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缺美?谈虚谷用笔
2023-08-14韩建文
韩建文
1896年某天的上海城西关帝庙中,海上画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虚谷和尚悄然离世,不久,他的弟子恬庵将其回葬苏州光福石壁山中。至此,一代绘画大师陨落,留下的是残缺的史料和一幅幅意境隽永的作品。
谈到虚谷的作品,多数人都被他的独特个性所折服,杨逸在《海上墨林》中评价虚谷绘画“落笔冷隽,蹊径别开”,非常精辟地概括了虚谷绘画的风格特点。风格面貌的建立离不开笔墨这一基本表现元素,品读虚谷的作品,线条方笔直线居多,见棱见角,时断时续,给人一种残缺美感。说起“残缺美”可能大家并不陌生,最为著名的作品是古希腊雕塑《米洛斯的维纳斯》,每一个观赏它的人都可以将自己心中最美双臂赋予给它,残缺的双臂给人们留下了太多的美的想象空间,这便是残缺美的意义所在。
“残缺美”这一词虽然是由西方美学家所提出,但本身却不是西方人的专利,在中国绘画中,许多作品都带有意犹未尽的“残缺美”感受。追溯缘由,道家思想“无中生有”是中国艺术“残缺美”的文化根源之一。中国画中的空白不正是老子所说的“无”吗?中国画虽不画天,天自高远;虽不画水,水自潺潺。画者通过“无”(画中空白)落笔而出现“有”(所画物象);观者通过画中的“有”对画中的“无”进行想象。“无”当中生成了“有”的意象,诚如古人所言“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观者在心灵中将作品进一步完善,使艺术品更加的意味深长,这不正是“残缺美”的真谛吗?
中国画的笔墨追求简逸,以达到“笔有尽而意无穷”的境界,特别是在写意绘画中线条时常出现残缺与残破。虚谷用笔“笔断意连”,蕴含了典型的“残缺美”因素。虚谷擅长画鹤,鹤的背部现实中看是一条优美的弧线,许多画家画鹤时也都这样处理,而虚谷把鹤的背处理成几根断断续续的粗线或圆点。这样的处理方法不仅没有让人产生不适的感觉,反而带有一种鹤背羽毛的蓬松感,勾勒羽毛和颈部外轮廓也都是断而不连,而在鹤的嘴部、尾部和腿部用笔很实且墨色很重,整体看来既结实又不乏灵动。用笔在虚实之间转换获得了这样的效果,看似“逸笔草草”,却暗合中国哲学观念。《易传·系辞上》中讲“一阴一阳之谓道”,如果我们将残缺的线条视为“阴”线,将完整的线条视为“阳”线,在这种对立之中,虚谷的用笔达到了一种和谐。
除了对于形象表达的需要之外,虚谷的线条带有大量的“残缺”因素和他的用笔方式有关。虚谷用笔多是方笔,方笔多顿挫,虚谷用笔又喜枯墨逆锋,很容易产生多变的飞白,这样的好处是线条质感苍涩老辣。这种求“涩”不求“滑”、求“毛”不求“光”的用笔使线条普遍带有“残缺”,又很美。例如他画枝干用笔很有激情,毛笔侧锋快速行于纸面,飞白尽显。有时线条过于残破,就再用淡赭色侧锋补笔,也有先用赭石画枝,再用浓墨干笔复笔,是为破墨法,产生了苍润相依的效果。残缺的线条体现了道家“大成若缺”思想对于中国画的深刻影响。
虚谷的残破线条也与他“金石入画”的审美思想有关,金石由于年代久远风化残破,反而产生古拙之美,虚谷的用笔中应该有意吸收了金石线条的风味。在随意地震颤和顿挫的行笔中,笔与纸面产生了更强的摩擦,线条斑驳而灵动,每根线条都如刀刻一般留于画面。他的金石入画理念,使用笔在纵意挥扫中不乏骨力,线条古厚而空灵,作品意境更为深远,风格更为独特。
虚谷的风格带有海上画派雅俗共赏的共性,而其用笔方式却又使他的风格与海上画派的画家拉开距离。他的笔墨“残缺美”既遵从物理与画理的规律,又在“笔断意连”中产生了独特的艺术个性,自然而不显做作,给人留下想象的余地。画如其人,作為清军参将的虚谷在30岁“意有感触”出家为僧,云游于江南山川,又徘徊在上海十里洋场。至今,虚谷的经历大部分都是空白,唯有让后人在残缺的史料当中猜测想象,这仿佛又构成了某种历史的“残缺美”。
(作者系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与书法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