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的底牌(中篇小说)
2023-08-15拖雷
1
老金的样子把我吓了一跳。
他躺在病床上,鼻孔插着氧气管,身上也布满了监测他心脏的仪器管线。他两眼紧闭,嘴巴微张,这个样子看上去用不了多久就会离开人世。我真想不通,老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昨天他还是好好的。
我问过主治大夫老金的病情,主治大夫文质彬彬,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他告诉我是脑梗,面积不大,幸亏送医及时,晚一点儿就会脑溢血,怕是抢救不过来了。大夫说这话时,我听得心惊肉跳,我从来没面对过这么危重的病人,及时?这词想想都后怕。我正在走心思的时候,大夫突然问我是病人的什么人。对这个问题,我迟疑了一下,怎么说呢,有点难堪,但我还是如实告诉他,我是老金的前女婿。
我能看出大夫眼镜后面不易察觉的笑,不管是嘲笑还是讥笑,总之他是笑了。
这么多年,我一点儿也不在乎这点,我告诉大夫,在这座城市,我算是他唯一的亲人。说亲人不对,算是熟人吧。
主治大夫应付地说了句,只是随便问问,很显然他并没在意我和病人是什么關系。接下来他嘱咐我,脑梗这种病就怕激动,以后出了院,绝对不能让病人饮酒。
大夫说得没错,这次老金住院,就是跟喝酒有关系。
说来惭愧,昨天跟老金喝酒的人就是我。老金爱喝酒,我呢也爱喝几口儿,没事我俩就在一起喝酒,喝着喝着,我俩就成了一对忘年的酒友。老金是唐山人,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很有意思。昨天晚上,老金有点高兴事,招呼我过来喝点。我从家过去后,才知道他的高兴事是房子要拆迁,一个鄂尔多斯来的房地产商看中了老金住的那片地,于是开始征地,老金家的房子大,约有半亩,加上地上的建筑,折合下来能给老金的补偿款将近五百多万元。这么一大笔钱从天而降,老金心里自然高兴,他就把我叫来,陪他喝酒。
我俩喝酒时,话也不是很多,主要是老金说,我呢,侧耳倾听,这是我的习惯,自己不爱说,就爱听。老金有时候也说我,你的话怎么这么少,这一点很像我以前的朋友王正国,他这个人就话少,我俩在唐山是邻居,每次喝酒都是我在说,他在听。
有关王正国的故事,老金提到时,走了心思,没继续讲下去。
我当然不知道王正国是谁,明白老金这是跟我开玩笑,说实话,我喜欢老金这样开玩笑,听他说话,能忘了很多烦恼的事。
我先交代一下,我既然是老金的前女婿,怎么会跑来跟老金喝酒呢?这话我得慢慢说。我与老金的女儿金静红离婚五年了,按道理,离婚后,我与金静红基本没什么往来,与作为她爸的老金更没有什么来往。一些往来的缘由是我的女儿,也就是老金的外孙女。离婚以后,女儿一直住在他家,金静红跟着新男友去了日本,她不管孩子,交给了老金,开始老金也没什么怨言,等孩子高三了,他有点管不了这孩子了,没办法,他把我叫回到呼市。老金电话里豪气地说,只要你回来,吃住我全管,另外,你在北京赚多少钱,我给你补。
这么大的诱惑,我当然愿意回来,本来我早就不想在北京干了,一是赚得少,二是想女儿,一听老金这么大方地给我开出条件,我立刻答应了老金。如今我孩子刚考上大学,我本来决定要离开,可老金死活不让我走。
昨天老金很兴奋,喝了酒人更兴奋。他人胖,两只眼睛属于金鱼眼,就这对眼睛昨天在酒精的刺激下,发着往日都没有的亮光。他的话滔滔不绝,开始时,跟我讲着他当年搞工程赚了多少钱的事,房后的孙大爷还欠了不少钱,可说着说着,不知道怎么了,他说到最高兴的时候,突然不说了,人就那么憋着,可能有个十秒钟,他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这个举动吓了我一跳,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前老金也有喝醉的时候,可从来不这样,今天反常了。他的反常太大了,从高兴到悲伤仿佛是一瞬间,后来他哭得很伤心,像个孩子一样,鼻涕眼泪一起流。
等到他的情绪平稳下来,他开口说话了。他跟我说,金静红不是我亲生的。
老金的话把我吓了一跳。我呆呆地看着老金。
你是不是以为我老糊涂了?我跟你说,我没有,很清醒,真的,金静红不是我的亲生女儿。
接下来老金慢慢地把话说开了。他告诉我,金静红的妈是他的后老婆,他找金静红妈的时候,金静红已经快一岁了,他们组建了家庭,后来又生了大虎二虎,正因为金静红不是亲生的,他从小就有点溺爱金静红,导致这个孩子长大后,我行我素,根本不听他的。
我完全理解老金的话,可我俩已经离了,这话对于我来说意义不大了。
接下来,老金又告诉我一件事。他在找金静红妈之前,还找过一个女人,而且生过一个孩子,是女孩,后来,老金好赌,把家底都赌光了,女人被他活活气跑了,他呢,一个大老爷们儿不可能带一个孩子到处跑,于是一狠心,就把这个女孩送进了儿童福利院……说到这儿,老金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我本来想问问,那个小孩现在什么情况,可老金的身子突然不动了,与此同时我看见老金口眼歪斜,一条明亮的涎水快速地从左侧嘴角里流了下来。
我叫了声老金,只见老金除了眼睛在眨,身子根本动不了。我心想,坏了,老金是不是得了脑梗?于是赶紧打120电话。等把老金送进医院,我从大夫那里听到了答案,老金果真得的是脑梗。
2
老金已经醒了过来。他一见是我,人一激动,嘴上的氧气罩呼哧呼哧地直响,能看出来,他看见是我来了,想摘掉氧气罩,我赶紧帮他摘了下来,老金脸颊两侧被勒出两道深深的印子。据大夫说他脑梗压迫了神经,他说不了话了。他抬起头看着我,跟个孩子一样,啊啊的,我意识到他可能是口渴了,赶紧给他喂了点水。喝完水后,老金的眼神舒缓了一些,然后伸出手握住我的手,老金的手很绵很暖和,但就在这时他的手突然用力了,我的手被越捏越紧。我看见他张着嘴似乎要和我说什么,我把耳朵贴在了他的嘴边,除了啊啊的声音,我根本听不清他要表达什么。
他抬起手,从身上掏出一张照片,颤巍巍地递给我。
那是一张一寸的黑白照片,上面的小孩,像是刚出生,眼睛还没完全睁开。
老金的眼睛瞪得很大,看着我。
就在我准备要说什么时,他突然又不动了。这可把我吓坏了,我以为他就这样死了,赶紧把大夫喊过来。大夫检查完了,说是轻度昏迷,问题不大,但告诉我,以后尽量少跟病人说话,病人不能太激动,他需要休息。
从医院出来后的几天,我一直在琢磨老金给我的照片,还有他的表情,他到底要跟我说什么呢?我想来想去,突然想起老金犯病前跟我说过的事,他曾经提到有个孩子,被他送到了儿童福利院,是不是他希望自己在最后的日子里,能见到这个孩子,也就是弥补他内心的亏欠?老金今年七十八岁,岁数不算太大,可这次突然的脑梗,让他一下子垮下来,是不是他已想到所谓的后事?
我反复回忆着那天老金比画的手势和神态,更加确定了这一点。
目前老金可以信赖的人,在这座城市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的前妻指望不上,她就是不去日本,也不会来看他,她和老金以前就闹翻了,基本不怎么来往。老金还有两个儿子,因为老金后娶的老婆死得早,那时老金又忙着赚钱,两个孩子基本就是放任自流,在村里号称是“金家二虎”。据说小儿子出手快,下手狠,大儿子正跟人争执,小儿子已经拳打脚踢将对方放倒。让老金痛心不已的是小儿子先出的事。小儿子是大前年因为酒驾,出了车祸,人没了。在老金家里,大儿子算个顶梁柱。后来大儿子搞拆迁,成立拆迁公司,头剃成了青皮,看谁都是眼神冰冷。那段时间老金总觉得大儿子飞扬跋扈的,就告诫他不要做违法的事,可大儿子那会儿根本听不进去。
后来大儿子出事了,在征地的时候,他为了强迫人家搬走,跟搬迁户打了起来,他下手重,失手打死了人家,就这样进了监狱,不出意外的话,他会被枪毙。
这么说吧,老金现在就是个孤家寡人,家里没有一个能指望上的,除了我能帮他,谁都帮不了他。
自从我踏进老金家之后,老金就没把我当成外人对待,也就是说他把我当成亲儿子一样。我呢,心里很清楚,老金再家大业大,可这一切都跟我无关。
3
中午回到老金家,我告訴小兰阿姨赶紧把老金的饭做好,特别嘱咐她做点稀的,比如粥呀或是面疙瘩什么的,老金这情况,做再好的,他也吃不进去。
小兰阿姨是老金雇的保姆,我回来之前,她就来了。这个女人虽说老金叫她小兰阿姨,但是从孩子那儿论的,后来我也这么叫她。事实上她岁数也不是太大,跟我年龄差不多,四十岁出头,人很瘦弱,干活儿麻利。她是外地的,至于什么地方,我也没问过她,她在老金家里很少说话,每次做完饭,洗刷完毕后,她就默默地回了她的屋。
在小兰阿姨做饭的空当儿,我到了老金的屋子门前,我就是想在老金屋子里找找有没有当年他孩子的蛛丝马迹。老金的屋子从来不让别人进来,小兰阿姨也不能,这是他立下的规矩,打扫屋子都由他亲自来做。事实上,我这么进他屋子,心里还是有点紧张,仿佛老金正在屋子的某处,愤怒地盯着我。
我还是放弃了进他屋子的念头。
我掏出老金给我的照片,因为时间久远,照片上襁褓中的孩子面容有些模糊,在照片的下端印着“儿童福利院”的字样,我还注意到照片的背面,写着两个字“红梅”。
就在我举着照片发呆时,小兰阿姨叫了我一声,她把饭已经做好,放在一个保温饭盒里,同时,她还给老金收拾了几件换的衣服,放在一个塑料袋里。
我到了医院,老金颤巍巍地把他的手机递给我,他说不了话,但他的眼神告诉我,可能刚才来过一个电话。果真,在手机上我看见一个未接电话,于是我打了过去,电话里传出一个女声,她告诉我,金大虎明天开庭,通知家属出庭。挂断电话,我担心老金会激动,有心不把这件事告诉他,可转念一想,毕竟是人家的儿子,我算什么,于是我贴着老金的耳朵,把刚才电话的内容告诉了他。
我看见老金听完后,慢慢闭上眼,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这个场景让我难受,我能感觉他的孤独与无助,本来他这辈子应该过得挺顺,要钱有钱,可没想到老了老了,这不如意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每一件麻烦事都像一座大山。
过了一会儿,老金睁开眼,我看见他眼角溢出的眼屎,我用毛巾帮他擦了一下。现在他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他用手指指电话,又指了指我,瞬间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让我代表他去出庭。
老金的眼神里有点闪闪躲躲的,我知道他也是没办法,现在他已经成这样了,但要是家里没人去,他儿子心里一定不好受,他只能求我去一趟。
老金的要求我难以拒绝。怎么说呢,我毕竟还在人家这里白吃白住,再说这件事对我来说不算为难,于是我答应了。
回了家,我的脑子还在想老金的事,想着想着我的头就开始疼。因为无聊,我打开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着中国即将要发射嫦娥五号的新闻,看着看着,我有了一种幻想,飞行员要是我该多好,我坐在飞船之上,穿越无尽的黑暗,成为一个夜行者,到达了月球,身体出了舱门,我一蹦一跳地到了一片类似戈壁的地面,我的每一次跳跃,都会带起一片像雾一般的尘土。
4
出庭那天,我早早地去了看守所。那个看守所在郊区,是个大院子,大院周围种着一圈杨树,杨树叶子落了厚厚的一层。院子里面很安静,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快十点的时候,我办了手续,进了看守所里一个小型的审判厅。审判厅里光线不好,有点发暗,里面有七八排椅子,前面有法院检察院的人坐了一排,后面坐了不到十个人,是家属。那些家属个个都是面带悲戚,一脸愁容,我一听口音,这些人都是郊区的农民。
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两名身材高大的警察,带着大虎进了审判庭,大虎剃着光头,穿着犯人的衣服,耷拉着脑袋,跟电视剧里审判的场面基本无异。
接下来,一方是检察院出示大虎的犯罪证据,一方是律师在辩护。问到大虎时,他就抬起头老老实实地回答问题。大虎的拆迁公司,有黑社会性质,他雇了很多社会闲散人员,对拆迁户强行拆迁。案件的焦点是钉子户王某是否是被大虎雇凶所杀,双方开始了激烈的交锋,检察院认为大虎曾给他手下打过电话,律师则认为这不是直接证据……
审判休庭的时候,我和大虎见了面。
当大虎第一眼看到我时,愣了一下,然后又用诧异的目光看了看我的身后,确定没人后,他问我怎么会来。
我很理解他这样的神情,我和大虎已经有五六年没见了,换成我是大虎,也会诧异,于是我如实地把老金得了脑梗住在医院只能让我来的前因后果告诉了他。说话时,大虎不时地抬头看着外面的太阳,那天阳光刺眼,眼前虚腾起一阵不真实的气浪,气浪之中,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我说话。
我说完后,大虎有段时间是沉默的。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突然问我,那个保姆还在家吗?
大虎的话让我愣了一下。我当然明白他在说那个小兰阿姨。
我点点头,并把小兰阿姨每天给老金做饭的事,告诉了他。
怎么了?我问。
大虎张了下嘴,本来想说什么,可声音还是没有发出来。
没过一会儿,大虎突然对我说,你是不是以为我真杀人了?
大虎的话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告诉你,我没杀,是他们杀的。
那你实话告诉他们呀?
大虎苦笑了一下,再也没说话。
那天快结束休庭的时候,大虎对我说,这次看来是出不去了,就是不判杀人罪,我也要在牢里坐十年八年的,家里的事,我是管不了了。
我拍了下他的肩。我的意思是说,还有我呢,这话我没说出口。
大虎突然似乎想起什么,他说,我爸的房子是不是快拆了……
我点了点头,这事我听老金说过。
他呀……有些事,你不知道……就是知道也没用。
我一点儿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看见他眼睛发红,像是要哭出来,他用一只脚踢着地面,地面是水泥地,根本踢不出什么,可他就在那里一个劲儿地踢。
那天大虎临别时,声音彻底哽咽,他动情地说,他再怎么也是我爹,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估计连个送终的机会都没有了,我求你了,你就替我多照顧照顾他,我出去一定会好好感谢你的……
从看守所出来,我感觉自己的头大了一圈,里面像是飞舞了无数的苍蝇,乱哄哄的。说实话,当我再次踏进老金的家门时,我就不想掺和前妻家里的任何事,别说房子什么的,就是有金山银山我也不想掺和。说到老金有钱,再有钱也是人家老金赚的,人家想给谁给谁,那是人家的自由。
想着想着,眼前突然有一个瘦弱的人影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觉得很熟悉,正要想看仔细时,那个人已经上了一辆公共汽车。
5
我能干什么?我想了半天,我能干的就是帮老金尽快把女儿找到,完成他最后的心愿。
看着那张小小的照片,我能想象到当年的老金抱着这个孩子,徘徊在福利院的门口,那孩子已经睡着了,他一边流泪,一边张望着福利院的大门,他把包裹的被角用手拨开,看了眼里面正在熟睡的孩子,然后咬了咬牙,大步走进了福利院……
我没费多大的力气,就找到了位于城西的一家儿童福利院。这家儿童福利院我觉得在我小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多少年过去了,它还是老样子。据说这家儿童福利院在1949年以前就有,以前是由一个瑞典的传教士办的,那时还叫救济院。从外观看,这里尽管进行了改建,可依然能看出有哥特式建筑的痕迹。
在那里我找到他们的院长,院长是个岁数不太大的女人,估计三十五六岁,短发,人看上去很干练。我把我的来意跟她说了,她说,这都是什么时间的事了,四十年前的事了,怎么查?
我就把老金的情况告诉了她,希望她能给帮帮忙,这是老人最后的愿望。或许我的苦苦哀求打动了这位女院长,她带着我进了档案室,当我把那张照片递给档案员的时候,档案员似乎想起了什么,她说这个人,以前来过一个唐山口音的老头儿查过。
她的话让我愣了一下。我急忙问长什么样。
接下来档案员描述了一下老头儿的模样,我一听这不是老金吗,原来他一直也没闲着,也查找这孩子的档案。
档案员找到了那孩子的档案,档案记载得很简单,她的名字叫红梅,祖籍确实是唐山,十个月大的时候被送到福利院,一直待到十六岁,中间上小学和中学,高中没毕业就去了一家毛纺厂上班,后来那家毛纺厂改制,工人全部买断工龄回家了。
有关红梅的信息就这么多,这么大个城市,我去哪儿找这个下岗女工呢?
我问她们,毛纺厂能查到吗?
档案员叹了口气说,我听那个老头儿说,他已经查遍了,光我们这里他就来过不下十次,可查来查去,根本查不到她的一点儿踪影,一种情况是这孩子可能早去了外地,还有种情况……
档案员没有把话说完,可我明白她没说完的意思。
那天离开福利院时,年轻的女院长似乎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就安慰我说,我再问问其他人,看看有没有知道她的,一有消息,我就给你去电话。
我知道她的好意。
头顶的天气和我的心情差不多,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可始终没下,云层很厚,厚得有点让人喘不过气来。风是冰冷的。老金的身影仿佛就在我的眼前晃动,我能想象到多年前,老金从福利院出来时失魂落魄的样子……
一想到老金,我的心就有点焦急,真不知道他的身体能不能扛过这个冬天,要是扛不过,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该怎么办?我又不是他家亲人,我能给人家做主吗?
这时我突然想起了金静红,尽管我俩已经离婚,可毕竟老金是她爸呀,我不跟她说是不对的,现在老金家能联系上的人也就只有金静红了,大虎在牢里,什么都别指望了。
我看了下时间,猜想这个点儿,金静红也睡醒了,于是我给金静红用微信电话打了过去。接通了,电话另一端乱哄哄的,什么都听不清,我喂喂喂地喊了几声,就是听不到金静红的声音,我火冒三丈,把电话给挂了。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她打了过来,说她正在跟一个客户聊事呢,她还没等我说什么,就滔滔不绝,现在日本的网购特别火,真是个赚钱的好机会,我来晚了,早来几年,我估计赚得能在北京买套房……
我不得不打断了金静红的话,如果不打断,她会说个没完没了。现在火烧眉毛,我就把老金的事跟她说了,说这事时我尽量把事情说得严重些,希望能得到她的重视。可让我没想到的是,她只是淡淡地说是吧,是吧。我不是想听她说是吧,我想听她说我该怎么办,我就问她,金静红的回答是能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能怎么办就不怎么办。她说的全是废话,就在我要进一步问她时,她说,我跟他已经断绝了关系,是死是活,跟我没关系,这就是我的态度。
挂了电话,我胸口一团怒火,我真后悔打这个电话,什么东西!不管老金以前再怎么不对,现在他都这么一副样子了,你金静红也不能是这么一个态度吧?这让我不由得想到,假如有一天我的女儿要是对我这个态度,我真的就去跳楼。
我捂着头,希望自己尽快冷静下来,只有这样我的思路才会变得清晰些,看来目前能管老金的人,只剩下我了,我要是不管他,在这个世界上没人会帮他。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我呢,再怎么说,也算个大老爷们儿,这个时候,抛开前岳父的关系,我俩还是个酒友,我能见死不救吗?我的良心告诉自己,不能。
6
连日来的奔波,我多少感觉有点累,我需要睡上一觉。
回家后,我先洗了个澡,然后昏昏沉沉地睡去。
我睡得很死,还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我看见老金笑眯眯地打开酒瓶,喊着要我陪着他喝点儿。他说,这是三十年前的宁城老窖,是我那会儿做买卖时,人送的,家里还有十几瓶呢,这酒是纯粮食酿的,喝完一点儿毛病没有。
我俩就一杯接着一杯喝了起来。喝了酒,人就热乎起来,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他对我说,以后,你哪儿也不要去了,就跟着我,我保证你有发财的机会,你看看,我这么大的家业,没人守,儿子儿子不争气,女儿女儿不孝顺……我都想好了,以后谁对我好,我就给谁。马子,你也看见那个小兰了吧,你别看她是我请来的保姆,可你知道吗,她孝顺我,以后我死了,就把家产给她了……老金越说越激动。他说,我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钱是什么?就是纸,你这个岁数应该知道唐山大地震吧?我就赶上了,告诉你,我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为什么来这地方,是没办法……梦里老金好像有点醉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后来小得让我听不清什么……突然,他喊了一声,地震了!这一声很响亮,把我吓了一跳。猛然间,我感到地动山摇,眼前陷入了一片黑暗……
这个时候,我从梦里醒来,醒来后我感觉房屋还在摇晃,好像还沉浸在刚才的梦中。我缓了一会儿,这时我注意到窗外彻底暗了下来,我想看看外面的情况,打开窗,随着一股刺骨的冷风吹过来,有湿润的雨点落在我的脸上,我这才发现外面正在下着雨夹雪。
也就是那天,我收到法院的信息(上次我给法院留过我的电话),大虎被判了十二年有期徒刑。这个消息对于我而言,简直成了喜讯,至少大虎没被枪毙。我猜想,他没被枪毙,也就是说,他雇凶杀人的理由不成立……
接下来我犹豫着,这个消息是不是要告诉老金?我去法庭是老金的主意,现在结果出来,理应告诉老金。可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不说为妥,如今老金只剩下一口气,说不定脑子也糊涂了,告诉他也没什么用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心里不踏实,仿佛老金的一双眼睛正在暗处看着我,我决定到了医院看看老金再说。
到了医院,老金还在昏睡。主治大夫跟我说,这几天已经给老金用了进口的药,希望能很快把他堵塞的血管疏通了。我问大夫,老金什么时候能说话?大夫告诉我,这次脑梗引起语言中枢神经受损,开口说话的可能性从西医上说不大了,下一步医院想在中医上想想办法。
大夫还说,根据他现在的情况,明天医院准备给他上流食和营养液了。
大夫没再说别的,但我从他的说话中,听出了一丝无奈。大夫走了以后。我默默地坐在老金的身边,看着熟睡中的老金,老金那张皱纹纵横的老脸,此时很平展,看上去无比安详。看着看着,我产生一种错觉,怀疑老金此生再也不会醒来了,他会永远地这样睡着。
我想错了。随着老金咳嗽了一声,他突然睁开眼睛,醒了。醒后他看了我半天,仿佛不认识我一般。等了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才恢复了意识。他朝我笑了一下。这个笑容看上去有点羞涩,也有点不自然。
我俩就这么对视着。
突然老金抬起手臂,指了指他的裤子。我按照他的意思摸了一下,裤兜里是一把钥匙,钥匙的一端系着一根红绳子。
我看着他,不知道这把钥匙是干什么用的。
老金将大拇指和食指相互搓了一下,然后又指了下外面。我大概明白了,医院要钱,他让我从家里取些钱来。
我看了眼手里的钥匙,这也许就是他开保险柜的钥匙。
我问他,保险柜在什么地方?
让我没想到的是,老金闭上眼睛,又不说话了。这个场面让我感到为难,我不可能趴在他耳边大声地问保险柜到底在哪儿。事实上上次我找他孩子的照片时,大致翻腾过他的屋子,在他的屋子里,我并没有看见什么保险柜之类的东西。
此时,我握着这把钥匙,能感受到它的冰凉。
7
让我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小兰阿姨突然提出不干了。
太突然了,突然得让我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当接到老金家的电话,我还以为是小兰阿姨把饭做好了。没想到,电话里小兰阿姨的声音支支吾吾的。
怎么了?我问她。
这时她才告诉我,她不打算干了,准备要走。
这个话把我整蒙了,好好的,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等我再想问问什么原因时,她的电话已经挂断了。
我心急火燎地跑到了老金家。
一进门,老金家里已经被小兰阿姨收拾得干干净净,连窗户都擦了一遍,仿佛准备过大年。小兰阿姨安静地坐在沙发上,身边有一个不太大的箱子,这个情景不用问,她已经做好了离开的準备。
我问她,怎么了?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走?是不是给的钱少?
开始小兰阿姨情绪还算平静,她说家里父母岁数大了,需要照护。这话显然不是她回家的理由,她父母又不是一下子岁数大了,现在老金还在医院,正需要帮手,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选择离开呢?在我的不断追问下,小兰阿姨开始抽泣起来,她的表现,让我觉得好奇,这里面一定有别的隐情。
果真,小兰阿姨断断续续地说了实情。
原来小兰阿姨的男人就是被大虎打死的那个王某,小兰阿姨一点儿也不知道老金竟然就是大虎的爹。
我的头嗡了一下,一点儿不相信小兰阿姨说的是真的,难道世界上的事会这么巧?
这一切都得从昨天说起。原来昨天房后的孙大爷来了趟老金家,他来找老金谈这里要拆迁的事,让他没想到的是老金竟然住院了,他就跟小兰阿姨说了一会儿闲话,说着说着,就说起了大虎,小兰阿姨来老金家这两年内,根本就不知道老金就是大虎的爹。等老孙说完以后,她才明白,她住在了杀他男人的凶手的爹家,而且还给人家当保姆,自己傻不傻?
说着,小兰阿姨又激动起来。
她说自从大虎雇人打死了她家的男人,她就哪儿都没去,就等着冤案昭雪,罪人得到应有的惩罚。用她的话来说,就是要亲眼看见大虎被枪毙,她才能安心地走。
我还是有点想不通,问她,那你是怎么找到老金家当保姆的?
小兰阿姨说,不是我找的,是老金找到我的。
原来是她的男人死了以后,一天老金不知道怎么找到了她家的地址,他说他是她男人的朋友。她当时也纳闷儿,男人活着的时候,并没有提起过他。老金给她放了些钱,就问她愿不愿意到他家当保姆,工资比别的地方要高,管吃管住。小兰阿姨一想,反正自己也没营生可做,就跟着老金来到他家。
这两年,你没察觉到他就是大虎的爹?
小兰阿姨说,没有呀,金大爷对我也特别好,我怎么会往那里想呀?现在我明白了,老金把他儿子的照片全收起来……昨天要不是孙大爷过来,我还蒙在鼓里呢……大兄弟,你说说,我还能在这儿干下去吗?他是杀我男人的凶手的爹,我能在他家当保姆吗?要是你,你会这么做吗?
现在我才明白了一切。可我还是想不明白,老金明明知道小兰阿姨是这样的情况,他为什么要花钱雇她当保姆呢?
那天,我没有再挽留小兰阿姨,一切都是顺其自然。外面已经飘起了雪花,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小兰阿姨拎着箱子,脚步缓慢地走进了雪的世界。我能听见她的脚步在雪地里发出嘎嘎的声响,每一步,仿佛都带着她的仇恨。
8
不知为什么,我站在老金的家里有点发慌。
这个曾经充满了欢声笑语的家庭,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冷冷清清。那一晚,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喝着啤酒,看着电视,电视上还在介绍着嫦娥五号的事情,可我没有一点儿心情看它。我坐的这个位置,就是曾经老金爱坐的位置,恍惚之间,老金家里有三个孩子在他眼前打闹着,他们分别是大虎二虎和金静红。老金喝着酒,眼睛眯着,一副享受的样子……
一切都是幻觉,屋子里只有我。
老金卧室的门对着我,说实话,我缺乏走进去的勇气,不是我胆子小,而是我怕接近老金的生活。那里仿佛就是黑洞,我只要走进去,就会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以前我听小兰阿姨说过,老金有个古怪的毛病,晚上睡觉不关灯。我问过老金,他说习惯了,一关灯就睡不着。也就是说老金这个人惧怕黑暗,黑暗中他也许会看到令自己恐惧的往昔。我在书上看到过,有这样习惯的人是对周围的人不信任,他总觉得不安全。
不管怎么说,我得按照老金的意思,找到保险柜。
我仔细地看过手里的这把钥匙,它是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钥匙,这样的钥匙,也只能开启一个普通的锁头。可这把锁头它到底在哪儿呢?
有关老金保险柜的事,我以前听金静红跟我讲过,那时候我俩没离婚,她没事就给我讲她家稀奇古怪的事。金静红说她从小就知道她爸有一个保险柜,就在老金住的那间屋里,可她从来没见过这个保险柜,有好几次她怀疑是老金把保险柜安装在墙里面了,她趁老金不在的时候,偷偷跑进老金的屋子里检查过,墙面上平平整整的,根本就没有放保险柜的痕迹。有时候她觉得老金根本就没有什么保险柜,可当她看见老金腰上悬挂的钥匙时,又打消了这个念头。遗憾的是,金静红直到出嫁,也没发现老金的保险柜。
老金的保险柜成了一个谜。
我站在老金的屋子中央,把该打开的灯都打开了,屋子亮如白昼,我相信老金能把钥匙给我,他的保险柜一定就在这间屋子里。可我环视了一大圈后,什么都没发现。
我有点泄气。
我闭上眼睛,慢慢回想着跟老金在一起的日子,看看能不能想起一些蛛丝马迹。说起这间屋子,我曾进去过几次,是打扫卫生。有一次,老金上了厕所,我在墩地,墩到他的屋门口时,也没多想,进了他的屋子。他的屋子光线很暗,有一股老年人常有的体味,在屋子中央,摆设了一个花瓶,有一人来高,这种花瓶一看就是大街上那些景德镇瓷器的仿品,图案混乱,颜色轻浮,老金却坚持说这是他祖上留下来的,价值连城。因为这个花瓶让我没法墩地,我正考虑着怎么去挪动它时,门突然开了,门口站着老金,显然老金对我擅自进入他的屋子很不痛快。他面色发青,皱着眉头,目光阴冷地看着我。我赶紧向他解释说,我就是进来墩墩地。老金一瘸一拐地走进来,这会儿脸色缓了过来,他说,你墩吧,别动我的那个花瓶。我故意说,这花瓶是老古董,我碰坏了,赔不起。老金没再说话,目光似乎煞有介事……
一阵刺耳的门铃声,打断了我的回忆。我很奇怪,大半夜了,谁会这么晚来老金家?我赶紧到了门口,打开门。
外面站着一个老头儿。
我认识他,是房后的老孙头。
9
老孙头没说话,像个幽灵一般进了屋,他的身上裹挟着外面冷飕飕的风。
他站在屋子中央,一边搓着冻僵的手,一边看着我。就你一个人?他问。
说实话,我不太喜欢眼前这个老头儿。老孙头七十多岁,小个子,天津人,说话很快,而且还带点转弯。他长着一双精明的小眼睛,看人的時候,总是不停地转,让人能想到评书里的一句话,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我朝他点点头。
这么冷的天,你也不给我倒杯水?他坐了下来。
能感觉老孙头没有走的意思,他要多坐一会儿。
我赶紧给他沏了杯茶。
老孙头喝着茶,一副没把自己当外人的模样。他先问了问老金的病情。不过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这显然是敷衍,他来这里的真正目的肯定不是关心老金。果真,我没猜错,没一会儿他便说了自己大半夜来的目的。
我是过来看看房子的。
我并不清楚他所说的看房子是什么意思。
老孙头见我没明白,他就说,是这样的,这处房子老金五年前已经卖给我了,这不是要拆迁吗,我过来看看,顺便量量面积,别让拆迁办的人把我骗了。说完老孙头跷起二郎腿,继续喝着茶。
我的脑子有点蒙。
怎么会呢?我赶紧跟老孫头解释说,这事老金从来没跟我说过,他现在病了,竟然会出来这么大的事?
老孙头从怀中取出一个房本,里面还夹着一张纸条。
纸条上确实是老金写的字,他把房本抵押给了老孙头,从老孙头那里借了一百万元,字条的下面有他的签字和手印。
老孙头见我还是不相信,他说,这事你是外人,他家大虎知道这事。很显然老孙头不愿让我多插手。
我赶紧告诉他大虎还在牢里呢。
老孙头嘴角掠过一丝轻蔑的笑意,他说,这个我知道。
事情到了这一步,我有点无话可说。我说什么呢?这一切都是老金的家事,他什么时候把房子卖给了老孙头,我怎么会知道?
我见老孙头有点咄咄逼人,仿佛就是黄世仁在世,为了缓和下情绪,我递给他一根烟。烟雾中,我便跟他说起了闲话,没想到这样一来,老孙头的态度渐渐地也变了。
我问他,老金干吗要借这么多钱?是做生意?
老孙头摆了下手说,做什么生意,你看老金那样,是个做生意的料儿吗?不是!他平常是不是跟你说他过去总出去包工程?
我点点头。
那是他吹牛,他什么都不会,除了爱喝酒,你问他会什么?别人我不知道,他老金,跟我房前房后有三十年,他什么德行,我最了解。
我还是不明白老金为什么要借钱。
老孙头把话说开了,也就不再隐瞒,他说,老金为了找女儿。
我注视着老孙头,他一点儿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他说老金当年有个孩子,就是跟静红她妈结婚之前生的,他认识静红她妈后,说自己没结过婚,没办法他只好把那小孩送进了儿童福利院,他说是送,其实是把孩子放到了人家福利院的大门外,他躲在不远处看着,等到人家福利院的人发现时,才走了。后来静红她妈死了以后,老金不知道犯了什么病,死活要找到这个孩子,为了这事别的孩子都不跟他来往了,尤其是静红,连声爸都不叫他。
这事我记得,确实是,我俩结婚的时候,金静红真的没叫他一声爸。
老孙头越说越来劲,仿佛老金的故事,都是他经历过一般。他继续说,那会儿的老金像是中了什么魔,谁劝也没有用,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他不光是在本地找,而且还在全国各地找,只要听到一点儿线索,他就像疯了一样……后来,儿子也跟他闹翻了,闹翻就闹翻,他根本不在乎了,钱不够了,他就借,借不上了,就想着抵押他的房子。
随着老孙头的话,我能想象到老金的模样。
老孙头把当年老金要把房本抵押给自己的情景讲了一遍,连老孙头都劝他好好想想,以后这房子这地段的价格说不定会涨起来,老金根本听不进去,他告诉老孙头,如果找不到这孩子,他会一辈子心不安的,要这房子有什么用……
那他找到了吗?我问。
要是找到,他能每天喝成那样?老孙头讥讽地说。
10
我一点儿不清楚老孙头跟我说的这番话是真是假,现在唯一能把事情搞明白的,只有大虎。
我必须要找到大虎。
大虎被判了之后,人关在离市区有两百公里远的地方,为了见他,我还咨询了一个熟人。熟人听完我的情况后,对我说,按道理见犯人只能是直系亲属,鉴于大虎的这种情况,他给问问有关领导。这个熟人很快给了回复,说监狱那面同意我见大虎。
我雇了一辆出租车,一大早出了城。没走多久,雪便下起来,大片大片的雪花,像鹅毛一样,沿路的山峦与树木,到处都是白茫茫的,我倚靠着车窗,根本无心欣赏眼前的雪景,心里还在想着老金的事。窗外的雪地上,影影绰绰地看见一个黑影,那黑影在白雪之中摇摇晃晃,我看清了,那是人,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就是当年老金的背影。
在监狱里的会见室,隔着一层玻璃,我和大虎见面了。大虎一点儿不像上次那样心事重重,人看上去精神很多,话也比上次多了起来,他没想到我这个已经离了婚的姐夫对他这么上心。
他说话的声音有点激动。
玻璃下面有一个电话,我俩各举着话筒进行交流。
我把眼下发生的事情跟他说了一遍,我说的时候,大虎在默默地流着泪,等我说完后,他才止住悲伤。
他说,孙大爷说的没错,房子确实已经卖给他了。
啊?我呆呆地看着大虎。
接下来大虎把一切原委讲给了我。原来老金为了找曾经丢弃的女儿,女儿名叫红梅,几乎不顾一切。他从福利院找起,一会儿北方,一会儿南方,快把大半个中国找遍了,在张家口的一个公安局他找到了一些线索。原来这个红梅毕业后,跟着几个女孩去张家口打工,没想到遇到了人贩子,把她们几个女孩卖到了南方,其中一个跑了回来,报了案,警察才知道里面有一个叫红梅的女孩,公安局派人去了几次也没找到,后来这个案子就成了悬案。老金一听,立刻动身,找了好几次,中间没钱了,就不惜把房子卖了,也要去找。
我问,他找到了吗?
大虎说,找到了。那个女孩在我爸找到她的前一年,因为想往出跑,结果跳进河里淹死了。那次是我和我爸去的,我俩还去她坟上看了看。
我的心刀绞般疼痛。
大虎的话并没有完,他说他爸从那儿以后,彻底变了,变成一个大家都讨厌的人。他每天喝酒,有时候一瓶,有时候两瓶,因为总喝酒,他就幻想出自己当初有钱的样子,见谁都说,他家里有很多钱,他当年如何如何辉煌……后来他的记性越来越差,有时候,连他们儿女都认不出来。他去医院查过,医院的人告诉他这是一种叫遗忘综合征的病,医学上叫柯萨科夫综合征。
我一边听一边回想和老金的交往,说实话,老金的表现并没有大虎说的那么严重。
大虎似乎看出我的顾虑,说,他是不是让你帮他找红梅?
我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大虎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爸得了病后,以前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他坚持认为红梅根本没死,他还要找。
还要找?
大虎叹了口气说,也就是两年前,他旁听我案子的一审时,在法庭上无意间看见小兰,他觉得小兰很像他那个丢弃的孩子。
小兰?我愣住了。
大虎继续说,他不知道怎么就找到了人家,想让人家给他当保姆,那个小兰根本不知道他是我爸,就这样小兰就成了我爸家的保姆,我爸呢,找他孩子的念头才渐渐打消。
经过大虎这么一说,我才彻底明白了一切。原来小兰是这样走进了老金家的,现在我也理解了,小兰为什么不干了,她发现自己被老金骗了。
我问大虎,上次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大虎很真诚地看着我,他说,你要是我,你会把家里这些破事儿说出来吗?
大虎的话让我哑口无言。
11
我决定走进老金的屋子看个究竟。
老金住的屋子二十平米,不算很大,床下及桌子、衣柜等处我都检查了个遍,没有找到保险柜,我甚至也学着当年的金静红,在墙上摸索了半天,万一老金学古人在墙上弄个暗门什么的呢!可摸了半天也没有。奇怪了,他这么一个病重的老人不会跟我开玩笑吧?
我点了根烟,像个侦探一样,希望自己静下来,只有静下来,我才会察觉到不易察觉的细节。我用目光扫视着屋里的一切,这时我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巨大的花瓶身上。它就摆在离窗台不远的位置,我走了过去,挪动了它一下,底部松动,并没有发现什么,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看见在花瓶的口部,有一根黑色的绳子,它和瓶子上画中的花茎融为一体,如果不仔细看,很难发现。我用手拽了一下,绳子的另一头很沉,瓶子里一定有东西!于是我用力拽绳子,不一会儿从花瓶里拽出一个黑色箱子。
这个箱子一定就是老金的保险柜,把它放进花瓶里估计也是老金苦思冥想的结果。我暗自佩服老金,他是怎么想的,会放在这里!
这个箱子很普通,就是不到一百块钱的那种小旅行箱,上面挂着一把小锁头。我取出钥匙,打开锁。
我以为里面放着整齐的现金,一万块钱一捆的那种,还有数不尽的金银首饰什么的,可我打开后,傻眼了,里面是几张白纸。那几张白纸是几张欠条,欠条上有具体金额,其中一张跟老孙头手里的那张一模一样。很显然,这是一式两份,一张给了老孙头,一张留给了自己。看来老金不光是借了老孙头的钱,还有其他人的。
在箱子的底部,我还看到两张照片和一个笔记本。照片都是黑白的老照片,我仔细辨认了一下:一张照片是老金的家庭照,居中的人一看就是年轻时的老金,样子像是二十多岁,这是一家三口的照片,他身边的女人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孩子,照片下面标注的时间是1976年3月5日。另一张照片时间是一样的,照片上也是一家三口。我突然看见两张照片背后有字,老金家庭照那张上面写着老金、老金老婆的名字,让人奇怪的是孩子名字叫红梅,而另一张,男主人就是老金曾提到过的王正国,孩子的名字叫静红。
我举着照片,愣住了,猜想一定是老金的笔误。
这时我打开了笔记本,才明白了一切。这个笔记本是老金的日记本,原来老金早就知道自己有爱忘事的毛病,于是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在这本日记里,老金记录着,他家和王正国一家是邻居,他和王正国也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可让他俩谁也没想到的是,唐山大地震发生了,那一夜,老金的老婆和王正国两口子都没了,只有他和两个还没断奶的孩子活了下来。后来老金走投无路,带着两个孩子跑到了呼市,来投奔他家亲戚,可那时候他家亲戚也生活困难,家里也是一大堆孩子,经过反复权衡,他家亲戚答应他只能留下一个孩子,并且亲戚给他出主意,把另一个孩子送到儿童福利院,兴许在那里孩子还能活得更好……
我看到这里,泪水彻底模糊了视线。我有点读不下去了,我想起老金曾说的话,他根本不是爱赌,而是生活太难了……
日记里是这样写的:
那天是小年,我看着两个孩子,实在没法选择。一個是王正国留下的唯一骨肉,一个是自己的骨肉,两个我都舍不得,可只能留下一个。于是我狠心地,把亲生女儿红梅送到了福利院,而把王正国的孩子留在了身边。送红梅走那天,我的两条腿软得像面条,每走一步,都要跌倒。我的心更是难受得要命,我觉得她死去的妈就在不远处,用眼睛狠狠地盯着我,可我能有什么办法……我抱着孩子,边走边哭,我觉得自己根本就不是个男人……被子里的孩子睡得真香,她什么都不知道,我担心把她放在福利院门口,没人发现,会被野狗叼走,就在她身上捏了一把,她哇哇地大哭起来,我才慌忙跑到一根电线杆后面。我再也站不住了,用头猛撞着电线杆,孩子的哭声像刀子一样,剜着我的心。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看见福利院里出来一位老奶奶,她望了一下四周,把孩子从地上抱起来,亲热地哄了哄,然后走回了院子……
我一边读着一边流着泪,在泪水中,我明白了原来金静红是他好朋友王正国的女儿,而老金的女儿竟然就是那个早早离世的红梅。我想不通,那么爱说爱笑的老金竟然对这件事守口如瓶四十多年!没人理解他,他只有自己默默承受……
12
临近傍晚的时候,我接到了医院的电话。医院的大夫告诉我,老金在下午的时候颅内又出血了,她说考虑到病人的情况,建议住进重症监护室。
放下电话,我疯了一般往医院跑,我想立刻见到他,告诉他我所知道的一切,告诉他,他一辈子的隐忍是值得的。天下起了雪,雪花不是一片片的,而是很密集,像受了惊的飞虫,四处乱窜。没一会儿,我的身上湿乎乎的,雪把我的眉毛都冻在了一起,我一点儿不在乎。就在快到医院时,因为视线原因,一辆汽车差一点儿把我撞飞,一个长得像大虎模样的人打开车窗,对我怒吼着,你他妈的是不是不想活了?
我从雪地上爬起来,没有理睬他的叫骂。
到了医院,我见到那个女大夫,她告诉我老金目前的病情很危险,因为颅内出血,会导致病人猝死,所以建议转到重症监护室里更好一些。
她说话的口气冷冰冰的。
我的眼皮不停地跳,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我。
女大夫见我发呆,于是就实话实说了,她说现在病人已经认不出人了,你们家属要做好思想准备。
我明白大夫的意思,她就是让家属给老金准备后事。
离开了大夫,我进病房见到了老金。
老金上着呼吸机,正在昏睡,满脸花白的胡须,人已经衰老得很厉害。我在他耳边轻轻叫了他一声,他睁开眼,因为眼皮上有眼屎,他睁眼有点困难,我赶紧用毛巾蘸了蘸水,擦了擦他的眼部,他才彻底睁开眼。
他用手示意我,让把他的氧气罩摘下。
摘下氧气罩,老金明显感到了气短,他的眼睛里一点儿光泽都没有了,看上去他像个受了气的孩子,有点低眉顺眼的。因为雾化,舌头干得已经发不出声,只能从嗓子里发出咝咝的声响。
他呆呆地看着我,仿佛根本不认识我一样。我想起了大夫的话,老金这个时候,估计已经想不起来我是谁了。我有点不敢看他,看他的模样,我的心会难受。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伏在他耳边说,我是王正国。
果然这一声起了作用,老金的眼睛一亮,随后他的脸上浮现出温暖的笑意,这笑意跟他以前的一点儿都不一样。
老金抓了下我的手。
我不知道老金要说什么,他还在瞪着眼睛看着我,他的嘴微微地张着,似乎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我就对他说,你是不是想见见红梅?
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了泪水,他把我的手攥得更紧了,生怕我跑了似的。我对他说,你放心,我现在就联系她。
老金的手还是不愿撒开,我贴在他耳边说,明天,等到明天,我一定把红梅叫到你的跟前。这时,我感觉老金的手开始松软了,他的眼角又溢出一行泪来。
从医院出来,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在路灯下,雪变得轻缓多了,飘飘洒洒的,如同杨絮。我点着根烟,看着眼前的一切,觉得这个世界有点虚幻。老金怀里抱着亲生女儿的背影仍在我的眼前摇摆。我知道这是老金的最后时刻,就是骗他,我也要想办法,找一个所谓的红梅出现在他的眼前。可是找谁呢?
离开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重症监护室的窗户,它的位置就在二楼,那里灯光明亮。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13
我突然想起了小兰阿姨,现在只有她,能帮我。
这个念头让我重新振作起来。我想象着小兰阿姨走到老金的床边,告诉他,我就是你要找的红梅。老金会多么高兴!尽管这一切都是假的,假的他也会高兴。我手机里存着小兰阿姨的电话号码,于是我给她打了电话,让我没想到的是,手机是空号。怎么会呢?我又拨了几次,每次回答都是如此。看来小兰阿姨已经把这个号码注销了,她一定是在迈出老金家门的那一刻,就发誓再也不跟老金家有任何来往了。她的出现和消失,可能都是天意。
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这么跟时间耗着。我相信此时病床上的老金也在跟时间耗着……
我整个人都陷入了黑暗之中。
黑暗中,老金仿佛就坐在我的對面,他用手撸了下稀疏的头发,说,马子你现在什么都知道了,你觉得我这样做对不对?
我说,有些事没有对错,你心安就行。
老金自言自语地说,我现在不能安心,一想起红梅,我心里就难受。我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见到她们娘儿俩了,很快。你说我见她们,她们会不会埋怨我?
我没说话。
老金还在说,还有大虎妈和二虎,我也不知道跟他们怎么说。
黑暗中,老金坐在我的面前长吁短叹,他说,死了好,我活着就是造孽。
夜就是这么一点点深了下来,我的身上已没有半点力气。当我慢慢躺下来的时候,我猜想,窗外的大雪已经停了,空气清冽,此时的老金,眼里一定有一弯残月。
责任编辑 刘升盈
【作者简介】拖雷,本名赵耀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72年出生于呼和浩特,祖籍山西。先后在国内文学期刊发表百万余字的作品,著有《寻仇记》等多部长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