大的资,我投一个亿也没人管,反正横竖都是支持国家公益事业,亏了,你们彩票中心也不会赔我。是的,人家说的是事实,再往深里说就没意思了。我们家彩票站就是因为好心多了一嘴,而惹上了一个大麻烦。
我们厂有一些工人下岗后,一下子适应不了社会,以前工人阶级有优越感,到社会上去应聘时,也牛皮哄哄,好像自己是个多大的宝贝和稀有人才要别人低三下四争着抢着,脏活累活不想干,开口就想当个管理人才。别人用人单位可不管你有多大自尊,你适合并且胜任岗位就行,他们是不会请一个爹来折磨自己的。这些人高不成低不就,慢慢就成了闲人,他们常常聚在我们家彩票站前一百米远的那根著名的烟囱下翻纸牌赌博,有时合伙玩花牌勾引路人参与。这些人我爸我妈都认识,有些就是一个流水线上的工友。有一次,这些人在烟囱下晃了一天,也没有一个闯入者上钩。后来有一条我家老爷子罩着的野狗进入了他们的视线,这条狗嘴里正叼着我妈喂的一根骨头往回走。它往回走,必须经过那根大烟囱,他们几个人站起来,围着那条狗。狗死在乱棍之下,我妈反应过来后去制止他们,但一切迅雷不及掩耳,其中一个骑着一辆摩托车把死狗拖走了。我妈找他们扯皮,他们振振有词说,一条野狗,它身上也没贴标签说是你们家的。当天,他们把狗肉炖着吃了。这帮人喝了酒吃了狗肉后骚得不行,他们抱着那根大烟囱,一会高喊我妈的名字,一会合唱《咱们工人有力量》。我妈先是用手捂着耳朵,后来干脆用棉花塞住自己的耳朵。彩民来打票的时候,她听不见彩民们报号,我妈告诉彩民们她耳朵出了问题,您把您选的号写在纸上,我给您打。说完,她就把笔和纸热情地递给彩民。后来,我妈耳根子被棉花堵得生疼,她把棉花从耳朵里掏出来丢进废纸篓里。她从凳子上站起身,她想到彩票站门口伸伸懒腰,踢踢腿,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我妈腿长,她一踢,阳光就被踢碎了,亮闪闪的,格外耀眼,当然了,到我们家彩票站买彩票的人,最喜欢我妈在彩票站门口把腿抬得高高的。
我妈锻炼了一会,感觉怎么有些不对头,那帮浑球没有高喊她李薇佳的名字了,也不亢奋地唱《咱们工人有力量》了,她把目光投向大烟囱。我妈视力特别特别地好,她看见那些闹腾的家伙不闹腾了,而是全都趴在大烟囱的根部下。
一定是出了问题。我妈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去,这帮人都口吐白沫,脸色发青,无论我妈怎么喊,他们都像睡过去了不省人事。一定是酒精中毒了,我妈赶紧叫了医院的救护车。这帮人救了过来,后来回来感谢我妈,并来归还我妈给的救护车费用,我妈没有要,而是现场给他们开了一场批斗会。
批斗会场面不大,但绝对庄重严肃,就在我们家彩票站门口,有主席台,我爸我妈平生第一次双双霸占主席台,我爸主持,我妈发表演说,那几个虎口脱险的兄弟毕恭毕敬地坐在矮板凳上。板凳是他们自己带过来的,不是木头做的,而是铁疙瘩。我妈天生就是领导男人的料,她说,我都不好意思批评你们了,你们这么下去,迟早是一无是处,连批评都不知道该如何批评你们了。几个男人很诚恳,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这一辈子把命都交给你。
工人阶级一旦诚恳起来,命都可以毫不保留地交给别人。
我妈当仁不让地开始训话了。她说,我是在塔吊上看你们长大的,你们每一个人有几斤几两我十分清楚,你,张三,头上一年四季长脓疱,你,李四,鼻子上长了一颗痣,你说,痣长在什么地方不好,它偏偏长在那么醒目的地方,王麻子,你多俊的一双手,干啥不可以呢,为什么喜欢操练花牌骗人呢?最低档次也是摸摸女人呀,你这双性感的手放在女人身上,哪个女人不服服帖帖呢。
这时,我爸以主持人身份插话了,他说,李薇佳领导,时间有限,讲话请不偏离航道,应该这样,既语重心长,又要照顾每个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团结活泼鼓励为主,都是兄弟呀,你不要像个领导高高在上。
我妈喝了一口水后,对我爸说,请注意你身份,你一个主持人不是领导,你就是一个套话和程序。兄弟们,我再啰唆几句,你们把我们家老爷子的狗打死吃了我就不追究了,你们还年轻,为什么天天在烟囱下聚众赌博?更加严重的是,你们还合伙用花牌骗路人,这样下去很危险,公安迟早会把你们抓进去的。你们既然想钱想疯了,为什么不来我们彩票站买彩票呢?花钱不多,还有获大奖的机会,同时你们又支持了国家的公益事业,两全其美的事情,一个光明大道摆在你们面前,你们居然有眼不识泰山。兄弟们,有眼无珠呀,你们好端端的,不能在烟囱下把一条光明之路走到黑了啊。
这彩票会不会有假?有人提问。
幼稚,幼稚。我妈说,堂堂一个国家,有必要跟你们搞猫捉老鼠的游戏吗?我们的彩票是有规章制度管理的,也就是说有法律依据约束的,而且每天开奖都是电视直播,公证员现场公证,众目睽睽之下接受社会所有人监督,这个你们尽管放心。我们唯一要知道的是,我们先要有一颗公益心,买彩票就是一业余爱好,千万不能把它当一个职业,我这里有好茶好水招待你们,你们来就是走亲戚。你们不能老在烟囱下晃,你们还得找个正儿八经的职业,你们不想被别人人五人六地指挥。我建议你们考个驾照,开的士,开累了,就到我这遛一下弯,顺便投一两注彩票,说不定一不小心中个大奖。
也有人说,这玩法深奥,搞不懂。
我妈挺哲学地说,搞不懂就对了,都搞懂了,就成精了,都是人精了,这个世界怎么玩?这个彩票只是一个小小的念想而已,不要太使劲,什么东东搞成学问就累。彩票肯定是深奥的,玄学的,这是它的基本属性,就像一个女人漂亮,光芒万丈就是她的基本属性,谁也剥夺不了,但男人的胜利是如何化烦琐为简单,穿透她的光芒擒获她。搞彩票也是这个玩法,要痛快一点,好玩一点,情趣一点。譬如买七星彩,我们可以选自己家里的电话,亲人们生日的组合,你们和哪个女人约会定情之日,机选,或者干脆就是胡思乱想的一个号码。我这有好多份关于彩票的报纸,也可照单买专家们推荐的号码,总之,言而总之,总而言之,玩法千奇百怪,自己锁定自己的风格,条条大路通罗马。兄弟们,为了表达对你们的诚意,我唱一首刘晓庆唱过的电影插曲《妹妹找哥泪花流》。
我妈一下子风格骤变,立马由一个彩票销售员变成了刘晓庆。
我爸用手拍桌子,他说,李薇佳,你瞎扯什么犊子,散会。
他宣布主持人不当了。
虎口脱险的几个兄弟在我妈的教诲下,光荣地由赌徒华丽转身,脱胎换骨地成为了我们家彩票站的骨干成员,他们也听我妈话,考驾照当了的士司机。
为这,我妈的先进事迹上了省报。
这几个工人阶级给我妈取了一个外号,光芒万丈。
我妈没有意见,她笑纳了这个外号。
那几个警察成了我家彩票站的彩民后,有一个人因为我爸的一句话破了一个大案,最后被提拔当了公安局刑侦大队副大队长。
我爸这人说话太岔,不顾一切,也不顾形象。有一次,那几个警察又结伴到彩票站打彩票,我爸看他们打的号就笑了,你们怎么老打一个号?你们不看看开奖走势图吗?我家彩票站墙上挂满了各种玩法的开奖走势图,一般稍有经验的彩民买彩票前都要装模作样地研究一番,就像一个指挥家在临战前面对敌区地图要画出进攻路线图。警察回答,虚架子,有个球用。这几个警察彩民老不进化,其实我都看明白了,他们是冲我妈来的,根本不是冲什么虚无缥缈的彩票来了。只有我爸一个人天真,他开玩笑说,恐怕你们做爱都是经典的重复。这句话几个警察都听了,都笑了,也都回击我爸,我们在这方面笨,你花样多,因为你有李薇佳。但其中一个警察把我爸这句话听到心里去了,当时有一个系列强奸案件一直没破,我爸这句话就是一个思路,一个人做爱是有固定习惯的,警察依照这个线索终于抓住了嫌犯。警察当了刑侦大队副大队长后,给我家彩票站送了锦旗,我妈不让挂,她说我们墙上只挂各种玩法开奖走势图和本站中奖喜报。我妈不管别人什么来路,自己的地盘自己做主。什么叫专业精神?这就叫专业精神,既然是彩票站的墙,那就只能展示与彩票有关的事,你挂一破案嘉奖令,那其他人看了以为我们彩票站是卧底和情报收集站。
我长大懂事后的第一件事是,我乘我爸上厕所抽烟的工夫偷偷打了一组彩票。我那一刻就是想堕落,我打了三十块钱的彩票,我打了彩票后像潮水奔向那高大的烟囱。
烟囱又高又大,像他亲娘,要在夏天跨越南极。
当晚,我爸我妈在彩票站验资时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这三十块钱就是一次地震,俩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几乎要动手,这三十块钱哪里去了?
我当时想,我坦白从宽多好,但我没有做好挨揍的准备,我当时对正在发愣的皮三说,你陪我爬烟囱吧。
皮三当时穿着我妈的那件变得越来越俗气的皮草,仿佛他注定是旧社会要被一笔勾画。当时春天已接近尾声,大多数人改穿单衣,但皮三一直不能从我妈的套子里脱身,他买了几注彩票后随我到了烟囱下。
皮三不想爬烟囱。
我說,你买彩票是不是好长时间没有一飞冲天的感觉了?我们今天做一个游戏,用爬到烟囱顶的时间买一注彩票,看运气如何。
皮三来劲了,他说,老子死了,也是烟囱射的精。
我和皮三开始爬烟囱。
我用时O小时18分28秒,我加上日期就是一注七星彩号码。我不顾一切爬上了烟囱顶,我当时怕弄脏了自己的衣服,我只穿了一条短裤爬,爬到烟囱顶的时候,我已变成了一个非洲大叔。
皮三在上次被雷击的地方止步了,他没爬烟囱,我觉得他不是一个男人,我站在高高的烟囱上撒尿,我这辈子第一高尿最后落在了皮三的脑门上。
我爬上烟囱的时间就是当晚七星彩的开奖号码,第二天皮三就疯了。
疯了的皮三,每天都拿三炷香,认真地朝拜烟囱。
皮三更是对我顶礼膜拜,把我像活佛一样崇拜。他跟别人说话迷迷糊糊,我一站在他面前,他立马像转经筒变得神圣了。
我当时发誓,老子要用出色的演讲把你变回正常人。我开始有些惧怕他,他一见我就单膝下跪,给我行礼,他到我家彩票站时,自己总是随身带把小凳子,他要我给他演讲,然而再买彩票。他每次买的票像他一样神经。
皮三最后出事了。这个穿了我妈皮草也没高大起来的男人一直在我家彩票站自命不凡,他老从哲学的高度给彩民们上课,谁在旁边买彩票他都要嘀咕一番,指导一番,搞得彩票站好像只有他一个人是个导师似的。他口袋里常年装着一个精致红皮封面小本本,谁不服气,不听他建议,他就掏出红本本来,用数据和图表给你说话。在这些密密麻麻的蝌蚪似的数据面前,你只有顶礼膜拜的份。但是买彩票是一门最不相信教授的职业,那一天,皮三就被一个彩民揍了。也活该他挨揍,一张臭嘴对那彩民喷了半天,本来那彩民兴致勃勃以必中大奖之信念来了我家彩票站打票,打的时候,皮三好为人师的瘾又患了,他看了别人打的号插话了,他说,伙计,兄弟,你打号,研究过没有?他边说边拿出他的红本本。他把红本本翻开,把研究的数据和走势图给那个彩民看了。那个彩民蒙了,他以为碰上了彩票大师,在科学面前,谁敢不服呢。彩民在皮三的帮助和启迪下,撤下了原来的投注号,改打经过皮三亲自栽培的希望号。我妈当时提醒那彩民,彩票永远是一门自学成才和不讲专业的事业,勤奋努力过了就是徒劳。我妈是含蓄提醒那彩民要坚持自己,但那彩民没有听进去,在大师面前,谁都会自我矮化三分。结果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彩票站的门被人砸了,砸门的人没有逃跑,而是明目张胆蹲在我家彩票站门口号啕大哭,他的四周围了一圈我爷爷庇护的野狗。这些野狗经过了现代工业文明的熏陶,素质特高,集体意识超强,它们以怜爱的目光看着这个哭得像唱歌的人。这个人就是昨天被皮三点拨和教育了的彩民,这彩民砸了我家彩票站的门就没想到逃走,他也逃不了,因为与我爷爷相依为命的狗们把他围了,他想突围是痴心妄想。后来我妈来彩票站,这群狗才松开了一个口袋口。我妈从狗闪开的口子走向那个抱头痛哭的人,她问彩民为什么要砸门。那个彩民语无伦次告诉我妈,狗日的皮三毁了我五百万,我原先的号全对,全对啊,他皮三一变成教授样,就把老子发财的梦想戳破了。我妈说,我不是提醒过你了吗?你没有听进去,再说了,我家门可没得罪你,你得给个说法。那个彩民不说话,干脆坐在地上。就在这个时候,皮三一扭一扭,歪歪斜斜地朝彩票站走来。那彩民看见了,站起来,拔腿就跑,冲向皮三。皮三也看见了那彩民,他转身朝那烟囱跑去,那彩民在后面边骂边追。后来他们就开始围着烟囱转起圈来,他们一个上午都在那儿转圈,后来两个人跑不动了,连打架的劲都没有了。
我妈在彩票站忧心忡忡,她最后看见皮三像一块石头被那彩民坐在屁股下。我爸也来了,他很愤怒,他说他要找彩民赔修门的钱,我妈说算了,他正为丢了五百万大奖而伤心欲绝呢。
我妈对我爸说,教训呀,今后彩民打个狗屎号我们也不能多一句嘴,搞不好,后果不堪设想。
皮三被我们彩票站的彩民一致列为最不受欢迎的人。他还有点自知之明,就转到其他彩票站好为人师去了。但没过多久,他又被其他彩票站轰出了门,皮三又灰溜溜地回到我家彩票站。他给我妈写了保证书,保证内容是,做一个安静的彩民,做一个满腹经纶的智慧的和学术性彩民,永远只是建议,旁敲侧击,善意提醒,绝不拿理论和权威压力,特别是不能在别人已经出手打票情况下发表评论。别人打了票以后,你可以邀请别人坐下来,喝杯茶,交流切磋,而且最后必须强调一句,个人意见,仅供参考。什么是彩民规则,这就是每一个彩民应该持有的基本操守,皮三交了保证书以后,可以自由出入我家彩票站了。我爸说这皮三的保证书就是一个笑话,一点法律约束力都没有,皮三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或者是一个神经病,你彩票站都没有权利拒绝别人进入,你给其他彩民打票的时候,也没有理由让别人不发表意见,关键一点你彩民自己要有定力和自信,就像一个穿着比较裸露的美女走在大街上,一个男人多看了十八眼,这男人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发表意见,你不能因这男人看了超常的十八眼就说别人是流氓吧。关键是引导,引导是双向的,一是让每一个来我们家彩票站的彩民理性对待别人的建议;二是让像皮三这类好为人师的彩民有个展示自我的渠道和阵地,让所有人相互取长补短,共同实现追逐大奖的梦想。
自诩为大国工匠的我爸在我家彩票站的墙上开辟了一个专区,专区名叫切磋园。这三个字是请省里一个彩民书法家题写的。书法家来头不小,还是一个理事,他喜欢写高大上的大字,他寫的“切磋园”三个字几乎要占领半面墙。这书法家叫吕不伟,他只玩足彩,他把玩其他彩种的彩民称为小儿科,他说,进了彩票了,就要有敢中大奖的雄心。
吕不伟是我们彩票站的大象和巨人,他对切磋园不感兴趣,他只对他题的三个字感兴趣。我爸把切磋园这块阵地交给皮三去打理,也是发挥皮三在宣传科干过的优势。这么做的好处是,皮三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彩票研究者,他把他每天研究的号提供给大家,供彩民们参考。我妈为了答谢他,专门给了他一罐茶——大红袍。这罐大红袍成了他的护身符,放在皮草胸口的大口袋里。皮三改不了爱显摆的老毛病,碰上人多的时候,他就掏出那罐大红袍,他用好像拥有了我妈的表情炫耀,他一脸得意地说,这是薇薇特地送给我的。
吕不伟架子太大了,他说他是干大事业的,需要一个单独的作战室。我爸当即用脚把隔壁的墙踹开来了,反正废弃工厂的空房多,多用一间等于振兴中国彩票事业。我爸这一脚让我们家彩票的销售至少翻了八番,一个彩票站如果没有几个牛皮哄哄的玩足彩的人等于自取灭亡。
李不开被彩票中心开除后,一心一意经营我妈。这个男人终生不娶,因为我妈在他眼里身影遮天蔽日,过于高大,他的命从我妈在海滩上的那一泡尿就天生注定了。他鬼使神差的命运就是把我妈和他一起带向毁灭。
本来,我们家用一个彩票站吃奶的劲把我培养成一个演讲家的费用基本上够了,但我妈娇贵的身体就是一个穿奢华皮草的命,我爸这人最后沦落到一个可贵之处,自己可以用彩绘当衣服,也要用繁华把我妈包装好。
李不开带着我妈以刘晓庆的身份抛头露面,出入于夜店、商场、楼盘开业等多种场合,每到一处,必掌声雷动。李不开是中国快闪业务的鼻祖,凡是他经手的活动,我妈的表演都是以秒做计算,因为他知道,我妈长得像刘晓庆,但演技离刘晓庆十万八千里,多表演一秒,就多十分的危险。
自从足球彩票开卖以后,我家彩票站人手就不够了,我妈那段时间跟着李不开走南闯北,心思已不在彩票站。我妈把她妹妹带到了彩票站,是她的远房姨表妹,我把她叫小姨。小姨长得比刘晓庆更有味,我们彩票站的人都叫她梦露,后来我爸翻脸了,彩民们就不敢叫了,但我知道,我爸私下里叫梦露叫得格外欢。
梦露小姨到我家彩票站工作第三天,皮三就把我妈曾经穿过的皮草在那高大的烟囱下一把火烧了。
我妈放心了,我爸更担心了。
皮三永远都是一个麻烦制造者,他开始写诗了,这男人一写诗,就是变坏的开始。皮三天生就是做诗人的命,一出手就卓尔不凡。他写了《月光里》这首诗:
月光里
你在那个树丫上,
我也在那个树丫上。
你是路过,
我是一个哨所。
你在卷走这个世界,
我在树丫上,
慢慢发芽。
我让看见的人看不见,
你让全世界的人,
在夜晚只能看见你。
这首诗,充满了皮三的意淫。皮三把这首诗抄在一张废弃彩票的反面,贴在切磋园的“磋”字下,其灭我小姨梦露的狼子野心十分明显。
我小姨梦露和我爸对皮三这首还算不错的臭烘烘的骚诗,装着无动于衷。皮三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把红旗插在了猎物的心脏上,但他这个猎头失算了,我小姨梦露、我爸还有我家彩票站的全体彩民在皮三的诗面前集体失语,个个好像没有文化素养。
皮三不以为然,每天都站在切磋园前,声情并茂地朗诵这首月光之诗六次。有几次他的朗诵把我爷爷那群蛮有工业文明的野狗整哭了,它们对我爸丢的骨头不再感兴趣,一个一个得了厌食症。后来,只要看见皮三在我家彩票站,那群野狗即使饥肠辘辘,也扭头就走。
虽然皮三脑袋里装着诗和远方,但一闲下来,看见彩票站迷幻的数字,他就头脑开始发热了,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彩票和与彩票相关的事情上。一个人一旦执迷不悟起来,就像一列火车,你用大地是拖不住它的。皮三就是一辆不带车厢没有负载的火车头,一头扎进了彩票的荒野上。说实话,他的投注量不大。他是思想的巨人,实际行动的矮子,他每天投注金额不超二十元人民币,十足的一个小彩民。但他心气傲得比宇宙还大,研究一种玩法的号码,比科学家搞得都声势浩大。他既对我们厂那烟囱拜神弄鬼,又搬出十八般兵器寻找历史开奖遗迹和号码流线分布图,还要冷门号和热门号的黄金分割线,以及遗漏值,选不选择重号,选几个重号,选不选连号,二连号,三连号,甚至四连号五连号,合数值,单号双号如何分布,比例,有没有全单或全双的可能,他越研究越深入。他一大早就待在彩票站研究,直接晚上七点五十分才打票,因为彩票站关机时间是晩上八点,换成一般人,即使是个钢铁做的脑袋也爆炸了。
我小姨梦露不是一般地看不起皮三,她对皮三说,你研究了一天,对得起这区区二十块吗?你这完全是准备投资十万的搞法,别人吕不伟的团队每次都投资大几万,也没像你这样大动干戈,一副要死要活的玩命搞法。皮三很皮,他对我小姨梦露说,反正我多的就是时间,既研究了彩票,又陪了你。吕不伟那叫玩彩票吗?就是钱多了,无恶不作地砸,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
我小姨梦露说,人家吕不伟那是叫实力,玩足彩的人才叫技术派,你这是穷研究,越研究越穷。你这数字型彩票,你研究到天花乱坠,最后还不是摇奖机摇出来的,机器才不管你规律不规律呢。不像足球,结果是人打出来的,这人就有实力、道德和运气,加上天气、场地、主场还是客场、球队踢法和风格、两队关系、球队在追求名次上的动力,这些东西都摆在台面上,是有规律可循的。我小姨梦露天生适宜在彩票站工作,她对吕不伟说认识市足球队的几个主力球员,他们侃起世界足球特别是欧洲五大联赛那是杠杠的,他们对每一支球队的情况了如指掌,有他们助阵和分析,一定可以大大提高中奖率。
皮三对我小姨梦露厚此薄彼的做法十分愤慨,他一连写了八首闷骚型诗歌贴在切磋园上,十分高调地发泄内心的不满,搞得本来是商业目的明确的交流园地充满文学气息。
让人啼笑皆非的是,我家彩票站这面诗歌墙居然上了报纸。事情的经过是,这家报纸搞了一个彩票杯征文大赛,征文的主题是我与彩票。这天,彩票站来了一名记者,他本来是准备采访我妈的,因为记者神通广大,知道我妈前几年在县城助阵摸奖这件事,我妈不在彩票站,她跟李不开走穴去了。我爸接待了这名记者,他听了记者的来意后给我妈打手机,手机是李不开接的,李不开听了意思后说,扯什么犊子,薇薇正在表演呢,沒空。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我爸很尴尬,给记者泡了一杯茶说,你坐一下,我们聊聊也可以。
聊了一会,记者就无精打采了,话不投机,两个人天南地北,始终形成不了共振,东扯西拉了半天,记者都没有兴奋起来。我爸其实就是故意装蒜,因为他不知道这名记者究竟是不是过来整我妈的黑材料。估计记者也看出了我爸的这个意思,他说你们家彩票站是省先进彩票站,我来看能不能挖出什么动人故事。我爸心里还是没底,因为社会有句口头禅,防火防盗防记者,所以他装傻打哈哈。记者无法,准备离开,但他站起来的时候,看到了那面叫切磋园的墙,他眼睛一亮。当他看到切磋园皮三那几首诗时,他已目光炯炯,一脸喜色了。他从挎包里拿出相机,对着切磋园咔嚓咔嚓地照了起来。他说,彩票站开了一个切磋园,不光交流奋斗和苟且,还有诗和远方,你们彩票站彩民朋友们的素质太高了,这个写诗的人太有才了。老板,我要专门采访他一下,麻烦请他过来,我们一起谈谈。我爸心想,一个神经病有什么采访的,但记者提出了具体要求,这个要求也不过分,我爸给皮三打了电话,皮三说我在你们家彩票站前面的烟囱下,我爸问,你在烟囱下干吗?皮三说,在用烟囱给背擦痒,你也过来擦一下,好舒服。我爸说,别把背擦破了,快到店里来,省报的记者点名要采访你。皮三说,真的?我来,我马上来。
皮三电闪雷鸣地冲进了彩票站,头发像一片疯狂的野森林站了起来。
皮三在宣传部门干过,对付记者轻车熟路,他个狗日的把什么功劳都往自己头顶上戴,好像我爸我妈以及其他彩民都是落后分子,都是他帮扶的对象,但他忘了,这切磋园就是他一个人主笔,推荐号是他研究的,诗也是他一个人写的,这里只有宣泄,根本就没有交流和切磋。我家彩票站真有人坐下来认真交流和切磋的,那就是吕不伟的足彩团队,他们单独在另一间房里,他们研究的时候,都是闭门会议。皮三是个足球盲,那神秘的单间就是他的一个盲点,他进不了,吕不伟他们也不让他进去。事实上,皮三也想入股投资,吕不伟问他投资多少,皮三咬牙说了一句,三十,三十行不行?我平常最多只投资二十的,多投十块,一碗牛肉面没了。吕不伟笑得差点喷出星星来,他们每期投足彩都是几万元,都是一些成功商界人士和知名实力艺术家联合出手,他们玩的是足彩十三场,九场那玩意太小儿科,他们不玩。刚开始,能玩足彩的都是精英人物,足彩当时是一星期一次,主要猜的就是意大利甲级联赛和德国甲级联赛,简称意甲和德甲。平时,吕不伟的队伍都各自创作和做生意赚钱,星期五下午是集合在我家彩票站研究足彩的时候,吕不伟中午就到了,我爸请他喝酒,小酌二两,然后一边教我练书法,一边等他的足彩团队。那个时候,不讲刷卡,他们来的时候,手提黑包包里鼓鼓地装满了钱。下午他们研究好结果,出了票后,我爸就安排他们到固定的酒馆里喝酒聊天。因为吕不伟是大户,我家彩票站主要的支柱性收入来源,这请客的钱就是我们家出了。其实你想想还是很划算的,因为那时各彩票站私下里偷偷给这些大户返过小小的一两点,彩票中心规定彩票站不能返点,但一些大户提出了这个要求,有些彩票站还是违规返点的,因为你不给我优惠,彩票那么多的销售点,哪个彩票站不能撒钱,非要到你这看脸色呀。我们家聪明些,虽然不返点,但管吃管喝管吹牛,这人情嘛,不都是在这些吃吃喝喝吹吹打打中培育和建立起来的,皮三不懂,当然了,他也没有这个经济实力懂,吕不伟拒绝了皮三进入足彩这个圈子的要求。
吕不伟也是我家彩票中奖的大户。
记者的文章让我家彩票站出了名,更让皮三出了名。皮三买了两百张那张报纸,分别送给我们厂的老领导老同事、他的亲朋好友,以及我家彩票站的彩民们,当然,切磋园也贴了一张,还专门用镜框装着,挂在墙上。报纸上有他的照片,他的头发像森林站立着,仿佛还冒着热气。
皮三还专门送了这张报纸给我小姨梦露,他特地在记者文章旁写了裴多菲的两句诗:
生命诚可贵,
爱情价更高。
是用红色笔写的,特别醒目。我小姨说,这么追我,太贫贱了,你中个五百万大奖再说啊,现在免谈,免谈,不要烦我,我神经脆弱。
我小姨梦露当着皮三的面把报纸烧了,我小姨梦露是一个有理想有追求门槛的人。
皮三从此把投资金额提升到了一天一百,但他依然进不了吕不伟的足彩圈,他还是只有玩七星彩等数字型彩票。但这种彩票就是运气,你把用在世界上最美女人身上的劲都使来了,这大奖也不一定光顾你。
说实话,我小姨梦露叫皮三中了五百万才有资格追求她,这太为难皮三了,我小姨的目的就是故意刁难一下皮三,被一个讨厌的男人整天缠着,搞得其他的男人都不好接近她。中五百万太难了,但既然我小姨梦露丢下一句让他想入非非的话,皮三把它当成了一句圣旨,他活着的意义就是遵照执行。可怜的皮三,白天在我们家刻苦做功课,晚上回到家后趴在床上,继续查资料。他的脑袋里全是1234567890这些阿拉伯数字,这些数字就像一些虫子在产卵,在裂变,但彩票不是上帝,它不一定同情虔诚者勤奋者,它就是一个运气,不是一门科学,皮三的错误就在于它把彩票当成了一门科学和学问。
我爸给他中的那个几千块钱奖成了他永远的高光时刻,后来他吹嘘得连自己都不好意思吹嘘了。吕不伟没到我家彩票站买彩票前,皮三碰到一个新人到彩票站来时都有一句口头禅介绍,我也是一个获过大奖的人。他把别人先唬住了以后,就开始谆谆教诲别人怎么凭智力捕获大奖。新贩子的彩民总是容易对他肃然起敬,碰上这么一个热气腾腾帮助你的人,你不感动,起码也会倾听。
皮三原来只是想冲击一下大奖,也仅仅是想那么一下,并不一定构成生活的事件和事实,中不中没有心理负担,现在是抱着必胜的信念要中五百万大奖,其性质就发生了重大变化,也就是说你不中五百万,假如你中了四百九十九万都是失败。人一旦把金钱和女人牢牢联结在一起,他百分之百离死就不远了。
我爸和我妈都劝皮三不要把我小姨梦露的一句玩笑话当真,但现在的皮三脑袋里只装着一根筋了,这根筋像我家彩票站附近的烟囱一样挺拔和伟岸。他对我爸我妈说,他对大奖的渴望和对梦露的渴望一样热烈,今生只有放手一搏了。
一头倔驴怎么教他,他都不会拐弯了。那些数字像虫子日夜啃噬着他的身体,我们厂的彩民只有他一个人不找工作,就连那几个赌博佬在我妈的教育下最终没有走上坑蒙拐骗的老路,而是自食其力当了的士司机,虽然人辛苦,但挣的每一分钱都比上帝的恩赐来得真实可靠。一个人靠理想呼风唤雨是换不来一分钱的。所有的人都劝皮三过正常的生活,皮三说,谁规定我不能为彩票事业奋斗终生?法律有哪一条限制一个人不可以当职业彩民?你们回答我,回答我,你们说服我了,我就不再进彩票站一次了。所有人都回答不上了,皮三说的都是事实,所有人沉默不回答,皮三说,怎么都不回答了,你们这些家伙都是一些伪道德者,命运一定会垂青那些执着的人。他用食指压住自己的鼻尖,他接着说,譬如,我,就是一个执着者,别光眼睛盯着吕不伟他们常常中奖,中五百万了没有啊?没有啊,那些小奖还是改变不了命运,我喜欢的结果是一步到位。
一步到位是每一个彩民的梦想,没有这一个梦想恐怕也不是一个正常的彩民。中国彩票刚开始发行那些年,发行方和购买方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漩涡和危险性在哪谁也不清楚,只有走一步算一步,有了漏洞堵漏洞,出了偏差就修正,犯了原则性的错误甚至可以推倒重来,社会不也是这么一直在堵漏洞,修正和推倒重来而进步发展到今天的吗?所以一个彩民要有足够的耐心,一步到位当然好,但要承认一步到位概率是千万分之一,也许是亿万分之一,天上掉馅饼的事有,但你不能一心一意地等着天上掉馅饼。许多彩民都有这种体会,中奖永远只是一个意外的惊喜,你惦记它时,它躲着你,调戏你,玩残你,你把它忘记了,或者喝酒喝多了,第二天你掀开被窝,看各种媒体的开奖公告,大奖它冷不丁就砸中你脑袋了,真的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事你找上帝和真理说理都说不通。宿命,对于彩票业来说还是一个广泛的存在。皮三也应该懂这个道理,一个搞过政治思想工作多年的同志,说他觉悟低是贬低和矮化他,他研究彩票推荐号码都是一套一套的,省报彩票专刊没少登他的分析文章、推荐号码、玩法解析等方面的文章,他自己都不知道许多人看了他的文章后成了他忠实的读者和铁杆粉丝,很多彩民以他的号作为参考,稍加修改后进行投注,中了不少奖,虽然没有擒获五百万,但是几十万、几万、几千的奖还是有好多例。也许有五百万得主也参考过他的意见,但那个年代,没有一个五百万得主敢站出来露脸,更甭说在报纸和电视上说获奖感言了。那个年代,五百万掉在一个人身上是轻易可以把他砸死的,这五百万得主说不定有哪位或者几位就是皮三先生皮三老师的门徒,只是他们不敢站出来表白而已。现在的问题是,皮三研究了那么多的号,推荐了那么多号,别人信了,也买了,更重要的是拿到了真金白银,但他推荐的号自己一次也没买过。这有点像大学教授教学生写作的路数,但他自己不会按这个路数写作,因为他明白按一个大众的公理的路數写作一定是死路一条。皮三推荐号时绝对是真诚的,他的症结是,他把号广而告之了,本来这个号按规矩是要出的,但开奖有心打个盹,这个号也就溜之大吉了,他不是怀疑自己,而是怀疑状况,但世上就有那些不怕鬼不怕出状况的人,结果恰恰这些不犹豫不思考的人胜利了。
皮三屡买彩票屡不中,甚至连五元这种鸡零狗碎的小奖也捞不上了。他有些焦虑了,一双眼都深陷进去了,有点返祖,像类人猿,从他眼窝里射出来的光,比刀子还锋利,让人不敢直视。现在他不带红本本了,他在烟囱下把它一张一张撕下来点火烧了,烧了一个多小时。他几大本研究的心血之作就这么付之一炬了。不知道他的本本用的是些什么鬼纸张,烧它们时,冒出的烟又黑又粗,烟像个幽灵似的顺着烟囱往天上爬,一直爬到烟囱顶。
看见烟囱冒烟了,我们厂的工人们奔走相告,他们以为工厂又复工了,等走近一看,原来是皮三在烧纸时,他们又骂骂咧咧地回家去了。
皮三现在只对彩票站墙上各种玩法的走势图感兴趣了,他从一个彩票理论家硬着陆成为一个实战者。他望着走势图能望上一天,看时嘴巴不停地嘀咕着什么。他的目光太吓人了,我们担心他的目光有朝一日会把那塑料做的走势图点燃。
他不再往彩票专刊写稿了,据说读者多次给报社打电话,抗议他们取消了皮专家的专栏文章。报纸派采访过他的记者劝他重新写彩票分析文章,并承诺提高稿费,皮三没有思考就拒绝了,他不想给别人做嫁衣了,他现在只想独享自己的分析。半年就这么过去了,皮三每天的一百块投资都打了水漂,他也不再往切磋园贴诗了,我家彩票站的切磋园开始荒凉起来。后来他投资又要增加,一天两百,他现在不研究了,他每天就坐在彩票站门口,望着烟囱到下午五点半,然后花两百块机选一百注七星彩,或乐透彩29选7。他又坚持了半年,没有收获,钱丢到水里,连个涟漪都没砸出来一下,真是时湿透了。后来他就不到我家彩票站来了,我爸我妈包括我小姨梦露都轻松了,因为他们一致认为,皮三买彩票已经神经兮兮了,这种事情他们也不知道如何处理。对他实行思想教育,我们家每个人都本着革命的人道主义来好心劝他,他以一个理论家和老宣传干部的身份对我们不屑一顾,连我这个未来的演讲家都出马了,他争辩不过我,他只骂我,你个小屁孩,给老子滚一边去。劝说不行,这事告诉警察吧,皮三没犯法,警察也不会受理,报告给彩票中心,彩票中心也没有这样一个心理干预的部门,人家早就提醒了,彩票有风险,后果自己承担。我们全家一致祈祷,希望皮三获个五百万大奖,我小姨也说了,皮三获得了五百万,她可以委屈牺牲自己。
皮三离开我家彩票站第八天,我家彩票站就中了一注七星彩五百万大奖,那期全省唯一的一注。我们家安装拱形彩虹气球桥,请了专业演员表演,外加放鞭炮和烟火庆贺,门口的大桌上摆满了水果、坚果和五颜六色的糖,我妈和李不开专门从外地赶回来出席这一盛事。我妈少不了演唱她的辣手保留曲目《妹妹找哥泪花流》,不少彩民表示抗议,他们说,这是喜事,你唱这悲情的歌干吗?我妈尴尬下场,好在我小姨梦露救场了,她唱了《春天的故事》,赢得满堂喝彩和经久不息的掌声。
谁中的这注五百万,一直成为我家彩票站神秘的秘密,我妈也不知道,她问我小姨,我小姨说不知道,买彩票的人太多了,想不起来是谁中的,我妈问我爸,我爸回答的和我小姨一模一样。我妈私下里认定,我爸和我小姨两个人共守着一个秘密。她很愤怒,叫我小姨离开我家彩票站。我小姨离是离开了我家彩票站,也就离开了十几米,她在那开了一间福利彩票站。福利彩票的双色球卖得挺火,全国销量每期一般都在两个亿以上,我小姨梦露的笑声常从福利彩票站爽朗地像钟声传了出来。
我有时爱往我小姨那儿跑,我小姨梦露常买零食和糖给我吃,我妈发现了,她用脚踢我屁股。她说你再去,我踢你猪脑袋,个养不家的家伙。我说,你踢哪都可以,但你不能踢我嘴,因为我是演讲家,一副完美的嘴巴就是我的命根子,你不能破坏我的命根子。我妈把这句话听进去,她再愤怒也不会抽我耳光,以免误伤了我的嘴巴。她一生的梦想都要落实在我这张嘴巴上。
我这张嘴巴就像一个无底洞,我们家的钱都塞进了这个无底洞里,我妈在没有闹明白究竟是谁获得了我家彩票站第一个五百万之前,她有权怀疑一切,她问了我家彩票站的彩民,没有一个人承认自己是五百万获奖得主。我妈怀疑的理由是,我小姨穿得更花枝招展了,我爸在你当他面说钱的时候,谦虚得像人面桃花。
自从我家彩票站有人中了五百万后,我妈就跟李不开拜拜了。
皮三出事了,这事可不是小事,而是改变了中国彩票的历史进程。皮三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到我家彩票站打彩票,突然有一天神秘地到了我们家彩票站,他只花两块钱打了一注七星彩,打完后就匆匆地走了,他拿着那张彩票到福利彩票站对我小姨说,老子明天来娶你。说完就走了,没允许我小姨梦露做任何表情。第二天,彩票中心和公安局的人就到了我家彩票站,他们查取昨天投注的每一注号码,最后锁定了一个号码,就是皮三投注的,他们把皮三给带走了。后来我们才知道,皮三翻了彩票中心开奖室的院墙,把开奖机器的乒乓球号码做了手脚,他在七号乒乓球上贴东西加了点重量,他以为这几个号码比其他号码重会掉下来。那晚开奖人员也疏忽,没有对每一个开奖球进行检查,但开到第四个号码时,那个开奖球出现了故障,那个球卡壳了,在洞口不掉下去。工作人员在这时犯了一个重大错误,他把卡壳的球直接用手推下去了。那天有细心的彩民看出这天开奖的不正常,他们举报了,彩票中心检查了开奖机,结果发现开奖球被人做了手脚。破案很简单,他们依照做了手脚的开奖球查出了一个号码,这个号码就在我家彩票站。经过我爸的回忆,这个号码就是皮三打的。皮三被带走了,他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过了一段时间,他被放了出来,因为他得了神经病,一直在号子里疯疯癫癫闹场子,我妈也给公安做证说皮三早就出现了精神问题。这事最后被媒体捅了出来,发酵的结果是国家取消每个省自己独立开七星彩的资格,而是在北京统一开奖,电视台现场直播,并有公证人员现场公证,彩票的开奖过程进入了一个公正公开的新时代。
皮三对我妈的做证并不领情,他天天到我家彩票站闹事,质问我妈为什么说他是神经病。我妈说,我不给你做证,你恐怕就坐牢去了。皮三不领情,他说,老子就是想坐牢。
找我妈麻烦的还有李不开,他也天天到我家彩票站做我妈工作。他死皮赖脸地缠着我妈,他想捣鼓我妈继续做刘晓庆,我妈说,刘晓庆落伍了,我不想做她的影子了,我叫李薇佳,我要活出我自己。
我妈真的没有活出自己,她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莫名其妙地被人杀了,就在我家彩票站,是我爸第一个发现的。当时我爸给我妈送晚饭,结果他发现我家彩票站的卷闸门拉下了,我爸觉得很奇怪,大白天为什么把门给关了?我爸把卷闸门打开的时候,发现我妈倒在血泊中。
警方破案很快有了進展,他们工作的重心是从我妈复杂的人事关系展开,他们先锁定了李不开,因为我妈被杀后,他也失踪了,警方下了通缉令。十天后,李不开被发现了,就在那个被我妈尿过的海滩上,他当时在搞沙浴,他没想到大海涨潮了,他最终成了海滩的遗留物。
警方准备结案,但有一天,皮三走进公安局,他对警察说,李薇佳是我杀的。警察问,你为什么要杀李薇佳?
皮三说,因为她说我有神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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