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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生

2023-08-15赵雨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3年8期

一个礼拜前,我被公司开除了。

我在那鬼地方上了五年班,一毕业就去的,那时候这一片还没几家像样的公司,五年后成了颇具规模的工业园区。我不算是个好职员,上班偷偷玩游戏、趁领导不在睡大觉,都干过。别的职员也干过,谁不干呢?我知道自己被开除的真正原因是没和领导处好关系,过年,同事们提礼品去领导家拜年,我不乐意做这事,把礼品塞到领导手里,说几句蠢头蠢脑的奉承话,一起呵呵呵笑一笑,这场面让我觉得特别傻帽,比一头大笨熊还傻,所以2008年金融危机一来,公司决定裁员,我就首当其冲成了炮灰。被炒头几天还挺难受,毕竟失业不是儿戏,失业意味着没钱,后来发现被开除的员工居然有失业金,一个月一千二,不干活儿能白拿钱,这不和天上掉馅儿饼一样诱惑人吗,我对世上所有白捡便宜的事天然有一种生理上的好感,情绪好转一大半,拿了两个月钱,全好了。

还有另一件事分了心,就是坐地铁。

我迷上了坐地铁。

起初肯定是因为太闲。

我们那儿的地铁半年前刚通车,离我家小区门外五百米就有个站点,通车前,列车彻夜调试,透过十二楼的窗户,看到灯火通明然而没有一位乘客的车厢在十米高的混凝土桥柱上一遍遍来回开过,觉得它像一辆幽灵列车,开着开着可能就凭空消失了。通车当天,一帮没见识的乡下人全挤着去坐,比搭火箭去太空还亢奋,我不能免俗,也去坐,一坐,体验出了出其不意的好。

赶早高峰去市里上班的人,脸上挂着一副苦大仇深的瞌睡相,叫人真心觉得上班是人世间最悲苦的一件事,他们一心朝向目的地,计算着距离单位还有多久,会不会迟到。我漫无目的,放松心态,脑袋微斜,目光向窗,欣赏列车所过之处微绿泛光的水稻田,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车身穿过隧道的几秒黑暗,以及沿途村落的一派田园牧歌。

在我对面,坐过各式人群,男女老少都有。一天,上来四位老汉,上身穿着背心,下身裤腿卷着,裤脚沾泥,脚下拖鞋,像刚从农田插完秧回来。他们一入座,一股热火朝天的农家气息扑面而来,扯开嗓门,聊起天,聊的都是天下大事,联合国怎么了,美国怎么了,中东怎么了,除了名词发音是准确的,内容多半不大靠谱,像洗过一道的网页新闻,聊了一会儿,转而聊起家常,关于农事,收成,劳保的增幅,孙辈的乖巧。

沉默了几秒钟,坐中间的那位老汉突然压低嗓门,说了句,听说,有人想炸地铁。另一老汉说,你知道这事?另两位老汉异口同声道,你们都知道?中间的老汉说,都知道。另一老汉说,什么原因晓得吗?中间老汉说,建地铁,征了他家的地,赔偿不合理,做钉子户,结果让拆迁队的人强拆了房,怀恨在心,放言要炸地铁。第二个老汉说,这事闹得挺大,公安找了他几次,他说,說说而已,说话犯法吗?难道捉我去坐牢?第三个老汉说,可能真只是说说。中间的老汉说,不见得,岭南村人,大伙都知道他,脾气大,因为拆迁的事受了刺激,脑袋不大正常,可能哪一天真把地铁给炸了。

到终点站,历时一小时。四位老汉在半途的市中心商业广场站下车,我心下疑惑:他们就穿成这样逛大街?新时代的农民大伯果然和以前不一样,有闲情。我满脑子装着他们在车厢内散播的传言,无法分辨真假,没有了逛街购物的兴致,对我来说,坐地铁就是坐地铁,它是我的目的本身,走过站台,登上反方向的列车,返程。

早高峰已过,和来时大相径庭,车厢内人烟稀少。没了上班族,上班族都被卸完了,氛围一下子明媚起来,眼前所见每一张面孔透露着雅致的气息,我坐在来时座位的另一边,窗外风景换上另一副样貌,低矮的平房,蜿蜒的河道,河面上孤寂的小蛙船,一大片茂密的丛林,一一飞驰而过。

经过五站,车门一开,进来一位姑娘,在我对面坐下,一袭白色碎花褶边雪纺连衣裙,棕色皮鞋,短发。旁边没人,她面向我这边的窗口,脑袋微侧,视线投向窗外,没发现我在偷看她,我盯着她的侧脸,精致的轮廓线,鼻梁悬直,鼻端圆润,眼梢细长,眼珠深黑有光。看得入神之际,她的眼珠顺过来,让我反应不及,和她的目光对在一起,我即刻把我的眼神转向车厢地板,过了一会儿,我又忍不住去看她,她恢复了侧面的姿势,双手放在大腿上,小腿竖直,坐姿端正,没过多久,她的眼珠又顺过来,我们又对住了。如此一来二去,我们目光交接起码四五次,我担心她发现了我的偷视,转念一想,被发现又怎样?哪个姑娘不喜欢让别人关注呢。

她比我早四站下车,起身走出车厢,留一个背影在我眼里,车门关闭,我有些落魄,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就这样,我迷上了坐地铁,或者说这是我迷上坐地铁的原因。

希望再次遇见那姑娘,猜测她是做什么的,如果是前往市里的上班族,每天坐车,照理说遇到的概率很大,但显然不是,接下去好多日子,没再见她,踪迹渺茫。记得她下车的站点是长江路站,一条南北贯通的四车道马路,东边有个镇子,她该是那里人,每次经过长江路站,我会站在窗口,眺望那一带,想象她会住在哪间房子。这种想象把我弄得有点伤感,我不是个容易伤感的人,她的侧脸在我记忆里一天比一天清晰,连衣裙和棕色皮鞋犹如天使的装束,将她衬托在一圈光晕里。

另一方面,那个传闻不胫而走,我听到不下四拨人,都在悄悄议论那名脑袋有些不正常的男子,有一拨人甚至准确无误地说出了他的名字。地铁入口增加了一名保安,打火机、金属刀具、易燃物品,一律扣下,携带的水要打开喝一口,诡异的氛围弥漫四周。搭乘地铁在我看来带上了一点冒险性质,我想象有一天当列车开到半途,终会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这爆炸极有可能发生在我所在的车厢,那名男子就在我的身边,我会看到他亲手引爆自制的土炸弹,它的形状圆滚滚,像电影《地雷战》的道具,他的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故作歉疚地对我说,哥们儿对不起,我们无冤无仇,却让你在这里陪葬。我说,陪葬的不只我一人而是整辆列车的人,你的行为罪大恶极,不能原谅。他说,你我死到临头,别一套套的,我生平最讨厌一套套的东西,就因为有太多一套套的东西,我才会炸地铁。话音刚落,我会看到火光四溅,强大的气流撕裂铁皮,将我的身体弹出车厢,曝尸田野,腐烂成一堆难以名状的恶心物,最终委于土壤,成为庄稼茁壮生长的养分,或被一根凌空的电线挂住,让从山区飞来的老鹰饱食一顿,剖肚刮肠,只剩白骨。这种想象赋予坐地铁一种神圣的壮烈感,我在手机里写下一句话:陌生的女孩,我蹚过重重危机,只为与你见一面。

最终,我见到了她。

在差不多就要放弃时,她出现了。

是个周末,返程的车,人比较多,我坐的这排没有空位,她进来了,看到她进来,我心头一阵猛跳,她推着一只特大号行李箱,恰巧在我旁边站下,伸出左手,抓住吊环。我考虑了一百种搭讪的方式,坚定这个讪一定要搭,而且要搭得顺其自然,在车开后的十分钟内没想出好的方法,我不是个厚脸皮的人,更不是撩女高手,我觉得撩女是轻浮者干的事,我不轻浮,两者性质不同。这时列车有个明显的左转向,她的左手离开吊环,在刷手机,身子趔趄一下,恰巧趔趄到我的手臂,轻轻磕了磕,都这样了,如果再不表示点什么,我会瞧不起自己,于是鼓足勇气站起来,跟她说了句,你好。她朝我点了点头,我说,你坐吧。她说,不用不用。我说,没事,你坐吧,你行李多。她说,真不用。这让我挺尴尬,站都站起来了,总不能再坐回去,只好坚持让座,她的旁边还站着一位六十多的妇女,看了我们几眼,说,不如我坐吧。她当仁不让,一屁股坐下,解了我的尴尬之围。

我和她就站到了一块儿。

这是个大进步,说它是天赐良机不为过。四站后,那妇女心满意足地走了,一大批乘客陆续下车,我们并排落了座。

她开始刷手机,我得做些什么,不能再花上几周时间等待和她机缘巧合的再遇见,该怎么进行接下去的对话,搜肠刮肚,找不到合适的措辞。这时她先开了口,放下手机,半侧过身子说,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我愣了愣,心头又一阵猛跳,我说,没吧。她说,有点面熟。我说,估计就在这车上,我常坐这趟车。她说,哦。然后顺理成章,我也不怕了,我问她是不是在市里上班,她说不是,她问我是不是在市里上班,我也说不是。她说,那你为什么常坐这趟车?这话不好回答,跟她说我失业了,坐地铁是为了打发时间,还没到这层关系,不好搞得这么熟稔,我打个马虎眼说,也不经常。我问她是做什么的,她说在读书。

我说,你是学生?她笑道,觉得我不像学生?我说,那倒不是—— 哪个学校的?她说,宁大,刚读完硕士,准备考博。

这话让我脑袋咣当一下。

我连大学本科都没考上,当年差了十来分,连续两届落榜,在高复班钻研了七百多个日夜,有一天意识到这条路不能再走下去,把教科书装了一麻袋,叫辆三轮车,趁晚自习,捎到废品收购站。收购站老板,一个胖墩墩的围着围兜的男人说,奇怪,高考还没完,怎么卖书?我说,不读了。老板说,为什么不读?我心想我他妈的读不读跟你有毛关系,嘴上说,就是不想读了——称一下,多少钱。他把麻袋压上秤,十五块,这么一堆拎都拎不动的书,只值十五块,卖完书,连夜回了家,我爸正在喝酒,他一喝酒眼睛就发红,舌头打结,他红着双眼,大着舌头,问我怎么了,我说不读了。他点了根烟说,不读也好,每年复读都是钱,读了也不一定考得上,工作去吧。

我干过很多活儿,高中文凭,轻松的岗位谁都不要你,我那会儿年轻气盛,一心想体验生活。去工地当过小工,搬砖、和水泥、给师傅们买盒饭,没干满一个月就跑了,不是吃不了苦,是身边的人和我不一样,我混不进他们的圈子,他们的言谈举止在我看来就一个字:俗。我的一言一行在他们眼里估计也一个字:装。我和他们格格不入。然后去餐饮业干服务员,无需和人打交道,端茶递水,一个人站着,孤独找上了我,站上半天,从脚底板冷到脑袋,和一具干尸没甚区别,又走了。最后,接受了家人的帮助,我爸的表姐的女婿,认识一家企业的人事主管,介绍我进去,坐办公室。高中文凭坐办公室,挺好的,没过半年,我发现和他们仍然是两个世界的人,这回他们的言谈举止在我看来:装,我的一言一行在他們眼里:俗。

所以金融危机时我被开除了。

我成了两头挨不着的人。

我说,现在工作不好找,文凭高一点,有竞争优势。她说,也不为工作好找,我比较喜欢读书,打算以后留校,当个教师什么的。我说,那是铁饭碗,好。她说,你呢?我就怕她问这个,幸好早有应对措施,我说,我是自由职业者。她说,那不错。

当下无话,过了三站,长江路到了,她说,我到了,再见。起身,拉过行李箱,我也起身,说,我和你一起吧。她说,你也这站?我说,不是,看你行李多,不好拿。她说,就一箱子,没问题。我说,上楼下梯的,应该帮点忙。车门徐徐打开,我不容分说帮她推上箱子,一步跨出去。她说,那谢谢了。站台有垂直电梯,我没搭乘,提着箱子,逐级而下,显得自己多有力气似的。

长江路两边的路肩种满樱花,粉红的小碎花,在夕阳中耀人眼目。傍晚,天空铺满长条形鳞片状的白云,纵横交错,像大鱼的翅膀,像孔雀的羽毛,太阳倚靠在一栋高楼的左侧,半遮半掩,慢慢沉下去,楼体玻璃熏蒸欲燃。

我们并排走着,我说我叫肖晓,她说她叫柳双,路边停满出租车。我说,柳双你不打辆车吗?她说,不用,特别近。果然近,从路肩的缺口,两株樱花树的左边,拐过去,笔直穿过一条水泥路,不到五分钟,进入一条街,丁字状,平整的石板路,石板缝有冒出头的小野草,清一色的二十世纪遗留的黑瓦平房,全是店铺:南货店、剃头店、图书出租店、音响出租店、木家具店……

柳双在一家小五金店前停步,说,到了。我说,你家是一家店?她说,对,进来坐坐?我说,不了吧。她说,来吧。我说,好。

跟着进门,一个幽暗的铺子,阳光只照得到门槛后二十厘米的地面,架子上摆满五金工具,天花板垂吊着十来根绳子,各种尺寸的电缆、橡皮圈绑在绳上。在这一堆杂七杂八的物件之间,一个凹形柜台后面,坐着另一位姑娘。和柳双一模一样,五官是同个模子刻出来的,但她们的气质截然不同,柳双一副标准的学生相,那姑娘给人一种妖娆的感觉,化着浓妆,口红鲜艳,眉毛刷得细长,眼角线微微上翘,戴了浅蓝色的美瞳。

柳双对我说,这是我姐——姐,这是肖晓。姑娘看了我一眼,从柜台后出来,上身一件低领口短袖针织开衫,下身一条黑色小脚裤,对我笑了笑,左侧嘴角一扬,问柳双,带男朋友回了?柳双说,哪里,地铁上碰到的。姑娘说,地铁上碰到的,就带回家?柳双说,他帮我拿行李。姑娘说,你总能碰到好心人。

她说她叫柳单。

我有些不好意思,讲了几句闲话,说,我就走了。柳双还没开口,柳单抢先道,到饭点了,吃了再走吧。我说,这怎么好意思。柳单说,不能让好心人空着肚子走呀——双你也不请请人家。柳双说,就吃了再走吧。她问她姐,我们吃什么?她姐说,外卖啊。她说,你请人家吃外卖?她姐说,外卖怎么了,你不在,我每天吃外卖的,这就下单,半小时到。

我头一回在刚认识的人家里吃外卖,倒也别有一番体验,点了不少,美团四大包,骑手在门口交给柳单,柳单接过来,挪开桌子,从后屋拿来四个碗,一一倒出。柳双说,外卖倒碗里干什么,这么吃就完了。柳单说,要倒,有仪式感。满满四大碗,跟亲自下厨做出来一样,分了筷子,开了三瓶啤酒,柳双说,我不喝酒的。柳单说,今天喝一个。

外卖晚餐就这么开始了。

饭桌上,更能看出这对姐妹的不同,柳双挑着一副筷子,一筷筷安安静静地夹菜,学校食堂用餐的模样,柳单让我想起自己被炒鱿鱼的那家公司的营销部女经理,我和那女经理陪客户吃过几次饭,惊叹她的交际能力,说辞一套套,滴水不漏。柳单也有这风姿,向我频频举杯,虽是第一次见,却像认识了不下十年的老友,酒过三巡,生分感一扫而空,她摩挲着酒杯,眼皮向上一挑,问我,能看出来吧?我说,什么?她指着自己和柳双说,我们是双胞胎姐妹。我说,看出来了,这怎么会看不出来。她说,我们是异卵双胞胎,再仔细看看,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我当真仔仔细细看了她们两眼,发觉这么做挺没礼貌,收回目光,俨如验对了一件宝物,点了点头。柳单说,我比双早出生二十分钟,双在我妈肚子里多待了二十分钟,为此我总是羡慕她。柳双说,你又来了。柳单说,那时我爸一定要剖腹产,我妈差点难产,我好不容易出来后,双被卡住了,怎么都弄不出来,我妈心想完蛋了,这时突然我哇哇大哭,我妈后来说,可能正是我这当姐姐的哭声惊动了双,让她妥协了,一下子出来了,我妈就是这么说的,妥协了。柳双说,那为什么羡慕我呢?柳单说,因为你出生时响动大,生下来注定是被别人关注的那一个。柳双说,你赶紧喝酒吧。

没想到柳单这么能喝,搬出一箱,她一人喝了一半,妆容添上一抹艳粉,黑发披肩,抽出一张湿巾,擦去唇上的口红,显出晶莹的色泽。我发现,从细部来看,她其实比柳双更有味道,多了一股涉世的风韵,柳双像一件上好的瓷器,浑然天成,表面不掺一丝杂色,使人愿意虔诚地供着,柳单不一样,同为混迹社会多年的我,对她的每一副腔调心领神会,明白她在说什么,背后有什么含义。

我也有点喝多了,频频举杯敬柳单,她一手斜撑椅背,一手微靠桌面,一副尤三姐的架势,碰杯时,乜斜着眼看我,猛然站起说,你得干三杯。我说,为什么?她说,平白无故主动给我妹拿行李,居心叵测。柳双原在一旁作壁上观,这时说,喂,别乱说。我说,纯粹做好事。柳单说,十分可疑。我说,如果换了是你,我也会帮的。这话一出口觉得造次,柳双会怎么想呢?我观察她的神色,她正低头认真对付一只鸭头,验证了我的判断,她单纯到听不出这种话的意思,她姐肯定领会了,忙岔开说,不过正常,我妹这么漂亮,动点心思,能理解。这话柳双听进去了,放下鸭头说,越说越不对了。

柳单转而问我,你是干吗的?我说,我的工作?她说,对。我说,自由职业者。她说,具体呢?我说,呃,电商。她说,年收入多少?我说,不一定。柳双说,你查户口呢。柳单说,我可不能让你以后吃亏,都嫌我,不说了。

七点左右,散场,收拾东西,餐余垃圾塞回拆开的包装袋,加上一整箱空酒瓶,柳单去丢垃圾,一边说,双,你送送。我说,不用送了。柳單说,要送。

柳双给送了出来。

华灯初上,路旁的樱花树在渐淡的天色和灯光映照中,粉色更浓,地上尽是花瓣。我们一前一后隔着半米的距离,我的脑袋昏沉,经夜风一吹,醒了一激灵,跟上去,和柳双走成一线。她说,我姐不容易。我说,怎么不容易?她说,刚你也听到了,她比我早出生二十分钟,所以当了姐,我妈从小就说,当姐姐的,要照顾妹妹,那时我们家条件不好,这家五金店是我爸四十岁以后开的,过年,我妈只给我们买一套新衣服,买两件开销大,我就穿新的,我姐穿旧的。别的方面也这样,好的先给我,包括读书,我妈一早跟我们说,家里只能供一个人读上去,另一个人要提早分担家里的负担,我成了那个读书的人,我姐高中毕业就在五金店跟着我爸学那些生意上的事,我一读读到硕士,没为家里挣过一分钱。现在我爸早已不来店里,都丢给我姐照料,可以说,这些年的学费,都是她给我的。我常在想一个问题,如果当年从我妈肚里先出来的是我,她比我晚二十分钟,我会不会愿意承担她现在所承担的。

我说,你姐不会介意的。柳双说,我知道,但我过意不去,特别长大后——该不该读研,考虑了好久,还是她鼓励我,让我去读,她供得起,话虽这么说,我不能认为是天经地义的,老觉得对不起她。起初,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心想读书,读上去,这两年琢磨过原因,一想到如果不读书的话,得去一家单位干一份工作,就挺害怕,我不擅长和人打交道,大三那年去公司实习过,两个月办公室坐得我头昏脑涨,读书是为了逃避工作,拖一天算一天,但让我姐受苦了,她当然也不愿意和那些五金件打交道。

我说,我如果有个双胞胎兄弟,什么都愿意为他做,你读书有天赋,干吗不读,多少人想读还读不成呢,别有心理压力,我觉得你姐是个非常好的人。柳双说,那当然。

到了地铁站,刚好有一班列车进站。

我说,回去吧。

柳双说,出来前,我姐让我问问你,这周末有没有空,去风车公园玩。

我说,我和你姐?

柳双说,有病,你们干吗,当然我也去,三人一起。

我说,好啊,可以带俩帐篷,听说那里露营特别好。

她说,就是这么考虑的。

风车公园成为网红打卡点,是近半年的事,位于太白山脉,起伏坡度较平缓的山脊线上,相隔百米便有一座几十米高的大风车,共十三座,最宜在底下搭帐篷,看日出,交通方便,地铁线直达。

周六,约了在长江路站上车。

柳单和柳双一起来,柳双还是一副标准学生相打扮,柳单还是一身妖娆,她的装束会让我的心莫名一跳,觉得她应该去走T台。帐篷是我从网上订购的,折叠起来,便携式提袋,左右手各拎一只。和她们姐妹打招呼,柳单手掌轻轻扇过我肩头说,好心人,这么快又见面啦。若非她妹妹柳双在场,我会和她俏皮几句,但柳双在,不能这么做。若把她的这些小动作归个类,我认为那是一种隐晦的挑逗,昨晚我的言语中也有,柳双全然不懂这些小细节,柳单明白,我也明白,昨晚睡下后还梦到了她,一开始分不清是她还是柳双,她用手拂了下我的脖子,我就知道是她,一股清幽的香气飘过来,我跟着香气跑了许久,梦里什么都没发生,她缥缈得像一缕烟,抓不住,醒来后,我愣怔了半小时,琢磨这风车公园到底还该不该去。

上地铁。

我从没搭乘过和市中心背道而驰的另一

段地铁线,越往后开,土地越贫瘠,地道的农村环境遍布于起伏不绝的山峦间。我们这地方这几年的发展形成了两个迥异的地貌,以地铁线的中间段为分界点,这一边趋近于城市风格,尽力模仿市中心的建构,即便不十分接近,也相似了七八分;那一边,和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相差不多,会让人误以为时代压根儿没有前进。两种风格比邻而居,规划者力图把这一边推向更适宜居住的都市地带,而将那一边打造成旅游风光带。近期有錢有闲的人不仅在这一边买了商品房,还在那一边置办了乡野别墅,周末节假日驾车带家人去亲近大自然,上班再回来,当然这只有少部分人才办得到。

七站后,到了那一边的终点站,出站台,眼前是一条人为浇筑的长坡,直通风车公园,石板铺地,乘客全往那上头走,我们也跟着上去,拐几道弯,抵达山脊线,矮草漫长。

那些风车,没想到这么大,用庞然大物形容,毫不为过。站在底下,抬高头才能看到顶,主体呈圆锥形,下宽,上窄,三条长叶片无风自动,慢悠悠地,约五分钟转完一圈。

两个帐篷搭起来,柳单和柳双一个,我一个。

等着看日落,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日落,这里的日落堪称一景。

遗憾的是,天气出了差错,午后四点一过,厚厚的云层铺满天空,太阳躲进云背后,再也不出来。在原本应该日衔山头,霞光弥漫之际,所有人看了个落寞,风有点大,担心会下雨,一批人收起帐篷,下山了。我问柳单柳双什么打算,柳单说,下雨有什么,本来就露营,不能半途而废。于是我们开始烹饪,姐妹俩带了酒精炉和一次性餐具,简便的食材,烧了一大碗炒饭和一锅三鲜汤,加上各式零食,挺像那么回事,烹熟了,挑到碗里,吃了几口,味道不错,聊了几句天,天彻底变了,细雨飘落,只好转移到帐篷里,柳单从背包摸出一瓶一斤装江小白,一次性杯子倒了三杯,柳双说她才不喝白酒,那杯酒又分给我和柳单,我们就着三鲜汤里的底料喝起来。

天色已暗,雨势渐大,帐篷三角顶的透明塑料膜上,一块黑沉的夜空,耳边是雨打帐篷的声响,身下一块防潮垫,垫子上搁着一块毛毯,柳单坐在靠里的位置,我坐在中间,柳双坐在帐篷拉链边,空气中有一股潮湿的水草气息。我觉得挺无趣,不像昨天在她们店里那么自然,柳双肯定也这么觉得,没过一会儿,她说回帐篷看会儿书。

剩下我和柳单,气氛有些异样,喝酒的速度加快了,干光半瓶,柳单把身子挪了挪,坐过来一些,问我是不是真的对她妹妹有意思。我说,没有。她说,不可能。我说,真的只是帮了个小忙。她说,你昨天说,换成是我,你也会帮。我说,没错。

她问我对自己目前的生活满不满意,我问她所谓的满意有没有什么标准,她说就是会不会经常气不平。我说,昨天其实我没说实话,我不是自由职业者,更不是电商,前阵子我被工作了五年的公司炒了,现在处于无业状态,靠失业金过日子。她说,你肯定很气愤吧?我说,那倒没有,就那么回事,想开了,抱怨或埋怨除了加剧坏情绪,没任何用处,没必要和自己过不去。

我说,别说我,谈谈你。

她说,我没什么好谈的,但也可以谈谈。

我说,你为了你妹,付出挺多。

她说,我妹告诉你的?

我说,说过一些。

她说,哪一些?

我说,你不容易。

她说,何止不容易,我没读过什么书,不懂你们读书人的大道理,高中毕业进了我爸的五金店,和店里的螺丝、螺帽、扳手、榔头、起子、铁铲、锄头、钉耙、金刚钻打交道。那些鬼东西阴森森的,那个店阴气很重,不知道昨天你有没有觉得,你偶尔来一趟,可能觉察不到,我必须每天待在那儿,寸步不离,否则会被我爸骂。有一天,我闻到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举起手臂细细嗅了嗅,是铁味,那些五金件的气息像湿气一样渗进了我的皮肤,无处不在。从那天起,我喷上香水,打扮起自己,就算进店的都是一些老男人,我也要好好打扮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像坐台小姐,说些勾勾搭搭的话,他们的眼神就会在我身上多看几眼,让我觉得自己还有存在的价值。

她问我她漂亮吗,我说很漂亮,她问我想不想跟她做,我说,什么?她重复一遍想不想跟她做,在这风车公园的一顶帐篷里,这一刻,她特别想和一个男人做一次。我没回答想还是不想,她把手伸了过来,捏住我的手腕,把我的手放到她胸前,一手饱满的感觉。我们对吻起来,她吻得很好,我们衣服都在身上,我压她在身下,我们像两条离开水颠跳的鱼,毛毯皱得不成样子,水草的气息越来越强烈,雨粒砸着帐篷,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那是暴雨才有的样式,我担心帐篷会被雨水冲下山去。

我们揉平毯子,团起纸巾,塞进包,恢复到原先的座位,保持合理的距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她理了理头发说,有时候我挺嫉妒我妹,爸妈偏心,凭什么就该她读书,我干活儿呢,就因为我比她早出生二十分钟,成了姐?那如果我晚出生二十分钟,他们会让她在五金店干活儿,让我读书吗?

我没告诉她柳双昨天送我去车站的路上也说过同样的话,雨声听不到了,我拉开拉链,探出脑袋,雨停了。

出去走走吧,我说。

雨后的夜空干净清澈,雨后的青草散发出一阵阵淡幽幽的清香,放眼望去,远近一切被雨水濡湿,山脚下的工业园区闪着忽明忽灭的灯光,六根大烟囱兀立着。我和柳单并排站着,只听头顶大风车的叶片咕咕转动,并没有很大的风,它何以能转这么快?不明白这些风车到底是用来干吗的,发电,蓄能?就这么转几圈能带来多大的能源?它们作为装饰倒是挺好看,能源不能源和我关系不大,美观的东西我是喜欢的。

大家都从帐篷钻出来,一通大雨让他们兴致勃勃来欣赏风车公园山头的夜色。柳双也出来了,她真是个爱学习的姑娘,抓紧一切时间看书,怪不得能一路读上去。

我对她们说,我得回去了。柳双说,怎么了?我谎说刚才家里来电话,我妈有点不舒服。柳双说,没事吧?我说,老毛病,胃疼,得回去看看。柳双说,那要回去 —— 姐,我们回吗?柳单说,不回,我们继续。

下山,赶上末班车,灯火通明的車厢内,寥寥几个人,想起这段日子,着魔一般寻找柳双的身影,像是一场梦。

下车,出站,前方是一个小广场,场内有个篮球场,两盏路灯,在路灯间有条长凳,我觉得疲惫,在凳上坐下,凳面留着一些雨水,不妨碍,我不在乎,夜气围拢,如果可能,我愿意再想一想柳单柳双,只是想一想,没别的。

空旷的篮球场出现一个人,不经意抬头间看到的,五十岁左右,背着蛇皮袋,鼓鼓囊囊,从我的角度能看到他,他看不到我。他站在一盏路灯下,抬头望着地铁站,灯光打在他脸上,神情诡异,鬼鬼祟祟东张西望。

根据车厢内众人尤其是最早那四位农民老伯的描述,我想会不会他就是那个想炸地铁的人,我脑补了他应该有的长相和行为模式,越想越觉得对得上号,攥紧拳头,向他走去。

他向我看了一眼,没有动,我方向明确,就是朝向他,距离二十来米,他转身,走向篮球场出口,脚步不急不慢,似故作镇定。我比他走得快,越走越近,还剩十米。他回头看了看,加快步伐,我紧随而上,他撒腿跑,我紧追。面对这么一位被我认定的危险人物,平日里我铁定绕道走,这会儿不知哪来一股正义之气,以一种奔赴沙场的气概,非要逮到他不可。

他没跑出篮球场,沿着弧形塑胶跑道奔跑,大晚上,我们两个大男人在两盏灯光下,像小孩子玩你追我赶的游戏。

我喊了声,喂。上前揪住他的衣服,说,你给我站住。

我说,你为什么跑?

他说,你谁啊?

我说,你管我是谁。

他说,你为什么追我?

我说,你为什么要炸地铁,为什么打算把一车人炸个稀巴烂,你他妈的心里就有这么大仇恨吗!

他在我手下拼命扭动,说,炸什么地铁,我炸什么了!

我说,你袋子里装着炸弹,别以为我不知道。

他摆脱掉我,抖开蛇皮袋说,你有病啊,自己看。

我往袋里一看,是些木材、玻璃、亚克力板。

我说,你装这些干吗?

他说自己是附近工地的工人,趁着夜色来捡一些建筑垃圾。建筑垃圾是他的原话,能看出,在他袋里,有不少是崭新的建筑材料,就是说,他这行为含有半偷半捡的性质。

不过这和我无关,我对他道了歉。

我说,对不起啊兄弟。

他拢上蛇皮袋,背上肩说,你到底是干吗的?

我说,地铁站的保安。

他说,有人想炸地铁?

我说,有这传闻,万事小心。

他说,那我走了。

我说,走吧,下回来捡垃圾,别背这么大一袋子,显眼。

他说,明白了。

我坐回长凳,看着他远离的背影,打算坐到地铁站的灯全部关掉再走。

责任编辑 张烁 张凡羽

【作者简介】赵雨,1984年生,浙江宁波人,鲁迅文学院第41届高研班学员,作品见《十月》《江南》《天涯》《作家》《山花》《野草》《青年文学》等,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转载,出版小说集《蛇行入草》《白鹭林》,入选浙江省“新荷十家”,获第十四届滇池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