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佚文《负隅常谈》辑校
2023-09-01李建新
李建新
摘要:作家汪曾祺1980年代初期复出文坛,写出了《异秉》《受戒》等脍炙人口的小说佳作。前此一段时间,因他曾参与“样板戏”创作,“文革”后被审查两年多,不能工作,这段时间留下来的作品很少。本文通过钩沉汪曾祺写于1979年的一组关于戏曲艺术的佚文,简述其两三年间的写作状态,所辑佚文在一定程度上填补了研究空白。
关键词:汪曾祺;佚文;戏曲艺术;北京京剧院;院刊;复出
陈徒手《汪曾祺的文革十年》中说,“四人帮”倒台后,“汪曾祺兴奋地告诉林斤澜:‘知道四人帮倒了,我是又解放,又解脱。他从自己的角度感受喜悦,比别人多了一点自己的独特心情”1。不过,对于个人而言,运动过后的情形并非如他期待的云开雾散。汪曾祺以为清查“四人帮”分子与己无关,可是在旁人看来,他在“文革”中得意得很,如非卖身投靠,怎能受到江青“重用”?1977年4月,工作单位北京京剧团给汪曾祺贴了第一批大字报;5月,汪曾祺在创作组做了一次检查;8月,又勒令他再做一次深刻检查;随后,汪又被当众宣布为重点审查对象,“挂”了起来。
汪曾祺被“挂”起来的日子,内心愁苦,备觉委屈。其子汪朗回忆:“爸爸受审查,上班时老老实实,回家之后脾气却不小。天天喝酒,喝完酒就骂人,还常说要把手指头剁下来以‘明志,弄得妈妈十分紧张。……这次审查时间拖得很长。上面不发话,下面也没有人敢解放爸爸(当时的术语叫‘解脱),于是只好一遍又一遍地要他写交代材料。爸爸被‘挂起来的两年多,先后写了十几万字的交代材料。”2陈徒手文中摘录的汪曾祺写于1978年的“检查”材料《关于〈山城旭日〉、〈新三字经〉、〈决裂〉》中有:“我没有任何行政职务,江青也没有给我太大的荣誉,因为我有政治上的弱点。她一到节骨眼上,就想起我,我就得给她去卖命。有的同志说我是‘御用文人,这是个丑恶的称号,但是这是事实。我觉得很痛心,很悔恨。我今年五十八岁,我还能再工作几年,至少比较像样地做几年。”1但是在这样的心境中恐怕很难写东西。
1977年9月7日,汪曾祺写给好友朱德熙的信中说:“我近无甚事,每日看笔记小说消遣,亦颇不恶。估计最近会让我写剧本,我无此心思。那个葛翠琳再三劝我写小说、散文,一时既无可写,也不想写。”2不过,同月23日写给朱德熙的信中即附了三篇小文章《葵》《薤》《栈》,皆是小考证式的随笔。1978年12月20日致朱德熙信,提到当月写了两篇文章,“一是《读民歌札记》,二是《论〈四进士〉》”3。《读民歌札记》1979年4月23日写成,后发表于《民间文学》;《论〈四进士〉》即《笔下处处有人——谈〈四进士〉》,1978年12月写成,1979年6月8日改定,1979年6月26日写信给朱德熙说此文“寄给《人民戏剧》了”(据现有材料无此发表信息)。《民间文学》1979年6月号发表了一篇《“花儿”的格律——兼论新诗向民歌学习的一些问题》。此外,据现有材料所知的是,约在1978年,汪曾祺将曹禺的话剧《王昭君》改为昆曲本,北方昆剧院有油印本;又与梁清濂合作将《王昭君》改为京剧本。或由改编剧本衍生出一篇谈王昭君的文章《飞出黄金的牢狱》,发表于《民族团结》1979年第4期。
到了1979年,思想解放大潮涌动,文坛日渐繁荣,汪曾祺经不起老友劝说,刊物编辑软磨硬泡,“试笔”写了《骑兵列传》,发表于《人民文学》1979年第11期,这是他复出后发表的第一篇小说作品,但反响平平。
总而言之,在汪曾祺文学创作“第三次起步”之前,即“文革”结束后的两三年间,作品文字量非常有限。201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新版《汪曾祺全集》所收1977—1979年的文章也仅以上数篇。
近日翻阅北京京剧院院刊,却有一点惊喜的发现。
北京京剧院于1979年1月正式筹建,由原北京市京剧团、原北京京剧团,并吸收北京市戏曲学校几届毕业生参加而建成。1979年8月16日,北京京剧院院刊总第1期出版。总第1、2期均为试刊,刊名即“院刊”。1979年10月1日的创刊号(总第3期)始改名《京剧艺术》。1979年共出版7期(试刊号2期,正刊5期),每期4开4版,一般情况下,每月上、下旬各1期,具体出刊时间不定。1979年11月另出“增刊1号”共2版。
《京剧艺术》从1979年第1期(创刊号)起,为汪曾祺开设了专栏《负隅常谈》。开栏有一句话的《小序》:“我的宿舍在楼角,所谈都是普普通通的话,故名之为《负隅常谈》。”4其时汪曾祺一家住在甘家口——阜成路南1楼5门9号,从1965年底搬到这里,一直住到1983年。只有两间房,三十多平方米,一家五口人住得挺緊张。“隅”指角落,“负隅”除了字面意思,或许还折射了汪曾祺当时的心境。
《京剧艺术》1979年第1—5期所刊五篇《负隅常谈》,第二篇署名“曾岐”,其他四篇均署名“曾歧”。“曾岐”是汪曾祺明确承认的笔名,1985年3月7日复《中国现代文学史资料汇编》编委会信他做过解答:“解放后我经受某种审查,不便用真名发表作品时曾用过‘曾岐‘曾蓍为笔名。”1未知“曾歧”是误植还是作者有意使用了“歧路”之“歧”。
五篇文章均谈戏曲,且可于作者后来的文章中找到对应的细节。
如《先打闪,后打雷》引用马连良的一句话“先打闪,后打雷”,比喻演员在重点唱句之前要蓄势、储备感情,并以此引导观众。汪曾祺后来创作的剧本《裘盛戎》中,裘的台词也有“马先生有一句话——‘先打闪,后打雷”2。散文《马·谭·张·裘·赵——漫谈他们的演唱艺术》:“马连良很注意表演的预示,在用一种手段(唱、念、做)想对观众传达一个重点内容时,先得使观众有预感,有准备,照他的说法是:‘先打闪,后打雷。”3《〈中国京剧〉序》:“在代代相传、长期实践中,京剧演员总结出了一些唱念表演上的带规律性的东西,如‘先打闪,后打雷——演唱得‘蓄势,使观众有预感。”4
又如《旧戏有佳句》所引滩簧剧本唱词“春风弹动半天霞,谢家娘子朝往外”,在《关于现阶段的文学——答〈当代文艺思潮〉编辑部问》一文中也有引用:“民间有类似的东西,我曾经看过上海一个滩簧剧本,第一句是‘春风弹动半天霞,表现方法是很现代的。”5《“揉面”——谈语言》:“一九四七年,我在上海翻看一本老戏考,有一段滩簧,一个旦角上场唱了一句:春风弹动半天霞。我大为惊异:这是李贺的诗。”6
至于《洪洞县和信阳州》《“宋士杰与你们是哪门子亲”》所写苏三、宋士杰的种种细节,汪曾祺在后来的文章里更是写了又写。
1980年,《京剧艺术》仅出4期即告停刊。本年4期报纸不再标注具体出版时间。第2期为“纪念京剧艺术家马连良先生八十诞辰”专号,增至8版,其他3期仍为4版。1980年第1期仍刊出汪曾祺专栏文章《第一场在七十六页》,第4期刊出《裘盛戎二三事》,两文均署名“曾岐”。除最后一篇文章外,两年内所发表的其他6篇文章,栏题“负隅常谈”均使用汪曾祺手书。
关于《第一场在七十六页》《裘盛戎二三事》两文,记得数年前徐强兄见告,他在地摊上偶然买得旧报,提供给《汪曾祺全集》编委会,故已收入“谈艺卷”。1979年的《京剧艺术》,是笔者以某些关键词搜索网店所得,事前并无明确目标。另据网购的一封北京京剧院艺术编辑室给读者的回信7可知,《京剧艺术》未公开发行,收藏此报的图书馆恐亦不多,所以这几篇小文一直未被人发现。
虽然这些文章不长,但都相当完整,反映了一个特殊时期汪曾祺的创作心理和创作面貌。这五篇文章与已入全集的两篇凑成《负隅常谈》完璧,值得小小庆幸。
附录:
负隅常谈
小 序
我的宿舍在楼角,所谈都是普普通通的话,故名之为《负隅常谈》。
先打闪,后打雷
看一些青年演员演戏,有时使一句翻高的大腔,唱得很饱满,很挺拔,很解气。但是,没有掌声。什么道理?问题不在这一句上,而在这一句之前,没有造成预示,没有在表演上,声音、节奏的处理上, 造成山雨欲来的气势。观众没有作好准备,抽不冷子一下,来不及给你鼓掌。
吴梅村记柳敬亭说书,说他的艺术有几个阶段,到了最后一个阶段,“目之所视,手之所倚,足之所跂,言未发而哀乐具乎其前”。 “哀乐具乎其前”,这说得非常之好。《琵琶行》说:“未成曲调先有情”。在重点唱句之前,你得先储备感情,并用你的感情引导着观众,打动他。
老演员都很懂这个道理。
裘盛戎同志《姚期》的“小奴才……”一段唱从来没有“漂”过,因为他在这一句之前有很多层次鲜明的表演,把戏做足了,观众早就等着这一句,所以一张咀[嘴]就“炸了窝”。
马连良先生有一句话:“先打闪,后打雷”。这句话高度概括了中国戏曲的演唱艺术。
不打闪,就打雷,晴天霹雳,只会吓人一跳。一个烁亮的紫闪之后,半天,才响,这往往是个惊天动地的炸雷。这叫做“蓄势”。
[原载《京剧艺术》1979年第1期(创刊号)第4版,1979年10月1日出版]
春水秋云
曾在李慕良同志家,看到老舍先生送给他的一首诗,写在一个横幅上。全诗已忘,但是有两句,多少年来我一直记得很清楚:
春水流仍静, 秋云断复连。
凡是熟悉李慕良同志的琴艺的,都会感觉到,老舍先生這两句诗写得很美,也非常贴切。李慕良的胡琴拉得很流畅,有时,简直象[像]金冬心画梅,密不容针。但是又从容不迫,毫不慌乱,很安详,很“静”。断,尤其是他的特点,他时常在某一个音上骤然切断,干净斩截,毫不粘皮带骨。但是弓断意不断,象[像]秋天的浮云一样,虽断仍连。
青年琴师拉琴,多不能静。拉得快了,就“躁”。更多不能断。有一回听一个青年同志练琴,听了一会,我只好下楼,出去走走。他一点不断,没有气口,听得我都喘不过气来。
春水秋云,拉胡琴应当这样。表演、歌唱,又何尝不该如此?
[原载《京剧艺术》1979年第2期第4版,1979年10月20日出版]
洪洞县和信阳州
我曾到过洪洞县,看过许多苏三的“古迹”,当地的一些人几乎把苏三当作“乡贤”一样看待了。然而听说,过去洪洞县是禁演《玉堂春》的。为什么?因为戏里有一句“洪洞县里无好人”。唉,这是何必呢。
“左也恨来右也恨,洪洞县里无好人。”
这是两句非常沉痛的话,是苏三从她的不幸的一生中概括出来的经验之谈。她说“洪洞县里无好人”,实际上是说:世界上无好人,洪洞县不过是把它具体化了。王八、鸨儿、皮氏、春锦、赵监生、知县、衙役……他们贪财、受贿、诬陷好人,制造冤案、假案,他们哪一个是好人?在苏三生活的环境里,有什么好人?看了多次《女起解》,很少有演员能把凝结着苏三的血泪的这两句唱词唱出应有的感情。他(她)们以为这是两句平常的唱词。
无独有偶。《四进士》里也有这样两句唱词:
“三杯酒下咽喉把大事误了,
看起来信阳州无有好人!”
“信阳州无有好人”,是宋士杰谴责自己的话,而且是相当严厉的,这比骂自己一句“混蛋”要更深刻一些。老本本是这样。周信芳的演出本改为“看起来公衙内无有好人”,变成了埋怨别人。马连良的演出本作“乘兴来败兴归空走一遭”,只是说了一个过程,看不见人物的内疚。我觉得还是老本好。
京剧里的许多看似平常的唱词,值得好好咂摸一下。我也希望老师们在教戏的时候,恢复“讲戏”的传统,讲讲“书文戏理”,不要只是教唱做念打。
[原载《京剧艺术》1979年第3期第4版,1979年11月7日出版]
“宋士杰与你们是哪门子亲”
有搞话剧的同志说:《四进士》真正是塑造了一个典型。这是不错的。京剧里写出一个这样的洞达人情,深明世故,熟谙官场,尖刻薄(“薄”疑衍字,或“尖”后脱字——整理者注)而又赤心热肠,爱打不平的讼师,绝无仅有。这是一个独特的性格,是“这一个”。
《四进士》的语言具有鲜明的特点。很通俗,很生动,很有性格,很有生活气息。不死板,不干瘪,不一般化。即拿唱词来说,“三公堂”宋士杰定了充军罪以后,出按院门,唱道:
宋士杰当堂上了刑,
好似鱼儿把钩吞。
含悲忍泪出院门,
只见杨春与素贞。
你不在河南上蔡县!
你不在南京水西门!
我三人从来不相认,
宋士杰与你们是哪门子亲!
叫一般编剧来写,大概会写成“宋士杰与你们有什么亲!”但是,《四进士》的无名编剧就是写出了“是哪门子亲”。而且安腔的老先生在这里使了一个低昂起落,一唱三叹的唱腔,演员唱得悲怨凄怆,极有感情。
今天,如果有人写出这样的唱词,设计唱腔的同志大概会说:“这怎么谱曲啊!”演员读了剧本大概也会说:“这没法唱!”
京剧的唱词要向通俗化、生活化、性格化上努力。然而,阻力不是没有。
[原载《京剧艺术》1979年第4期第4版,1979年11月20日出版]
旧戏有佳句
三十年前,在上海偶然看到一个滩簧剧本,剧名已经忘记了,里面有两句唱词:
“春风弹动半天霞,
谢家娘子朝往外*。”
当时惊叹不已。“春风弹动半天霞”,这象[像]是李贺的诗。
传统京剧的唱词多半写得比较粗糙的。但不是没有佳旬[句]。《桑园寄子》的“走青山望白雪家乡何在”,有情有景,亦俗亦雅。《打渔杀家》的“哪个渔儿常在家”,看似平常,但不是熟悉渔民生活的写不出,这里面既有豪情,也含着辛酸。别人都常在家,只有打鱼人浮家泛宅,常在江湖。《文昭关》:“一事无成两鬓斑,叹光阴一去不回还。日月流轮催晓箭,青山绿水常在面前”也是不错的。“催晓箭”生僻一点,但是日月如流,唯有青山绿水不改,这用在抛家去国,有仇未报的伍子胥身上是合乎人物的心情境遇的,这里是有很深的感慨的。
可惜,一般演员多不能唱出其中感慨,只是照腔唱出,或者只想唱出一点韵味。然而,无感慨,韵味从哪里来呢?
一个编剧,能写出这样的唱词,即是高手。
*外,沪音近似于“啊”,与霞相押。“朝往外”是早上出外意思。
[原载《京剧艺术》1979年第5期第3版,1979年12月26日出版]
作者单位:河南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