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斯金德《低音提琴》叙述视角转换分析
2023-08-08严安瞳
严安瞳
内容摘要:独幕剧《低音提琴》是由帕特里克·聚斯金德(Patrick Süskind)的处女作,它讲述了一个郁郁不得志的乐团大提琴演奏员的内心纠葛。主人公“我”有一个作官员的父亲以及一个吹笛手母亲。父亲希望“我”之后能走上仕途,但出于对父亲的抵触“我”没有走上仕途反而选择进入了乐团;同时“我”为了报复母亲选择了所有乐器里体型最为笨重且无法独奏的低音提琴。正是此种荒诞古怪的抵触情绪交错揉杂导致“我”最终选择了低音提琴。从叙述视角层面来看,文中叙述视角的频繁转换体现出了“我”对现状不满但又无力改变的焦灼。本文将从叙述视角转换角度入手对这部作品展开分析。
关键词:聚斯金德 《低音提琴》 叙述视角转换 主题意义
帕特里克·聚斯金德1949年出生于联邦德国巴伐利亚州的阿姆巴赫。1949年3月26日,帕特里克·聚斯金德出生在德国巴伐利亚州施塔恩贝格湖畔的阿姆巴赫。聚斯金德家族曾是巴登-符腾堡州的贵族,聚斯金德的父亲威廉·伊曼纽尔·聚斯金德是《南德意志报》的政治记者,同时也是一位专栏作家和翻译,聚斯金德的母亲则是一位体育教练。学生时代,聚斯金德在一个名叫霍尔茨豪森的巴伐利亚小村庄度过,并在青少年时代学习过一段时间的钢琴。1968年至1972年间,聚斯金德进入慕尼黑大学,研习中世纪历史和近现代历史,后来又进入了位于法国艾克斯的普罗旺斯大学。离开学校后,聚斯金德在父母的支持下来到巴黎,从这里开启了自己的全新生活。为了维持生计,聚斯金德从事过很多工作以糊口,在西门子公司担当文秘,在酒吧、舞厅打过工,还当过乒乓球陪练。开始尝试创作短篇散文及长篇的影视剧本,甚至一度还靠给电视台写作剧本以谋生。1980年,31岁的聚斯金德成功推出独幕单人剧《低音提琴》剧本,这也是他首部成功面世的作品。次年9月,该独幕剧在慕尼黑首演大获成功,旋即成为欧洲话剧舞台上常演不衰的经典剧目,也是德国观众喜爱的剧目。
《低音提琴》作为独幕剧有着较为简洁的叙述视角。全文依靠作为旁白的对摄像式外视角以及作为台词的第一人称叙述视角穿插连接而成。
对摄像式视角、有限全知视角以及编辑性全知视角都是第三人称叙述。对摄像式视角以相机的角度冷静客观的记录一切发生的外在可见的动态。不同于聚焦特定人物心理的有限全知视角以及带有叙述者居高临下评价的编辑性全知视角,对摄像式视角是三种第三人称叙述中最客观平实,最能拉开读者以及人物距离的叙述视角。《低音提琴》中以对摄像式视角展开的文本篇幅不多,但都与主人公“我”的第一人称叙述视角紧密的结合起来,具有重要的转折以及承接作用。以下试举几例进行分析。
一.节选自聚斯金德:《低音提琴》,第2页
(a)屋里,一张唱片在唱盘上转动,勃拉姆斯第二交响曲在空中回荡,有人在跟着哼唱。脚步声远去又由远而近。开瓶子的声音,哼歌的人在给自己倒啤酒。
(b)等等……马上就到……——-好!听见了吗?就是这段!对!听到了吗?待会儿还要重复一遍,还是这一段,等等!
喏,听啊!我说的是低音,低音提琴的声音…
(c)他把唱针从唱片上移开,音乐戛然而止。
以上片段节选自《低音提琴》开头部分。原文本已将采用对摄像式视角的旁白部分以斜体标示了出来。开头(a)段首先采用了对摄像式视角不带任何主观情感色彩对舞台上发生的一切进行了记录:唱片在唱盘上转动,有人在跟着唱片轻声哼唱。腳步声远去又由远及近。又传来开瓶子的声音,哼歌的人在给自己倒酒。这一段采用了对摄像式视角的叙述方式对一系列声音进行了捕捉:背景静态化的唱片声、在唱片声基础上附上的人声以及最为动态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这三种声音层层叠加富有层次为读者们创设了丰富的听感。但同时因为文本采取的是对摄像式视角,所以读者和人物之间的距离较远,这也给读者创设了悬念:这个跟随唱片哼唱的人究竟是谁?
紧接着开头的旁白部分就是全文主人公“我”的首次登场。(b)段第一人称叙述视角极大程度的拉近了读者与主人公之间的距离,增强了读者的代入感。“等等……马上就到……——-好!听见了吗?就是这段!对!听到了吗?”开篇用语短促紧凑体现出主人公“我”激动的情绪。继续阅读读者就可以发现,“我”之所以如此激动是因为接下来在唱片里能听到低音提琴的声音,这也是“我”希望所有人都能注意到的。低音提琴正是“我”在乐团中负责的部分,“我”希望大家都能注意到低音提琴可以在乐曲中发挥不可忽视的作用。
在(b)段第一人称叙述之后又是(c)段旁白式的对摄像式视角。这时“他”关闭了唱片机,之前一直萦绕在读者耳边的背景唱片声戛然而止。这不仅使人感到疑惑,为什么“他”要突然关闭唱片机呢?
这一节选片段由客观的对摄像式叙述视角以及极富主观色彩的第一人称叙述视角穿插连接而成。其中对摄像式叙述视角从听觉上为读者呈现了由丰富连续到戛然而止的戏剧性中断,从而创设了悬念。而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则无限拉近了读者与主人公的距离,“我”和读者关系亲密并自豪地向读者们对“我”所在的乐团以及“我”承担的职责进行了介绍。开头通过叙述视角的不断切换描绘了主人公对自己演奏低音提琴的自豪感以及自身在乐团中不可替代的独特地位。
二.节选自聚斯金德:《低音提琴》,第26页
(a)他把琴拉到最大声,并且还使劲喊叫,以便压过低音提琴的声音。
(b)……您瞧,这声音也不是高得过分吧,可它却上及尼迈尔太太家,下达房屋管理员那儿,而且还传到隔壁邻居的房子里,等一下他们就会来电话了……
对,这就是我所指的乐器的穿透力,它来自低沉的震荡。在我看来笛子或小号的声音更大些,一般人也都这么认为,其实不然,因为它没有穿透力,没有声音的有效距离,没有身体。正如美国人所说的:我有身体,也就是说我的乐器有身体,这就是我对低音提琴情有独钟的原因。此外它别无所长,而且它本身就是一大不幸。
以上片段是主人公“我”第一次表露出对低音提琴反感的情绪。(a)段采用对摄像式叙述视角描绘了一幅荒诞怪异的景象:他把琴拉到最大声,并且使劲叫喊想要压过低音提琴的声音。这种客观的叙述方式不带任何主观评判色彩从而给予读者人物评价的留白。读者们对这种怪异的景象产生了疑问:为什么“他”要突然大喊大叫还试图盖过低音提琴的声音呢?紧接着充满悬念色彩的对摄像式视角就是(b)段第一人称叙述视角了。读者作为旁观者仿佛和“我”处于同一空间。在做出怪异举动之后“我”急于向读者解释做出那样举动的原因:这些举动都是为了证明低音提琴的穿透力。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将读者拉入主人公“我”急切证明的心境。读者们仿佛身临其境亲身体会到低音提琴尽管音调不高但是能穿透墙壁传到邻居的房子里这种尴尬的情境。该选段最后一句也是“我”对低音提琴复杂情感的流露:“我有身体,也就是说我的乐器有身体,这就是我对低音提琴情有独钟的原因。此外它别无所长,而且它本身就是一大不幸。”通过第一人称叙述视角,“我”向读者解释了为什么低音提琴这么有穿透力。其中奥秘就在于跟“我”一样,低音提琴也有可以产生共振的身体,这也是“我”钟情低音提琴的原因。但是除了这点优势,“我”认为低音提琴别无所长甚至可以称为一大不幸。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引领读者随同主人公“我”一道对低音提琴做出了主观无情的批判,这也与之前“我”对能演奏低音提琴的自豪感形成了对比性的反讽。通过对摄影式叙述视角以及第一人称叙述视角的转换,主人公对低音提琴复杂的情感冲突层层递进,不断加剧。
三.节选自聚斯金德:《低音提琴》,第65页
(a)——莫扎特为低音提琴写的曲子,除了《唐乔瓦尼》的最后一幕外,其他的都不值一提,说了也白说!关于莫扎特就此打住吧。我还得喝上一口……
(b)他站起来,行走中绊到了低音提琴,便骂了起来。
(c)见你的鬼,注意点!总是挡在道上,这个白痴!您能告诉我吗,像我这样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为什么要与一个在我的人格上、社会里、乘车时、在我与人做爱中以及在音乐方面处处妨碍我的乐器厮守在一起呢?难道说它身上已经打上了作恶的烙印?您能对我解释这一切吗?-对不起,我声音太大了,不过在这儿我怎么叫也无妨,反正没有人能听到,因为我这有隔音板。没有人听到我的吼叫……我会把它砸掉的,总有一天我会敲掉它……
该片段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我”对低音提琴的厌恶之情,同时也是主人公对低音提琴的负面情绪完全压制正面情绪的直观体现。(a)段落采用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对莫扎特进行了主观的评价:莫扎特为低音提琴写的曲子,除了《唐乔瓦尼》的最后一幕外,其他都不值一提。“我”以莫扎特为例表达出低音提琴在作曲编排中一直被忽视打压的糟糕境况——即便是莫扎特这样的音乐名家也没有为低音提琴创作出更多名曲。第一人称叙述视角极大程度的拉近了读者与主人公之间的距离,使得读者也仿佛化身为主人公体验到自己以及低音提琴都被忽视的无奈处境。
(b)段作为旁白采用对摄像式叙述视角客观记录了发生的一切:他站起来,行走中绊到了低音提琴便骂了起来。被低音提琴绊倒这一事实以对摄像式的叙述视角不带任何主观色彩的叙述出来,但这一客观事实却成为(c)段主人公负面情绪爆发的导火索,客观事实以及主观情绪的爆发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冲突。(c)段以第一人称叙述视角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我”因为被低音提琴绊倒而难以自抑最终爆发的歇斯底里。在我看来,绊倒我的低音提琴越发碍眼:低音提琴在“我”的人格上、社会里甚至恋爱上处处妨碍着“我”。“我”质问读者,为什么“我”会成为一个低音提琴演奏者呢!第一人称叙述视角使得主人公的质问振聋发聩,其歇斯底里的情状也被生动的体现出来。随着主人公情绪的爆发,读者的共情体验也不断攀升。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主人公情绪的骤然平复:“对不起,我声音太大了,不过在这儿我怎么叫也无妨,反正没有人能听到······”主人公突然为之前的歇斯底里向读者致歉,读者的共情体验也充满戏剧性地戛然而止。第一人称叙述视角突出了主人公由于长期压抑导致情绪反复无常——前一秒愤怒地呐喊,下一秒恭谨地道歉。第一人称叙述视角真实地反映出小人物情绪永远无法得到彻底宣泄以及自身命运难以改变的无奈以及卑微。最后值得注意的是段末“我会把它砸掉的,总有一天我会敲掉它……”主人公对低音提琴的憎恶达到了顶点。此处和全文开头“我”的自豪感以及对低音提琴的喜爱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也增强了反讽的意味。
四.节选自聚斯金德:《低音提琴》,第84页
(a)如果条件具备的话,我本来也是可以学小提琴的,或者学作曲,指挥什么的,可是条件不够,条件剛刚够我抱着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乐器嘎吱乱拉,而别人竟没有觉察到,我是在滥竽充数!我干吗要这样?
(b)他突然开始大嚷起来!
(c)……为什么?为什么我就该比你们混得好呢?是啊,比你们这些当会计的、做外贸的、洗照片的!还有您,这位搞法律的!……
该片段是主人公情绪爆发的顶点。(a)段同样运用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带领读者进入主人公的内心世界:“我”本來可以学小提琴或者学做指挥,可是“我”条件不够只能抱着难听的低音提琴乱拉,结果还没人发现“我”在滥竽充数。这个现状让“我”感到非常困扰以及愤怒。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尽可能缩小了读者与主人公之间的距离,进一步增强了读者和主人公之间的共情。文中并没有解释为什么“我”条件不够,学不了除了低音提琴之外的乐器。“我”只是主观的毫无根据地否定自己,认为自己一辈子都只能拉低音提琴。同时,更加让“我”感到愤怒的是即便“我”滥竽充数也没有人发现——低音提琴是多么的不被重视啊!“我”从低音提琴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导致“我”内心的自卑感攀至顶峰。与此同时,读者通过第一人称叙述视角自然能够深刻地共情,进而体会到主人公因为一直被忽视而导致的情绪失控。
就在主人公情绪濒临崩溃之时,(b)段作者突然转换为对摄像式叙述视角冷冷地旁观记录了舞台上发生的一切:他突然叫喊起来。(b)段对摄像式叙述视角的客观性与(a)段第一人称叙述视角的主观性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冲突。读者与主人公之间的距离被陡然拉远。这也导致读者与主人公之间的共情纽带被中断。读者又退回了旁观者的视角无情地观察着舞台上主人公歇斯底里的喊叫。 此处通过第一人称叙述视角以及对摄像式视角的巧妙切换,灵活地调节着读者与主人公之间的距离,从而打造出充满戏剧性的共情的中断。
接下来(c)段正是共情中断之后的重新联结。作者采用第一人称叙述视角重新引领读者走进主人公的内心世界。作者在(c)段连续运用感叹句发出了质问:为什么“我”就该比你们混的好?比你们这些当会计的、做外贸的、洗照片的!还有您,这位搞法律的!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再一次拉近了读者与主人公的距离,让读者带入主人公的角色发出质问。一方面“我”想摆脱低音提琴另谋生计;另一方面“我”又对试图改变现状的自己感到无端的不快以及愤懑。通过亲身带入读者更能体会到主人公对现状不满但无力改变的困顿与无奈。
最后,我们不妨看看作者本人对他作品的诠释:“这是一出描写一个人在他窄小的房间里生存的戏。在创作过程中我始终会联想到自己的经历,就仿佛是我自己会在那变得越来越狭窄的房间里度过我的大半辈子,而要离开它于我而言是如此的沉重。但我希望,有一天我能找到一间房子,它小到可以紧紧地缚住我,以便我在离它而去时也可以随手带上它。”可以看出,主人公“我”就是作者的缩影,独幕剧小舞台也是作者人生大舞台的缩影。作者通过叙述视角的灵活转换忠实地记录着自己的内心纠葛;通过对主人公歇斯底里的冷眼旁观,作者也不断重复体验着自身想要挣脱“窄小的房间”步入广阔天地但始终难以割舍的矛盾情感。《低音提琴》既是对人物的书写,也是作者对自身的书写,更是对社会底层人物不断挣扎却难以摆脱的悲剧命运的书写。
参考文献
[1]穆卡洛夫斯基:《标准语言和诗歌语言》,布拉格学派美学、文学结构和风格读本,华盛顿特区:乔治城大学出版社,1964年重印,第17-30页。
[2]韩礼德:《语言功能和文学风格》,现代文体学论文集,第334页。
[3]帕特里克·苏斯金德:《低音提琴》,巴特洪堡出版社1980年。
[4]帕特里克·聚斯金德著;黄克琴,宋健飞译:《低音提琴》。上海译文出版社2019年。
[5]申丹:《叙事、文体与潜文本——重读英美经典短篇小说》。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180-185。
[6]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75-80。
(作者单位:大连外国语大学德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