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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思与重构:关于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和写作

2023-08-13王尧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3年4期

王尧

摘要:文学史写作也是“历史化”的一种手段或一个环节而非终结。我们需要着重整合那些影响当代文学史论述和作家作品阐释的史料,并不断调整当代文学史论述框架和内涵。当代文学史研究并未形成相对完整的文学史观念,更不必说文学史哲学。无论作为文学史的当代文学研究,还是作为批评的当代文学研究,都要聚焦到历史之中当代文学经典的生成和阐释。文学史研究和写作的“历史化”,是返回而不是远离人文学科的特点。当代文学史写作的文体多样性,应该是当代文学学科成熟的另一种标志。

关键词:当代文学史;文学史观;文学史文体

无论对中国当代文学的评价存在多大分歧,关于当代文学能否写史的争论即便没有失去意义,也束缚不了当代文学史写作的实践。事实上,从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至今,中国当代文学作为史的研究和写作一直不断,也出现了若干为学界接受和肯定的文学史教科书著作。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是,在新的语境和知识谱系中,对原生态的文学史的认识不时发生变化甚至是重要的变化,当代文学史的研究和写作如何完善甚至突破现有的已然形成但尚未理论化的文学史观和广为流行的文学史著作框架。

关于当代文学能否成史的争论中,最大的分歧或许是当代文学仍然在“现在时”,还缺少历史化的过程。其中被疏忽的一点是,文学史写作也是“历史化”的一种手段或一个环节,任何一种文学史著作,特别是当代文学史著作,都是历史化的开始而非终结。在这个意义上,当代文学史著作在可以预见的时间里不会出现具有经典性的文本,虽然不少当代文学史著作对当代文学史研究和当代文学的知识生产产生了积极的影响,这些著作都是文学史研究历史化过程中的重要环节。我们所有的学人,其实只是在陈述自己的理解,而不推销自己的结论。这是文学史研究长时间累积的过程,它是敞开的、民主化的过程。

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当代文学史的研究者并不否认文学史写作的“历史化”问题,因而约定俗成将当代文学研究分为作为文学史的当代文学研究和作为批评的当代文学研究。前者将当代文学史的下限大致截止到20世纪90年代,后者则侧重21世纪以来的文学思潮和文学创作研究,并由此区分出研究者的“学者”或“批评家”身份。但这个下限是移动的,前者不断下移,后者不断上溯,这种模糊的、游动的边界,反映的并不是文学研究体量的增加,而是历史整体性视野的拓展。对于作为批评的当代文学研究和作为文学史的当代文学研究,学界似乎更看重后者。我们在判断学术的含量时,自然而然认为文学史更具有学术分量。我在几篇文章中都谈到这个问题,现在想进一步说的不是再次确认这种观点的错误或偏见,显而易见,当代文学史的论述基本是建立在即时性的文学批评基础之上的;我在这两者之间,更想思考的重點是,我们同时需要作为艺术家的批评家,也需要作为批评家的文学史家。这两者在文学史研究和写作中需要融合,从而解决“文学”的历史问题。

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史料学”转向,是近几年来学界对一种研究现象的评估,也被视为当代文学研究“历史化”的一部分。能否用“转向”这个概念尚需推敲,转向的前提是之前确立了一种研究范式,现在要转向另一种范式。在这个意义上说,我们还不宜把当代文学研究对史料的重视视为一种“转向”。中国当代文学史作为独立的学科形成于新中国成立十周年之后,当时出现了一批总结新中国文学十年的论著,如邵荃麟《文学的十年历程》、王庆生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稿》等,在20世纪60年代初,一直沿用的新文学逐渐分为“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以撰写中国当代文学史著作为主的学科建设,在今天看来也可以当作历史文献。从那时到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和写作逐渐进入学术上的成熟阶段。我们一方面看到,60年代初出版的各种中国当代文学史著作观念上的陈旧,另一方面,这些著作作为一种学科建制又对80年代以后的当代文学史研究和写作产生了深刻印象。换言之,今天我们使用的文学史著作仍然沿袭了60年代文学史著作的体例。我觉得从初始到现在的以文学史著作编撰为主的学科史需要梳理和研究,从而厘清中国当代文学史基本问题的来龙去脉以及文学史研究和著作以何种观念和方法呈现与阐释了这些基本问题。其实这样的学术史反思虽未形成系统,但从未间断过。其中有一种观念促使了一部分学者重视当代文学史料的整理与研究,即观念和思想都可能过时,史料的价值并不会因语境的变化而沉浮。应该说这种观念的产生有其历史原因,但错误地理解了观念、思想和史料的关系。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和写作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出现重要变化之际,“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丛书便开始筹划和编撰,近40年各种当代文学大系和史料选本也不断出版。可以这样说,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和写作是建立在史料基础上的,特别是关于当代文学的历史叙述。但史料之所以进入文学史的论述系统,恰恰是因为研究者和写作者的观念和思想的选择与激活。我们习惯说论从史出,但同时还要强调史因论生,这两者在关联中融合成文学史著作的基本面貌。因此,从来没有单一的、孤立的文学史料整理与研究,文学不是简单的文献,文学史不是简单的文献复述。在史料被不断发现和整理后,我们需要着重整合那些影响当代文学史论述和作家作品阐释的史料,并不断调整当代文学史论述框架和内涵,拓展当代文学史研究的边界。

坦率说,我们关于当代文学史研究并未形成相对完整的文学史观念,更不必说文学史哲学。各种文学史观念支离破碎地散落在研究者身上,研究者又各自以这些观念去结构自己所理解的文学史。这也是我虽然想写文学史而最终没有落笔并且强调文学史专题研究的原因。80年代以降,关于文学、文学史、意识形态的观念纷呈,这改变了几代学人的研究中国文学的思想与方法。但80年代是“未完成”的,几代学人的思想与方法在90年代以后又遭遇了挑战和重组。伊格尔顿所说的“理论之后”的困境,也伴随着我们。支撑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核心思想是“五四”启蒙主义文学观,然后我们各自添加了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结构主义、女性主义等。这相当有效地应对了不断变化的中国当代文学。但目前所有的思想和方法并没有形成当代文学史研究的文学史思想。我们都知道,韦勒克认为文艺复兴以来出现过六种类型的文学史:作为书的历史的文学史;作为知识历史的文学史;作为民族文明历史的文学史;作为社会学方法的文学史;作为历史相对论的文学史;作为文学内部发展历史的文学史。不妨说,这六种文学史的思想和方法都影响过我们,从文学内部研究文学史的思想和方法更是盛极一时。

文学史哲学的匮乏是当代文学史研究和写作中的一大问题。我们通常会认为这是学识或理论修养问题,但任何一个学者知识体系都有其特点和局限。在我看来,如果分而述之,在文学史研究中,我们首先缺少的是认识当代中国历史的能力和识见。如果我们承认当代文学是“国家—文学”,如何认识当代中国无疑是认识中国当代文学的前提或者是紧密关联、密不可分的一个问题的不同侧面。就时间而言,1956年、1966年、1978年以及1992年,都是当代中国发生重大变化的节点。在这个节点上“文学中国”的变化是深刻的,所谓反思,便是重新认识当代中国。第四次文代会重新处理了文艺与政治的关系,这也是文学对当代中国认识变化的一个部分。文学史研究和写作是在这个基础上往前发展的。如果对当代中国的认识是简单和肤浅的,便无法理解当代文学与当代中国的复杂关系。这是文学的外部研究的重要内容。

韦勒克的文学史理论深刻影响了当代文学研究和写作。但如果我们要从文学内部研究文学史,则无法绕开外部研究。我们这里暂且不去讨论相对主义与历史主义、自律与他律,在实际的研究中,许多悖论也在不断消解或调节。无论是否意识到,我们都是带着某种观念、思想和方法阅读和沉浸在文学史之中的,然后我们试图发现和呈现文学史的基本问题并加以论述。但如何在宏观、微观上形成自己的论述并去结构文学史著作,取决于我们对文学史结构本身的理解。我在这一点上是困惑的,如果文学研究分为外部和内部研究,那么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结构和文学作品审美结构的差异性是毋庸置疑的,但两者如何重叠?当我们用各自的价值判断去呈现外部与内部结构及相互关系时,我们对当代文学规律性的认识究竟是什么?这些呈现出来的规律是文学史本身的内在逻辑,还是我们思想的演绎?我个人觉得,文学史研究和写作还缺少这样的“总体性”。因而当代文学史的“结构”在研究者和写作者那里仍然是破碎的,它并不因为研究者写作者的布局谋篇而改变。我们今天需要继续思考的问题是:中国当代文学史的结构是什么?

从外部到内部研究或者外部与内部研究的结合中,“文学制度”可以成为外部研究和内部研究的“中介”。我们现在的文学史著作在形式结构上基本是由文学制度和作家作品两大部分组成,外部的影响在文学制度的研究中得以呈现,这是90年代以来文学史研究和写作的一大特点。将政治、文艺的方针政策、组织机构、文学出版和文学教育等纳入到文学制度中研究,有效呈现了“国家—文学”的关系。但仍然需深化研究的是,作为文学的制度是如何影响到文学的审美结构的。现在我们无论是做作为文学史的当代文学研究,还是作为批评的当代文学研究,都要聚焦到历史之中当代文学经典的生成和阐释。现在无论是哪种研究,都缺少“艺术家”的批评和研究,文学史的一般论述和作家作品的一般概述都远远大于文学的内部结构分析。所以我坚持认为,文学史研究和写作的“历史化”,是返回而不是远离人文学科的特点。

在这样的思路中,何謂当代文学的“文学性”以及何谓当代文学的“当代性”就成为十分关键的问题。我说文学史的总体性尚未形成,其中面对的事实是,革命文学和启蒙文学的价值观在当代文学史研究中并没有得到整合。它们显然是有差异的,如何在承认差异性的同时建构相容的文学史秩序,确实是一个难题。这里就存在用一种文学定义另一种文学的思路。讨论文学的革命叙事时,常常是分化的两极,或以崇高否定悲剧,或以悲剧否定崇高。在这里,我认为将革命文学和启蒙文学,革命叙事和现代化叙事纳入到社会主义文学大框架中讨论或许能够得到有效处理。社会主义文化包含革命文化和其他先进文化,而当代文学作为社会主义文化的想象与实践,它不是狭隘的,而是广阔的。

在汉语写作的传统中,思想表达的形式是多样的。现在的当代文学史写作基本以教科书文体为主,这也是有待改变的。当年读“美国文学史论译丛”和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让我对叙事体文学史充满了兴趣。前几年读译林出版社出版的牛津通识读本之一《英格兰文学》,我对这样的文学史论著作十分震惊,深刻意识到我们在处理文学史论述时的局限。《英格兰文学》以从前、界定、开端、英语研究、历史分期与运动、英格兰诗人、莎士比亚与戏剧文学、英格兰小说和英格兰文学中的英格兰性来论述英格兰文学,这样的视角和结构足以激发我们在教科书文体外创造其他文学史著作形式。当代文学史写作的文体多样性,应该是当代文学学科成熟的另一种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