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春琴抄》的听觉叙事
2023-08-10严冰郭勇
严冰 郭勇
摘要:谷崎润一郎的早期创作重视官能美,受西方唯美主义影响较大,作品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被称为“恶魔主义”,但谷崎后期创作逐渐回归日本古典的传统美,并完成了对朦胧幽暗的荫翳美学的建构。因此,谷崎文学作品中呈现出一个从视觉重视到视觉弱化的嬗变过程,在屏蔽视觉的过程中,谷崎的美学世界必然只能通过其他感官得以表现。《春琴抄》作为这一嬗变时期的作品,足以看出谷崎对触觉和听觉的细腻描绘。《春琴抄》中充满了声音景观,如黄莺与云雀的啼叫、潺潺溪流声及婉转悠扬的琴音。这些声音景观不仅营造了典型的古典意境,还推动了情节发展,展现出人物的内心世界。此外,听觉的深化使春琴达到了琴曲艺术的巅峰,一曲《春莺啭》更是唤起了崇拜意识下佐助作为个体的人的主体性的觉醒。同时,“听觉转向”揭示了谷崎润一郎美学思想的转变,视觉直观感受的丧失,恰恰可以让人在精神世界想象和认知美,从而在灵魂深处追求永恒极致之美。过度依赖视觉使得其他感官方式被遮蔽,为了治愈文学“失聪”之痼疾,听觉传统应该重新受到重视。文章从听觉角度出发,探究声音景观在《春琴抄》中的叙事功能,并考察听觉视域下谷崎润一郎美学意识的呈现。
关键词:《春琴抄》;谷崎润一郎;听觉叙事;声音景观
中图分类号:I313.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3)16-00-03
谷崎润一郎的短篇小说《春琴抄》于1933年发表,讲述了才貌双全的春琴9岁时因故双目失明,所以放弃舞蹈专攻琴艺,15岁便成了远近闻名的琴艺大家。身为家仆照顾春琴的佐助对春琴心生爱慕,所以半夜偷偷练习三弦琴,被发现后在机缘巧合下成了春琴的徒弟。但春琴要求严苛,经常在打骂中对佐助展开教学,然而就在这种不对等的关系下,师徒二人渐生情愫并有了夫妻之实。后春琴因脾气暴虐得罪了他人,被仇人用开水烫伤了脸。容颜不再的春琴不愿意佐助看到她受损的容貌,于是佐助主动刺瞎了自己的双眼,将春琴美丽的容颜永远留在了自己的心中。
小说典雅的笔触、矛盾冲突的人物性格,以及彰显出来的作者的审美意识一直是学术界的研究热点。作为谷崎“盲目”物语系列的其中之一,《春琴抄》充分展现了谷崎在听觉方面的敏锐性。小说中对自然之声和器乐之声的着墨虽不多,却相当重要,贯彻全篇,不仅展现出人物内心的变化,也暗含作者的审美意识。
1 于无声处涌动的坚守
加拿大学者谢弗在其代表作《声景学——我们的声环境与世界的调音》一书中,系统地分析了声景的分类、演变、象征意义与应用价值,打破了当代文化中视觉中心的局面,保持了视觉、听觉以及各个感官对感知的平衡。谢弗将声景分为自然声景、生命之声、乡村声景、城市声景、沉默五类[1],我国学者傅修延教授也在《论音景》一文中强调了“无声也是音景不可或缺的成分”[2],保持静默和短暂的声音停顿都算是无声,并且在某些时刻,无声更能表达出难以言说的深刻内涵。
对沉默无声的描写,《春琴抄》主要有三处。
第一处是春琴因为佐助话不多所以选择他作为上下课的接送助手,于是每日上下课的路上,佐助就默默牵着春琴的手。虽然此刻沉默不语,但已有情愫悄悄萌生。此时佐助可能只是被春琴的容貌折服,因他在第一次见到春琴的时候便无比倾心春琴所具备的不可思议的气质,更觉得“春琴紧闭的眼睑比姐妹们睁开的眼睛显得更明亮美丽。以他看来这张脸非要这样不可,这就是本来天生的模样”[3]13。可以说,正是因为有了盲目的瑕疵,这份美丽才会令人无比叹惋,而这份美丽打动了佐助,让他对春琴一见倾心。
第二处是春琴威胁下佐助的沉默。佐助成为春琴的弟子之后,便开始接受春琴严苛的教学,每每上课便哭声连连,但被春琴警告过后,佐助咬紧牙关再没发出过哭声。后来春琴怀孕,面对他人的问询,佐助也保持沉默,这皆可表明佐助在两者关系中的低姿态。对佐助而言,春琴的“声音”可以看作权力的霸权,但此刻佐助沉默主要源于其内心深处潜藏的崇拜之情。佐助甚至失去了自我的主体性,他从未真正得到认可,而是始终维持着一个奴仆的、工具性的身份,成为被虐的一方,但他时刻坚守着对春琴的崇拜与敬重,坚守着主仆、师徒的等级地位,坚守着自身追求美的信念。
第三处的无声出现在剧情的高潮部分。春琴脸部受伤之后,佐助为了维护春琴在自己心中的美好形象自毁双目,当他告诉春琴时,春琴沉默良久,但春琴的沉默却让佐助感到无比欢欣。虽然两人都静默不语,内心却波涛汹涌。佐助是喜悦的,内心就像有绚烂的烟花绽放,春琴想来也是几分震撼、几分欣慰,没有想到他竟然能做到如此地步。此刻,佐助终于亲身体悟了盲人的世界,即使他的眼球与外界总是隔了一层膜,但相应地,他与春琴之间的隔膜被打破了,从此他才真正进入春琴的内心世界,与她达成了心与心的相拥。
无声胜过千言万语,从最初春琴因“无声”选择佐助,到佐助为了春琴“静音”,再到最后两人默默无言却达成了心灵世界的高度一致。可见,沉默虽是“在場声音”的缺席,却影响着佐助与春琴二人的关系。这种无声音景见证了佐助对春琴永恒的追随与守候,正如小说开头佐助那座如鞠躬状谦恭侍坐着的小墓碑,以无言的陪伴诠释了最完美的坚守。
2 于琴音中流露的寄托
除了无声音景,《春琴抄》中还有自然音景,即黄莺与云雀的啼叫,以及生命之声,即人类语言和音乐中的声景回响。其中,三弦琴的琴声最能寄托弹琴之人的心声,可谓是声无哀乐,但人有情思。
小说中的弹琴者主要是春琴和佐助。春琴自幼时开始练琴,但真正醉心于琴艺一道还是在她遭受挫折之后,盲目的困扰使得春琴放弃舞蹈,将自己的内心潜藏进琴曲之中,颇有点“诗穷而后工”的意味。如此春琴的琴艺不断突破精进,15岁那年,同门弟子中便无一人可与之并肩,不久,春琴就成了大阪城首屈一指的三弦琴演奏家。
为了追求三弦琴艺术的极致,春琴沉迷于黄莺、云雀等小鸟清亮且富有余韵的叫声,她曾说:“若能听到像天鼓般之名鸟啼啭,虽居室内却可想象置身幽邃闲寂山林峡谷之风趣,潺潺溪流之声与峰顶樱花之叆叇一一皆可浮上心眼心耳。”[3]40春琴从小鸟的啼叫声中感受到了自然之理趣,心神随风飞越了高山溪流,暂时忘却了红尘俗世中的苦痛。因此春琴的琴音也独具一格,被老艺人评价为“清亮爽脆”,“有时发出具有沉痛深度的声音”[3]45,宛如出自男子之手。可见春琴虽受眼盲所困,但心中却包罗天地万象,盲目影响了其外在的观察视角,却也打开了她心灵的窗户,毁容这一磨难更是让春琴饱尝人生辛酸,从而使她克服重重困境,创作出《春莺啭》《六之花》等流芳百世的三弦琴名曲。
其中,《春莺啭》最能表现春琴的寄托,歌词以“缗蛮黄鸟止于丘隅”[3]64开始,“手事间奏的旋律有如黄莺冻泪眼模糊似的”[3]64,仿佛身处幽谷之中,闭目聆听着刚刚解冻的溪水潺潺流淌,倾听着春风拂过林间响起的松籁,细嗅着青草野花的芬芳,借那在枝头跳跃啼叫的小鸟将自己的心事在隐约间倾诉净尽。
这首琴曲的歌词来源于《古今和歌集》中藤原高子所作的《二条后妃初春歌》:“雪花正纷飞,春天已来归,春归可融黄莺泪?”[4]处在深宫中的皇后藤原高子,是不是也会回忆起她曾与著名歌人在原业平的恋情?选择弹唱高子和歌的春琴,想来也与这首和歌产生了共鸣,春光虽好不免转瞬即逝,然而深藏在歌中的情愫却能永存,即使被困于高墙,即使视野受缚,心也不能甘居一隅,要尽情抒发自己的心声。
也有学者认为《春莺啭》的“描写与选编与《后撰和歌集》(卷三·夏)里的藤原兼辅朝臣和纪贯之唱和的两首和歌的构想十分相似”[5],表现的是知音与思念之情。
在春琴的琴音中,我们可以听到“风摇其巅,韵动崖谷”的天地自然之声,也能品味出她对人间真情的向往追求,作者甚至认为闭目的春琴如同旧画像里的观世音幽微慈悲,所以闭目抚琴的春琴或许也像拈花一笑的观世音一般,对自身、对万物有着超凡脱俗的淡然心态。
3 以听觉追求极致之美
佐助双目失明之后,小说记叙了他的内心独白,“这么说来是因为眼睛瞎掉之后,眼睛还明亮时看不见的许多东西都开始看得见了”[3]62,“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在眼睛还明亮的时候竟然没有感觉到这么细微呢?尤其自己对师父三味线的奇妙琴音,是在失明之后才开始吟味到的”[3]62,此刻佐助已经不再用眼睛看,而是用耳朵听,用手去触摸,用鼻子去嗅,用心去品味,打通了各个感官之间的通路,强化了听觉的感受,以往被视觉遮盖的细节都能被“心眼”捕捉到。恰如最后和尚听到佐助自刺双眼时所说的:“能于转瞬间断绝内外,使丑转回为美,其禅机可嘉,庶几达人所为。”[3]65此处的“禅机”便是打破视觉的束缚,断绝外界的干扰,在心灵世界的内部通过自身的想象追求极致的美,达到永恒之美的实现。
这里的美不仅仅是指春琴的容貌美,更是指她在琴音中体现的对艺术真谛的追求。春琴在失去了发现美的眼睛之后,便把对美的寻求诉诸听觉,寄心声于琴曲,而失明与毁容,也对春琴琴艺的提升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如果说春琴是最高艺术的创造者,那么佐助就是春琴唯一的知音。佐助通过听实现了他作为一个人的主体性的觉醒,可见听觉的重点在于“觉”,通过听而觉醒。佐助刚开始作为奴仆进府,之后偷偷练琴,被发现后成了春琴的徒弟,所以他始终秉持主仆的等级观念,且严格恪守师徒的尊卑界限,把自己摆在极低的位置,从无怨言,甚至为了春琴自毁双目。在失去视觉之前,佐助的主体性一直都是破碎的,直到他打开了心中的眼睛,才真正进入春琴的世界,真正理解了春琴的内心,开始建立起自己的主体人格。
战国时期的《文子》提出了“听”的多层次内涵,“故上学以神听,中学以心听,下学以耳听。以耳听者,学在皮肤;以心听者,学在肌肉;以神听者,学在骨髓”[6]。这是在学习方面强调“听”的层次性,在《春琴抄》的听觉叙事中,我们也可以关注到这样一种由浅入深的层次性。最基本的是“耳听”,主要用耳朵简单地接纳传来的声音,正如佐助每天陪春琴上下课,在休息室里用耳朵聆听练习的乐曲。更高一层次是“心听”,即用心灵去感受琴曲的起承转合,就如佐助在黑暗中自学练琴,无人教授但把握了琴曲抑扬顿挫的关键,让一众听者惊叹。最高层次即“神听”,这达到了生命本体意义的高度,能触及人的精神与灵魂。佐助原本只是盲目地崇拜师傅,真正进入“黑暗”世界后,他才终于明白师傅所追求的艺术境界,对永恒的内涵大彻大悟。
从最开始的“耳听”到“心听”到最终的“神听”,对音曲艺术的理解使佐助完成了个人的觉醒与成长。对由音乐入道的佐助而言,朱弦一拂遗音在,弹奏《春莺啭》便是思慕春琴的最佳方式,同时能更透彻地体悟到心内追求的美才是极致的,可与天地自然共生共存。而于心内于精神上寻求极致,必须舍弃外在牵绊,所以有时候不完满才是完满,破碎方能成就永恒。
4 结语
在视觉冲击占据主导地位的时代,听觉往往容易被人忽视,所以在视觉霸权的当下,在文学研究“视听失衡”的背景下,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关注文学中的声音书写,挽救了文学“静音”的现象。而在《春琴抄》中,谷崎润一郎细腻地书写了听觉,他通过无声景观构建起了春琴与佐助关系发展的脉络,以琴曲《春莺啭》为代表,展现了春琴在琴音中的寄托,以听觉刺激打开了佐助的“心眼”,建立起他的主體人格,并明确了春琴所追求的艺术真谛,从而揭示了作者自身对极致之美的追求。
这种极致之美,只有在残缺中才能得以极致绽放,才能在精神和生命层面上达到永恒,与之相反,过于完美的东西则平淡无奇、难以长久。这种残缺中孕育的美能让人感受到永恒的魅力,也正是谷崎文学试图再现的一大审美意识。
参考文献:
[1] R.穆雷·谢弗.声景学:我们的声环境与世界的调音[M].邓志勇,刘爱利,译.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1-6.
[2] 傅修延.论音景[J].外国文学研究,2015,37(5):59-69.
[3] 谷崎润一郎.春琴抄[M].赖明珠,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13-65.
[4] 纪贯之.古今和歌集[M].王向远,郭尔雅,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2.
[5] 李晓梅,汪婷婷.浅析谷崎润一郎的文艺复古美学之追求:以《春琴抄》中的三弦琴与主人公内心世界之关系为例[J].上海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33(4):288-291,296.
[6] 文子.文子校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185.
作者简介:严冰(2000—),女,江苏淮安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文艺学。
郭勇(1978—),男,湖北麻城人,博士,教授,研究方向:文艺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