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永恒的桥梁
2023-08-07张振靖
张振靖
【摘要】象征主义文学是俄罗斯文学史上第一个现代主义文学现象,也是世界范围内象征主义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诸多象征主义作家和诗人中,美国作家爱伦·坡被视为象征主义的先驱,他的创作直接或间接地对俄国象征主义尤其是老一辈象征主义者的创作产生了影响。其中,死亡这一爱伦·坡作品中频繁出现的意象,在索洛古勃的创作中也十分常见。本文将选取二者的诗歌创作为分析对象,梳理相应的创作背景,通过文本细读,尝试分析文中死亡意象所体现的对永恒彼岸的共同追求。
【关键词】象征主义;索洛古勃;爱伦·坡;死亡意象
【中图分类号】I7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3-004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3.015
俄国象征主义深受西方非理性主义哲学思潮和世界象征主义文学的影响。在世界象征主义范围内,美国诗人、作家和评论家埃德加·爱伦·坡的艺术创作及其美学思想一直都是众多学者的研究对象。其作品及美学理论被法国象征主义者视为先驱,这些法国作家和诗人又对象征主义在俄罗斯的形成产生重大影响,其经验首先被“老一代”象征主义者所吸取,而死亡这一美学主题也成为象征主义诗人创作法则之一。
索洛古勃作为俄国象征主义代表人物之一,在诗歌和小说两个领域均成就显著,死亡、魔鬼和幻想是其诗歌和小说创作的基本意象。诗中将死亡视为摆脱恶俗生活、通往永恒世界的桥梁,对生命的恐惧、对死神的呼唤体现了浪漫主义中悲观的颓废精神,与爱伦·坡有异曲同工之处。
索洛古勃和爱伦·坡的创作作为世界象征主义运动中的组成部分,也是象征主义作为一种文学思潮波及各个国家的体现。同一文学思潮的作家往往具有共同的创作理念、审美旨趣、艺术追求。文学总是同一定的社会历史条件和思想文化背景相联系,因此,本文首先梳理二者创作的时代背景;其次,选取爱伦·坡的诗歌《尤娜路姆》和索洛古勃的诗歌《马伊尔星》作为分析对象,探究两首诗中死亡意象的异同及其内涵。
一、19世纪的美国与19—20世纪之交的俄国
《文学意象论》中提到,作家笔下的审美意象是由现实生活中的感受引起的,但它并非对实际物象的复制,而是经过了作家的主观改造。因此,在分析两位诗人的创作前,需要先了解其创作的社会背景。
爱伦·坡的诗歌意象选择具有个人特征和时代痕迹。诗人的创作受到所处时代的影响,因而其诗歌意象也受到时代的影响。19世纪初的美国,经济迅速发展,刚刚摆脱英国统治获得的独立催生文化更新的需求,文坛试图摆脱一直以来对欧洲的效仿,获得创新。北部资本主义发展迅猛,依赖农奴制的南部种植园经济严重阻碍资本主义发展,日益衰败。曾生活在南方的爱伦·坡对其没落感到绝望,新旧世界秩序的改变给诗人的心灵带来了冲击,他以一名诗人的敏感性捕捉到了时代动荡中精神依傍的丧失,急切关注着前途未卜的新世界,从旧世界的古典美感中寻找精神寄托。
此外,贫困的生活和亲人的死亡也使其生命底色愈发黑暗,现实的不尽如人意与人生的孤独使他在诗歌中创造了与现实完全相异的想象世界。爱伦·坡幻想能在神秘的精神世界中见到逝去的人们,而隔在这中间的是一条黑暗的冥河,但也正是在这样的黑暗中,他感到了死亡的美丽。在梦幻与真实的挣扎中,诗人寻觅着通往自己所创造的理想国度的永恒道路——死亡。
同爱伦·坡所处时代相似的是,19世纪晚期的俄国也处于历史动荡中。民粹主义救世方案失败,社会矛盾加剧,俄国经济、政治和社会变革影响着文化生活。实证主义哲学思想遭遇危机,一批文化精英开始怀疑和否定现有价值观,笼罩着大半个世纪的意识形态理想和激情变得黯淡。社会上下弥漫着危机感和悲观主义情绪,祖国前途和现实的灰暗促使诗人寻找精神寄托。新的宗教哲学应运而生,文坛的陈旧氛围亟待打破,对于象征主义诗人而言,首先要解决的是艺术的新内容问题。俄国象征派尝试在各种艺术形式中寻求事物象征的恰当表达,梅列日科夫斯基在《世纪末》一诗中强调了爱伦·坡和波德莱尔对于新艺术形成的影响,生与死等爱伦·坡笔下的永恒主题也出现在俄国象征主义诗歌中。
此外,作为众多文化精英中少有的平民出身者,索洛古勃有着坎坷的童年,这一直是他心中的隐痛。精神的迷茫和动荡中的不安——作为其中的一员,索洛古勃所处的社会困境正是当时自由派和知识分子的集体写照。生活的卑微令人痛苦,而这一痛苦本身就由现实造成,为了挣脱现实,肉体的死亡就成为一种途径。
二、《尤娜路姆》与《马伊尔星》中的死亡意象
意象是诗歌的基本构成要素,是诗歌的符号体现,用以传达诗人的情感和思想。意象需要诗人的想象和创造,往往通过隐喻或象征体现出来。象征是艺术创作的一种表现手法,诗人借用事物的外部特征表达内在思想。梅列日科夫斯基在《论现代俄国文学衰落的原因及新流派》中認为,诗歌作品应当具有象征性,词语的有限性会制约思想表达,象征手法和神秘内容却能表现思想的无限。爱伦·坡和索洛古勃的死亡意象体现了意向表达的象征写意功能,描绘死亡的词句本身超越了原本的意思呈现出神秘感。诗人的意象选择不是为了再现客观现实,而是对死亡之美的象征写意。
(一)跨越现实的渴望
《尤娜路姆》开篇呈现了一派肃杀的十月夜色:天空阴沉,树叶凋敝,奥伯湖畔和威尔森林的阴郁为诗歌奠定了凄清、阴森的基调。接下来,“我”跟随灵魂普叙赫一起穿越森林,但却记不起为何来到这里,直到新月破开夜色,前来指引通往天堂的路。此处通往天堂的指引与“忘川的宁静”,象征着死亡的安息,这暗示“我”踏上的是一条通往墓地的路。诗中并未描述死亡的恐怖,而是运用的多个意象的组合如“神奇的新月”“天堂”“慈爱的目光”等描绘出一次平静的月夜林间漫步。尽管死亡的阴影逐渐笼罩开来,但“我”因忘记来到此处的原因,内心还没有被伤感占据。只有“我”的灵魂记起,这是一片埋葬尤娜路姆的伤心之地,或者说,“我”的肉体暂时忘却了心爱之人离开的痛苦,但这样的伤痛却永远烙在灵魂中。普叙赫因悲伤将月亮视为引发伤感回忆的“苍白的星”,她质疑月光的指引,预感小路尽头并非充满希望的天堂。但在“我”看来这一切都是梦幻,月光是向“我”指明正确道路的光焰,一路“怀着希望在美中”。然而,当一座荒冢的墓门出现,回忆袭来——“那肯定是十月,就在去年今朝的这一个晚上”。全诗的感情在此到达高峰,爱人已逝,悲伤涌上心头,小路尽头并非天堂,而是美人长眠的墓碑。十月夜晚树叶的枯黄凋敝、幽幽的湖畔和森林与开篇呼应,此时它们已经不是独立的景色,而是凄切的心情写照。
“我”和灵魂的不同反应也表明,诗人笔下的死亡是一体两面的。灵魂铭记的是与爱人分别的伤痛,但“我”却看到了死亡中蕴含着希望和美好。通往墓碑的小路洒满月光,这月光仿若爱人闪烁的眼眸,诗人就这样将死亡、梦幻和神圣交汇。与灵魂相伴、在月光指引下穿越森林的奇幻之旅是诗人从现实到精神世界的过渡。在充满鬼魂和月光的诗歌世界,死亡是超越现实的存在。美没有消逝,而是在诗意的世界中获得永生。诗人将梦幻、美人和死亡意象融在一起,追忆美好爱情的转瞬即逝。只留“我”在墓碑外的现实世界孤独徘徊。当残酷的现实夺去了爱人的生命,诗人将美引入死亡,现实世界就无法干预梦幻之美,美也就超越时间和现实,在诗意的世界成为永恒。
与《尤娜路姆》相比,索洛古勃的《马伊尔星》整体风格更加欢乐明快,而这种欢乐并非来自现实世界。其中,用不存在的名词命名虚构地区的传统可能追溯到《尤娜路姆》中的奥伯湖畔和韦尔森林。诗中虚构了名为“欧伊勒大地”的乐土,马伊尔星照耀着远方的世界。人们赞扬这片美丽的、充满爱与和平的土地,但诗中并未提到这片土地在哪里,如何去往这个幸福的国度。接着,诗人也加入了颂扬欧伊勒大地的人们,并称自己“全部爱情和灵魂”都在遥远美丽的欧伊勒。欧伊勒大地逐渐揭开自己的面纱,它是太空中一个神秘的世界,是一个“无上幸福与安宁的永恒世界,梦想成真的永恒世界”。诗人将它的永恒之美与尘世对比,人们缺少的、罪孽深重的尘世渴求的一切在这里一应俱全。
与不堪的尘世对比后,诗中告知了到达这里的办法——当人们在坟墓中获得安息,历经漫长黑暗的梦,就会来到永恒之美的乐土。肉身会腐烂,但灵魂却能够因此摆脱束缚,离开污浊的现实,在群星间找到通往此处的道路,在那里人们会忘却尘世之苦,享受美好的彼岸。诗人在此处发出了对永恒世界和对死亡的高呼,告诉人们“你我很快将在尘世死去,我们将一同前往欧伊勒大地”。
诗的最后一节是对欧伊勒大地的盛大赞颂,尘世多么难以忍受,欧伊勒大地就具有与痛苦等倍的无限欢乐,这欢乐“是一道看不见的围栏,将世俗的欲望隔断”。全诗至此结束,如同对尘世的彻底诀别,没有对生命消逝的哀伤和对死亡的恐惧,只有迎来灵魂解放和永恒的欢喜。诗人在诗中创造了一个比现实美好数倍的幻想世界,但现实的人们到达这里必须历经死亡。“死亡”在此成了一座桥梁,现实既已无法忍受,仿佛也没有了继续停留的必要。而“死亡”的神秘性引人无限遐思,比起任何其他去往永恒世界的想象,只有死亡显得有理有据,它既与尘世有联系,又是离开尘世的确有方式,死后世界的神秘性、灵魂存在与否的不定性又为想象与创作提供了无限可能。在令人厌恶的现实面前,索洛古勃用诗歌宣告,有两条道路能够摆脱人类生存的厄运:死亡,或逃到一个艺术的理想世界,但二者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必须跨越现实。
由此可见,在《尤娜路姆》中,爱伦·坡借死亡这一意象,表达了对超越尘世的渴望,只有在墓地的黑暗中才能找到见到逝去爱人的精神世界、面对死亡的美丽,而诗中充满悲郁的美成了一种超越现实的永恒。而在《马伊尔星》中,索洛古勃直接描绘了永恒世界的图景,他透过死亡看到了庸俗现实的不可逃避性,死亡对现实的跨越是达到这一幻想之乡的桥梁。现实对于两位属于不同时期和国家的诗人而言都是一种压倒性的恐怖,二者都在诗歌中引入死亡意象以实现对现实世界的克服,对永恒之美的追求。
(二)坟墓与新世界
虽然两位诗人都在诗歌中借用死亡表达了跨越现实的渴望,但二者对这一意象的阐释又有所不同。在爱伦·坡的作品中,描写死亡的目的首先是服从文学创新的美学任务,对死亡意象的运用是克服浪漫主义传统教条的方法之一。对索洛古勃来说,描绘死亡的主要任务是表达笼罩在人身上的无可逃避的命运的绝望。
在索洛古勃的诗歌中,死亡是使人解脱,奔向永恒的途径,但在坡的作品中,人物的死亡仿佛一个不可避免的悲剧性结局。《尤娜路姆》中的主人公走向了沉寂的坟墓,而《马伊尔星》上的居民则为死后迎来的永恒新世界欢歌。长眠的尤娜路姆摆脱了肉体束缚,达到了纯洁完美的状态,坟墓是她最终的归宿,对她的美的哀悼跨越了现实,在诗歌中达到永恒。在索洛古勃的诗歌中,死亡则是一场漫长而美好的梦,以其自身的未知和神秘性,成为诗人想象中通往未知永恒的化身,肉体不是灵魂存在的必要容器,当肉体消解后,灵魂才能无拘无束地脱离尘世的坚实土地,前往梦想中的欧伊勒大地。
尤娜路姆在诗中主人公的心灵中成为永恒的美的化身,而索洛古勃则试图创造一个寄托灵魂的新世界。因而作为俄国象征主义诗人的索洛古勃诗歌创作中存在着两种倾向:他与爱伦·坡一样对现实生活抱有否定和谴责,但又具有对理想社会的理性追求和创造的理想。在这一矛盾中,理想世界的创造必然离不开痛苦地现实,由此可以看出,他在对现实的厌恶中体现着改造现实世界的理想。就如同俄国象征主义中的“永恒女性”索菲亚这一融合了神性力量与美的乌托邦形象,仿佛预示着新世界的诞生。在爱伦·坡的詩歌中,希冀着死亡能将现实无法保存的美永久留存,正如坟墓中安眠的尤娜路姆;在索洛古勃的诗歌中,则盼望死亡能使人到达永恒与美的新世界,正如灵魂前往的欧伊勒大陆。
三、结语
社会剧变引起的相似心境,崎岖坎坷的人生经历,相似的审美旨趣等因素使爱伦·坡与索洛古勃两位诗人都选择了在诗歌中借“死亡”意象表达对现实的逃避和对永恒的追求。索洛古勃作为老一辈象征派诗人之一,其诗歌中体现了对“死亡”主题继承以及新的阐释。俄国象征主义者和美国浪漫主义者的共同特点是他们的作品中都透露出对于现实的压倒性的恐惧,对两位诗人而言,现实比任何神秘世界都可怕。但人是无论如何都处于现实中的,处于神秘阴影中的、没有人能够言明的死亡的另一端寄托了诗人们无尽的想象。他们都在诗歌中将死亡作为从现实逃往理想世界的主题。“死亡”意象在爱伦·坡那里揭开了尘世的面纱,寻找永恒之美;在索洛古勃笔下能够借此通往永恒彼岸。
除《尤娜路姆》和《马伊尔星》外,“死亡”意象的使用也散见于爱伦·坡和索洛古勃的其他诗歌和小说作品中,二者对“死亡”意象的使用异同,体现了象征主义在世界范围内的流变和文学在不同时期的相互交流,对这一意象的考察也有助于对作家创作的世界观和作品思想的理解。
参考文献:
[1]Забаева,Е.Ю.Эдгар Аллан По и ?старшие? русские поэты-символисты(проблемы рецепции)[D].Московский городской педагогический университет,2011.
[2]奥·阿·克林格,李冬梅.巴赫金与俄罗斯象征派[J].东岳论丛,2022,43(02):50-55.
[3]初金一.俄国象征主义文学视野中的波德莱尔[J].俄罗斯文艺,2012,(02):53-64.
[4]贾惠茹.例谈英美文学中的象征主义[J].文学教育(上),2022,(05):142-144.
[5]奎恩.爱伦·坡集:诗歌与故事[M].曹明伦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116-120.
[6]黎皓智.20世纪俄罗斯文学思潮[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3-17.
[7]曼德尔施塔姆,马雅可夫斯基等.白银时代诗歌金库·男诗人卷[M].郑体武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20.
[8]尚爱萍.爱伦·坡死亡主题的丰富内涵[J].内蒙古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03):211-213.
[9]汪介之.现代俄罗斯文学史纲[M].南京:南京出版社,1995:4-147.
[10]汪介之.白银时代:西方文化与俄罗斯文化的融汇[J].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02):138-142.
[11]夏之放.文学意象论[M].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 1993:186.
[12]张建华.二十世纪俄罗斯文学:思潮与流派[M]. 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2:7-133.
[13]郑克鲁.外国文学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 2015:424.
[14]张煦.俄国象征派视域中的爱伦·坡[J].俄罗斯文艺,2019,(02):7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