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剩菜盲盒的年轻人
2023-08-07马延君李微明
◎文/马延君 李微明
万物皆可盲盒的时代,“剩菜”也成了盲盒界的新宠——将当日未售出餐点放入包装袋,一份剩菜盲盒就轻松诞生了。
这种起源于国外的新型餐饮模式,本意是期望解决“浪费与饥饿并存”的社会问题,不同于玩具盲盒能炒出高价,剩菜盲盒总是越便宜越受欢迎。而在追求低价食物的过程中,有人获得了温饱,有人获得了惊喜,也有人重新理解了活着。
温饱
失业第3 个月,27 岁的孙远的生活被烟草和失眠填满,一日三餐反倒不在乎了。想到这儿,他将一份打折便当塞进微波炉。这个动作,他重复了半个月。
今年2 月,他从北京一家MCN 机构离职。过去一年,他做视频导演,“说白了,就是帮小网红拍短视频”。但工作太累了,经常熬夜到两三点,公司又取消了年终奖,过完年回来他就离职了。
那时的他对吃什么还是有期待的。办完离职手续那天下午,他一口气点了四份外卖——一整份贵州酸汤鱼、一大袋锅巴薯片,就连精酿啤酒都来自两家不同的店铺。回到家中,外卖在桌上铺得满满当当,他一口接一口地塞下食物——就像是要用胃记住这一天。吃完饭,手机一扔,他倒在床上就睡了。
那么,自己是何时不再享受食物了?
孙远记得,自己离职第一个月,吃了睡,睡了吃。第二个月天气暖和点,他偶尔出去走走。到了第三个月,情况发生变化,他胖了二十多斤,开始考虑找工作后,吃东西的欲望骤然下降,“再没点过饭店的外卖”。
“剩菜盲盒”就是在这时闯入他的生活。
剩菜盲盒通常指商家为了减少浪费,将临期食品或当日未售出库存,以盲盒形式打折卖出。在社交平台上搜索“剩菜盲盒”会出现上千条笔记,面包、奶茶、水饺、轻食都可以被装入盲盒。作为一种刚刚兴起的新型生活方式,购买剩菜盲盒的理由有很多,有人为了实惠环保,有人为了尝鲜打卡,也有人真的靠剩菜盲盒度过了一段暂时不太宽裕的时光。
而刚开始,孙远只是感到新奇,在一个平台上,他花7.9 元买了一小份包子盲盒,结果开出两张肉饼、一张菜饼和三张面饼,够他吃上两天。后来,他又花11.9 元买了大份包子盲盒,这次的食物更丰富了,除了上面那些,还有煎蛋和包子。这让孙远惊喜不已,毕竟在北京,11.9 元可能刚够买一碗面条。
某种意义上,剩菜盲盒让没有收入来源的他,也能偶尔改善生活。比如有一次,他花了39.9 元,买到了一家日料店的寿司盲盒,一共有两盒原价三十多元的金枪鱼寿司,外加三四盒小菜。
尝试过小程序上的各类盲盒,孙远的购买领域又拓展到便利店和生鲜超市。
时间是新鲜度的敌人,对这些地方来说尤其如此。比如盒马日日鲜,明明蔬菜到了第二天依然能吃,但就不能算是“日日鲜”了,价格也会因此跳水。而对于当天售卖的熟食来说,更是如此,通常当天晚上八九点就是分界线,在那之后,它们统一会成为“剩菜”,成为孙远这类人群的猎物。
从耐心上说,孙远是个合格的猎手。比如买盒马的果切,买一送一的时候他不会出手,他会耐心等到九点半以后,售货员高喊“买一送二”时下手。买熟食也不错,当成剩菜卖时通常是半价,回家放冰箱能吃两三天。而在便利蜂,八九点以后,眼前是一片红色标签,除了饭团、便当,还有便宜牛奶和一两元钱的包子、肉串。这样,不超过50 元,就能买上三四天的食物。
另一种生活
人与食物的关系往往反映着不同的生活状态。
也有开心买剩菜盲盒的年轻人。比如居住在成都的张茜,她每次买剩菜盲盒都很开心,因为这恰好符合她的消费理念——实用、实惠,以及环保。
张茜一家人都有早餐吃面包的习惯,上午在剩菜盲盒的平台上下单,晚上就可以用三折左右的价格,拎回一大袋面包。儿子会兴奋地打开袋子,挑选第二天的早餐。
还有一次,她想着“要是能开出草莓面包就好了”,结果打开袋子,居然真的有草莓面包躺在里面,“那种感觉是花钱也买不来的双倍开心”。
而在剩菜盲盒更普及的国外,每天都有人在参与“抢盒大战”。这其中的主力购买群体,就是留学生。
4 年前,李魏去英国就读本科,一年要花家里几十万元。她吃得很省,常用燕麦奶和黄油饼干打发午餐。英国街边的寿司店,她也馋过,但一盒迷你泡菜寿司就要6英镑,她心疼钱,舍不得买。初到英国一年,她瘦了二十多斤。
但很快,她发现了英国有剩菜盲盒。
对比之下,无论是从选择面还是普及度来说,国内的剩菜盲盒都只是初级阶段。在平台上,按照攻略,她挑选了一家连锁咖啡店,距离公寓只有800 米,店里的午餐盲盒仅售4 英镑。那是长期只在学校和公寓间往返的她,第一次为购买食物出门。
一开始,她还怀着一种羞耻感,担心买剩菜会受到店员冷遇。但年轻店员只是礼貌地请她先坐下,等待正价购买顾客结账完毕,没过一会儿,就笑眯眯地走来问她想吃什么。在李魏不解的目光中,另一位中年店员招手示意她来到展柜旁,“剩下的热食都可以挑选,选够12 英镑”。
李魏不好意思挑太久,只随机拿了一份蔬菜汤、鸡肉卷和一盒芝士焗菜花。回到公寓,久违地吃到热乎午餐,她不禁后悔,“怎么不早点用剩菜盲盒”。
后来,吃得多了,就没有当初的羞耻感了,这甚至成了她的一种生活方式。连续两年“沉迷”剩菜盲盒,让李魏成了“抢菜能手”,为了买到更好的盲盒,她还会根据评分进行筛选。她每次会先抢热门餐食,可以逛街般挑选平时舍不得买的10 英镑奶茶或是15 英镑法国甜点,现在它们统统只售3 英镑,而且还是双人份。
但吃剩菜盲盒,也有不愉快的经历。
在加拿大留学的蓝浅浅听朋友说,在超市,只要是顾客退回的食品,哪怕没开封,都要扔掉,“这真的太浪费了”。所以,她专门去当地有机食品高端超市买了一份盲盒,但从店员手中接过厚厚的纸袋后,盲盒里竟然还放了两本健康杂志凑数。还有一次,她去炸鸡店买剩菜盲盒,结果盲盒里只有三块油腻炸鸡、几根土豆条,还有几瓶已经开封的饮料。后来,她就再也不买剩菜盲盒了。
反抗
对失业了3 个月的孙远来说,省钱,还不是购买剩菜盲盒的主要原因。
他反复强调,虽然已经失业3个月,但还不至于“弹尽粮绝”,积蓄和偶尔接到的私活,让他暂时还能应付生活。买剩菜盲盒更多是因为,“有时会怀疑,食物是不是真的是生活必需品”。
孙远所住的公寓楼下,有东北菜馆、烧烤和麻辣烫店。刚搬来时,他不理解,为什么以网红、明星扎堆著称的百子湾,饮食选择会如此“接地气”?这里离精致繁华的国贸只有5 公里,却完美呈现了都市的另一面——到处是晃眼的店铺灯光、地摊类食物和坐在街边喧闹的食客。
搬家半年后,孙远才逐渐适应百子湾的饮食体系。在办公室中重复、乏味的工作,让他格外渴望重油重盐和酒精的刺激。去年冬天,他最常做的工作是刷短视频,“看网上流行哪种段子,换个场景,复刻给我们公司的网红”,这让他吃不下清淡的食物,还沉迷于每晚灌下一瓶冰啤酒,“好像就能把对工作的反胃冲下去”。
这已经是他毕业后换的第5份工作,他经历过广告、教培、网红经济几个不同行业,离职原因都大同小异,“太累了”“没意义”“赚不到钱”。离职前,领导提醒他“现在工作难找”,他说“已经考虑好了”,每天做盯着流量数据、复制热梗段子的工作,他累了。
现在,离职第3 个月,疲惫感消失,焦虑感升上来。情绪反馈到生活中,他对食物的欲望越发下降,有时和朋友出去吃饭,“也尝不出特别的美味”,也不想和人交流。合租的厨房太过脏乱,他为此单独买了微波炉,用来加热各处买来的“剩菜盲盒”。
那一个月,他得了两次口腔溃疡。他依靠剩菜盲盒维持生存,但很显然,在生存之上的所需之物,剩菜盲盒并没能给予他。
与此同时,吃剩菜盲盒作为一种选择,也会遭遇一些偏见。
尽管到了现在,为了省钱购买剩菜盲盒,李魏已经一点也不觉得丢脸。她说起自己吃剩菜盲盒的时候颇为平静,但她的家人朋友却为此感到震惊,觉得“难以理解”,亲近的朋友会隐晦地问她:“面临经济困难吗?”姥姥甚至打电话责备她的父母,没有多给她点生活费。
实际上,选择吃剩菜盲盒,源自她心中的负罪感。
17 岁之前的李魏,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经常花几百元请客吃饭,每个月都会购买衣服、鞋子、包,平时“能打车绝不走路”。转变发生在出国读书之后,家里要为她额外支出高昂的学费和房租。在英国,每多花一便士都会给她带来负罪感。
依靠吃剩菜盲盒等手段,一年下来,她学费、房租和生活费一起,花了不到30 万元人民币,而她身边朋友的平均开销都在60 万左右。
列车总要前行
最近,吃了一段时间剩菜盲盒后,孙远也想通了,决定在夏日将尽时离开北京。
父母听说他状态不好,支持他先回家待一段时间,“在老一辈眼里,好好吃饭是天大的事,听说我吃不下饭,找工作、结婚、生孩子,他们什么都不催了。”现在唯一牵绊住孙远的是房子,租期还有3 个月,提前离开,他要白白赔掉三千多元押金。
他想趁这段时间,再多接些策划、剪辑的短工,攒点休息的本钱。尽管还是没想清楚未来的方向,但能短暂停下,生活骤然变得轻松,“每天滴滴答答倒计时,提醒我找工作的闹钟,终于消失了”。
他能感受到身体正在一点点恢复通畅,好像压在各处的石头,一颗颗滚落。食欲也正在慢慢恢复。孙远不再执着于剩菜盲盒,有时会主动约朋友聚餐,“想在离开前,把想吃的餐厅都打卡一遍”。
有时到了夜晚,孙远还是会下意识地走进便利店,忍不住购买打折饭团,剩菜盲盒陪伴他度过了一段艰难时光,他像是刚经历了一个冬天的松鼠,还改不掉囤积食物的习性。
也有人依然坚持着这个习惯,甚至有些依赖它。
比起刚到英国时,要依靠超市临期产品节省开支,李魏现在觉得,剩菜盲盒的存在,对她来说是一种幸福。购买剩菜盲盒甚至成了她的一种精神娱乐方式,她会根据盲盒内容判断每日运势,还试图集齐法式蛋糕店的精品小蛋糕,“每次去领盲盒前,都会对着橱窗许愿,如果刚好拿到想吃的那款,就会超级开心”。
只有偶尔拿到奖学金,她才有底气去买不打折的水果。过生日时,她会为自己多买两个剩菜盲盒庆祝。这意味着,省钱不光能减轻愧疚,有时还给李魏带来了掌控生活的成就感。
没有工作的孙远也是一样。剩菜盲盒对应的那种生活,他体验过,习惯过,最终学会了向前看。
他所住的公寓楼下有一段铁轨,夏天来临后,他常会在傍晚来到轨道旁,看着火车呼啸而过,轰隆轰隆的声响,压过了脑中烦恼的杂音。“不论怎样,列车总是会向前跑的。”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