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 花

无 之（北京）

有些鲜花是用来美化环境、装扮生活的，有些鲜花是用来培育情趣、抒发雅兴的，有些鲜花则是能够化身为品格，感染人、引领人、塑造人的。

——题记

我与昙花素未谋面，也素无好感。

昙花只在夜里开花，仅持续若干小时便会凋谢，故有“昙花一现”之说。昙花一现，让人想到转瞬即逝，想到过眼烟云，想到好景不常，感觉那么的负面、沮丧甚至有点儿晦气。

几年前的一个九月的夜晚，忽闻微信响铃连连，划动屏幕一看，原来是老同学拍摄的一组鲜花绽放的照片。

我不懂摄影，不懂花，对这组照片兴味索然，可又不能扫了老同学的雅趣，便粗粗翻看起来。不料，这一看便是一惊，一惊之余又是一叹，当即，我的审美世界便被眼前这片意外的绚烂征服了。

夜色空境中，一朵鲜花正激情怒放。她艳姿绰约，她冰清玉洁，她嫣然吐蕊。一肌一容，尽态极妍，惊得我瞪目而视，失声而叹：“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

“这是什么花呀，怎能开得这般令人魂不守舍！”

“昙花！”老同学答。

“昙花？昙花一现的那个昙花吗？”我难以置信。

“对！没错！正是昙花一现的那个昙花！”

凝神屏气，静观细察，更觉她艳丽动容。紫色的花梗将洁白的花朵悬于幽静的夜空，紫红的花萼托着白璧无瑕的花瓣，层层叠叠、螺旋绽放的花瓣簇拥着雄雌两团花蕊，长而白者为雄，短而淡黄者为雌，双双吐蕊，争妍斗奇。好一个独步人间的月下仙子！

兴之所至，欲罢不能，更俯身埋头，将一张张照片划来划去。看着眼前这一张，便急切地想看下一张，却又不忍轻易划过眼前这一张。如此，心跳加速着手指的划动，手指的划动更加速着心跳……

“我也要养昙花！”

不懂花、不愿养花、不喜欢昙花的我，禁不住从心底迸出了这句话。

不日，我小心翼翼捧着老同学不远千里送来的花茎，克制着满心欢喜赶回家中，急切、轻柔地打开了一卷旧报纸。一条酷似仙人掌的绿色枝叶映入眼帘，长而薄，光滑无刺，根茎包裹着一团黝黑的土壤。

“没搞错吧？这分明是仙人掌嘛！”我问老同学。

老同学呵呵一笑：“这就是昙花！昙花是仙人掌科的，所以外观上跟仙人掌一模一样。”

原来，照片里把我惊到的那般绚烂，竟源自眼前这条光秃、难看的枝叶。原来，世间的华容婀娜并不都是天生丽质，许多时候，看似其貌不扬、灰容土貌甚至百拙千丑的初生，恰恰孕育着生长、升华后的花颜月貌。

我向老同学讨教浇水施肥、通风透气、光合避阴等养殖技巧。老同学淡然摆手，没有那么多讲究，按照养花的基本常识打理即可。于是，不识昙花的老母亲随意找来一只空闲花盆，草草将那条枝叶栽入盆中，顺手置于阳台花丛之中。仅过了几天，表面干涩、灰暗的枝叶便从枝头吐出翠绿、晶莹的一截儿。

“你同学送的这个花，活啦！”老母亲欣喜地贴近那条枝叶，轻轻抚摸着枝头。

昙花的生命力果然不凡，娇嫩欲滴的花容背后，隐匿着一副钢筋铁骨。从墨西哥沙漠极端环境中走出来的她，久历风暴，千磨万击，顽强旺盛，给一块土壤就存活，给一点阳光就灿烂，给一分培育就成长。不由得心中一叹：看万花丛中，谁为适者！

此后三年，每逢夏末秋初，老同学家的昙花都会如期绽放，今年开得愈发娇艳夺目。

视频中的昙花，正默默伫立于院中一个角落，在寂静无声的黑夜里悄然展开朵朵花瓣，不管是否有人欣赏她的美，也无论是否有人嗅她的香，只兀自忘情地绽放。

一时间，只觉那孤独的艳丽，穿透屏幕奔来，充盈了我的双目，撞满了我的怀抱，照亮了我的心田。那寂寞的芬芳，跨越千里扑来，飘洒着漫地天香，熏染着我的躯体，弥漫着我的世界。不由得想起一句歌词：“白天暗淡，夜晚不朽，那就是我！”昙花，花之隐秘者也。

仅仅四五个小时过后，昙花就开始凋谢了。她收身闭口，还原为一个个完整花苞，不掉一片花瓣，凋谢得那么从容，一派败得其所的安然。不像其他花朵，败得残花满地，零落不堪。

好一个昙花一现！我曾以为，你的“一现”不过是稍纵即逝的瞬间。今晚我才明白，你的“一现”竟能成为刻骨铭心的永恒！

我曾肤浅地认定，所有鲜花的本性都是追求引人注目、众口交赞的，都是向往四季常开、永不凋谢的。却不想，鲜花也有逆行者。当计日而待的花期终于盼来，昙花竟躲过光天化日，避开众目睽睽，淡然自若地隐入黑夜，默无声息地耗尽生命于一瞬，绽放出短暂、孤寂却令人窒息的绚烂。

目睹着昙花谢幕而去，我的内心没有凄凉伤感，没有悲悯哀叹，只有感动和力量。

猛地想起了什么，目光转向阳台，转向影影绰绰的那株枝叶。三年过去了，她日渐壮硕茂密，却仍只是一株枝叶，毫无开花的征兆。古诗曰，“昙花一现抵为缘”。昙花成活不难，开花却很难。并不是所有枝叶都会结苞、开花，有的枝叶注定连世人鄙视的那“一现”都不会有。

沉沉夜色中，眼前这株枝叶仍在心无旁骛地生长，她不知道还需要生长多少年才能开花，更不管耗尽一生能否换来那短暂的绚烂，只默默地、坚定地伸展、窜高，但做枝叶，不求绽放。

原来，鲜花的生命意义是无关花期长短的，甚至是无关开花与否的。当一条花茎以枝叶为始，以枝叶而终，顽强而来，安然而去，她赋予生命的，是超凡脱俗的别样高度、别样精彩。

晚风和畅，习习拂面。黑暗中，那株枝叶轻轻摇曳，像是在向我招手。我赶紧迈步上前，靠近她，再靠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