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途确幸
2023-08-15宁波市宁海县深甽镇初级中学王子依
文/宁波市宁海县深甽镇初级中学 王子依 图/与 鱼
我背上书包走出校门时已是晚上,不远处的空地上停着父亲的汽车,它总是那样温厚地望着我。我停下脚步,两个暗淡的车灯里忽而掠过一抹剪影。我将目光移到那辆车上,车灯射出的昏黄光线泛着古朴的暖意,带了些褐红色。父亲坐在驾驶位上,向我打招呼。
这是我家拥有的第一辆车,雪白的色泽与锃亮的车身,使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它。它在公路上驰骋的样子,让我想到了水中游弋的鱼,四个轮子轻巧且灵活,到哪里都方便又快捷。
在上学、放学的路途上,这辆车来来回回穿梭过许多次。不知道为什么,上学时总是堵车;也不知道为什么,放学后总是下雨。脚一挪出教学楼,我便感受到有些沉闷的空气与灰色的乌云,没走几步,我的发尖就被雨润湿耷拉下来,目光扫到那辆熟悉的车,我向着车跑去,脚步轻盈而有节奏。父亲一边发动汽车,一边问我:“这么晚下课,是不是饿了?”
在我的生活里,这个片段时常浮现,今天也是一样。打开车门时,有一小瓣光忽地浮上了我的肩膀,含着飘浮着的灰与记忆里的时光。我听到了发动机熟悉的轰鸣,热烈中带着平和的语气,悠悠地向我讲着它记得的那些故事。
它记得节假日父亲经常开着车带我们去兜风,天气好的时候他会放下车窗,于是混着草木香的风便迅速涌了进来,扰乱我的头发,抚摸我的脸颊。内心的快乐钻出来融在风里,我的眼中映照出碧蓝天际、雪白云端和碧翠青山。闭上眼睛,我的鼻子闻到了泥土和草芽的味道,我的额头感受到了阳光和水汽的温柔,我的耳朵捕捉到了虫鸣和树叶摩挲的歌谣,伴着车中播放的老歌,唱得悠扬,唱得婉转。车在盘山公路上绕了一圈又一圈,葱树翠蔓,风中轻舞,枝丫上的碧叶晃出了一个春天。我和妹妹看着沿途的景色,和着车内响着的老歌,忍不住放声歌唱,心里满是激动和欢愉。一切生活的琐碎、劳累与庸碌都成了碧水青山,万物向阳。
它记得每日放学时天气的沁凉,学校门口拥堵的车辆常使它急得快要流出汗来,恨不得在背上插上翅膀。我每天穿着校服从校门口走出来,由夏转冬,校服渐渐变厚,可以让它大概知道外界的温度是多少。它从我每一天坐车回家时不同的神情中,可以看出我在学校的经历与心情。哪天英语考试听力题错了很多,哪天因为800 米跑步脸色不好,哪天因为作业得到了表扬而喜形于色……它悄悄地看着,车头上下微颤。
它记得回家路段的每一个拐角与停车场的位置,记得小区那只流浪猫喜欢躲在车底下哪个地方睡觉。它记得有一次我突发奇想在车上看书时,因为晕车直接吐出来的糗事;它记得妹妹整个人躺在车上睡觉,导致我没地方坐的小事;它记得母亲第一次开车,在转角处不小心剐蹭车身的琐事。
它记得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那天我们全家去海边捉螃蟹,四个人拿着水桶、穿着雨靴,下车时兴致勃勃,回来却浑身沾满烂泥,腥臭的泥浆搞得满车都是。最后在我们四个人拙劣的擦洗中,它才勉强恢复了自己原本干净的模样。
它记得父亲哭笑不得的样子。那次父亲带我们去山中游玩,结果在弯弯绕绕的山路上迷了路,车在盘山公路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千头万绪,总是寻不到方向。在层层绿树的掩映下,和我们一样不知所措的它,在分岔口转来转去,误打误撞重新找回了来时的路。
它记得母亲虚弱无比的样子。那夜大雨瓢泼,父亲开车送母亲去医院急诊,它在空无一人的道路上狂奔。豆大的雨滴打在窗玻璃上,车灯射出的光束照彻前方。我知道在它坚定的加速中,藏着对母亲的担心。
它记得我和妹妹嬉戏玩闹的样子。去水上乐园时,我和妹妹两个人兴奋地挤来挤去,假装提前坐上了过山车;从老家回来时,我和妹妹厌倦了窗外的风景,抱着娃娃在车上玩起了过家家,玩着玩着,两个娃娃手拉手碰在一起,我们头碰头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它记得的,远不止这些。
我坐在车上,也坐在往事的回忆里。生活中的许多个小片段在眼前浮现出来,拼凑出一个个鲜活涌动的画面。不知不觉中,外面的雨大了起来,落在玻璃窗上,犹如密集的鼓点。雨刮器在前窗划出一道道圆弧,充满节奏和韵律。我转过头,透过车窗观察其他车的车灯。有的偏细长狭窄,有的偏圆润规整,有的呈水滴形,在雨中射出一道道绚烂的光束。
车灯是车的眼睛,而我喜欢我家车的眼睛,圆弧曲线流畅,底部略显平齐,我想,这一定是一双澄澈透亮的眼睛。车灯打开的时候,先是略偏白的透明光,如月光般柔和;往外便硬挺笔直,如太阳般明朗。我坐在车的肚子里,拍了拍它憨厚的背脊,雨天弥漫的水雾湿了指尖。座椅上的皮革泛着毛边,转接处露了几条缝;窗户上有铁丝轻划的痕迹,那是我小时候弄的;有些角落已经积了灰,显出些岁月的痕迹来。过去的许多年里,它在坎坷不平的路上经受风霜雨雪的洗礼,渐渐老化。于是在这淅淅沥沥的雨天,我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老人,在风里笑得十分生动,眼角的皱纹装满了泥土,恰似他这一生所经过的弯弯绕绕的公路。原来它已经老了,就和正在播放的几十年前的音乐一样。
闭上眼睛,车行驶时上下震颤的感觉那么明显,已经没有记忆里当初那般平稳丝滑了;发动机的轰鸣日趋响亮,完全不再是当初微小的声音。它不再像游弋的鱼那样灵巧,而是像一头年迈的黄牛,在咬着牙勉力劳作,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它早已经没有了雪白的色泽与锃亮的车身,如今车身有些泛黄,部分露出了油漆擦去后金属的银边,原本平整的车门也有了不少凹陷与划痕,那是岁月带给它的伤痕与考验。
我忽而在发动机的轰鸣中,捕捉到了一丝小小的剪影,那是车内封存的旧时光。它像个罐头盒子,装满了回忆、岁月与欣喜。它从来不是代步工具,而是陪伴我们多年的朋友,它带我们一次次穿过烈日骄阳,穿过瓢泼大雨,穿过白天黑夜,穿过春夏秋冬。即便颤颤巍巍,即便磕磕绊绊,可在一次又一次的路途中,它带着我们撷取岁月里的烟火,打开回忆的罐头盒重温故事,里头总有生活的小确幸悄悄地钻出来,与我们撞个满怀。
幼时兜风的欣喜、上学放学的繁忙、出门旅行的雀跃,在我的记忆里熠熠生辉。那些车带着我驶过的岁月,它记得的人情冷暖,都隐藏在车身的凹陷与划痕里面。它那跨越时间的力量,都在这满途风雨飘摇里悄悄钻出来,向我讲诉着过往与生活。
它告诉我,那些看似琐碎与布满烟火的日子里,暗涌着无数幸福与明朗。
它告诉我,要始终坚守对生活的热爱和执着,在有限的生命里体验无限美好的日子。
它颤巍巍地在风里行驶,有些吃力但无比坚定地带着我们前进,永远忠实可靠,永远眼含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