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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传播与观念转型:近代上海家庭装饰研究

2023-08-11超,马

家具与室内装饰 2023年6期
关键词:布置设计师上海

李 超,马 俊

(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上海 200000)

城市化的兴起、新式住宅的普及,催生出与之相适应的现代化的室内陈设。西方在20世纪初期已出现职业化的室内设计师及其团体,专业性的家庭装饰知识,通过报刊等现代媒介被普及给社会大众,从而推动了室内设计的观念转型。参与其中的不仅有职业设计师,还有生产商、制造商等。伴随着上海开埠,这种基于“设计—生产—传播—消费”模式而产生的家庭装饰热潮在上海兴起,由此开启了中国室内设计的现代化历程。

1 家庭装饰热潮与近代上海室内设计的兴起

1843年上海开埠之后,中国的经济中心从广州转移至上海,西方社会的“设计—生产—传播—消费”模式也在上海得到效仿。随着大众文化和消费市场的兴盛,国内各大报刊聚焦家庭生活,在家庭装饰的知识传播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同时,一个以设计师为主导、非职业设计师共同参与的“设计圈”,对于推动家庭装饰观念的现代转型具有重要作用。

1.1 媒介建构:家庭装饰的知识传播

家庭环境是居住者个性与身份的表达,而女性在家庭装饰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大部分关于家庭装饰的报刊、消费手册,也将女性作为主要受众。随着女性社会地位和教育水平的提升,越来越多的大众报刊,如《新闻报》《大晚报》,也相继推出针对女性与家庭的副刊、专栏或专号。

1.1.1 西方“设计—生产—传播—消费”模式下家庭装饰的知识传播

在传统西方社会,家庭装饰基本上是贵族和上层社会的特权。到19至20世纪,家庭装饰开始进入普通大众的日常生活。在20世纪初期的美国,室内设计师与建筑师一样,成为一种专门的职业。为了让普通大众能够了解并享受设计,室内设计师和家具制造商、百货商店、政府人士、建筑家、新闻和杂志编辑、学校以及社会团体等等建立广泛联系,在公共空间中宣传家庭装饰的知识与资讯,从而形成一个“设计—生产—传播—消费”的网络,使家庭装饰成为一门日常生活的艺术。他们所传播的家装知识,以解决具体问题为主,例如客厅里应当放置什么样的沙发、餐厅应当悬挂什么样的书画、卧室应当放什么样的床、餐厅要用怎样的餐具等等。一些报刊每天或每周刊载职业设计师的文章,或是回答读者提问,或是介绍新材料、新设备等前沿趋势。这种现象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尤为明显。乐观的情绪和繁荣的经济激发了美国家庭对魅力和奢华的渴望,关于家庭装饰的专刊不断涌现。创刊于1922年的美国杂志《良好家庭与园林》(Better Homes &Gardens)在创刊之初就是为了便于推销员上门向顾客介绍产品(图1)。从家居、家具到工艺品、园艺等不同领域,这本杂志都引领了20世纪的设计趋势,成为最受欢迎的家庭生活指南。

在美国,与家庭相关的杂志还建立了读者与设计师沟通的桥梁。读者可以在来信中说明自己家的房屋形式、家具颜色和原料,再附上自己的问题,然后请设计师为其制定家庭装饰方案,费用是每次2美元。“室内装饰协会”是一个全国性的组织,凡是请求或写信给协会的人,都可以收到附有设计师签名的回信,如果再向设计师支付每小时1元的费用,就可以要求设计师上门服务,根据读者的环境和生活需要制定一个正式的答复和建议[1]。总之,这些与家庭装饰相关的报刊文章,不仅促进了消费,也引导了大众的审美趣味,更为设计师和作者构建了丰富的话语空间。

1.1.2 上海消费市场的兴起与大众文化的传播

在20世纪30年代,国内关于家庭布置与家庭装饰的文章数量达到历史之最(图2)。例如,《新闻报》定期推出“家庭号”,传播新家庭理念与家庭布置知识[2];《大晚报》1936年推出“家庭改进运动特刊”,刊登了室内设计师陈亚平、建筑师陈植生的文章;《今代妇女》(1928,上海)开设“家庭布置”专栏;《现代家庭》(1937,上海)开设“布置”“装饰”等专栏;《家庭》(1922,上海)第七期为“装饰号”专刊,讨论家庭装饰与服饰等装饰问题。《上海特写》刊登的西式家庭装饰与家具,充满现代意味(图3)。以沙发为特征的西式家具,其高度低于中式家具,更容易创造平等、舒适的氛围。在大众媒介的宣传下,这种西式风格被塑造为摩登与现代的象征。

图2 近代中国报纸中的“家庭布置”与“家庭装饰”文章的发文趋势

图3 西式客厅

许多国外报纸的中文版,以及中外合办的报刊,都有优秀的国外文章作为供稿方,因而在西方现代家庭装饰的译介与传播中扮演了重要作用。其中较为重要的一本是中美合办的《大陆报》(The China Press)(1911,上海),该报纸刊载了大量国内外的家庭布置资讯与案例。在1930年代左右,《大陆版》以“室内装饰”命名的文章有114篇[3]。《大陆报》于1933年开设了“室内装饰者和家具商专栏:提出建议” 专栏(A Page For The Interior Decorator And Home Furnisher:Suggestion Made)。如图4所示的室内由Donald Deskey 设计,采用现代主义风格,其统一的环境和家具达到了独特的效果。巨大的窗户使光线得以照射进厚重的混凝土空间。几乎所有的照明工具都是隐蔽的,而且所有的固定装置都是墙的一部分或家具的一部分[4]。

图4 《大晚报》刊登的美国室内设计

另如日报《益世报》上海版(Social Welfare,1946-1949)还刊登了Elizabeth Schuler的译文《用一件称心如意的木器开始布置新家庭》,他强调良好的标准应是“一、质料坚固;二、式样美观;三、无论怎样安放,总能称心如意;四、适用于现在的环境,也适用于将来的环境”[5]。日报《字林西报》(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1864-1951,上海)、美报《大美周报》(Chinese Edition of the Sunday Mercury,1939,上海)等也刊载过关于家庭装饰的建议,为大众提供参考与借鉴。

1.2 多方参与:职业设计师与非职业设计师

在古代中国,家庭装饰被归为“内闱”之事,主要由妇女完成。虽然文人雅士将家庭装饰视为闲情雅致之事,但普通家庭的室内陈设,几乎不为人们所关注,仅有明代计成的《园治》、明代文震亨的《长物志》、清代李渔的《闲情偶寄》(居室部)记述了陈设方面的相关原则。这一状况在近代中国得到很大的改善。随着女性社会地位和教育水平的提升,越来越多的报刊主办方将女性作为主要的受众。大部分关于家庭装饰文章,都是为家庭妇女而写。当然,这些报刊所刊登的关于家庭装饰的建议,并非让读者抛弃家庭现有的陈设而去追求奢侈的享受,而是希望读者能够“自出心裁”,在尽可能经济的范围内,根据自己的主观喜好和客观环境,将家庭环境打造得更适宜、更安乐。

1.2.1 职业设计师

《美术生活》《良友》《艺风》《万象》《时代》《妇女杂志》《家庭星期》和《快乐家庭》等畅销刊物也经常刊登一些家庭装饰的实景照片或设计效果图。《快乐家庭》甚至将设计图纸或实体照片邮寄给读者,读者只需附上邮票五分。在家庭装饰上有困惑的读者,还也可以向编辑部垂询[6]。可见,这些刊物不仅是单方面的传播设计理念,更有意地引导设计师与读者进行交流与互动。张光宇[7]、雷圭元[8]、蔡振华、钟熀、刘既漂、万籁鸣[9]、陈亚平等职业设计师的设计作品或观点,很好地引领了当时的家庭装饰趋势。毕业于杭州国立艺术专科学校图案系的蔡振华先生,师从雷圭元教授,在平面广告、服装、室内与产品设计均有所建树。其手绘的设计草图采用现代主义风格,包豪斯的悬臂椅、完全无装饰的桌柜与灯具,呈现出明显的功能主义倾向(图5)。

图5 家庭装饰 设计者:蔡振华

1.2.2 知识分子及社会组织

家庭装饰的主流话语由职业设计师所建构,同时,由美术家、文学家、家政学家、革命家等构成的知识分子,也在设计上发挥了积极的创造性。他们在报刊上介绍自己或国内外的优秀案例,从而起到了引导大众审美趣味的作用。家政学在西方的兴起,也推动了家庭装饰的合理化。例如,文学家胡寄尘认为,书房的装饰,不宜“华、俗、巧、满”[10],而应该注重清洁,整齐而不呆板。家政学家,如王非曼、陈意等从海外游学归国后,推动了家政学在中国的普及,进而促使更多的人开始对生活空间进行合理化的改造。除了经济支出、儿童养育等家庭事物,家政学的另一项重要内容,便是“筹画衣服食物和家中一切的布置”[11],其意义不仅关乎个人生活,也关乎民族的强健。陈意女士曾在纽约攻读家政系[12],归国后担任燕京大学家政系主任,1936年在北平青年会发表演讲“现代的家庭应该怎样布置?”。她强调家庭布置的步骤,首先是研究美术原理,包括“调和、比例、均衡、律动、重心、颜色”六个方面;其次,观察“建筑、功用、布置”三个方面是否合理[13]。

各种社会组织,如中国基督教青年会,在促进家庭改良方面也做出了许多努力。1926年,上海青年协会发起“家庭改进运动”[14],北平青年会还开设“家庭布置讨论班”,并通过展览等方式向大众传授家庭装饰的知识(图6)。1935年3月23日,天津女青年会举办“家事研究会”,南开大学教授刘锦毅女士讲演“家庭布置”[15],随后在《益世报》讨论了家庭美化的问题,详细介绍了餐厅、书室、会客室、卧室的布置要义,并附泰洛(Tailor)等人的八幅居室照片以供读者参考。这些社会组织通过讲学、展览等方式,推动了家庭装饰的社会化与大众化。

图6 1933年女青年会国货展览中之模范家庭卧室

1.2.3 新女性

在中国古代,女性只能深居内帏,很少能够参与社会活动。据小说《海上花列传》描述,晚清时期的上海,坐马车、逛街还只是妓女的特权。随着洋务运动、辛亥革命、新文化运动等社会变革的展开,女性才开始逐渐走出家庭、走向社会。1926年,国民党将男女平等纳入法律层面,受过教育的新女性逐渐成为与男性平等的社会主体。借助于现代传媒,女性在公共空间日渐获得话语权,她们参与设计、评价设计的现象日益增多。

女性有治家之本能,因此家庭装饰以家庭妇女为行动主体[16]。尤其是女留学生能耳濡目染地了解国外设计趋势,她们回国后组建新家庭,“其治家之法,虽不能说是尽美,然亦良可为家庭中之模范”[17]。应“女青年会与首都妇女提倡国货会”之邀,南京金陵女子大学教授张镜欧女士于1934年发表了关于家庭布置的演讲,呼吁人们在布置家庭时,要追求艺术化。而这种艺术化并非是贵族化、也不必限于摩登。“所谓布置,不是讲究,不过是要求合于原理,要舒适美观而已”[18]。她在演讲中详细介绍了关于房屋的色彩、形式、材料、家具、装饰品和灯光等问题。

此外,女性设计师更发挥了重要的引领作用。师从徐悲鸿、陈之佛等人的朱敬仪,1940年考入国立中央大学(今东南大学)师范学院艺术系,并在1944年出版《家庭布置》一书。该书介绍了家庭布置的原则在于“美观、实用、卫生、经济”[19],帮助读者创造出一个优美舒适的环境。

2 民国时期家庭装饰的观念转型

因家庭境况、个人喜好不同,每个家庭的装饰不尽相同。而在民国时期有关家庭布置与家庭装饰的文章中,“艺术化”“美术化”“现代化”“简朴”“清洁”等词语构成了这一时期的主流话语,由此折射出近代上海,尤其是1930年代左右,家庭装饰逐渐向功能化、科学化的方向转型。

2.1 由“装饰”到“布置”:家庭装饰的功能化

在前现代社会,人们一般用“装饰”等词语形容对事物的安排与计划。在西方,对家庭环境进行布置的行为,被称为“家庭装饰”(House Decoration)。而这种行为,对于普通的家庭来说,几乎是一件糜费金钱、极度奢侈的事情,似乎只有上层社会的人,才能享受设计带来的益处。然而在近代社会,装饰逐渐褪去了奢侈的含义,使家庭装饰呈现出大众化的转向。正如设计师陈亚平所言:“装饰是一件与人类生活最接近的艺术,无论哪种阶级的人,都能去创意、都能去建设,而使自己的身心都能感到一种愉快。这艺术可说是自私的,但是同时我们不能不说它是大众的”[20]。在实用主义思潮影响下,装饰更强调合目的性,“在有用的装饰以外,不必去装饰”[21]。在这种转变下,“家庭布置”(House Arrangement)逐渐成为家庭装饰的主流话语之一。无论是自己设计,还是请专家设计,其最终目的都是解决家具摆设、色彩搭配、材料选择等问题,使室内环境和谐统一,为使用者的生活带来便利。

城市房价的增长,使普通家庭的住宅面积变得越来越小,尤其是像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如何在有限的空间中使家庭环境更适宜居住,成为普通大众最关切的问题。随着城市中产阶层的成长,家庭装饰不再受礼制的束缚,也不再是为权贵或上层阶级服务的工具,而是服务于大众日常生活。因此,以追求便利为目的的“功能化”成为近代家庭装饰的重要特征(图7)。无须大理花岩嵌镶墙壁,海梅紫檀精配桌椅,也无须陈设高贵的古玩,点缀锦绣的屏壁,以及其他华贵的物品[22]。几盆花卉、几幅图画、普通器具,搭配适宜的色彩,便足以达到美化家庭的目的。为了有利于使用者保持身心健康、节省精力,家具安放的位置也应当考虑日常行动路线的便捷,以及适当的室内活动面积[23]。这种实用与简约的追求,也有利于对经济的良性发展。在实业家程振钧看来,在家庭装饰上稍微用心安排,往往增加美丽与便利、而无所耗费或消费甚少[24],这也是实现经济合理化的途径之一。

图7 设计师张光宇的居室

2.2 洁净与卫生:家庭装饰的科学化

随着近代科学技术的发展,家庭装饰开始从一种感性的行为上升为一门理性的学问。色彩、材料、样式、空间都更加规范化和科学化。其中最为明显的一个转变就是人们开始考虑人体健康,室内的洁净与卫生受到重视。1918年横扫全球的大流感的爆发,造成全球大约5亿人感染。这场疫情促进了近代医学制度与公共卫生政策的改革。社会各界开始重视卫生观念与疾病预防的宣传,民众逐渐意识到:家庭布置最要的是干净,次要的是大雅[25]。雷圭元先生在《图案的发育到成长》一文中指出:“在居处方面,一般人都注意卫生清洁,在图案的设计上,除了心理的条件外,关于生理的卫生也列入了计划考案之一项”[26]。屋内的洁净,是健康和愉快的泉源[27],不仅使人心生愉悦,更重要的是使尘埃不易堆积,防止细菌滋生。另外,随着卫生意识的加强,盥洗室的设计日益受到关注。胡香泉的《论居室》和梦萍的《理想中的住宅》等文章提出:厕所应远离居室而独立存在,并且每日清洁并保持通风。虽然上海在1843年开埠以后,一些洋行已经开始售卖卫浴设备,但直到1920年代,上海的给排水系统才开始逐渐建立。新建的里弄和公寓大楼开始在宅内设置独立卫生间,安装了抽水马桶注和盥洗及取暖设备,这时的住宅平面开始具备现代住宅的雏形[28]。

随着现代生活的转型,家庭空间的重心逐渐由公共区域转向私人区域,卧室的光线、位置,甚至连墙壁的颜色也开始受到重视。首先,在可能范围内,卧室应广大;而在卧室的两旁应有许多窗户[29]。窗户的面积,至少须占室内地基的五分之一以上[30],这样不仅能使屋内保持良好的通风,也有利于自然光线的射入(图8)。其次,各卧室最好不相连,而是有独立的门户,以免为家人造成不便。另外,卧室应当有相当的空地,不能太拥挤,也不能放置花卉等盆栽,防止植物在夜间产生二氧化碳。四周的墙壁,也最好用容易清洗的油漆,使污渍容易除去;同时,墙壁也宜选用白、青、黄等容易吸收或反射光线的颜色,以保持室内光线充足。

图8 采光与通风良好的卧室

3 结语

伴随着城市化的发展进程,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出现了一场家庭改良的热潮,许多报刊相继推出家庭装饰的文章。在西方现代设计理念与经验传入中国的过程中,这些报刊扮演着引导者与平台的作用。张光宇、雷圭元、蔡振华等活跃在上海的设计先驱,以及钟熀、陈亚平等室内设计师的设计手稿,都常见于各大报刊。他们通过借鉴西方现代设计的方法与样式,成为中国室内设计的领路人。由美术家、文学家、家政学家、革命家等构成的知识分子,亦将家庭空间的改造视为塑造国民性、改良社会的重要途经。此外,新兴女性群体也身体力行地构建着自己理想的居室。中国青年会等社会组织,通过举办培训班、邀请名家演讲,促进了家庭布置新观念的普及。总之,这些职业设计师和非职业设计师,以各自的方式言说着家庭装饰的知识与话语,在思想层面完成了上海室内设计的现代性建构。

传统居住空间大多依赖于风水学,房屋的形式和布局,为堪舆家所主导[31-32],因此存在不注重经济、实用、美观、卫生的弊端。在城市化发展中,由于上海的房价倍增、居住空间紧缩等原因,这些弊端亟待改良。西方实用主义思潮的传入,使中国室内陈设逐渐摆脱礼制的束缚,无论是家具的布置、材料的选择、色彩的搭配,还是空间的利用,都更加追求合目的性。随着科学知识的普及,家庭装饰从感性走向理性,逐渐实现功能化和科学化的转型。这一转变是审美体系与价值趣味的转变,其重要的意义在于不仅构建了现代化的家庭生活,也为现代室内设计在中国的诞生奠定了学理与实践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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