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间的核中 组章
2023-08-15上海
丹 飞(上海)
春天已经不够用了
鸟太多,春天已经不够用了。
夏天说来就来,秋天剪下的爬藤从拔节的阵痛中醒来。
没有比人生更奢侈的事了。我的指腹在故事间的裂隙和故事内部的植被和发间敲击、穿索。
穿索。对光,比针孔粗的索可以穿过针鼻,如同硕大的阳光穿透秘事。
此刻我想穿过一条河。
画一只鸟,长尾鸟。顺时针旋转温度或逆时针旋转密度,拖着长尾。
我给他们上春色。我给他们上秋色。我给他们上风色。我给他们上日色。
我画A 到Z,少画了B、C、G、J、K、M、P、Q、V、X、Y。神画春天,少画了浅山和一行更浅的偈。
天道在视线远端筑起堤坝。鱼写的诗句,大象的脚印被麦浪擦除。
鸟太多,春天已经不够用了。
在时间的核中
我在别人口中是世外高人。如果我会隔空取物,用意念杀伐。很多时候我自己都有些信了。
我是基因提供者。兵器谱上战力最强的热兵器和冷兵器。现在你知道了,以最刁钻的体位折断玫瑰、写诗和写基因传承谱系殊途同归。
我是樱花纷纷时御剑飞行的师父。夜黑风高烹月下酒,醉则盗汗,盗节操,盗梦,盗半个残句。
如果照镜子,那副皮囊比经过的女人们更细腻,左眼皮单右眼皮双,左眼睛小右眼睛大。隐秘的内部,大动兵戈。风暴眼,鸟迹和内心戏的印记抚于掌心。
此时,经历过的口水和路、轮回和万劫不复,在几不可见处留下刻痕。我背后背负的魔头,光芒无法遮没。洪水拍击不周,让我作非非想。有些时我对世界逢迎。活成最卑微的戏子。
在时间的核中,我膨大如宇宙。时间在我的核中,我微小如宇宙。指纹深处,锁住三千世界。一场此在是万有于冬夜共谋的一场春梦。我和我的国活成一个对语,一个隐喻或悖论。
月色正好而你睡了
也有过几次进入月色内部。成为偷心者。或者夜的观音。成为故事往罪和神的方向延展的一翼。成为月色的一部分。一个饱满的器官。一枚就手的器具。
颐和园吱呀的木桥。木偶剧院敞亮的围栏。一壶茶隔开的屏风。将台路的废墟。越秀的半山。艺术馆的展板。明理的回廊。游泳馆的过桥。学堂路的墨柳。
被月亮割伤耳根的少年。半个夜晚放大的局部。比整个夜晚大。比十个月亮大。今夜月色正好而你睡了。
减去你
减去修辞,首先戒除比喻和象征。禁止排比和顶真,摘除诗行间隐身的火种,意在歌颂或讽喻的弦外之音。
减去柳絮因风,减去大如席,减去一万朵雪花晶莹的跌落。雪片入手凉,雪花压枝低,雪晶下进今夜的酒杯,诗减去一半。
减去淡扫蛾眉,减去黛山云淹,减去明月随风入山门。月色或浓淡,夜色有深浅,触手时寒凉,月光泽被的和遮蔽的物候,诗减去大半。
减去形容词,减去数量词,减去程度副词,只用最少的名词钉住动词,或被动词带动三声猎猎,两声桀桀。减去主语和宾语,不用大词。你不在别处,你在每一行。
我藏起我
梦里,碎片牵引碎片,怎么缝补都有漏洞。不像梦外,生活结结实实,就在手边。
丹纯早长了第六颗牙。没长牙就会叫爸妈,前天会叫哥哥,昨天会叫姐姐。快十个半月大,从来爱笑,第一次让我钦服第一个把笑容比作熨斗的人。丹丹写写画画。丹轲高我一头,两年后会上哪所大学,不是我能决定的事。
母亲对王法耳语:丹飞心里觉得我还年轻,他不知道我也老了。父亲看顾我潜山之麓相山书院之畔的家阳台上的风好,葡萄藤还没坐果,蔷薇和兰草恣肆紫荆和紫薇斗紫,七变花和马蹄莲在一场梦里交谈对于蝉和鸟的听后感。前者丹丹曾唤作啊呜,在拟声学向度上,比知了形象。
我也需要偶或——只是偶或,躲在一片云下,藏起我,发个清梦。
谁偷走了昨晚的月亮
谁偷走了昨晚的月亮?这么问的不一定是诗人,不一定是芳心被盗的主家,还可能是一只得夜盲症的夜鸟,与一棵楝树短兵相接。
夜鸟要保护贵妇的矜持,楝树抱牢枝头坐满的粉色果子,不被一竿子打落几尾。哪怕它们扑棱翅膀的姿势受看。
它俩都是质地柔软的人,因为心怀软肋,树人投胎为树,鸟人转世为鸟。
故事讲到这里灯闪了一下
母亲电话说到父亲终于承认当年扣下她的学习资料和证书,话里是印着铅字的纸张。其实说的是断崖下跌的前程和那一代人习惯失悔的青春。说到父亲过继给他大伯得到的庞大家产和我亲历的旧事以及家族的荒唐(此时他在我国家森林公园旁的天台花园扦插月季,葡萄藤结了一簇簇青果)。我说我把这些烂糟事写进了小说,母亲说不写呗,岂不是丢脸。挂上电话,母亲打字送来猛料:父亲的四伯在赌场被抓壮丁,父亲的爷爷花了80 块银元,拿父亲的生身父亲顶替。更早一些,父亲的父亲出生即被遗弃。故事讲到这里灯闪了一下,小说中人物由此找到了动机和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