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现代报刊中新文学书评的文化功能
2023-08-16万冲
万 冲
(南通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通 226019)
在中国新文学发生和发展的过程中,除了架构起文学史主体的文学作品外,促进文学作品阅读、评价、传播的新文学书评亦具有不可忽略的建构作用。所谓的新文学书评,是指在1917 年到1949 年之间(也即通常意义上的中国现代文学阶段),伴随新文学作品而出现的相关书评。新文学书评的兴起、发展与现代报刊有紧密的关联。自新文化运动起,至新中国成立止,开设书评专栏的报刊就有数十家,参与书评创作的作者达几百人,而刊登发表的书评更达几千篇之多,尤其是朱自清、李长之、李健吾、胡风等大家的书评佳作频出。依托于现代报刊的媒介影响,新文学书评围绕作品将作家、社团、读者等诸多因素整合在一起,体现了文学、时代和社会之间复杂的互动关系,并最终落定在以语言为核心的文本实践之中,成为一种独具特色的文体类型。兴盛一时的《大公报》文学书评便是最好的例证。作为《大公报》书评副刊的建设者和组织者,萧乾认为“它是读者的顾问,出版界的御史,是好书的宣传解说员,是坏书的闸门”[1]424。沈从文从书评创作者的角度指出:“文学运动少不了它,同时又毫不需要它,这就是书评。”[2]剧作家曹禺说明了书评对作家的意义:“这是一座用同情和公正搭成的桥梁,作者不由得伸出一双手,接受通过来的教导。”[3]读者侯金镜认为书评帮助读者更好地认识作品的肌理与价值[4]。对这种具有重要文化功能的文体类型,目前学界的研究还比较薄弱,自萧乾于1935 年撰写《书评研究》之后,仅有少量研究《大公报》书评副刊的专业文章。鉴于这种研究现状,已有学者开始系统的资料整理与深入的分析阐释工作。顾金春廓清了新文学书评的内涵和外延,分析了新文学书评的生产过程,阐明了新文学书评研究的内容、要旨和意义[5],为进一步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本文在现代报刊的视野之下,深入地探究新文学书评的文化功能,以加深对这一独特文体的认识,确立它在新文学发展过程中的重要作用。
一、新文学书评的时代引导功能
传媒报刊和新式社团的兴起,为公众提供了一个公共舆论空间,也为知识分子创造了传播文学观念的公共领域。这个文学公共领域,容纳了创作、出版、阅读、评论等活动,集合了政治、文化、经济等力量。在报刊的影响下,新文学书评被置于时代和社会的前台,对文学批评与时代关系的思考,便成为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
早在1925 年,茅盾便从阶级性的角度,指出文学与时代的关系:“在我们这时代,中产阶级快要走完了他的历史的路程,新鲜的无产阶级精神将开辟一新时代,我们的文学者也应该认明了他们的新使命,好好的负荷起来。”[6]在茅盾看来,社会形态的发展与文学的发展具有同步性,文学须承担反映时代生活和引领社会变革的任务。茅盾的这种文学观念,在评价叶圣陶的小说时得以表现:“一是时代给与人们以怎样的影响,二是人们的集团的活力又怎样地将时代推进了新时代。”[7]是否体现了时代性,揭示了时代发展的必然性,被茅盾推崇为衡量作品的标准。
关于文学批评与时代的关系,在胡风那里有了更具说服力的阐释。1944 年,应刊物《群众》之邀,胡风对“如何做文艺评论”做出回答:“文艺批评底战斗的任务,一方面表现在对于落后的心理意识及其美学特征的批判,一方面表现在对于进步的心理意识及其美学特征的发扬。”[8]377-378与茅盾较为简单的时代反映论相比,胡风深入到心理意识、美学风格等层次,讨论文学批评对时代的推动作用,无疑更贴合文学本体、切入文学作品的深层脉络。胡风在评价路翎的小说时指出:“既然透过社会结构底表皮去发掘人物性格底根苗,那就牵一发而动全身。”[9]在胡风看来,路翎小说对人物性格和命运的刻写,深入到人性的深度,能透视出社会结构,并渗透着创作主体对未来的希望。胡风的这种文学批评理论与实践,无疑为左翼文学批评赢得了尊严。
相较于左翼文学批评家旗帜鲜明地倡导文学引领时代的纲领,被称为京派文学阵营的诸多文学批评家,对于文学批评与时代关系的思考,则显得相对平和。朱光潜首先肯定了文艺与时代的关系:“在任何时代,文艺多少都要反映作者对于人生的态度和他的特殊时代的影响。”[10]朱光潜颇富洞见地指出,文化的发展是生发期和凝固期不断震荡的辩证结果,并认为时下正是中国新文化的生发期,需要采取一种宽容自由的态度,而不必执着于左右之争。
在这种长时段文化发展观的鉴照下,朱光潜希望自己办的《文学杂志》能臻于理想刊物的境界:“它应该认清时代的弊病和需要,尽一部分纠正和向导的责任……它不仅是一种选本,不仅是回顾的,而是向前望的,应该维持长久生命,与时代同生展。”[10]在朱光潜的办刊理想中,一份文艺刊物须发挥“与时代同生展”的重任:既能在自由的探索中,发展自己的个性;又需在共同的文艺目标下,传播纯正的文学趣味。而至于如何既能反映时代,又能与时代共同发展,朱光潜也有一番见解:“我坚信情感比理智重要,要洗刷人心,并非几句道德家言所可了事,一定要从怡情养性做起。”[11]2为了救治时代的弊端,朱光潜给出的药方是,施之于人心的净化与人生的美化。为了给这种纯净的心灵找一个范本,朱光潜在当期《文学杂志》中如是评价戴望舒的诗歌:“他的诗在华贵之中仍保持一种可爱的质朴自然的风味。”[12]具有触兴即发的嗓音,质朴自然风味,活泼天真的戴望舒,虽然有流于彷徨的弱点,却被朱光潜所重,因为他的诗歌中蕴含着一种永恒的人性特质。
被归为“论语派”的代表,向以闲适著称的林语堂,在文学批评与时代的关系方面,也有一些独特的思考。1932 年,林语堂在《论语》第一期“编辑后记”中说:“在目下这一时代,似乎《春秋》比《论语》更需要,它或许可以匡正世道人心,挽既倒之狂澜,跻国家于太平。不过我们这班人自知没有这一种的大力量,其实只好出出《论语》。”[13]由此不难揣摩出林语堂的幽微之处——以《论语》这种个人化的方式,间接实现匡扶正道人心的作用。林语堂的这种幽微心曲,在阐释文学批评的现代价值时有了更近一步的表达:“批评是应用学术上冷静的态度,来批评我们的文学思想,生活动作,风俗礼教,以及一切社会上的人事。”[14]
至于如何令文学达至匡扶正道人心的作用,林语堂给出的答案简洁却有力:“只要大家保存一个‘诚’字,保存一个公道,不要自己陷了轻薄滑头,将来总有造出近情容忍的文化之一天。”[15]在林语堂看来,即使在动乱的时局之下,真实的情感依然是人类生活的根本,也是人类社会延续至今的重要动力。林语堂文艺批评的一个重要面向,便是保存和培育这份心灵的真诚。在鲁迅逝世后,与鲁迅素有嫌隙的林语堂,真诚地给鲁迅评价:“然鲁迅亦有一副大心肠。狗头煮熟,饮酒烂醉,鲁迅乃独坐灯下而兴叹。此一叹也,无以名之。无名火发。无名叹兴,乃叹大地,叹圣贤,叹豪杰……”[16]在林语堂眼中,鲁迅的价值便是那发自热心肠的一叹——作为时代的良心,为天下众生的真诚之叹。
由上述书评家的评论理论和写作实践不难看出,倡导一种既反映时代、又能超越时代的文学书评写作,是众多书评家的共同企图和追求。虽然书评家的取径各有差异——有直接从政治态度和社会价值角度,谈论文学批评的致世之用;有间接从人性角度谈论文学批评的审美价值,但最终的志趣都是,希望文学批评能够反映世道与人心,重振时代和社会的秩序。
而如何将自我感受和社会意识结合起来,发挥新文学书评的时代引导功能,各个批评家都有不同的策略。茅盾指出:“文艺作品本以感动人为使命。”[17]胡风认为:“真正的诗人,就要能够在‘个人的’情绪里面感受他们的感受。”[18]李健吾也有类似的看法:“性情是一切艺术作品个别的暗潮。”[19]林语堂也指出在体验人生的微小处方能体会人生的真谛[20]。读者对书评家也表达过这样的期待:“去体会作家当时怎样处理这个材料,有过怎样的感情与希望。”[21]将创作者自我的真挚情感、真实情绪和强烈体验投入到书评写作中,而不是作远距离的冷静旁观,既是书评家解读文学作品的关键,也是书评能感染读者的核心因素。
综上所述,新文学书评的理想要求是“入乎其中,超于其外”[22]。书评创作者由自我体验出发,与作品的经验进行契合,又以时代和社会的视野加以参照与引导,从而对作品作出深入肌理的剖析与精慎准确的评判。新文学书评有助于世的作用,在于从丰富的情感和生命体验入手,展现各种不同的生命形式,令读者感受到不同的情境之中,人的心灵对时代和社会做出的真实反应,体认各种对待自我与社会的方式,从而获得超越自我与时代的视野,追求自我进步与完善,建设新的时代价值和社会秩序。
二、新文学书评的情感聚合功能
当报刊给普通读者提供了发表意见的平台,并充分考虑读者的趣味;当新文学书评不再只是个人情感和观念的表达,而是一种感染人心、建构社会秩序的文体,书评的接受者——读者就不再是一个可被忽略的角色,而是被纳入到新文学书评生产的核心圈中,成为影响和制约书评创作的重要因素。
实际上,众多书评家对读者的作用有清醒的认识。胡风指出:“伟大的批评家往往在一般读者底惰性的意识状态里面揭示出新的文艺生命。”[8]380萧乾说道:“他把读者看成智力的平等者。”[23]146沈从文认为:“对作者而言它是一个诤友,对读者而言它是一个良友。”[24]常风也乐于承认:“在读者与作者之间,与作品之间,树立一个亲切的关系。”[22]充分尊重读者的意见,构建与读者的平等关系,更被林语堂视为现代批评文化的根基所在[25]。在现代报刊等媒介的聚合作用下,书评家和读者形成了既相互独立又紧密联系的“同代人”意识[26]34。这种意识在新文学书评的诸多文本中流露出来,如茅盾在评论鲁迅的小说时如是写道:
《呐喊》所收十五篇……大都是描写“老中国的儿女”的思想和生活。我说是“老中国”,并不含有“已经过去”的意思……我们的心为祥林嫂而沉重,我们以紧张的心情追随着爱姑的冒险,我们鄙夷然而又怜悯又爱那阿Q……[27]
茅盾首先根据自己的判断,用“老中国的儿女”概括鲁迅小说中的人物形象,指出这些人物负荷着沉重的传统负担;接着用“同情”这种普遍的情感状态,将“我”和读者大众联系在一起,共同对鲁迅笔下的人物表达悲悯之情,对人物的生存状态进行反思。
朱光潜评价周作人的散文集《雨天的书》,方法也如出一辙:
《雨天的书》里谈主义和批评社会习惯的文字露出师爷气最鲜明,这就是我所谓“冷”……最近我们有《雨天的书》,——虽然这只是一种小品。[28]
在这篇书评中,朱光潜充当了创作者与读者之间的桥梁。他首先从个人趣味和审美感受出发,指出这本书的审美特质,接着对三种美学风格的内涵尤其是“冷”进行了分析,最后并不满足于成为作品意义的解释者,更希望与普通读者打成一片,成为美学风尚的教育者与引领者,倡导一种符合共同心理需求的简洁美学风格。
即便是惯于强调独立自由精神的李健吾,也在自己的书评之中,与普通读者一道,接受作品的洗礼。李健吾在《八月的乡村——萧军先生作》中如是写道:
作者暗示我们,唯一的活路不是苟生,而是反抗。这种强烈的社会意识,到了作者的《第三代》,虽说如今才有两卷问世,我们已然感到它的力量和作用。[29]46
素来以独立人格形象示人的李健吾,也与读者大众凝聚在“反抗”的社会意识之下。
在对这些书评文本的感受中不难体会,众多书评家与读者的亲密关系——这可以从人称代词“我”到“我们”的变换显出端倪。这虽然只是一个微小的细节,却可以折射出丰富的心理内涵。在由“我”到“我们”的人称转换中,书评家至少经历了如下心理历程。首先是以自我的体验为中心,作为理解和感受作品的心理基础;其次是将读者纳入到视野之中,蕴含了外在的反思视角,突破了以自我为中心的幻觉,寻求一种共同的情感结构;再次,则是自愿与读者达成和解、形成共识、成为情感共同体。
众多书评创作者将自我与读者以“我们”的形式联系在一起,并不是简单的用以吸引读者的文化策略,而是体现了深刻的现代性自我意识。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精神潜流之中存在两种倾向,一方面是倡导个体的独立自由;另一方面则希望个人融入群体和社会之中[30]。现代知识分子,试图在个体自由与群体意识的辩证和平衡之中,为自我寻求一个确切的位置。这种复杂的精神面貌,在新文学书评中得到了表达和实践的空间。在写作过程中,书评家在个体与群体的辩证之中,令个体的私密体验得以表述,并根据共同的需求通达公众世界,在与读者的关系中获得自我认同。
需要更进一步指出的是,对读者意见的尊重,并非仅仅出于自我意识引导的理性反思,更是出于发乎内心的强烈情感需求。这是一种共享时代经验而形成的同代人的亲密关系。这种亲密关系,在新文学书评中的表现便是真诚。萧乾说道:“所以他才能不问风气,不管某大学者的意见如何,仍勇敢地写出自己真实的意见。”[23]146朱光潜也宣称:“这种见解只要是由你心坎里流露出来的,只要是诚实,虽然是偏,甚至于是离奇,对于作者与读者总是新鲜有趣的。”[31]一些读者也认为同情和真挚是书评的立足之本[32]。在书评创作者那里,令所有人信服的客观标准和普遍意义是不存在的,能使书评具有意义的,是一种言说的真诚——把他所相信的东西说出来。这种真诚作为一种情感底色,渗透在书评文本之中。如朱光潜、朱自清等,采取谦逊态度与读者分享生活趣味;茅盾与胡风等,用炽烈的热情与读者共享社会理想;常风用冷静的态度与读者传达生命智识,都凭借真诚这种强烈的情感动力,试着突破知识盲点、身份意识等限制,与读者亲密地融合在一起,实现了一种有限度的自由。
根据伽达默尔的阐释理论,文学评论写作是一个从自我体验出发,寻求共识的理解与阐释过程。作品的解读过程,就是读者的“视域”与作品的“视域”不断对话、相互融合的过程[33]393。在新文学书评写作过程之中,由于报刊的影响作用,还引入了一种公共“视域”,即由书评创作者判定的集体意识和时代精神。新书评文本中由“我”到“我们”的转变,其实蕴含着从自我出发到寻求共识的阐释过程,并且塑造了一个融自我、读者与大众于一体的情感共同体。在此意义上,新文学书评沟通着读者和作者,发挥着聚合情感的重要功能。
三、新文学书评的语言建设功能
新文学书评引领时代价值、聚合情感的批评理想,都需要落定在语言实践之中,并在报刊之中顺畅传播。这便对新文学书评的语言提出了新的要求。实际上,在数以千计的书评创作之中,虽然创作者的才情禀赋、语言习性各异,创造的语言风格呈现出迥异的特征,但若将考察的目光缩小到具体的文本之中,便可以惊讶地发现:千面各异的书评文本,依然共享着某种共同的思维方式、语言习惯,乃至于词汇运用的方式,体现着同属于一个时代的精神印记。
朱光潜评价废名的《桥》时,颇见一种井然有序的层次感:
《桥》里充满的是诗境,是画境,是禅趣。……因为他在心理原型上是一个极端的内倾者。……废名的人物却都沉没在作者的自我里面,处处都是过作者的生活。[34]
朱光潜首先指出了《桥》的自然景物的特征,接着由现象进入风格的辨析,最后,他深入到废名的创作心理之中,分析这种特征和风格的成因:废名以一种内倾的心理感受,将人物和风景形象化了。朱光潜对废名的深入体认,也表明了自己的生命情趣和价值信仰——对空灵的心灵的持守,对静的人生境界的推崇。
即便是倡导幽默风格的林语堂,他的语言在幽默风趣的表象之下,其实也是层次分明、秩序井然的。林语堂在给自己筹划出版的一套书作序时写道:
做人并不容易,先要近情……其实孔夫子那里曾说过,儒者终身只好浴乎沂,风乎舞雩,国家的事全可不管了?也不过孔夫子知道人情,必使近情,然后得共常情之乐,得共常情之乐,然后活得下去,人既活得下去,天下乃可太平。[15]
林语堂倡导“近情”的文艺主张。他首先建立基本的论点,“情”是人的根基所在;其次,他借用苏格拉底的言论,表达大众对“情”的初步体验——喜怒哀乐的情绪以及对此情绪的反思;再次,他援引孔子的言论,指出“情”的核心是一种发乎内心的自然情绪体验——小至对微小之物的怜惜,大至对民族国家的热情均在此列;最后,林语堂指出“情”的作用——个人生活之乐的源泉,群体和谐团结的渊源,民族国家赓续的根本。在这篇幽默的序言中,林语堂用雅俗并致的语言,层次鲜明而又清楚明白地说明了“情”的体验、内涵以及作用等。
如果说朱光潜、林语堂等人的书评,在理智的评述之中见出这种清晰的层次感不足为奇,被强烈的写作激情裹挟的胡风在书评中也表现了这种层次感,便很能说明这种共同特征了。胡风在评论路翎的小说时如是说道:
作者底对于生活的锐敏的感受力正是被燃烧似的热情所推进,所培养,所升华的……被对于生活的感受和热情所拥抱所培养的思想力量或思想要求,使作者从生活实际里面引出了人生底悲、喜、追求和梦想,引岀了而且创造了人生底诗。[35]5
在这篇蕴含着充沛感情的书评中,胡风首先描绘了路翎小说的审美特征;次说路翎小说的审美境界类型;最后刨根问底,追溯路翎小说的根基——一种强烈的思想力量创造的人生的诗。而胡风之所以对《财主底儿女们》有深入腠理的分析,在于路翎的创作正是胡风倡导的“主观战斗精神”的表现。
上述书评的特色在于,书评家先描绘直接的感受和体验,其次选取一定的角度和主题,对感受和体验进行分析,最后挖掘其中蕴含的深刻意义。于作家而言,在这种富有逻辑和层次感的书评文本之中,创作手法和意图被妥帖地阐释;于读者而言,在书评家的引导下,读者知晓了作品的深刻意蕴,接受情感的教化和智性的启迪;于书评家本身而言,在书评创作中也经历着灵魂的历险,将自己的生命体验、学识涵养加以整合,进行了从情绪感受到意义阐释的创作。
而使这种一举三得的文本实践得以成立的,得益于书评家遵循的一种普遍的感受方式和语言习惯——融合了体验性和逻辑性的方式。语言的逻辑性,指写作者通过一系列概念、范畴和演绎、归纳等逻辑形式去分析和说明对象,对文学作品进行深入的分析和真切的判断。语言的体验性,即注重语言的实感,强调语言与具体事物和生活世界的直接关联,蕴含着创作主体的感觉思想、情感体验和生命意志等。正如语言学家海然热所说的“语言是把情感和冲动方面的表达和纯粹的认知过程结合在一起的”[36]179-180。在这种既是个人的又是社会的思维方式和语言表述之中,新文学书评集合了认知和感受,实现了语言对意义的及时追踪与表达,创造了“所说的恰是所想的”[37]82的表达效果。
从众多书评家以及读者的期望来看,新文学书评的语言实践,企求达到的审美风格是“精确”,即一种“言之有物”的切实效果,犹如织就的密网一样。朱自清对此有贴切的描述:“这种夹叙夹议的体制却没有堕入理障中去;因为说得干脆说得亲切,既不‘隔靴搔痒’又非‘悬空八只脚’。”[38]虽然有的学者认为,书评既不能精微地阐释,又不能宏大地建构,只能作为一种大众化的批评文体[39]。但从另外一个方面来看,所谓的精微、宏大等尺度只是一种主观感受,不如在创作和社会实践之中形成的共识更为牢靠,更能表征一个时代的精神状况。从认知和感受角度而言,精确是创造一种合适的尺度,以满足人们对认识、感受自我和社会的期待。从语言表达能力而言,“精确”就是能准确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思想,与某种历史情境之中的认知心理、社会现实等相符合,给人一种充实饱满之感。这种精确的语言风格,奠基于一种共同的生活境遇和社会现实。正是众多的生活参与者达到了共识,语言才得以被准确地理解。由此可见,新文学书评语言风格的形成,并非单方面主观选择的意愿,而是多方面社会参与者的实践结果,最大限度地表征着一个时代的生活和精神状况。
总而言之,报刊整合了作家、书评家、读者等诸多因素,塑造了关于语言和意义的共有标准与尺度。在这种视野下的新文学书评,不仅得提供对作品意义的描述,还得提供感受和理解意义的方法,创造一种普遍的思维方式和语言表达,真正地贴合时代与人心,从而确立自身独立性与合法性。在这个意义上,书评创作者创造的语言世界,其实表示着理解自我和认识世界的方式,拓展了现代汉语的表达能力。
四、结语
有赖于那些卓异的批评文本以及报刊的推广,新文学书评已然成为一种独具特色的文体类型,在表达主旨、思维方式、语言形式、美学风范等方面均形成了独特而稳定的风格。更为重要的是,书评创作者往往拥有作家身份,兼具创作与批评的双重视野,处于现代文学发展的历史现场,他们的书评写作,并不仅仅基于外部的研究和批评视角,更来源于内部的创作心得和问题意识。在此意义上,新文学书评就并不仅仅是一种理论批评文本,更是以实践的方式对理论问题的应答。新文学书评在作为创作的自我表达与作为批评的社会共识之间达到了一种平衡和综合,以独特的方式推动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在报刊的视野下,重审新文学书评的文化功能,探讨它对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建构作用,对于深入认识现代文学的复杂内涵具有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