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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第一炉香》电影改编的意象呈现

2023-08-07胡馨如

今古文创 2023年26期
关键词:许鞍华张爱玲意象

【摘要】电影《第一炉香》改编自张爱玲的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小说运用繁复的意象书写了一段华丽而苍凉的香港传奇。在电影改编的过程中,电影对原作中的意象呈现进行了调整:新增了蛇、孔雀的意象,保留了蜘蛛的意象,而对原作中月、燃烧等意象的呈现则不尽如人意,这也导致了电影改编在丰富故事性的同时消解了原作的美感与深度。

【关键词】《第一炉香》;张爱玲;许鞍华;意象

【中图分类号】J91           【文獻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6-009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6.032

基金项目:天津外国语大学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写实与写意的碰撞:许鞍华对张爱玲小说的电影改编研究” (项目编号:2022YJSS087)。

《沉香屑·第一炉香》是张爱玲的小说处女作,1943年发表于鸳鸯蝴蝶派杂志《紫罗兰》上。这部小说奠定了张爱玲的写作风格,其中一大艺术特色就是运用繁复的意象呈现出苍凉的美感。而在电影改编的过程中,许鞍华更注重故事性,对原作中的意象呈现进行了调整:着重于与人物塑造相关的动物意象,而忽略了小说中的景物意象,这导致了电影改编在丰富故事性的同时大大消解了原作小说的美感。

一、蛇的意象与乔琪乔的人物塑造

在小说中,张爱玲清楚地写到乔琪乔怕蛇,但在电影中蛇却作为乔琪乔的附属意象出现了三次。第一次是乔琪乔回到自己房间打开一个箱子后,露出了笑容,箱子里的东西却未呈现,而是作为悬念保留了下来。但可以看出箱中之物是乔琪乔所珍爱的。第二次是葛薇龙来到乔琪乔家做客,乔琪乔说有个惊喜要给她看,葛薇龙打开箱子吓得扑在乔琪乔的怀里,镜头揭晓了乔琪乔的宝贝是条绿黄相间的蛇。第三次是乔琪乔的父亲发现蛇后不顾乔琪乔的苦苦哀求,执意赶走了它。

蛇的三次出现对应着乔琪乔寄托在蛇身上的话语权的高潮与低落。蛇作为乔琪乔珍视的宠物,一定程度上也象征着乔琪乔的“本我”,而它却被父权打压并放逐。同时,蛇的意象也构成了对乔琪乔的隐喻,蛇的美丽、冷血与毒性和乔琪乔的外表与性格特征相对应。蛇也是诱惑的象征,夏娃受到了蛇的引诱偷食禁果而坠入人间,《第一炉香》中葛薇龙的堕落也离不开乔琪乔这个诱因。

蛇这一意象的加入也赋予了乔琪乔这一人物以丰富性与复杂性。原作中的乔琪乔是个浪荡的花花公子,人物性格相对扁平,更像是葛薇龙情欲投射的一个符号。而电影则倾向于将乔琪乔塑造为一个“圆形人物”,通过乔琪乔养蛇这一情节展现出他的爱与脆弱,进而激发观众对这一角色的同情。

《第一炉香》电影改编在乔琪乔这一人物塑造上的偏离源于电影和原作小说主题上的分歧,张爱玲的原作小说主基调是苍凉灰暗的,欲望和利益要大过爱情,正如编剧王安忆所说“我在这个故事里看到的都不是爱情,看到的都是利益的交换、算计、互相陷害” ①。而导演许鞍华给编剧的创作要求却是“我就想拍一部爱情片,我已经到这个年龄了,从来没好好地爱过,你要让我爱一次” ②。当电影以爱情为主题,男主人公就不能塑造得过于负面,而蛇这一意象的加入恰好就能赋予了乔琪乔这一人物以多面性。

二、蜘蛛、孔雀的意象与梁太太的人物塑造

蜘蛛这一意象出现在小说里梁太太登场时的一段外貌描写:“黑草帽檐上垂下绿色的面网,面网上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在日光中闪闪烁烁,正爬在她腮帮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时候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暗的时候便像一粒青痣。” ③这里的蜘蛛虽不是实物,却具有实物的象征意味。小说中的梁太太如同蜘蛛一样织就了一张由金钱和色欲交织而成的大网,睨儿、睇睇等年轻女孩是她操纵的傀儡,司徒协、乔诚爵士等上层名流是她网罗的猎物,这张华美的大网也在召唤着女主角葛薇龙的堕落,纵然葛薇龙头脑清醒且知世故,最后也逃不过梁太太和乔琪乔联手设下的圈套。

而在电影中,蜘蛛这一意象虽保留了下来,但只给了梁太太的蜘蛛胸针一个一闪而过的特写,电影中的蜘蛛意象并不像小说中那样突出。

孔雀这一意象却是原作中没有,电影里新增的。出现在葛薇龙和乔琪乔幽会的那个夜晚,梁太太被两人的动静所惊醒,起身在走廊上吸烟踱步时,落寞地望向高台上一只华美的孔雀,回忆起年少时在父亲的葬礼上自己毅然地转过身向送葬队伍的反方向走去。孔雀的意象是对青年时期梁太太的隐喻,那时她离亲叛族嫁给富商做妾,正如被囚禁在这座豪宅中的孔雀,失去了自由成为被人观赏和玩味的宠物。这一意象蕴含着电影创作者对梁太太这一人物的理解和同情,给观众一种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的感受。

这两处意象的变动表现出了电影与原作小说不一样的创作态度,与张爱玲的冷眼旁观不同,许鞍华将人道主义关怀渗透到了电影创作之中,给予了梁太太这一人物蜘蛛与孔雀的两面性,使得梁太太同时具有加害者和受害者这两重身份。梁太太的命运也与葛薇龙的命运构成了一种循环,她们会走向堕落似乎也具有一种时代的合理性,体现出电影主创对那个时代女性的人文关怀。

三、月的意象与葛薇龙的人生转折

小说中月的意象的每一次出现都是在女主角葛薇龙的人生转折点。

第一次是在葛薇龙初次拜访姑妈梁太太之后,回家的路上看见月亮“仿佛是一头肥胸脯的白凤凰,栖在路的转弯处,在树桠叉里做了窠” ④,在月的映照之下,姑妈梁太太的宅子阴森恐怖像是古代的皇陵。此时的皓月象征着女主明朗的心境,葛薇龙世事洞明,清醒地意识到梁府和“长三堂子”没什么区别。

第二次出现是在葛薇龙和乔琪乔的第一次正式会面,英俊聪明的乔琪给薇龙留下了极佳的印象,此时的月亮“黄黄的,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香灰,烧煳了一小片” ⑤,隐喻着薇龙情欲的萌发,同时也预示着薇龙注定在这段感情中牺牲燃烧自我。

第三次是在葛薇龙与乔琪乔幽会的那个夜晚,事先乔琪乔曾许诺:“我打算来看你,如果今天晚上有月亮的话。” ⑥当晚他果然“趁着月光来,趁着月光走” ⑦,春宵一度之后,葛薇龙走到阳台上,“虽然月亮已经落下去了,她的人已经在月光里浸了个透,淹得遍体通明”。此时的葛薇龙沉浸在月光里也沉浸在情爱之中,她开始剖析自己的内心:“她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固执地爱着乔琪乔,这样自卑地爱着他。最初,那当然是因为他的吸引力,但是后来,完全是为了他不爱她的缘故。也许乔琪根据过去的经验,早已发现了这一个秘诀可以征服不可理喻的妇人心。他对她说了许多温柔的话,但是他始终没吐过一个字说他爱她。现在她明白了,乔琪乔是爱她的。当然,他的爱和她的爱有不同的方式——当然,他爱她不过是方才那一刹那——可是她自处这么卑下,她很容易地就满足了。今天晚上乔琪乔是爱她的。这一点愉快的回忆是她的,谁也不能够抢掉它。” ⑧这段看似有些矛盾的内心独白完美诠释了恋爱中的女人的心境。

然而张爱玲的笔触是残酷的,这段爱情故事发展到这里却急转直下,现实很快给葛薇龙浇了一盆冷水打破了她爱情的幻梦,天色渐淡葛薇龙看到了乔琪乔和睨儿依偎在一起的画面而大受打击。月见证了葛薇龙人生的重要转折,见证了葛薇龙情感的起落,而她的爱情也注定像月一样经历阴晴圆缺。

而在电影中月的意象只出现了一次,是在乔琪乔许诺月夜幽会的那个夜晚,葛薇龙望向窗外,一轮满月在乌云的遮蔽下若隐若现,乔琪乔也如约而至。电影不似小说通过意象实现情欲的表达,而是直接露骨地呈现出两人欢爱的情节,这也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原著中那种朦胧的美感。而电影对前两次月的意象的忽视使得葛薇龙由清醒走向沉沦缺少了心理上的隐喻,将小说中精明世故的葛薇龙塑造得很傻很天真,使得观众无法理解与共情。

四、燃烧的意象与沉沦黑暗的主题

燃燒的意象贯穿《沉香屑·第一炉香》小说全文。篇首写道:“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在故事的开端,葛薇龙,一个极普通的上海女孩子……” ⑨结尾与之呼应:“这一段香港故事,就在这儿结束……薇龙的一炉香,也就快烧完了。” ⑩这一首一尾颇具章回体的神韵,像是一位说书人娓娓道来一段香港故事,讲述故事的主角葛薇龙是如何一步步由清醒走向沉沦。

电影在进行改编时,许鞍华也在电影开头放上了一盘沉香,一个香炉。但是这样的还原却不够细致,小说中“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带出的是一个家族、谱系的传承,是一个时间氤氲的象征,而不只是一个实体的香炉。同时,沉香屑也不是电影中所呈现的那种盘香,因为旧时沉香昂贵,大部分人家只能买来沉香碎屑来烧。而且香屑和盘香的燃烧形态是不同的,盘香是一节一节燃烧得很慢,而香屑燃烧得更快也更热烈,也象征着葛薇龙的一生所享用的稍纵即逝的繁华。电影开篇的意象表达毫无疑问走入了一个误区,失去了原作开篇处的那种精髓和神韵。

而在故事的展开过程中也穿插着多个燃烧的意象,像是被梁太太的烟蒂烧焦了的杜鹃花瓣,又或是葛薇龙被烟花烧到的品蓝闪小银寿字织锦缎的棉袍,再比如黑暗中乔琪乔香烟上一闪而过的火花……这些意象虽然看似细微却颇具蕴藉之致。烧焦了的杜鹃花瓣的意象出现在梁太太赶走睇睇之后,“梁太太趿上了鞋,把烟卷向一盆杜鹃花里一丢,站起身来便走。那杜鹃花开得密密层层的,烟卷儿窝在花瓣子里,一霎时就烧黄了一块” ?,这一幕也隐喻着梁太太对年轻女孩们青春的摧残。

烧焦的锦袍的意象出现在葛薇龙嫁给乔琪乔之后,“薇龙这个人就等于卖了给梁太太与乔琪乔,整天忙着,不是替梁太太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 ?。除夕夜两人去湾仔逛夜市,乱飞的花炮将葛薇龙的旗袍下摆烧着了,乔琪乔帮她把火踏灭。然后两人展开了关于爱的讨论,葛薇龙说出了那句名言:“我爱你,关你什么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 ?上一幕燃烧的“寿字”锦袍隐喻着葛薇龙如飞蛾扑火般不求回报地投入爱情,最终也将引火焚身,燃烧尽自己的生命。

而火花的意象出现在故事的落幕,接续着上面湾仔夜市的情节,路过的英国水手将薇龙当作妓女乱掷花炮调戏,乔琪乔忙将薇龙拉走,开车离开。在车上,薇龙自嘲自己和妓女唯一的分别是“她们是不得已,我是自愿的” ?,此时“汽车驶入一带黑沉沉的街衢。乔琪乔没有朝她看,就看也看不见,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他把自由的那只手摸出香烟夹子和打火机来,烟卷儿衔在嘴里,点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 ?这一闪而过的火花象征着乔琪乔转瞬即逝的良知,火花消失之后等待着薇龙的又是无尽的寒冷与黑暗。

但电影对这些意象的还原相当潦草:有梁太太将烟蒂扔在杜鹃花盆里的动作却没有杜鹃花瓣燃烧的特写,那件品蓝闪小银寿字织锦缎的棉袍也被替换成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白色绒袍,最后虽给了乔琪乔衔着烟的一个黑白的特写,却没有原作中那种由明到暗的光线转换……电影拥有着顶尖的摄影和服装美术团队,改编后的意象呈现却将原作中的美感与深意都大打折扣,这无疑是十分可惜的。

五、结语

张爱玲是以写意而闻名的作家,擅长以繁复意象描绘都市传奇;许鞍华是以写实而闻名的导演,擅长呈现香港普通民众的市井生活。《第一炉香》的电影改编是许鞍华试图转型的一次尝试,经历了《倾城之恋》《半生缘》电影改编的失败,这一次她全力以赴,争取到了规模较大的投资制作,集结了堪称顶尖的创作团队,可惜依然没有打破张爱玲小说电影改编遭遇“滑铁卢”的魔咒。

失败的原因之一就是电影改编后的意象呈现没有达到原作小说的艺术高度。许鞍华曾在自传《许鞍华说许鞍华》中坦言自己不擅长拍景,也不擅长复杂的视觉呈现,在改编《半生缘》时她提出“这个戏的拍法必须简单明朗,因为故事复杂,一定不能再乱折腾。我不可以搞得很隐晦、很难懂,无缘无故整个特写,总之,一定要拍得简单,越清楚快捷交代越好” ?,这样的拍摄风格一定程度上也延续到了《第一炉香》的电影改编当中,电影更注重故事性,因而保留了与人物塑造、情节推进相关的动物意象,却忽视了具有隐喻或心理象征含义的景物意象,对繁复意象的删减使得影片整体呈现出了写实的艺术风格。而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作为张爱玲写给上海人看的一部香港都市传奇,其更像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幻梦,是不太适合以写实的风格呈现的。

注释:

①②余雅琴:《專访王安忆:给张爱玲“填坑”,难在隐匿的东西太多了》,《南方周末》2021年10月23日。

③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张爱玲文集》,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61页。

④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张爱玲文集》,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64页。

⑤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张爱玲文集》,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71页。

⑥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张爱玲文集》,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75页。

⑦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张爱玲文集》,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76页。

⑧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张爱玲文集》,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77-178页。

⑨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张爱玲文集》,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59页。

⑩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张爱玲文集》,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84页。

?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张爱玲文集》,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67页。

?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张爱玲文集》,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82页。

?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张爱玲文集》,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83页。

?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张爱玲文集》,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83-184页。

?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张爱玲文集》,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84页。

?许鞍华:《许鞍华说许鞍华》,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33页。

参考文献:

[1]张爱玲.张爱玲文集[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 1999.

[2]许鞍华.许鞍华说许鞍华[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

[3]余雅琴.专访王安忆:给张爱玲“填坑”,难在隐匿的东西太多了[N].南方周末,2021-10-23.

作者简介:

胡馨如,女,湖南常德人,天津外国语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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