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 目
2023-08-11胡清华
看到作品,我们会有探究作者的欲望。但在这方面,我们对诗歌作者和小说作者的态度有很大不同。比如看《三国演义》《水浒传》,我们更多地关注小说内容本身,很少去探究罗贯中、施耐庵的个人生活。但诗歌不一样,除了《诗经》《古诗十九首》等一些诗歌作品作者的不可知,自楚辞以降,诗人往往被置于和诗同等的位置,甚至更靠前的位置。比如读《离骚》,我们会探究屈原这个人和他作品的关系,他心灵的遭遇和家国剧变是怎样合奏的,以及他这个人在诗中和政治生活中怎样存在。由于诗人会出现在其诗歌中,仅仅是诗歌,就会给出一个诗人的形象。如果再搭配上诗歌背后关于诗人的逸事,或者某些秘辛類的料子,诗人还可能会具有多重面孔。
有一次陪一个美国来的诗人去游敬亭山,想到李白的《独坐敬亭山》,我还特意做了些功课以备介绍之用。根据文字资料,我了解了李白写这首诗的背景,他在那个时间段的遭遇,揣摩他的心境。但到了现场,看到了玉真公主的雕像和道观遗址,听着当地朋友的介绍,发现和我原来的理解出现了不少偏差,尤其对“独坐敬亭山”的“独”字又有了新的猜想。一首诗曾独自存在时,它可以维持充分的暧昧和含混,肆无忌惮地沁出光晕,和阅读者,或者说旁观的看客发生关联。但当忽然发现它还携带着故事,而且,这故事忽然浮现在诗的前面时,有时就会挡住投向诗歌的视线,诗歌周边通过想象而充盈的自我沉浸的气场便突然坍塌,并不断收缩凝结成为一幅精确的工笔画。这种看似外围的参照,在诗歌的发生学中,却往往造成新的关节,让阅读理解出现分叉。当然,这也是危险的,故事或诗人的新的形象干扰了我们对诗歌的感受,我们被置于丰富和复杂的不同夹层里,甚至仅仅站在表面饶有趣味的地方,耽于庸俗而浅薄的认知,而对一首诗更深的寄寓和巨大的容量不再作深入探究,只把它置于“逸事”的附属品的位置。古人如此,现代诗人亦如此,尤其在资讯和传媒发达的今天,各种各样的诗歌事件都在拉扯我们对诗歌的注意力,把更多的诗人形象塞给我们。在敬亭山,同行的美国诗人说,李白在美国也很有名,她背诵了这首《独坐敬亭山》的句子,又翻译成汉语,在新诗的句法中,它已完全变成了似乎和原作没多少联系的一首新的诗。我还察觉到,李白在她心中的形象,和在我心里是完全不一样的。李白和玉真公主的传说,转眼间被她理解成了浪漫的童话,其中的隐约之重完全被忽略了。
当诗人出现在其作品中,或者当我们把诗人放进其作品中来考量,哪怕那是一首神话诗,也能打通作者和作品的联系。像《独坐敬亭山》,它提供了一个关于李白的形象,他的不同的诗为我们提供了他的不同的形象。一个诗歌中的李白很容易被我们当作生活中的李白,甚至,诗中的诗人对现实中的诗人产生了遮蔽。诗让我们按照某种意愿(作者的意愿?)来把诗当作现实,而摒弃其中的虚拟成分。诗人的生活和诗一起被经典化。但小说则不同,小说家不在其作品中——即便是第一人称,我们也总是认为,那是纯粹出于虚构的需要——他们和作品是分开的,我们只要看小说就够了。由此我们认为,诗和小说拥有的是两种不同的作者,了解诗人是重要的。在后世,即便时间的间隔已很久远,诗人的真实生活仍是重要的,往往以揭秘的形式重现,有些桥段因为有悖于先前惯有的成像(或其作者所呈现的形象)而很难被接受。这样,与小说相比,诗歌似乎具有某种谎言属性。其实不然。我宁愿这样认为,诗中的诗人,才是诗人的本来面目。因为,如果仅仅被生活牵着走,就不会有诗歌,不会有艺术,我们也必将失去(其实是无法寻回)自己的本来面目。我们还会发现,总是在重大的事件之后,艺术会出现一个高峰。这得益于我们的反思,得益于我们对自己本来面目的寻找——对诗歌中诗人形象的失真的担忧是多余的,即便是含有自传性质的作品,也必将有不同比例的杜撰,而且,那杜撰的部分,往往还是最重要的部分,因为我们认为那样才是对的,而且正是要用这“对”来纠正作品之外的“错”。我们在诗歌中重新辨认自己,让我们对世界和自我的认识重回正道。从古至今,我们的诗歌一直做的都是这同一件事。所有的诗都是旅程,我们用以寻找自我的旅程。我们还会发现,最古老的种族,仿佛都居住在“虚构”的世界中,这一虚构,其实是理想不灭。我们通过旅行去寻找这世界,这样,一个虚构的世界,或曰更合理的世界被发明出来,并起到了对现实世界的矫正功能——仿佛我们最真实的基因就被保存在那里。我们似乎已经无限接近它,又似乎永远无法真正到达。
虚构,或曰戏剧化,是所有艺术的选择,小说如此,诗和散文也如此。李敬泽在一篇谈散文的文章里说,散文家们一听到“虚构”二字,就有些惊慌(大意)。谈的似乎是散文写作的方法论,其实也可能隐含着更大的危机:虚构会对散文传统特别是几千年散文塑造的形象的真实性构成质疑。看港片,总会看到这样的声明:此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但任何杜撰都是以虚就实,就像《小二黑结婚》的故事原型是个悲剧,在小说中则是个喜剧,这样的修改里有种我们需要的、大于生活中那个具体事件的真实。同理,《三国演义》比《三国志》更成功,因为那是我们“需要”的,原本的存在和通过需要而发明的存在,是两种不同的真实。但这和诗人形象的塑造仍大有不同。
诗人,总是不愿意从自己的诗中退场,把“自己”种植在诗中,是种古老的写作愿望。这种对自我的塑造,几乎是种不自觉的行为。这是从自我中逸出的另一个自我,是对多种自我的分拣。虽然现代诗的客观化写作理念已对此不断纠正,譬如艾略特认为,即便是写自己的爱情,也要把自己先掰出来,作为一个旁观者和分析者来分析和写作。这似乎已起到了一定作用,尤其是叙述性在诗歌写作中大行其道的今天,但现代传媒的发达,使得过去对诗人的遮蔽变得几乎不复存在,和诗中的诗人形象一起到来的,往往是诗人在生活中未经艺术化的形象。这些不同的形象会相互起作用,同时作用于我们对诗歌的认识。
而诗人的形象总是浮现在这样的世界中:距离我们最远的世界,同时也是最近的世界。刘禹锡有一首写南京的诗《石头城》,后两句是“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月亮是无所谓新旧的,如同山河大地,但以“旧”冠之的词组(如旧山河)比比皆是。这同时也是灵视——看见了无法看见的抽象的时间,从而使得眼前静止的世界变成了隐含着无数晃动的世界。诗人通过修改眼前的世界,让我们看见了一个更真实的世界。这是还原,又类似发明。眼前所见的世界是平平无奇的,具有某种物理属性,即一瞥所见的真实,但时间参与的世界则大不同,不妨称之为化学属性的世界——也就是发生了某种导致质变的反应的世界——才是重要的。在这首诗里,诗人的语调很克制,但其效果要的是回声般的叹息,或者说,这样的诗本身就隐含着诗人的叹息。诗人通过一个感慨的声音暴露了自己,同时暴露了诗人的位置和姿态,虽然表面看去,诗人并不在其诗中。
时间参与的世界类似幻觉,因为它是叠加的,既是眼前的,也含有时间里的远方。这场景是戏剧化的。最完美的戏剧,不管它是悲剧性的还是喜剧性的,它都可能是我们对生活最深刻的洞见。诗人的伟大,在于他看到了它的存在,及其所包含的永恒性,并把它置于我們的注视之下。通过诗显露的诗人的形象,正是这种永恒性的副产品。如果诗中的存在是一个时间性的空间存在,这样的虚构才能最大限度地经受时间的考验,给我们的现实世界提供支撑。诗,即便在书架上蒙尘,取下来拂去灰尘读一读,你很快就能发现,它虽然对当下没有就事论事的报道功能,却始终带有“重塑现实”的影子,因为它提供的是一个近乎永存的艺术世界。对于任何当下,它都像一把钥匙,属于此一世界的范畴,否则,它的生命就结束了。现在,女墙已消失了,甚至淮水也改变了河道,但这不重要。当下的写作面对的是无数的新词:电器、数字化、摩天大楼、旋转餐厅、高铁、互联网等等,这样的词语与旧诗里的事物相比,完全是新的,但在写作中,一个长存于时间中的与时俱进的艺术的世界在吸收它们,即便新诗发明了一个又一个与世界的新的联系,并与过往断开,却往往,正是那断开让我们把目光回溯,无法从过去迅速地抽回。我们的艺术仿佛活在某种古老而新鲜的血液中。
我们讨论现代诗,往往自然地转为话说现代诗人。这种诗话,看似在收集、辨认他者,但也含有这样的目的:对诗人本来面目的追寻。或者说,在认识的尽头,仿佛有一个真正的本来面目在等候,所以我们才会有不断的自我完善和构建。但认识是没有尽头的,本来面目类似一种难达之境。这样,所有的“新”都隐含着旧,所有的“新”都在迅速地变旧。如果回到《石头城》这首诗,没有一个“旧”字,诗的价值几乎不存在,这是因为,这里的“旧”才是新的,一种感觉和认识之新。同样是写南京的诗,李白的“晋代衣冠成古丘”(《登金陵凤凰台》),到了下一个朝代,就被王安石原封不动地拿进了自己的词里,“四百年来成一梦,堪愁,晋代衣冠成古丘”(《南乡子 · 自古帝王州》)。仿佛那古丘是刚刚形成的。其实,词的新与旧不是关键,关键是出现在诗里的时候,是新的,要带来新的感觉。所以,不是新的事物和词汇,而是新的理解和洞察在更新着诗人的面目,同时,又是不断更新的面目在提供诗人的本来面目。
作者简介
胡清华,江苏南京人,南开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南京市第三期“青春文学人才计划”青蓝人才。
责任编辑 张范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