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个小调
2023-08-11庞羽
玻璃里,一个女人下了单车,用毛巾擦了擦汗。刘珍看见了她背部的汗渍,一大块贴在胛骨处。女人走到了器械区,半躺在坐式蹬腿器上。刘珍看着她咬着牙将腿伸直,汗水往下滴。旁边的男人吼了一声,杠铃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弹了弹,恢复了原样。刘珍从玻璃上看见了自己,隆起的肚皮耷拉在跑步机的跑道上。一个孩子在跑步机上停住了脚步,玻璃外,一輛电动三轮车缓缓驶来,孩子张大了嘴巴,被三轮车棚顶的影子罩了进去。
范明加刘珍微信时,刘珍正在跑步。范明问她喜欢吃什么,刘珍刚跑过梦都大街。范明问她明天有没有空,刘珍跑上了江东中路。范明问她德基哪家日料店比较好,刘珍跑进了奥体中心。刘珍绕着奥体的小湖跑了三圈,想起还有个叫范明的人,刚刚加了她的微信。刘珍坐在湖边的椅子上,翻着范明的朋友圈,有一张拍月亮的照片,他说这就是UFO。刘珍往椅背上靠靠,建邺政务服务大厅附近的三栋楼,映着一轮一轮的灯光秀,湖面一会儿蓝一会儿红。刘珍蹲下身,她看见了自己的脸,按范明的说法,她的脸也是一个UFO,张开嘴巴,外星人就出来了。刘珍觉得有趣,她有段日子没去德基了,上次和俞红去逛街,常去的那家日料店在拿号,于是两人吃了顿牛排。俞红抿着奶茶说:“结啥婚,‘婚字,女的昏了头了才结婚。”刘珍说她说得对,“我们能赚钱能打扮,能健身能收拾屋子,为什么要去服侍一个大老爷们?”两人拍了个掌,牛排在石盘上滋滋冒油。两人走时,石盘上的牛排还叫了一声。俞红说,喊你呢,刘珍说,明明喊的是你。刘珍在德基四楼试了一条裤子,俞红在那儿忙着拉裙子拉链。刘珍穿着那条新牛仔裤,迈出店门,标牌一跳一跳的,她靠在玻璃围栏上,看霓虹在顶上跑来跑去。母亲喊她快跑,小刘珍拎着两袋维C果汁粉跟在后面,跑到巷子口了,母亲摊开手掌说,那人把一块当做一毛找给我了。小刘珍记得那两袋维C果汁粉的重量,要是破了,洒出来,能把整条街淹没。她听到石盘上的牛排喊她的名字,一声一声的,冒着白气往上腾。店员走出门,问她需不需要把裤子包起来,刘珍抬眼看向俞红,背部的拉链线歪歪扭扭,她放开辫子,甩一甩头发,就遮住了。刘珍垂下身,双手托着腮帮,看湖面上的蜉蝣划拉出一条条水线,一栋闪着蓝光的楼被它切断了。刘珍伸出手,水线成了一条蛇,旋转着上升,更多的水线往上升,交错在一起,一条透着荧光的DNA链条蹿上天空,月亮圆得像个受孕的肚皮。众多闪着蓝光的楼倒塌了,大地裂出一条缝,里面钻出男男女女,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走着走着,他们又裂成了两半,走出了更多的男男女女。刘珍用手点了点湖面,涟漪一波波漾出去,涟漪与涟漪相交的地方,形成了或大或小的光点,光又顺着涟漪的弧度蔓延。刘珍想起了三角形、圆周率和万有引力定律,它们只是一排数字,而她按着数字活着,她一米六,一百一十斤,二十七岁,月薪六千,相信不久的未来会拥有一套房。提到爱情,不得不提这些数字,似乎爱情也与无穷的宇宙息息相关。刘珍往回走,走到奥体门口,需要二百零六步。离过年还有一百五十七天。离她退休还有二十八年。似乎一切都可以用数字解释,她的细胞只是一串代码。
“你说呢,中秋在哪里过?”范明说。
“我觉得夏威夷不错。”
“哦,我表舅去过那里,回来拉了一周肚子。”
“我堂哥也去过那里,找了个英国女朋友。”
“你不是没有堂哥吗?”
“你表舅不是在老家开包子铺的吗?”
“我是说,你中秋准备在哪里过?”
刘珍抱着双臂坐在沙发上,窗外的月亮被前面一栋楼挡住了。她无法想象中秋节的场景,如果月亮也不出现的话。
范明低头笑了笑。刘珍客客气气地坐在餐桌对面。他们选在了德基六楼的一家餐馆见面。热气腾腾的爆炒牛肉丝端上来了,范明的脸在热浪中有些变形。刘珍吃第一口时,范明的眼睛往左边偏了偏,吃第二口时,范明的嘴巴往右边走了走,刘珍扑哧笑了,花椒粒在嘴里爆开,她咳嗽,眼角飞出了泪。范明又讲起他小时候的故事,他和他爸妈住在中学宿舍里,出了校门有小摊,咪咪虾条、鸡腿包、老鼠屎、萝卜丝、跳跳糖,小范明和其他小伙伴吃了个遍。一天,他买了个果酱面包,他空口把果酱舔干净了,剩下的拿来逗狗,狗拴在绳子上,急得汪汪叫,差点咬到小范明的小腿肚,他一惊,面包掉在地上,脚往面包上一踩,滑出去老远,抬头一看,那只狗仿佛在笑,尾巴摇得轱辘转。上了初中,范明才知道,面包掉下去,永远是有果酱的那一面着地。刘珍说:“这家有菠萝油,你要不试试?”范明耸耸肩,又开始讲他小时候和奥特曼大战怪兽的故事。刘珍细细地吃着清蒸鲈鱼,鱼骨在盘子上排成了列。等爆炒牛肉丝里面的辣椒都冷了,范明吸吸鼻子说,他没见过这么能倾听他说话的女孩,他很喜欢她。刘珍只是淡淡一笑,用筷子挑出了嘴里的鱼刺,搁在盘子上,像是给鱼做了场手术。范明心满意足地吐出一口气,刘珍不知道他有没有吃饱,反正她知道,这场手术后,范明又能双腿走路,用嘴吃饭,用眼睛看电脑表格了。如果康复得好,他还可以用眼睛看美女,长的细的白的腿。刘珍不觉得有什么,她只想下次来这家餐馆,点一份菠萝油试一试。
刘珍躺在沙发上,看玻璃反射到天花板上的车灯光。一条腿划过去了,一只胳膊划过去了,一颗肾脏划过去了,如果把人放到黑市上一估量,一个器官也就值个十来万的小车吧。刘珍看见自己胳膊上细细密密的小毛,在一瞬一瞬的车灯光中一瞬一瞬地变得透明。她十几岁时来过南京,学校组织初中生夏令营,学生交的钱少,他们四人一间住在招待所里。吃晚饭时,小佟夹着一块肉圆尖叫起来,几个人凑上去一看,肉圆被人咬了一口,还有牙齿印。小佟夹着肉圆去找老师,老师偏说是小佟自己咬的。小刘珍舀了一碗饭,就着桌上的一碟咸菜炒蚕豆吃了一顿,一桌的学生吃得也挺香,但没人去理会那盘肉圆。老师在招待所前台结账,突然脸上挨了一记肉圆,更多的肉圆投了过来,老师的一袭白裙绽开了红色的花。到了晚上,小佟被安排在了夹间,旁边就是一排垃圾桶。大家晚上没睡好,走廊里总是有啪嗒啪嗒的走路声,伴随着奇怪的音乐。胆大的掩着一条门缝看,一个人也没有。到了白天,学生之间就传开了,什么无主冤魂,什么灭门惨案,小刘珍听了一嘴又一嘴。中午过后,小佟和小刘珍爬上了中山陵,小佟坐在最上面的台阶上,双手托着腮凝思。小刘珍问他什么感觉,他说:“真没意思。”小刘珍说:“没意思是什么意思?”他叹口气说:“空啊,你往下看看,都是空的。”一个学生窜出来,手里端着个雨花石,阳光照在上面,莹亮莹亮的,小佟盯着看愣了,那个学生将石头往天上一抛。五色的一闪,稳稳接住,又往上抛,有一部分还被照得透明。小佟站起身,伸出手去够,手只在雨花石的影子上空空一捞。两个人转了一圈,下台阶去买冰激凌吃,小佟吃得慢,冰激凌汁顺着木棍淌下来,小佟吮手指,冰激凌又碰到他的鼻尖,小佟抹抹鼻子,三口两口咬光了冰激凌,冰得在那儿伸舌头。小刘珍笑,小佟指着天上说:“看,大飞机。”小刘珍眯着眼看,一条长长的白云亘在天上,冰激凌汁也顺着她的木棍淌下来。小刘珍问小佟看见了没,小佟说看见了啥,小刘珍说,听说南京的梧桐树连起来是一串绿宝石项链。小佟站在印着光明冰砖广告的凉棚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转了一圈,没说话。开学后,小佟带便当去教室吃,有一天,他拿着历史书来找小刘珍,小刘珍撕不开当中的几页,被米粒黏住了。小刘珍说:“你该不会历史想考不及格吧?”小佟说:“历史书缺了一页就不连贯了。”小刘珍说:“语文书也一样,数学书、英语书都这样。”小佟坐在小刘珍前排座位上,托着腮说:“如果曹操没有走华容道,安禄山没有起兵,吴三桂没有投降,是不是现在就不一样了?”小刘珍说:“当然了。”小佟耷拉着眼皮说:“我是说,这样就没有我们了。”小刘珍交叉着手,不知道说什么。小佟哗地往背后抽屉上一靠,笑笑说:“你没想到朱元璋是个鞋拔子脸吧?”放学后,小刘珍骑着车想了很久小佟的话,回家修改错题时,她看着错题集上的叉与勾,长长的勾像朱元璋的下巴。
俞红打电话来问过她,进展得怎么样,男孩长相如何,工作如何。刘珍也仔细地讲过了,还约了范明出来见闺蜜。俞红点了一杯木瓜雪顶茶,范明点了一杯泰式珍珠奶茶,刘珍要了一杯柠檬气泡水,三个人越聊越渴,越喝又越饿,又叫了虾饼、龙虾片、咖喱牛肉、芒果糯米饭。吃得差不多了,范明也不起身,俞红还在那儿讲她和刘珍逛街、购物、做美甲的事,刘珍起身去把账结了。吃完他们还逛了会儿德基,俞红试了条白色连衣裙,偏要问他俩好不好看,刘珍看见她黑色的内衣都透出来了。那条白色连衣裙箍得俞红肩膀圆圆润润,她还是去付账了,用的是花呗。三个人趴在栏杆上看楼下的人弹钢琴,是个穿长裙的女孩,钢琴边上放满了白玫瑰与红玫瑰,几个男摄影师在那儿咔嚓咔嚓,一个女孩在录制的摄像机边上使劲地搓弄着购物袋。刘珍背着两人打起了哈欠,眯起的眼睛扫过了楼上一层,有几个年轻男女凑着身子在看他们仨。再往上一层,又伸出了几根胳膊肘,胳膊肘的主人在看什么?钢琴声一截一截往上爬着,最上一层或许是场华美的酒宴,或许只是个摇着木马的游乐场。刘珍闭上了嘴巴,一根胳膊肘延展出了小臂和手,那个五色的雨花石再次被抛起。
范明还是喜欢找她说话。他说话时,两片嘴唇翻动,像鱼鼓起肚皮又翻了个身。他讲起他小时候的事,他父亲把他架在肩膀上,转个圈,他的小腿就在空中荡个弧。中学举行联欢会,他坐在父亲身边,高高举着一只气球,旁座的老师拍打气球,地面上的影子一漾一漾,孩童的影子往上一扑,落到地上,椅子哐当倒了,倒了的椅子连成一片,影子成了凹凸的古城墙。刘珍问他:“古城墙有没有缺口?”范明想了一下说:“当然有,人们从古城墙的缺口里探出头来。”他起身去够那只气球,气球啪地破了,响得像个炮弹,人们又缩回头去,他擎着气球皮,旗帜般耷拉下来。范明说话的时候,刘珍就吃饭,夹点小炒肉丝,夹点炝黄瓜,夹点红焖茄子,再夹点雪花牛肉。母亲总是对小刘珍说,青椒也要吃掉,鱼冻最下饭了,洋葱不要浪费,小葱你也刮干净了。小刘珍按照母亲说的一一做了,母亲还在刮锅底的锅巴,小刘珍还觉得饿,就去厨房和母亲一起吃锅巴,蘸着母亲酿的辣椒酱。母亲过了三十没多久,腰间有了一层一层的赘肉,她总是穿着不合身的衣服,脱下衣服洗澡时,一圈一圈的红印子。小刘珍坐在木盆里洗澡,上面罩着红红的塑料帐子,她掬起一捧水,高高伸到头顶上,双手一斜,水倾泻下来,水渐渐冷了,她抱着胳膊,交叉成了一个十字形。母亲拎着铝水壶走来,混在半桶冷水里,搅和搅和,一勺一勺浇在小刘珍的身上,水汽朦胧中,她看见母亲身后有了光晕,身上的粗布料也柔和起来,两只胳膊像藕似的,抱起了还在襁褓中的她。她被抱出了木盆,端到了缝纫机所在的桌子上,用毛巾擦拭身体,母亲转身去找爽身粉了,她弯下腰,摇着缝纫机的杆子,针一下一下戳在她的脚趾头缝里。母亲在她的身上扑满了爽身粉,她打了个喷嚏,空气中布满了粉,她伸手去抓,一束光线穿过了她的胳膊,她痴痴地望着这束阳光,忘掉了今晚没吃她爱吃的螃蟹,改喝菜粥这件事。父亲一脸垂丧地推门回家,母亲想要去问什么,他只是摇摇头,坐在板凳上。小刘珍啜吸着菜粥,夹着一筷子一筷子的涪陵榨菜。父亲一下一下地搅着菜粥,皱着的眉头松开,捧起碗,哗地全灌进了喉咙里。母亲拍打着父亲的背,父亲一边咳嗽一边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范明已经讲到他小学时在升旗仪式上发言的事了。刘珍放下了筷子,她看见阳光在窗外徘徊,人们的影子一个叠着一个。范明吃了一颗花生米,和刘珍一起望向了窗外。“你说太阳能活多久?”刘珍耸耸肩说,数字她也忘了。范明眯着眼看了很久,一个男童踩着人们的影子前进。刘珍又夹了两块雪花牛肉,头埋着。“我希望太阳活得久一点,”范明说:“这样它看见的东西也会多一点。”
接到小佟电话,他郑重地说:“刘珍,我是佟大成,周末有没有空,一起出来喝个咖啡。”刘珍推掉了社团的活动,从宿舍抽屉里掏出了眉笔、口红和睫毛刷。她并不会化妆,只是把眉毛涂黑,嘴唇抹红,睫毛刷粗,再扎一个高马尾。刘珍站在新街口地铁站8号口等他。地铁站里人来人往,穿靴子的女孩斜着走路,穿过了一对牵着手的情侣,走到6号口时蹲了下来,抱着自己,肩膀一耸一耸,过往的人们无人理会她,各自赶着各自的路。刘珍看着她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德基广场走去,靴子在她的腿肚子上留了两圈红印。佟大成穿着一身马褂似的衣服走来了,马褂上还印着《兰亭集序》的书法。刘珍看着他的衣服愣了,佟大成一笑,说,他找唐太宗要的。在地铁通道里走了一路,佟大成讲了一路杨贵妃与唐玄宗的爱情小故事。刘珍笑着,看两边的店铺招牌缓慢亮起,又暗淡下去,又亮起。两人来到中央商场,在地下的一家面馆坐了坐,佟大成加了一勺醋,说是西安口味,又加了一勺辣,说是四川口味。两人聊起了大学生活,刘珍加入了不少社团,还负责一个社团的宣传工作,佟大成讲起他经常逃课,一逃半个月,买张机票,去看长城、兵马俑、乐山大佛。刘珍问他,功课怎么办,老师的点名呢?佟大成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他考的大学也不是很好,老师管得松,舍友帮他喊“到”,他回来了,就帮舍友喊“到”。两人说说笑笑,面汤也凉了。回去的路上,佟大成给刘珍买了串糖葫芦,说这是红宝石项链,很多颗的那种。刘珍举着糖葫芦坐地铁,窗外掠过树木、湖泊、楼房、田野,她感觉糖葫芦化了,淌在手上,等她凝神一看,阳光正抹在糖葫芦上,糖衣一闪一亮。她躺在了地铁外的田野上,萱草摇摇晃晃,菜粉蝶绕着花蕊,瓢虫高高地爬在了草叶上,远处的湖泊跃动着一浪一浪的碎金,一阵桃树的果香飘了过来。她再次睁开眼,地铁钻入了地下,窗外一片黑,在黑暗中,她看清了自己的脸,涂黑的眉毛,抹红的嘴唇,刷粗的睫毛,缀在中间的,是一双莹亮的、噙着丝丝热泪的眼睛。她要带这双眼睛看见很多东西,梧桐树、古城墙、雪山栈道、沙漠骆驼。她感受到了双手的颤抖,糖葫芦一颗一颗滚落进了她的怀里。地铁钻出了地面,她看见了那颗五色的雨花石,在云朵中穿行,以前的人们都叫它太阳。
范明还在讲他是如何考入重点初中的,他小学时成绩还不错,中上游,但离重点初中还差一点,他爸爸就将他们学校所有科目的好老师都请回了家,对他一一辅导。他妈妈很高兴,下班后就给他们忙吃的,他爸爸让他妈妈把工作辞了,专门在家带孩子。他爸爸说,他卖楼卖了这么多钱,养得起他们俩。有天夜里,小范明睡不着,去房间里看妈妈。他爸爸出差了没回来,妈妈躲在被窝里哆嗦。小范明问她:“妈妈你是不是冷?”过了一会儿,妈妈颤抖着声音说:“范明啊,你要好好读书,将来找个好工作,千万不要辞职,不要学你爸爸。”范明说完,头隐在阴影里,刘珍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暖气烘了过来,刘珍感到头脑有些缺氧。范明把头埋在了刘珍的胸口,嘴里呜呜呜的。刘珍从手包里掏出了验孕棒,抚摸着范明的头发说,你一定会是个好爸爸的。范明看了一眼验孕棒,头依然埋在刘珍的胸口,断断续续地说:“你、你一定要、要听我把故事说完。”刘珍抱着他的头,说:“你可以写一个新故事了。”范明似乎在她的胸口睡著了。第一个被刘珍盯着睡觉的男人是她父亲。母亲在门外生炉子烧水,小刘珍玩累了看蚂蚁搬家的游戏,坐在板凳上望呆。父亲在房间里响起了呼噜,小刘珍搬来凳子,坐着看他熟睡。小刘珍发现,父亲睡觉的时候,肚皮一起一伏,睫毛也跟着一起一伏,他粗糙的手朝着天花板,像是跟人要着什么东西。她凑了过去,想看看父亲微微张开的眼缝究竟在看什么,他眼睛猛地一睁,被小刘珍吓到了,双手往前一推搡,小刘珍打了个趔趄,坐在了地上。母亲听到了动静,过来安慰父亲,父亲用各种语言骂着小刘珍。母亲拉住父亲,拉到了厨房里。小刘珍抹抹眼泪,到厨房门跟前听他们对话。还是老样子,厂里效益不好,父亲的遣散费一直拖着不发。门外的水壶煮开了,她搬着凳子坐在门前,看铝盖被顶起,又啪嗒落下。她伸手去碰水壶,她感到了疼,但她什么也没说,眼角的泪已经干了。
刘珍看见那个下了单车的女人背部也干了。今晚她约了佟大成,说要看看长江的夜景。来南京这么多年,除了坐夜车,她还没好好看过夜晚的长江。单身的时候,她喜欢去健身房跑步,跑着跑着,窗外的星星就爬了上来。有一次,她一个人骑车去南京眼,路途很远,骑到一半,母亲打电话来了,她停了共享单车,在不知哪条街的街灯下,陪母亲聊了一个多小时。共享单车被人扫走了,她又徒步走了半条街,找了辆歪了龙头的车,车胎气也不足。她喘着气骑了好久,周边没有人,来回车辆少,路灯也不亮,她不知道那个夜晚的尽头在哪里。躺在公寓床上,她感到自己漂浮起来了,漂浮在夜晚的长江上,月亮在江面上,也在她身上抹了一层银白。刘珍侧过身,看着自己凸起的肚子,衣服下还有不少褶皱与斑驳,抬头看,月亮在半空露出了大半个身体。
刘珍打了一辆的士。她打开了车窗,风灌了进来。健身房的卡到期后,她就开始了室外跑。室外有风,可以拂去她脸上的汗。她总是感觉前面的男人是父亲,跑了过去,发现不是,再前面的男人也像是父亲,跑過去,还不是。后来她跑步的阶段性目标,就是追上前面的那个父亲,再前面的那个父亲。似乎她跑步就是为了追上她的父亲。母亲的账户上每月都会多一笔钱,刘珍靠这些念完了大学。母亲带着小刘珍搬家了,生火的炉子丢在门口,铝制的水壶空空地搁在上面,还有板凳、椅子、水桶、塑料帐篷和他们用来洗澡的木盆。街坊邻居上来瓜分一空,拿板凳的妇女对拿水桶的妇女说:“我说的吧,她家男人不是出去打工了,是被人包养了,不然哪来这么多钱。”两个人相互靠着,坐在搬家的卡车上,母亲给她整了整衣服领子,给她吃橘子,给她讲故事,出小镇的时候,两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容。离开小镇后,母亲变着花样给她烧好吃的,她爱上了用筷子扒饭的感觉。有两三个男人过来给她俩送米,送苹果,送大豆油。母亲烧了一桌好菜,母亲、男人、小刘珍围坐在一起吃饭,看上去很像一家人。男人经常来吃饭,后来又换了一个男人,小刘珍没问过一句,只是用筷子更使劲地扒饭。
江面上一片平静,远处的霓虹映在上面,盖过了月亮的影子。刘珍躺在长满草的斜坡上,等佟大成到来。风摇过来,刘珍感觉自己的额发高过了长长的萱草。不时有船笛声。刘珍想起了菜粉蝶、瓢虫和桃树,她深吸了一口气,一双锃亮的皮鞋停在了她的胳膊旁。两人坐在草坪上,看长江潋滟着微弱的灯光。
“你还要和他结婚吗?”
刘珍瞧了一眼自己的肚皮,没说话。
“他怎么解释的?”
刘珍沉默了一会儿,风吹过她的睫毛,她突然想说话了。
“他说俞红长得像他的小学同桌。”
“这婚有结的必要吗?”
刘珍微微摁下自己的头。
“我真为你不值啊。”
佟大成看着长江,眼睛里也有起伏的浪花。刘珍抬头,她隐约能看见发着光的长江大桥。大桥上,无数汽车来来往往。
“你爸还没消息吗?”
刘珍摇头。
两人陷入了沉默。大桥上,又有无数辆汽车掠过了长江。
“其实……”佟大成嗫嚅着说,“刘珍,我这些年也很不容易,刚刚做起生意,疫情一来,生意也断了,现在急需资金周转,我知道我开口很难,你的处境也很难,可我觉得刘珍你人那么好,你能不能和范明家说……”
刘珍从草地上起了身,脸上挂着笑容。草地外,佟大成的车还没有熄火。她听见了长江,她再次听见了长江,她又一次听见了长江低吼着和她说了什么。
一辆车沿着长江横冲直撞地往前行驶,速度很快。公路上响起了警笛声,有喇叭喊着,前面的车请停下。车依然向前冲着。她要开到长江的尽头去,她要让这段路如长江一般漫长。警笛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响,水汽往上升腾,她陷入了一片迷雾中。她缓慢地停下车,迷雾中,四周都亮起了绿灯。
作者简介
庞羽,南京市第三期“青春文学人才计划”青春作家,在《人民文学》《收获》等发表小说40万字,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载。获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奖、第六届紫金山文学奖等。有作品被翻译成英文、德文、俄文与韩文。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一只胳膊的拳击》《白猫一闪》等多本。
责任编辑 孙海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