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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槐树与老篾匠

2023-08-10金松鼠

中国铁路文艺 2023年8期
关键词:篾匠孔明灯国槐

作者簡介:金松鼠,本名金俊杰,2001年生人,青年作家。作品散见于《中国铁路文艺》《椰城》《光芒》《小小说月刊》《读者》《教师报》等报刊。曾获第九届全国大学生“野草文学奖”。

老家在金塘,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山坳,地理位置非常偏僻。虽然相较城里,金塘的发展状况算不上好,但相信对于包括我在内的大部分人来说,老家二字是带有滤镜的,与老家挂钩的事物总显得纯粹而自然。我喜欢这里,身处金塘的短暂时光,牵扯的记忆却难得温柔。

金塘气候宜人,山水环绕,加上冬春之际总是晴天,可谓是草木生长的天堂。无论偏隅处的山上密林,抑或山脚下的傍水苇地,皆有蓊蓊郁郁的绿意环绕。我那时总揣着念头,等长大了,也要和姥姥一样搬到山里,过自在的生活。

姥姥之前在镇上当老师,退休后才搬回金塘。许是教了半辈子书的缘故,她身上有股和其他老年人明显不一样的气质,说话做事都显得温文尔雅。那些听得烦心的大道理,从她口中说出来,我倒没那么排斥了。正因为和姥姥相处很愉快,回金塘看望她成了我小时候最期待的事。碍于落后的交通,满打满算也只有过年那几天才能实现愿望。

老家山地崎岖不平,还没到金塘就得提前下车,然后走二十里山路。这点路程可让我叫苦不迭。小孩子的精力虽旺盛,往往只维持在前十分钟。等鞋子磨破了,脸被虫咬了包,就死活不乐意再走一步。虽然摆出脸色,脚步是不会停的。前方被绿意掩映的一抹光亮,总能适时勾起我的好奇心。

每次到了姥姥家,我都会拉着姥姥的手诉苦,表明自己一路经受的颠簸。姥姥自然心疼,赶忙上黑黢黢的破橱柜里翻找药物。其实,我是想让姥姥拿些零食出来,见姥姥不懂我的意思,只好自己去找。姥姥家有很多铁盒子,大多掉了漆,也摔了边角,费好大劲才能掰开盖子。本以为里头是糖果,结果只看到一堆缝衣服的针线杂物。

解不了嘴馋,我便跑到屋子外头去揪路边生满山壁的大团蒲苇。饭桌上,听大人们谈话,好像金塘要全面建设交通,打山洞,修公路,筑铁轨。这两年我也回来过,隐隐约约感觉山里有些变化,具体什么变化又说不上来。等到季节流转,铁轨已经连就了附近所有山野,融入了渗满绿意的草甸。

到金塘的铁路开通后,我回姥姥家的次数骤然多了起来。第一次坐火车,其间我一直盯着窗外,对近在咫尺的世界充满好奇。景色还是如往常那般,但隔着冰凉的窗玻璃,外面多了份影影绰绰,无论是山还是水都蒙了层浅淡的轮廓。灰褐瓦房无序地镶嵌沿途各处,路灯像朝天的小小枝丫间杂排列。远处的铁架同样连成一排,向着火车前进的方向游走。两边是无数方格田地,田垄边的草团根茎掉进了水里,随水轻轻泛漾。目光下坠,正好能瞧见火车轮廓映在田间的浅浅水塘,也映在瓦蓝天空。诧异间,孩子的古怪心理作祟,竟倏忽产生了此时火车行驶在天上的念头。列车经过了无数的高架,无数的隧道,周围的天气、草木、房屋无时无刻不在变化。我毫不厌倦地注视着,视线飘向远处的云朵。

火车的站台设在上塘镇,离金塘只有四里地。这回上姥姥家可近了,再也不用费力爬山路,累得气喘吁吁。我们舒心,姥姥也开心,毕竟后辈们多了时间回来看望她。对她们这些上了岁数的老人来说,再没什么比陪伴更重要。

有个令我困惑很久的问题,就是每次上山,推开姥姥家的木门,都能看见姥姥坐在小杌子上,笑眯眯地看着我们,似乎早预料到我们会在这个时间点进来。我问姥姥:“为什么每次都能看到您等在这儿?”姥姥镶满皱纹的脸上盛满慈祥,“听见火车来,就知道你们来了。”

住进山里,日子平凡而不单调。此前,我都是年前过来,正值山里隆冬,地上堆满厚厚积雪,根本不敢乱走。现在,附近通了火车,我们随时都可以回金塘,自然多了机会见识山里不同季节的样子。也是到了盛夏时节,我才发现,墙角的夹竹桃竟然有如此美的形态。

姥姥家院子外伫立着一棵老国槐,明显上了年纪。询问过姥姥,我得知老国槐已经百岁有余。老国槐看着她长大,看着她组建家庭,又循循步入老朽。姥姥也视它为家人,每年过年都会把红布条挂在树上,一年系一条,为它祈福,祝它吉祥。我仔细数过,总共六十三条,代表六十三个年头。

闲暇日子里玩累了,我就靠在老国槐身上,叼着草秆吹着暖风,偶尔往上打量一眼,寻找那只金毛松鼠。大部分时间的国槐都是平凡的,和路边的行道树一样,除了随风抖颤的红布,再没有独特之处。但到了年中,国槐俨然生机焕发。阳光照耀,槐叶变得浓绿深邃,仿佛下一刻就要从树上渗下。

国槐最美的时候必属七月份,槐花盛开,星星点点缀满枝头。槐花嫩白似玉,中间剪映一抹绿芯,看上去极为养眼。与人不同,老国槐没有因为身体的变化而展露喜色。它静静伫立着,沧桑的背影如古井深邃,树影斑驳似目光流转。坐在树下,我内心难得的安定,时常闷头睡过去。

平凡的日子,一些悸动从山坞传来。满天槐花发出沙沙声,翩然落下,树下打盹的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绾起裤腿踩在溪水里,聚精会神正捞着田螺,水面突兀漾碎,我抬头望向天空;檐瓦上的雪屑丛丛落下,我慌忙躲开,又好奇凑上前,落得一手冰凉。这份声音出现在山林之中,平添了些许喧噪。我意识到那是火车,因为只有火车来时,这些事物才会受到感召。

我终于理解姥姥所说“听到火车的声音,就知道人来了”是什么意思。这片山林确实迎来了客人,他们穿过层层叠叠的山,短暂拜访了我的故乡。

孩子有很多虚幻缥缈的念头,这念头不被大人所理解,哪怕是长大后的自己也无法理解。就像听到火车动静后开始寻找它,只因为我觉得火车里可能有另一个自己,正探着脑袋往桥下打量。

山里落差大,加上怕滑坡,铁轨大多悬在几十米的高架桥上。我找见了桥,只是火车早已无影无踪。努力仰着头,我知道,高架桥上是无数平行摆置的铁轨,通往另一处,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常常待在高架桥下,等待下一班不知从何而来的火车驶过。等待一定是童年最熟练的事,好在火车宽厚,知道下头有个心心念念的孩子,于是穿越山洞而来。车身一闪而逝,声音却久久回荡在山谷。

父母觉得我只是无聊,也就任我去了。姥姥倒是明白我的稚嫩想法,她认真地告诉我:“火车是个邮差,把远人的思念承载过来。”本来火车很轻很短,只长个小小烟囱,正因为装了太多挂念,模样才会变得如此庞大。

“您难道坐过火车吗?”见姥姥摇头,我又问,“那您怎么知道火车是这样子的呢?”

姥姥没有生气,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幺牙,你知道孔明灯吗?”

“知道,点火会往天上飞,但我从来没见过。”

她咧嘴笑笑,望着天上。“幺牙,我们那会儿一到年头年后几天,家家户户,男男女女,都得到大庙外头,把自己编、自己贴上笺墨条的孔明灯放到天上去。”她指着老槐树上的红布条,“那就是笺墨条。”

“笺墨条上得写自己的名字,还得把祈福联写上去,我手笨,每次都写错,我见老树上头光秃秃的,于是就把写错的笺墨条粘上去了。

“其实啊,我压根没写错,我故意没写祈福联,偷偷写上‘希望新的一年能吃上热乎的枣糕。被爹娘发现后,把我骂了一顿,让我改成原来的了。”

“为什么偷偷写呢?”

“因为要放到孔明灯上,孔明灯啊,那可是小时候唯一一件有指望的事。不管家里多不如意,都得放孔明灯。为什么要放?大人们说是祝福,保佑家里风调雨顺,远离灾祸。我觉得这也算愿望吧。既然他们已经许过那么大的愿望,而且每个人都一样,为什么我不能把自己吃枣糕的小愿望写上去呢?”

“吃上枣糕了吗?”我适时地问。

“吃上了,不过那时我已经长大了。”姥姥莞尔一笑,“家里生活条件变好很多,想吃枣糕随时能买几斤,吃什么都能买到。我还记得第一次吃枣糕是在除夕夜,家人都在,我刚教课半年。枣糕没我想的那么好吃,甚至有苦涩的味道,但我吃得很开心。之后放孔明灯,我就老老实实把祈福联抄上去。因为那个时候,枣糕不再是我的愿望,家人健健康康才是我真正想要的。”

“孔明灯亮堂堂的,加上在新年那个特殊时候,它更显得有意义。等所有人一齐点上,乌泱泱的灯架飘上去,过上几分钟,天上已经到处是火盏。幺牙,你要是看到,肯定会觉得这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美的场面了。那一刻,连笺墨条在心底的分量也轻了很多。”姥姥仰着头,她今天说了格外多的话。

“孔明灯飞到天上去,变成星星,或者变成太阳,这都不重要。它承载着我的愿望,那个年纪下最朴实、最渺小的愿望。我并不指望真的会实现,只当是个寄托,使自己安慰一些。每样事物都有它的寄托,为人们分担苦闷生活里不好的方方面面。孔明灯寄托的是希望,火车呢?我虽然没坐过,但我知道火车寄托的是思念。因為我想你们,而火车恰好把你们带来了。你猜,这棵老槐树,它寄托的是什么?”

“是长生不老吗?”我开玩笑似的说。

姥姥摸摸我的头,“你觉得是就是。”

山里能看见铁轨的地方不止一处,我开始沿着山路寻找铁轨的踪迹,这种探险的感觉让我欲罢不能。金塘南边是乌岩山,那上面有个松子坡。刚翻过路坎,迎面看见坡上立着的房子。

房子是农村的土瓦房,瓦片明显是村里瓦窑烧制的,坯子结满泥巴,光底下透着黑亮。墙边有个老人,他戴着破了角的草帽,穿一身发灰的布衣服,猫腰不知做些什么。见火车还没来,我蹬着脚下的石头,偷偷打量起他的举动。

老人手里拿着一跟细长的竹条,反复摆弄着。我注意到他身边放着许多工具,小刀、小锉、小锯子,应有尽有。我猜测他可能是个木匠。

看了一会儿,我愈发感到奇怪。在我眼里,上了年纪的老人都喜欢下棋和听收音机,又或者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很少有像他这样忙碌的。他的手自始至终就没停过:先从仓库搬出竹筒,用刀劈成竹条,刮掉凸出的枝节,然后是漫长的编织。他的动作如此熟练,眨眼间地上已多出一个竹篮子。

等了很久都没有火车开来,我索性坐到地上,伴着蝉鸣打起鼾来。那边老人依旧忙碌着。

许久后,老人估计也有些累了,起身开始活动筋骨。从屋里出来时,他提拉个小盆,里面是满满当当的杨梅。他向我招了招手,“吃杨梅不,娃子?”听到老人的话,我屁颠屁颠地跑了下去。

他把凳子递给我,自己坐到竹席上。近距离看,我发现他脚下散落了不少竹条碎屑,和狗牙根混杂在一起,分辨不出颜色。嘴里叼着杨梅核,我问老人在做什么。他告诉我他叫老金,是个篾匠。篾匠就是做竹器的职业,以前很常见,乡下地方到处都是,不过随着塑料制品的发展,篾匠没了优势,现在几乎消失殆尽。当然,知道这个词的含义,已经是很久之后了。

老金跟我讲起过往,包括他拜师学艺的经历,我安静地听着。他身上有股气质,和家门外老槐树相像,使人难以言说的心安。

故事讲完,竹篮子也恰好完工。他掂了掂,递到我的手上,我顺势接过。难以想象,那些不足指尖纤细的竹条,经过人手加工后,竟然成为如此富有美感的器物。我反复摩挲,感受着竹皮的独特触感。

地上的碎竹子开始抖动,老王和我心有灵犀地低下头。火车过去很久后,他还是一直盯着,黝黑的眸子藏满深邃。

“火车上有你认识的人吗?”我捡起一颗杨梅,看着沾红的衣服,又丢回篮子里。

“没有。”

“没有?”

老金思考片刻,再次讲起前半生的经历。以前他在青海那里当兵,退伍后,他们几个老战友偶尔会聚在一起喝喝酒,聊聊人生。由于家在天南地北,大家统一约定到老金的故乡集合。老金那会儿不住金塘,住城区里。每次聚会前,他都会提前到车站迎接老友。因为家旁边挨着铁路,他正好能隔着窗户看到老友离开的列车。他们远远地招手,喊了不知多少遍“一路顺风”。

“所以你在等那些朋友,他们什么时候来?”

“不是,他们都走了。”

“走了,去哪?”我满脸好奇。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很远的地方,嗯,远到火车都开不到。”他莞尔一笑,“我估计也快去了。”

我还在试图揣摩老金话里的深层含义,那边他已经准备制作下一个竹篮了。午后阳光暖暖洒下,我看着他沉浸在手艺里,心里十分敬佩。显然,无论是编竹篮还是其他什么,都不算有意思的事。可他乐此不疲地做着,几十年都是如此。唯独火车经过的短暂时间,他才会低头下望,视线流转于光暗难辨的车窗。

这里并不是他曾经的家,火车也不是他等的那班。他所注视的,是过去岁月里的一幕幕场景,那些画面像按了倍速快捷键似的飞速放映,且在临近尾声时再度陷入循环。颜色各异的列车,伴着山间窸窸窣窣的风声草声,蓦地出现在视野尽头,列车和影子交织重叠,在原野上缓缓前行。我相信这是他看到的。因为多年过去,姥姥离世,老房子生满苔藓,老篾匠也不知所踪……

那些年,我一直以为火车是山里的客人。它来了,嗅了嗅白山茶的清香,摩挲了河滩那大片芒草,跟山头的老篾匠打声招呼,便从从容容远去了。它的离开和出现是一样的,什么也没带来,什么也没带走。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当火车驶向两山之隙时,它真的消失了。无论过去和未来,再也找不到任何踪迹。而那视线交汇的短暂瞬间,人也总有一丝念头跟随它远去。

火车照旧开着,日子照旧过着。我长大了,已经习惯混淆记忆的界限,可每次拾起小瓣槐花,还是会潸然泪下,感慨于无法倒退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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