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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二舅》视频及其讨论看网络空间中公共阐释的特征

2023-08-08李雪莉

关键词:二舅立场网络空间

泓 峻,李雪莉

(山东大学 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中心, 山东 威海 264209)

互联网的普及,极大地改变了人与人之间传统的交往方式。当前,大多数人经常会通过网络作为独立的个体在虚拟的社群中就共同关注的公共话题发表意见、交流看法、寻求共识。因此,网络空间已经成为继大众传媒平台之后,又一个可以为公共阐释提供舞台的公共空间。那么在这个新的公共空间里,公共阐释是如何展开的?影响公共阐释的因素有哪些?类似这些问题,是当代阐释学迫切需要回答的现实问题。本文拟通过2022年7月在网络上发布的一则标题为《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1](以下简称《二舅》)的短视频引起的反响为依托,对网络空间中公共阐释的特征进行初步探讨。

一、事件回顾

2022年7月25日,B站上的一则短视频《二舅》一夜爆红,引发了来自不同网络平台网友的热议。视频讲述了一个曾经的天才少年,十几岁时因邻村医生打针导致一条腿残疾,“摸到人生一把烂牌”,却坦然面对,顽强生活,凭着自己的聪明与勤奋,学会了木工与许多其他技能,用自己的劳动支撑起了家庭,服务了村民,成为一个令人敬重的人,有了一个“饱满的人生”。视频立足于对负面情绪的否定,强调二舅在挣扎与困顿中表现出来的庄敬自强,应该成为四肢健全、又生在一个充满机遇时代里年轻人的榜样。

视频上传后,很快引起了极大的关注,两天获得近2000万次的点击量,不少受众对视频塑造的二舅这一形象产生了强烈共鸣,主流媒体对视频也表示高度认可。7月26 日,《南方都市报》、新华社发布对视频作者衣戈猜想(唐浩)的采访。《南方都市报》发布的采访视频标题直接引用了视频作者的话:“两个晚上写出文案,每个字都是真的。”[2]新华社发布的采访视频标题引用的是被采访者的另外一句话:“那是因为二舅活得好,不是因为我写得好。”[3]从这两个标题看,视频作者强调的是故事的真实性,而从新华社记者采访中发出的“谁说普通的人生不能拥有高贵的灵魂呢?”“致敬二舅,致敬每一个像二舅这样平凡而不凡的人!”等评论中,则可以看出主流媒体更看重这个视频传递的思想。在采访中,作者一再声明,拍摄制作这个视频的初衷,并不是为了赚取点击量与转发量获利,而是被二舅这一人物的精神所吸引。

然而,视频发出的第三天,即7月27日,有人开始就这一作品传达的思想内容提出批评:认为生活在农村的二舅的自强精神并不能解决城市青年面对的生存困境与精神迷茫;更有人认为作品是在歌颂苦难,缺乏对造成二舅苦难原因的反思。批评的声音出现之后,也获得了许多人的呼应。于是,在各大网络平台上,对这个视频的态度出现两极分化,讨论极其热烈。但开始的时候,肯定的声音还是主流。

从视频发出起,有人就对视频内容的真实性提出了质疑,在接受《南方都市报》采访时作者强调“每个字都是真的”,正是对这种质疑的回应。然而,到了7月29日,红星新闻发帖称,通过实地采访,证明视频中关于二舅的叙述许多细节与事实不符,《二舅》涉嫌造假。[4]当网民意识到这个视频确实存在为了达到特定的修辞效果而故意隐瞒一些事实之后,关于这则视频的舆情出现明显反转,许多本来支持视频的网民开始倒戈,甚至原先对视频持赞扬态度的媒体也改变了态度。

7月31日,凤凰周刊的微博视频号发布《二舅》视频涉嫌造假,目前B站已撤销推荐的消息,并在短期内得到广泛传播。尽管这条消息后来被证明不实,并被删除,但是《二舅》由最初的巨大成功到“翻车”已经成为定局,网络的关注度开始迅速下降。一个多月后,即9月20日,衣戈猜想发布视频《我来回应一下吧》,对各种批评意见进行了辩解,尤其是对其中涉及事实的部分进行了逐一回应,然而他的辩解已经无法再引起像开始时那样广泛的关注与讨论,只能算是事件的一个余波。

回顾整个事件,《二舅》引起强烈关注,得到广泛认可,离不开作者修辞层面的成功。批评意见的产生,实际上是因为价值立场与视频作者存在差异。网民在表达不同的立场时,有基于理性的分析,但感性的因素也夹杂其中,引发了情绪上的对立。但是,真正使舆情出现反转的,是对事实的求证。因此,在这一网络事件中,事实成为一种比修辞、价值立场乃至于情感更为重要的决定事件走向的因素。

二、视频制作者基于修辞的公共阐释及对网民的影响

《二舅》作为一个试图表现主人公一生的带有实录性的视频(一般的受众是把这个作品当成纪录片来接受的),所使用的二舅本人的影像素材其实十分有限。在这段11分26秒的视频中,主人公二舅的动态影像虽然占去了大部分的篇幅,但从服装上判断,很可能这个视频全部是“回村三天”所拍摄的,中间穿插使用了几张二舅的旧照片。为了弥补影像素材的不足,作者从两部老电影中剪取了一些片段(对此作者在视频的结尾有文字交待)。真正起着叙事功能的,是视频的画外音——视频发布者衣戈猜想自己的声音。这导致视频展示的许多内容与画外音的叙事并不统一,如叙述二舅小时候学木匠,画面中虽然有人穿着颇具年代感的服装在做木工活,但出镜的是当下的二舅,很明显是摆拍。关于二舅刚残疾时拒绝下床、生产队解散、后来遇到治坏自己腿的医生的影像,也是这样处理的。

不是说一个网络短视频不可以这样制作,但这至少说明,在这个视频中,画面只是辅助性的,关于二舅的信息:学习优秀、遭遇人生变故、刚残疾时的痛苦与迷茫、后来的自强不息、在北京的传奇经历、三十岁左右的那段感情,以及被家人感激、被村民喜爱、在困境中的淡定与从容、平凡中的不平凡等等,都是通过画外音的独白叙述出来的。视频最初的成功,实际上是视频文案的成功,是语言修辞层面的成功。

语言修辞层面的成功,使大多数网民不仅接受了作者对主人公事迹的陈述,而且也接受了视频表达的思想内容。从感性的层面,许多人则被二舅在不幸中表现出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深深感动,并对其总有办法摆脱生活困境,活出人生精彩的智慧深深折服。网民对二舅乐观向上、举重若轻的生活态度的解读,实际上也是视频刻意营造的一种修辞指向。在叙述二舅故事的时候,画外音呈现的是一种颇为轻松的语气,并时不时加入一些略带调侃性的语言,如“这是我的姥姥,一个每天都在跳Poping的老太太。他们在这个老屋生活,建它的时候还没美国”,“二舅扔掉了手册,从床上爬了下来,呆坐在天井里观天,像一只大号的青蛙”,“队长说,改革开放了。于是二舅就开始改革开放”,“后来二舅回到村里,大家都问北京怎么样?二舅说‘北京人搓背搓得很好’”[1]等等。这一切,与画面中二舅残疾的形象、行动的困难、劳动的艰难之间形成强烈反差。二舅给人的坚毅、淡定、随遇而安等印象,很大程度上与这种反差有关。作者自己也承认,他确实有意要淡化作品的悲剧感。在回答新华社的提问时,他说:“每次我感觉大家可能要哭了,抛出一个梗我非给你破了,因为我不想到最后弄得悲悲戚戚的。”[3]作者选择探戈来配乐,也是这个目的。在9月20日《我来回应一下吧》这个视频中,作者说他是有意地“要在视频中说俏皮话、抖机灵,去不断消解这种悲惨感的”[5]。

正如有学者所说的那样:“网络话语修辞不仅是语音、词语、句式、修辞格、信息的选择,更是一种网民实现情感诉求与意见表达的行为方式,是一种网络话语权力博弈与话语秩序建构的途径,其中映射出的是网络话语场域中的传播秩序以及媒介话语权力生态。”[6]《二舅》这一视频的诞生,本就包含着作者对当下受众接受心理的预期与评估。近年来,农村生活成了网络短视频的一个热门题材。生活在城市的人,从青年一代到“50后”“60后”,似乎都能在对农村影像的观照中获得某种精神上的慰藉:年轻人往往能从中寻找到一个没有生存压力的世外桃源,年龄大的人寻找到的则往往是自己纯洁的童年、精神的故乡。视频《二舅》以“治好了”为结果导向。从题目本身而言,其实就是针对年轻人的“躺平”“丧文化”而提倡的一种正面的生活态度,暗示了比起二舅艰辛、坎坷的成长和生活历程,城市里年轻人经常产生的那种生不逢时的遗憾,只能是一种“精神内耗”,鼓励年轻人以积极的进取去克服人生中遇到的难题。所以这个作品并不像作者所说的“我负责做视频,观众负责解读。你看到了什么就是什么,我无权干涉”[5]。作者在创作视频的过程中,已经将自己的价值立场前置在了视频内容的设置上。

修辞的成功,使《二舅》携带着其潜在的价值立场在网络这个特殊的空间里快速传播,获得了成千上万网民的认可,形成极大的舆论浪潮。视频发出的当天,B站上清一色是正面的评论:这期视频的文案,真是看几遍也看不够的,愿称其为一种冷峻的幽默感。看似置身事外淡淡地叙述,偶有玩笑话穿插其间,文字背后的情感却足以动人至落泪。配合上几乎不加额外修饰的镜头画面,这部视频便不再是普通的视频,更像是一部微缩的纪录片,一场时长极短的电影,似乎有些乏善可陈,匆匆而过转眼就迎来结束,这又何其像是普通人的一生;这行文,这语言,这背后的人和事。辞藻不华丽但深邃,故事不跌宕起伏但引人入胜……看完的最后,替老人家淡淡的遗憾,又有淡淡的暖心;这是我们民族身上的平凡美好与强悍。[1]应该说,其社会效果是很好的。“人民日报”的微博账号在7月27日进行转发时也指出:“几百万的视频播放量,5.8亿的话题词阅读量,二舅的故事浸润了观众的心。”①连后来批评这个视频的人也不得不承认:“网友们把二舅的故事称为现实版《活着》,被他身上那种历经苦难、却依然豁达平静的热爱生活的品质打动和鼓舞,‘敬二舅’的情绪在互联网舆论场里反复共振增强。”[7]

修辞本来就是话语生产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二舅》视频最初阶段的传播表明,在网络这个虚拟的公共空间里,面对无数匿名状态的网民,其作用有时候可以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地步。

三、批评者基于先在价值立场进行的公共阐释及其效果

接受视频价值立场的,实际上是两种人:一种是与视频作者价值立场相近的;一种是本身没有很明确的价值立场,而被视频作者的修辞说服的。在网络上,后者应该是大多数。然而,也有人一开始就不认同这个视频,主要原因是他们不能接受这个视频所持的价值立场。因此,最初的批评,主要是对视频所传达的价值立场的否定,其对视频真实性的怀疑,也是由价值立场而衍生出来的一种“直觉”。

对《二舅》这一视频真正有份量的质疑,来自7月27日与28日这两天,网络上接连出现的几篇文章,一种观点认为视频中二舅面对的问题与当下城市里生存的年轻人面对的根本不是同一类问题,二舅如此生活完全是被逼无奈,因此,城市人的精神内耗不可能被《二舅》这个视频治愈。其代表性的文章有两篇,一篇是《二舅治好的精神内耗,三天有效》[8],一篇是《农村的二舅,治不好城市的精神内耗》[9]。另一种观点则是指责《二舅》这个视频美化了二舅的苦难,而不去寻找造成苦难的深层社会原因,如7月27日知乎上的一个帖子《〈二舅〉宣传的价值观真的值得被歌颂和学习吗?》[10],以及7月28日知乎博主香樟连翘在有关《二舅》视频问题下的一个回帖[11]。

认真分析起来,前一种观点是比较温和的。《二舅治好的精神内耗,三天有效》的作者明确讲,《二舅》的治疗效果有限,但这不是二舅的问题,“二舅在局促的命运里,将自己的生活过成了可敬的样子,他不需要包治谁的内耗”[8];也不是视频制作者衣戈猜想的问题,“他的创作投入了心血,像这样的二舅,……值得被更多地展现出来”[8]。但是,作品却承载不了视频所说的治愈当下人精神内耗的期待,“因为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内耗。二舅的内耗,可能是我们无法想象的,二舅的今天也不是治好了内耗”[8]。第二种观点,批评的语气则要严厉得多。《〈二舅〉宣传的价值观真的值得被歌颂和学习吗?》这个帖子的开头,便引用了作家王朔的一句话:“世界上最无耻、最阴险、最歹毒的赞美,就是用穷人的艰辛和苦难,当做励志故事去愚弄底层人。”[10]知乎博主香樟连翘在《二舅》视频后的回帖,一开始则引用了“清华马院博士”的话:“用文学的方式,对苦难中的个体奋斗进行合法化,是最无耻的意识形态。它不仅合法化了苦难的存在,为那些制造苦难的宏观原因开脱了罪责,而且还驱使那些本就处在苦难中的人们再度投入苦难之中,结果只会是把苦难再生产出来。”[11]

这些评论的共同特点是立场十分鲜明,这从它们的标题以及开头的引用已经可以看出来,其观点与视频中所要表达的针锋相对。他们不认同这个视频,首先是不认同这个视频所表达的价值立场,他们的立场也是先在的,视频精妙的修辞对这种有明确观点的人不起作用。而基于价值立场不同展开的交锋,在网络空间里则十分常见。

在表达不同的观点时,有不少网文是在理性地讨论问题,它们从与视频作者不同的角度对二舅这一人物以及《二舅》这个视频的阐释,与视频作者对于二舅的阐释一起,构成一种对话关系,因而都属于公共阐释。不同观点的交锋,有利于人们更全面地认识二舅这一人物及这个视频所可能承载的意义。只要双方都保持理性的态度进行对话,那么网络上形成的公共空间就不会被破坏。

对于网络空间是否构成真正的公共领域,形成公共阐释,是存在争议的。在现代传播学看来,个人理性只是一种有限理性,常常表现为行为主体自身的主观性和个人利益,而超越了主观性和个人利益的公共理性才是公共领域得以形成的基础。有学者据此认为,网络空间里的理性只是一种个人理性的公共运用,与公共理性的运用是两回事,而“理性的这种运用难以建立起真正的共识”,它“仍然是一个人私下考虑每一个人所能够意愿的东西。它既无合理的程序,也没有进一步的实质规范保证一个人基于这种考虑所作的判断是每一个人真正能够意愿的”[12]。但是,也有学者并不把个人理性与公共理性看成绝对对立的形态,而认为它们在公共理性中是可以共存的,个人理性可以在对话中上升为公共理性。张江在研究公共阐释时就指出,严格来讲,其论公共阐释时使用的“公共理性”的概念,并不仅仅是指那些跨越了个人理性、国家理性、政党理性的思考政治问题时的理性,“在理解和交流过程中,理解的主体、被理解的对象,以及阐释者的存在,构成一个相互融合的多方共同体,多元丰富的公共理性活动由此而展开,阐释成为中心和枢纽”[13]。因此,公共阐释下的理性更多地表现为“个体理性的共识重叠与规范集合”[13]。在最近发表的一篇更系统地探讨公共阐释问题的文章《公共阐释论》中,张江更加明确地提出:“在公共阐释中,公共理性与个体理性相互依存,个体理性必然生产公共理性。公共理性由个体理性承载。个体理性的公共运用,生成公共理性。”[14]

就网络空间而言,由于对参与讨论的主体几乎没有设置什么门槛,而且有相当一部分网民处于匿名状态,因此,特定网络空间中的公众与散漫的社会公众之间的界限,要比在其他公共领域中呈现的状态模糊许多。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公共议题的形成,一次公共阐释的展开,其实都具有一定的偶然性。无论网民介入网络空间的最初动机,还是其持有的价值立场,往往都带有一些私人性。对公共阐释的形成起决定作用的私人性的动机、立场与利益诉求最终有可能向公共性转化,而不能一开始就将它们排除。

因此,在《二舅》视频事件中,当一些网民基于自己不同的价值立场,用理性的方式提出与视频作者不同的观点,对视频作者进行批评时,对于公共阐释的形成,仍然具有建构的意义。如果双方能够理性地、平等地倾听对方的意见,形成交流与对话,最后的共识还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达成的。可惜的是,两种观点形成对立之后,大量网民开始站队,并把过多的感情因素带了进来,以非理性的方式相互攻击,这时候,基于公共理性的公共阐释活动就被瓦解了。

四、《二舅》视频事件中网民情绪性的表达及对阐释公共性的消解

张江的《公共阐释论》一文也涉及网络空间里的公共阐释问题。他一方面肯定网络作为“大数据时代的公共空间的崭新形式”“为阐释的公共实现提供了无限巨大的舞台,为世间一切有表达意愿的人开通了广阔无比的顺畅通道”,[14]但也对网络空间中的非理性阐释表示了担忧。他指出:“理性赋予阐释者以责任,为阐释提供有益话语,为他人信任和理解。网络空间则相反。网络主体常常缺乏理性约束,非理性意志、情绪、冲动成为网络行为的基本动力。讨论与对话、说服与辩论、理解与表达,常以非理性形式呈现,以至无端的赞赏与忿恨、肮脏的诅咒与谩骂,已是网络表达的常见方式。非理性泛滥的网络空间,其公共性损害程度,已到令人难以承受的状态。”[14]

这样对网络空间的描述,也许有些悲观,但网络空间里的讨论最终演变为非理性的情绪宣泄的情况确实屡屡出现。这种乱象,很不幸地在关于《二舅》视频的讨论进入到第三天,也就是两种针锋相对的观点形成之后,也出现了。这时候,网上形成两个立场鲜明的对立阵营,相当一部分网民开始以激烈的言辞指责视频作者和持不同观点的一方。

打开B站,可以发现在《二舅》视频下的讨论,7月27日之前几乎是清一色的认同的声音,许多人表示视频中的二舅令他们感动,并对视频的文案表示赞赏。相当一部分网友在评论中分享了自己身边与二舅一样的长辈。还有不少网民说这个视频让他们想到了作家余华的小说《活着》,甚至有网民强烈推荐这部作品去参加国际大奖角逐的。总之,用“好评如潮”去形容网民此时的反应,一点也不过分。这表明,这个阶段的普通网民是按照视频作者的修辞指向理解这部作品的,同时代入了很多感性的表达与个体的经验,最终夸大了作品的艺术价值与思想价值,放大了《二舅》这一作品的影响力。B站上网民批评的声音出现在7月27日。这个时间与对视频提出质疑的文章出现的时间是一致的,而且其表达的观点也一致,如:回到城市,回到北漂的日子,你的焦虑会回来,你的内耗还会继续,因为这才是你的人生,这才是你的时代;永远不要歌颂苦难。余华的《活着》里有一段话:永远不要相信苦难是值得的,苦难就是苦难,苦难不会带来成功,苦难不值得追求;哈哈,挺黑色幽默的,能从苦难里品味出正能量,也难怪这地方在苦难中循环往复;我女朋友看完后说的:看完《二舅》的视频,从来没觉得苦难是他应该且愿意承受的,拿别人的苦难来安慰自己实在是太低劣了。[1]这些观点的出现,显然受到了那几篇文章的影响。但在表达方式上,情绪性的东西占了上风。

尽管有上面这些声音存在,但在B站《二舅》视频下面的评论,大部分人还是延续了之前的态度,对视频持肯定的态度,批评的声音只是个别的。而同一时间,在知乎平台有关《二舅》视频下面的问答,已经几乎是清一色的批评的声音,观点上并没有什么新的内容,只是语气越来越激烈,比如:“说句戳你们肺管子的不爱听的吧,这个感动亿万网友的‘二舅’极可能是个‘假货’。这样一个假的(得)不能再假,加工摆拍痕迹明显,图文多处不吻合,叙述逻辑充满矛盾,媚俗迎合动机都非常明显的靠消费这个时代大量人群浮躁迷茫缺失信仰,无可归宿的精神困境而吃尽流量红利的劣质作品,竟然瞒过了那么多‘不较真’‘无常识’‘爱轻信’‘随时准备好泪目托腮待感动’的亿万网友。简直是太荒唐了。”[15]

一时间,在网络空间的各大平台上,在无数个虚拟的微信群、朋友圈中,关于《二舅》及这个视频的讨论形成两个绝然对立的阵营。衣戈猜想在最后发布的《我来回应一下吧》的视频中曾这样讲:“如果你朋友圈里有不少朋友被这个事情感动到,那不好意思了,你的朋友圈是一个低端朋友圈,他们普遍头脑简单,人脉贫瘠,圈子廉价。如果你的朋友圈里全是骂的,看穿了视频内容的虚假,洞察了二舅和我的虚伪,那恭喜你,你(的)朋友圈是相当高端的,人脉也很上流。”[5]这话虽然也是情绪性的表达,语带讽刺,但它却道出了当时网上网民纷纷各自站队,相互之间“互怼”,却谁也说服不了谁的“混战”局面。一时间,“二舅成了中国的热搜之王。微博、百度、B站等多个平台全部热搜第一,微博更是七天15次热搜”[5]。

以哈贝马斯为代表的经典阐释学学者把公共理性的运用作为公共空间形成的首要条件,对情感介入公共阐释充满警惕。然而,不少学者对哈贝马斯这种建立在感性与理性二元对立基础之上的观点进行了反思,认为“情感与认知之间并不是截然对立的,情感包含着认知,而如果没有情感的参与,认知也很难转化成行动。不少研究支持情感的首要性,以及它与认知的关联。没有情感,人们无法思考”[16]。有学者甚至认为,“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情’与政治之间就具有紧密的关联。中国传统的儒家规范对‘情’也赋予了比较重要的地位”[17]。这似乎意味着相对于西方基于理性主义传统建立的传播学理论,中国的传播学理论应该更重视情感的作用。许多学者还从保护社会上弱势群体参与公共空间讨论的权利的角度,论证了重视情感因素的必要性。应该承认,无论是《二舅》视频作者独白式的修辞性表达,还是后来几篇反对的文章,在诉诸理性的同时,也都动用了感性的因素,以求在阐释中使自己的观点与立场更能够为公众接受。公共阐释作为一种话语形态,完全拒绝感性因素是不可能的,许多时候感性表达也确实与理性表达一起,对于公共阐释具有建构性的意义。但中国网络上的现实也一再提醒人们,在这个空间里,如果发言者不对自身的感性因素,特别是非理性的因素进行限制,那么作为一个公共领域的网络空间将不复存在,更不要谈在这个空间里形成有效的阐释,达成新的公共理性。

五、对事实的尊重与公共理性的回归

尽管从7月27日起,网民就二舅这个人物及这个视频的评价出现激烈的争吵,然而,这样的讨论没有任何结果、也不可能有任何结果。局面真正发生改变,或者如许多网站所说的《二舅》视频的“大翻车”,出现在7月29日。在这一天,红星新闻在微信公众号上发布消息称,对不少当事人的采访表明,二舅的残疾证早就办下来了,因而视频里所说的“不知道什么手续上的原因,二舅的残疾证怎么都办不下来”这句话并不属实。与此同时,这则消息透露,采访当地一个医院的老院长时,他说二舅残疾的原因并非打针所致。更具爆炸性的是,消息揭露出二舅只是视频作者妻子的二舅,与视频作者本人没有血缘关系。

《二舅》视频遭遇的第一个质疑,是视频刚发出时,有网友提出文案跟岳阳县一中语文教师吴标华所发表的文章《二舅》主题、风格相似,意思是视频是按照别人的文章改编而成的。类似这样有些捕风捉影的“打假”在一些网络热点事件中经常发生,许多时候不过是蹭热点。7月26日,《二舅》视频作者接受采访时表示没看过吴标华老师的文章,二舅是真实存在的,此事很快也就过去了。但随着红星新闻公众号的爆料,网络媒体的兴奋点还是转移到了视频所叙述的二舅故事的真实性上。顺着这一思路,网民们开始根据视频的一些细节进行推测,甚至是根据主观的猜测,提出一系列问题,包括二舅家的老屋的年代、二舅小时候有没有全市的统考,以及二舅在北京的细节、姥姥是不是二舅独自抚养,甚至二舅的残疾是不是装的等等。说实话,这些对视频的质疑有许多到最后也没有办法证实或证伪。但是,由于在7月26日,视频作者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过“每个字都是真的”并被大量引用,因此,红星新闻揭示出的作者“说谎”的情节让许多网民十分震惊。作者的确没有在视频中说明自己和二舅没有血缘关系,在这种情况下,网民自然是按作者是二舅的亲外甥来理解的,这构成网民判断视频是否真实的一个重要依据;视频中也没有说明二舅的残疾证后来是否办下来了,姥姥是否由二舅独自抚养,这两个信息直接影响到受众判断二舅是否获得政府与其他亲人的帮助,这也影响到二舅处境艰难的程度。当网民知道这些信息不实的时候,不少人的确有一种被作者欺骗的感觉,许多原来肯定视频的网民,也开始怀疑视频作者的人品与动机,进而开始接受批评者的意见,至少不再像原来那样对批评意见表示抵触,不再理直气壮地为视频作者辩护。于是,支持视频与反对视频的两个阵营的力量发生了逆转。这也是到7月31日,当《“二舅”视频涉嫌造假,目前B站已撤销推荐》这一并不确实的消息爆出之后,即被大量转发,许多人深信不疑的原因。他们认为这则视频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几乎没有人去进一步核实消息的真实性。

关于事实与价值判断之间的关系,有学者曾这样总结:“一方面,受众被具有不同意义和价值的框架所区隔,并形成怀抱不同意见的分众群体……但同时也应看到,价值本身的形成就是基于以往的事件,当新的事件发生时,一方面价值会影响人们对事实的判断;另一方面,事实也会反作用于价值,不断地建构价值。”[18]实际上,在《二舅》视频事件中,无论是修辞性的表达,还是基于价值立场的言说,其在立论时起的作用都没有事实本身重要。人们最初相信《二舅》这一视频传达的思想内容与价值立场是以事实为基础的,而最终许多网民对这个视频表达的思想内容与价值立场失去信心,也正是因为感到自己在基本事实上受到了蒙蔽。

事实与价值立场之间的关系,是阐释学面对的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事实判断属于科学范畴,科学范围内判断真伪是指观念与事实是否相符合;而价值判断对应的则是人内心的主观感受,它判断的依据是“应不应该”而非“是与否”。西方怀疑论哲学家休谟曾经认为,对于现代人而言,“我所遇到的不再是命题中通常的‘是’与‘不是’等连系词,而是没有一个命题不是由一个‘应该’或一个‘不应该’联系起来的”,[19]因而对“事实判断是否能推出价值判断”表示怀疑。这种怀疑论立场深刻地影响了西方当代阐释学的走向,其直接的结果就是使得阐释活动变为一种无视阐释对象的客观性的“强制阐释”。正是为了纠正这一现象,张江在建构“中国阐释学”时,特别强调阐释者对于阐释对象的尊重是一种责任与义务,并把它上升到伦理的高度,因为这直接涉及阐释者与受众之间能否达成一种信任的关系,是阐释活动得以展开的基础。如果《二舅》这个视频传达的思想内容与价值立场也是一种阐释的话,那么它的阐释对象只能是关于二舅的客观事实。一旦这一客观对象被作者悬置,那么建立其上的阐释便失去了有效性。

实际上,不论是在传统的公共空间里,还是在网络上形成的公共空间里,基于基本事实达成的共识,往往是最为坚实的。在现实生活中,各种舆情的戏剧性反转,与古希腊戏剧情节的“突转”一样,往往是因为对事实真相有了新的发现。在《二舅》事件中,当视频被放在社交平台上进行讨论时,不同的价值立场乃至于成见、情绪充斥其中,造成了混乱。然而,经历了基于各自立场以及价值观形成的对立之后,对事实的共同关注,使不同立场的网民又重新回到了交往对话的语境当中。

当然,“事实”本身也是极其复杂的。新媒介建构下的赛博世界的真实性本身就存在表象与事实的差距,需要经过一系列事件的发展变化,才能最后挖掘出事实的原貌,有的甚至最后也无法让事实现身。事实本身是静态的,对事实的追求却是动态的。但是,追求事实真相仍然是一种潜藏在人们意识深处的共识基础,而这个共识成为人与人之间达成公共理性,形成公共阐释的最为坚固的底线。

【注释】

① 引自微博账号“人民日报”,https:∥reurl.cc/d7Q9b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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