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园诗话》与《人间词话》中的诗学思想比较研究
2023-08-10孙洁
摘要:《随园诗话》由清代著名文学评论家袁枚所作,其中包含了诸多颇有创见的诗歌理论,如“性灵说”。而著有《人间词话》的王国维作为近代著名文学家和思想家,深处新旧文化激烈碰撞的时代,其诗歌理论的形成受到了多种思想的影响。有的学者力证王国维的诗学思想主要受西方影响,而有的学者极言王国维的诗学思想与中国传统诗学有莫大的关系。文章认为,王国维的诗学思想既受到西方美学思想的影响,又吸收了中国传统诗学的营养。基于此,文章主要对王国维与袁枚的诗学思想进行对比,从中挖掘出王国维诗学思想与中国传统诗学的联系。通过比较可以看到,袁枚与王国维一致主张“诗贵真情”,强调真情实感在诗词中的重要地位,并且认为对诗歌情感的抒发要高于写作技巧的运用。面对诗坛上盛行的不正文风,二人均在作品中对创作风气进行批驳纠正,主张还原诗歌本味。袁枚虽然生活在“格调说”盛行的乾隆年代,但他仍以“性灵说”与沈德潜论争,认为不应忽视诗歌的审美作用,这为王国维美学思想的提出做了前期的准备与铺垫。但二人在诗歌写景方面有不同的见解,袁枚重情轻景,欣赏含有人物活动的写景诗句。王国维则认为情景并重,更加青睐“无我之境”。二人诗学思想的差异既受时代因素的影响,还与个人审美趣味不同有关。
关键词:袁枚;王国维;《随园诗话》;《人间词话》;诗学思想
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3)16-00-03
袁枚所写的《随园诗话》在清朝时期影响颇大,其中的“性灵说”更是占据诗坛主导地位数年。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明确提出了“境界”的概念,确立了意境论在诗论中的中心地位。二人虽所处时代不同,接受的文化思想也存在差异,但诗歌见解在某些层面有异曲同工之妙。
1 诗贵真情
1.1 都强调作诗者的真实情感在诗歌中的体现
袁枚曾言,“诗难其真也,有性情而后真,否则敷衍成文矣”[1]99。王国维也曾提出,“《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2]6,即这首诗直言爱慕者的思念之情,句句皆是肺腑直言,所以读来真挚感人。王国维以“深致”二字评价这首诗的语言,指出这首诗语言质朴、情感真实,已达到深刻精微的境界。从中可以看出,情感真挚也是王国维所赞同的。
在他们看来,诗歌的真情实感甚至高于创作的技巧。《随园诗话》:“诗者,人之性情也。近取诸身而足矣。其言动心,其色夺目,其味适口,其音悦耳,便是佳诗”[1]201,“诗境最宽,有学士大夫读破万卷,穷老尽气,而不能得其阃奥者。有妇人女子、村氓浅学,偶有一二句,虽李、杜复生,必为低首者。此诗之所以为大也。作诗者必知此二义,而后能求诗于书中,得诗于书外”[1]36。如果诗歌中没有诗人真实情感的流露,那么便不能称之为诗。但只有真情实感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善于运用一定的技巧将诗的情感表现出来。归根到底,诗歌的真情实感毫无疑问要高于创作技巧。只要诗歌中的情感真挚动人,即便是學识浅薄之流,也能创作出李、杜难以比肩的诗歌。这一点,王国维的表述更为直白,“‘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文学之事,于此二者不可缺一。然词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内美”[2]30。所谓“内美”,即“真性情”。在王国维看来,诗词是抒情的作品,诗歌的技巧是创作手段,情感才是核心,因而情感高于技巧。
1.2 对诗坛中不重真情的习气均持批驳态度
袁枚反对的主要是诗坛中的重考据、重用典、重格律的风气。正所谓“考据之学,离诗最远”[1]208,考据家以做学问之心态为诗,其所作诗源于理性和逻辑,与诗歌强调的真情背道而驰。而用典、格律之弊则在,“其一填书塞典,满纸死气,自矜淹博。其一全无蕴藉,矢口而道,自夸真率。近又有讲声调而圈平点仄以为谱者,戒蜂腰、鹤膝、叠韵、双声以为严者,栩栩然矜独得之秘。不知少陵所谓‘老去渐于诗律细,其何以谓之律?何以谓之细?少陵不言”[1]211。以典故破坏诗歌生气,以格律限制诗歌意境,使得诗人所作之诗全无活力,诗境狭隘。
王国维则提出了“不隔说”,反对诗坛好用拗句、生僻字的风气。其曾言“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2]9。陶渊明和苏东坡的诗平淡自然、意味隽永,能与读者产生共通之感。而柳永、黄庭坚等人的诗,读来生涩拗口、雾里看花。盖因陶、苏语言自然晓畅,平实易懂。而韦、柳、黄等人好用拗句、生僻字,使得诗歌晦涩难懂。读者若难解其内容、情感,则诗歌境界便难以体现。
1.3 反对诗歌体裁对抒情的限制
袁枚曾说:“无题之诗,天籁也;有题之诗,人籁也。天籁易工,人籁难工。《三百篇》《古诗十九首》,皆无题之作,后人取其诗中首面之一二字为题,遂独绝千古。汉、魏以下,有题方有诗,性情渐漓。至唐人有五言八韵之试帖,限以格律,而性情愈远。且有‘赋得等名目,以诗为诗,犹之以水洗水,更无意味。从此,诗之道每况愈下矣”[1]97。所谓“题”,并非“题目”,而是“体裁”。古代卓越的诗歌并不因题而作,但抒其真情,今人以体裁匡束内容,削足适履,诗歌展露的情感便流于虚伪。王国维也持这种观点,“诗之三百篇、十九首,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非无题也,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调立题,并古人无题之词亦为之作题”[2]14。
2 诗重审美
王国维与袁枚反对传统诗学一直以来的重视政教作用,忽视审美作用。袁枚在《随园诗话》中云,“今之士大夫,已竭精神于时文八股矣;宦成后,慕诗名而强为之,又慕大家之名而狭取之。于是所读者,在宋非苏即黄,在唐非韩则杜,此外付之不观。亦知此四家者,岂浅学之人所能袭取哉?于是专得皮毛,自夸高格,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1]52。由此可见,袁枚深恶痛绝的,是应制文章限制了知识分子的眼界,使诗歌一味强调教化作用,而忽视了表情达意的需求。唐宋以来,诗人们只知模仿苏、黄、韩、杜的文章,结果“画虎不成反类狗”。王国维虽与袁枚的生活时代不同,但亦有此感,“诗词之题目,本为自然及人生。自古人误以为美刺、投赠、咏史、怀古之用,题目既误,诗亦自不能佳”[2]34。诗词本是人们抒情达意的作品,但随着时代的演变,人们给诗词加诸了许多意义和功能,使诗词逐渐丧失了原来的作用。
除此之外,袁枚强调诗歌的审美是有其时代背景的。雍乾年间,沈德潜的“格调说”风行一时,此种诗歌理论以温柔敦厚为意趣,以政教作用为旨归,既迎合了统治者的需要,又对被文字狱折磨得心有余悸的诗人们产生了强有力的吸引力。但其诗歌内容多为歌咏升平、应制唱和之类,具有一定的保守性。因此,袁枚公开提倡“性灵说”来抵制这种一味迎合统治者的诗歌理论。沈德潜的《说诗晬语》曾云,“诗之为道,可以理性情,善伦物,感鬼神,设教邦国,应对诸侯,用如此其重也”[3],极力宣扬诗歌的政教作用。而袁枚则在《答沈大宗伯论诗书》中反击,“至所云诗贵温柔,不可说尽,又必关系人伦日用,此数语有褒衣大袑气象”,直言诗歌不仅有政教作用,还可抒发情感、陶冶性情、愉悦身心等。袁枚所倡导的“性灵说”,非常注重情感与诗歌的关系,与传统的政教观相比,其更加关注作者个人。由此可以看出,在袁枚的诗学思想中,诗歌的审美作用已经得到相当的重视。而到了王国维所处的时代,西方思想大量出现在知识分子的视野中,其中也包括叔本华等人的审美无功利思想。王国维吸收了这些外来思想,曾说:“夫自然界之物,无不与吾人有利害之关系;纵非直接,亦必间接相关系者也。苟吾人而能忘物与我之关系而观物,则夫自然界之山明水媚,鸟飞花落,固无往而非华胥之国,极乐之土也。岂独自然界而已?人类之言语动作,悲欢啼笑,孰非美之对象乎?然此物既与吾人有利害之关系,而吾人欲强离其关系而观之,自非天才,岂易及此?于是天才者出,以其所观于自然人生中者,复现之于美术中,而使中智以下之人,亦因其物之与己无关系,而超然于利害之外。……故美术之为物,欲者不观,观者不欲。而艺术之美,所以优于自然之美者,全存于使人易忘物我之关系也。”[4]这一观点批判了传统的政教论,认为艺术不应该掺杂太多与利益相关的内容,至此,诗歌的审美作用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与肯定。不过,这并不代表王国维的审美理论完全来自西方,从以上袁枚的观点可以看出,当时的人们已经逐渐重视诗歌的审美作用,由于时代的因素,至王国维时终于到达顶点。
3 诗需写景
前文曾叙王国维與袁枚在诗歌情感、审美方面所持有的相似观点,但二人在写景方面的观点可谓大相径庭。
首先,二人对诗歌中情与景的地位的看法不同。袁枚在《随园诗话》中表明“写景易,言情难”的观点,认为“景从外来,目之所触,留心便得;情从心出,非有一种芬芳悱恻之怀,便不能哀感顽艳”[1]82。诗人只要稍加留心观察景物,便可得到写景佳句,不需要耗费太多的精力。所以,在袁枚心中,写景的地位是略低于抒情的。而王国维的观点与之相反,他认为,“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2]34。可知在王国维的心中,情与景的地位是一致的。
其次,袁枚重视写真景,而王国维则虚实并重。袁枚语:“人人共有之意,共见之景,一经说出,便妙。”[1]133其认为只要写出大家都能看见的景物,便是写景妙句,他曾称赞盛复初《独寐》中的一句“灯尽见窗影,酒醒闻笛声”所写的灯、窗影、笛声,是人人都能看到、听到的,可见袁枚对写景佳句的评判标准即是能引起读者共通之感的实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坦言:“词人之忠实,不独对人事宜然,即对一草一木,亦须有忠实之意,否则所谓游词也。”[2]27这一点与袁枚倡真景的观点相似。但他又说,“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2]2,“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2]1。从这里便能看出王国维与袁枚观点的不同之处。王国维认为,在诗词创作中,既要求诗人取自然之物,而又不完全写自然之物,有时要忽视自然之物之间的限制,稍加虚构与想象,但也不能完全放飞自我,还要遵循自然之法则。换言之,就是要求诗人应注意虚实结合,这样写出来的诗才能称为佳句。王国维认为大诗人写出来的诗正是遵循了这样的原则:“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2]1
最后,在论述人与景关系的时候,袁枚所欣赏的是“万殊归于一本”,王国维则更倾向于“一本散于万殊”。所谓“殊”,指外在的意象;“本”指人之色彩、情感。如袁枚在《随园诗话》中对太守李宁圃的写景诗大加赞赏:“《潞河舟行》云:‘远能招客汀洲树,艳不求名野径花。《姑苏怀古》云:‘松柏才封埋剑地,河山已付浣纱人。皆古人所未有也。……《珠梅闸竹枝词》云:‘野花和露上钗头,贫女临风亦识愁。欲向舵楼行复止,似闻夫婿在邻舟。”[1]196由此可以看出,几乎每句诗都有人物的出现,如客人、浣纱人、贫女等,景物则是作为人物的背景出现的。如果说袁枚是调动一切景物为人服务,诗歌所描摹的中心点是人物的话,王国维则更欣赏写人但不见人之诗,一切景物皆着人之色彩,但读者在画面中找不到人。《人间词话》言:“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2]1所谓“有我”之境,便是袁枚所倡导的以景物衬托人的诗歌境界。
4 结语
袁枚与王国维作为清代杰出的诗学家,观念有相同之处,也存在差异。相同处在于均推崇诗歌对个人性情的抒发和反对条条框框对诗体创作自由的束缚,差异则体现为诗歌境界追求的不同。进一步而言,两人的观点中对“诗歌是什么”“诗歌应该写什么”的态度是高度一致的,至于对“什么是好诗”“以何种境界为追求”的阐述则不尽相同。或许接受过西方美学教育的王国维在研究视野上更加宽广,着眼于千年诗坛之弊的立意相较于批驳“格调说”也更高,“无我之境”比“有我之境”在审美上更胜一筹。然而,在反对诗歌的过度工具化和追求诗歌的本真状态上,袁枚与王国维是不谋而合的。
参考文献:
[1] 袁枚.随园诗话[M].武汉:崇文书局,2017:99,201,36,208,211,97,52,82,133,196.
[2] 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6,30,9,14,34,27,2,1.
[3] 叶燮,沈德潜.原诗·说诗晬语[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77.
[4] 王国维.王国维文集:第一卷[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3-4.
作者简介:孙洁(1997—),女,江苏盐城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