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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城《棋王》中的语境差现象

2023-08-07卢华亨

今古文创 2023年26期
关键词:棋王审美

【摘要】语境差是指语境各因素间不平衡的现象,其客观存在于许多文学作品中。通过语境各因素间的调节作用,语境差可以重获平衡,并生成美学信息。阿城小说《棋王》中存在着大量的语境差现象,可以划分为创造语境与读解语境的语境差、话语叙述与内容表达的语境差、语言骚动中的语境差三种类型。在这些语境差的共同作用下,《棋王》的人物形象得到了更好的塑造,主题意蕴实现了更好的流露与延展,小说呈现出了独特的审美价值。

【关键词】《棋王》;语境差;审美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6-004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6.014

“语境差”是修辞学语境研究提出的一个概念,“在语境参与过程中,既有语境各因素间的平衡,也出现了语境各因素间的不平衡。这种不平衡,我们可称其为语境差,即各语境因素间表现出来的差异。”[1]语言编码主体所建构出的表达语境与语言解码主体所理解的阅读语境不一定完全契合,影响了语言交际的畅通效果。但通过语境诸因素间的调节机制,语境差的错位可以得到某种形式上的修正,语境失衡也就重获平衡。从觉察失衡到调节平衡的过程中,作品的审美效应不断被激发出来。语境差“可以存现于作品中各语境要素之间,也可以存现于作品人物与读者语境之间,还可以存现于创造语境与读解语境之间。”[2]阿城小说《棋王》中的语境差现象集中体现在创造语境与读解语境的语境差、话语叙述与内容表达的语境差以及语言骚动中的语境差上。

一、创造语境与读解语境的语境差

由于文学语言所蕴含的情感和精神不是实体样态,具有复杂多变和模糊抽象的特点。另外,文学以语言为媒介,对文学受众具有感知的间接性,这是由语言自身的性质所决定的。语言符号是能指(音响形象)与所指(概念)的结合,语言所呈现的形象内容就是通过能指与所指的对应关系激活读者的心理经验与联想想象所构成的。因此,文学创作主体可以尽可能透过精确明晰的文学语言消弭文学语言的这种模糊性,实现与文学接受主体的直接沟通。但有时候,文学语言在创作主体有意或无意的建构下表现出了程度不一的模糊性或间离性,使接受主体在“解码”语言时遇到了层层阻碍。读者通过文本解读,试图破译作者潜在的编码而实现与作者的准确对话。这种语境差“以暂时性的语境颠覆对解读者的解读造成不平衡的冲击,又以语境综合因素的参与重建新的平衡,以达到特有的修辞效果。”[3]如:

(1)尺把长的老鼠也捉来吃,因鼠是吃粮的,大家说鼠肉就是人肉,也算吃人吧。

(2)我心里忽然有一种很古的东西涌上来,喉咙紧紧地往上走。读过的书,有的近了,有的远了,模糊了。平时十分佩服的项羽、刘邦都目瞪口呆,倒是尸横遍野的那些黑脸士兵,从地下爬起来,哑了喉咙,慢慢移动。一个樵夫,提了斧在野唱。忽然又仿佛见了呆子的母亲,用一双弱手一张一张地折书页。

例(1)是写“我”上山觅食的感想。将吃鼠肉等价于吃人肉,而将鼠肉与人肉类比的原因居然是老鼠与人都有“吃粮”这一共性,不免耸人听闻、荒诞无稽,使该句话在上下文语境中显得极度不和谐。这可能仅仅是人物苦中作乐的戏谑之言,也可能潜藏着弦外之音,即作者想借此表达饥贫年代普通大众对粮食的高度敏感和渴求。倘若在温饱状态下,则很难触发这样的类比联想。例(2)是在描写观看王一生九轮连环、车轮大战盛况时“我”的内心世界。从语符层面来看,语言符号组合而成的话语链上有部分环节出现了“褪色”。“东西”是很抽象的词语,前面即便冠以“很古的”加为限定,所指含义依旧隐晦。这一修饰语引发了读者多重解读,如对文化历史兴衰的体察,对古老文明深沉奥秘的探索,对历史场景朦胧的复现等。此外,语符所指代的对象群呈现出了不和谐性。项羽、刘邦所率的黑脸士兵、樵夫、呆子的母亲是不同时代风马不接的几类人物,却置于连续的画面中。这里运用了“蒙太奇”的手法,将三个碎片画面剪接拼贴在一起。而三个碎片画面的黏合点在于看似略不相干的三类人物所表现出的共性:他们都是无名小卒,但在其默默无闻的人生中也曾高唱出超越生存意义的生命欢歌。作者将英雄与凡人、尘世与山林、古老与现代熔为一炉,用零碎的片断凝合成一个有机的整体。读者能从诗意话语与语境的融合中,感悟到作者对人性的呐喊以及对生命的礼赞。

二、话语叙述与内容表达的语境差

语言是形式与内容的结合。一般情况下,文学作品所构筑起的语言叙述样态须与作为叙述目标的语言内容相匹配。涉及荒唐、丑恶的题材内容,叙述样态多为辛辣讽刺和无情批判;若题材内容是真善美的事物,叙述样态一般为愉悦赞美。话语形态的选择可以直观地呈现作者的态度,有力地发挥文学作品扬善抑恶的价值导向功能,这亦符合读者大众的话语期待。有的文学作品将炽热浓烈的爱憎情感冷凝或掩藏起来,追求一种“零度写作”,即一种缺乏创作主体价值判断的冷漠叙述。作家不露辞色地将评判权利悉数移交给读者,由读者自行激活价值批判潜能。《棋王》作者采用了冷视化的处理技巧,产生了话语叙述与内容表达的语境差,读者的情感期待与作品的表层情感呈现出现了失衡,造成了读者对文本内容的隔阂感。如:

父母生前颇有些污点,运动一开始即被打翻死去。家具上都有机关的铝牌编号,于是统统收走,倒也名正言顺。我虽孤身一人,却算不得独子,不在留城政策之内。我野狼似的转悠一年多,终于还是决定要走。此去的地方按月有二十几元工资,我便很向往,争了要去,居然就批准了。

此段交代了“我”下乡插队的背景,叙述了“我”下鄉前的遭际。家破人亡、政治倾轧、揾食艰难、漂泊无依,这是一段挥之不去的惨痛记忆。而这种惨痛竟被若无所感地写出,甚至在“倒也名正言顺”“向往”“居然就批准了”等词句中还流露出了些许欣慰、惊喜的情感,索性将本能的深悲剧痛淡离文本语言。文本语言所渗透出的恬静柔和,瓦解了话语表层与所述现实的激烈冲突,却在读者与话语表层间筑起了樊篱,令读者在阅读中产生不适感。这种不适感也促使读者积极探寻前往话语深层的通路,从不动声色的冷淡叙写中找到那份深沉的人生感慨和痛楚。这犹如找到了深埋冰山的火种,带给读者震撼的心灵冲击。

《棋王》在话语叙述上“缘接了‘淡极始知花更艳的传统:多平实的叙述,少华丽的描写;多人物外部动作的生动刻画,而绝少闯入人物内心去作感情思想的大肆渲染。”[4]小说对人物起伏跌宕的情感进行了大幅收敛,形成话语呈现与情感载量的不等值。读者能体会到这种失衡,通过自身的情感体验可以轻松找到平淡叙述和话语省略背后的情感力度。如:

(1)我鼻子有些酸,就低了眼,叹道:“唉,当母亲的。”王一生不再说话,只是抽烟。

(2)我忽然觉出左手还攥着那个棋子,就张了手给王一生看。王一生呆呆地盯着,似乎不认得,可喉咙里就有了响声,猛然“哇”的一声儿吐出一些黏液,呜呜地说:“妈,儿今天……妈——”大家都有些酸,扫了地下,打来水,劝了。王一生哭过,滞气调理过来,有了精神,就一起吃饭。

(3)倦意渐渐上来,就拥了幕布,沉沉睡去。

例(1)和例(2)都描写的是王一生追念母亲后的情景,没有插入丝毫动情的评议,不见过多的安慰和情感宣泄,呈现出一种无尤无怨的辛酸与痛楚。非歇斯底里式的话语形态看似遏住了情感洪流,却使话语深处所积蓄的情感更加深沉,更加感人,达到了“真哀则无声而悲”的境界。例(3)是小说的结尾,前面承接着氛围热烈的棋赛现场和一段深刻的人生感悟,前文的热闹场面和澎湃思绪到结尾瞬归寂静,反差强烈。结尾话语平静的背后,是“我”从王一生身上悟出人生哲理后的心安。此般无声与留白,余韵悠悠,留给读者无限的哲思与遐想。

三、语言骚动中的语境差

随着反传统、反常态、反權威的旗帜渐趋高扬,风靡于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世界。而这种反叛,就集中表现在文学语言的异化上。文学创作主体对日常语言进行异化处理,使之扭曲为陌生化的语言。语言是思维的物质载体,陌生化的语言样态打破了思维定式,制造出语境差,延宕了读者的审美体验时间,亦触发了读者的审美心理机制。读者通过再创性的咀嚼玩味,领略异化语言中的世俗情理。《棋王》的语言异化表现在词义组合系统、语法系统及修辞格的变异上。

(一)词义组合系统的变异

文学话语的建构原则不同于日常生活的语言,它对普通语言的使用规范进行了或多或少的颠覆,形成了一种具有诗性精神的语言模式。现当代小说在词、短语等具体语言单位的使用上,常常背离传统的搭配习惯,对词语进行重新拆装,使语境变得光怪陆离,引人琢磨。“无理的语词运用不但能与特定对象语境巧妙融合,而且,还能与特定的情境语境相融合,借助情境语境与对象语境,使不通而变通,从而体现出‘妙来。”[5]读者在解码这些异化的语言单位时,会在陌生感中觅得横生的妙趣。如:

(1)冬日的阳光斜射进来,冷清清地照在北边儿众多的屁股上。

(2)高高的一盏电灯,暗暗地照在他脸上,眼睛深陷进去,黑黑的似俯视大千世界,茫茫宇宙。

(3)有时你会可怜那些饭被他吃得一个渣儿都不剩,真有点儿惨无人道。

(4)可是大家仍然很兴奋,觉得到了繁华地界,就沿街一个馆子一个馆子地吃,都先只叫净肉,一盘一盘地吞下去,拍拍肚子出来,觉得日光晃眼,竟有些肉醉。

例(1)中的“冷清清”用在了给人暖意的冬日阳光上,词语搭配悖乎事理,给读者突兀之感。若透视语符表层体验语境,会体察到作者试图将动荡岁月中的小环境写得格外恬寂。“冷清清”自然比“暖洋洋”更能体现出这份虚静,使人物与环境相映成趣,达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例(2)亦如是,副词“暗暗”与所修饰的动词“照”在语言符号的搭配上有失协调,但依循话语深层的情感逻辑,这一词语颠覆又使表达内容趋于平衡,一脉贯通。暗暗的灯光与王一生黑黑的眼睛形成照应,又共同反衬展现出王一生气通浩宇的人格力量和生命之光。例(3)中“惨无人道”本是贬义词,形容人残酷狠毒到了极点,但这里却用来摹状王一生的吃相,毫无批判讽刺之义,反倒有些亲昵诙谐之感。这里运用了风趣反语,表现王一生对“吃”的虔诚与精细。通过颠覆既定习惯,将贬义词挪用到褒扬的语境中,不仅使语言充溢着诙谐幽默的色彩,还高光了话语对象的形象。例(4)中的“肉醉”属于“酒醉”的仿词。仿词是一种辞格,指“为了表达的需要,仿照某个现成的词,临时造出一个新词。”仿词可能会因语素的生硬嵌套而使词义无法向被仿词那样彰显出鲜明的理据义,就如“肉醉”,酒可致醉,因肉致醉则难以说通。仿拟关联可以淡化仿词作为新词的陌生化而使其具备可理解性,读者通过联想推敲,能大致了解词义。“肉醉”表现出了“我”在物质贫乏年代吃上一顿肉后的满足与惬意,也完善了小说的构思安排,使“吃”贯穿始终。

(二)语法系统的变异

语法是语言中词、短语、句子等语言单位的结构规律。语言在社会发展中形成了一套约定俗成的语法规则,为社会共同遵守。语言具有丰富性,语言使用者有时会突破语法规则的束缚,在不严重破坏语义传递的前提下,用语言符号编织着极富个性的言语世界,这在文学作品中表现得尤为突出。“语法系统的语境差表现为对现有语法规则的颠覆、破坏话语搭配的典型性和自然性、超越惯常的期待,呈现出‘出人意料‘与众不同的话语状态,实现了话语表达的‘陌生化和‘新奇化。”[6]语法系统的语境差主要体现在词性或搭配的变异上。如:

(1)我心里忽然有一种很古的东西涌上来,喉咙紧紧地往上走。

(2)山民们铁了脸,肩着柴火林中走,咿咿呀呀地唱。

例(1)的“喉咙紧紧地往上走”打破了语法规范,“紧紧”无法修饰“走”这个动作,应当是承前修饰“喉咙”,表现喉咙发紧的状态。语法的重组使喉咙发紧和喉咙气流上顶两个动作无缝衔接,生动地展现了“我”的冥思状态。例(2)中的“铁”和“肩”发生了词性变异,“铁”是使表情严肃的意思,“肩”是扛负的意思,均为名词活用为动词。二字用得十分鲜活,展现了山民们的人性悖论:艰辛而又悠闲、苦闷而又豁达、鄙俗而又超脱、愚昧而又智慧。倘若将“铁”与“肩”分别换成“沉”和“扛”,则无法流露出庄禅的气韵,意趣顿失。

(三)修辞格的变异

修辞是语言运用的艺术。修辞格作为积极修辞方式,有其规范性和稳定的模式。然而文学作品中的修辞时常打破修辞格的固定模式,发生偏离常态的异化。这种变异辞格的运用使常规性、习慣性语言附带上异质,给生动形象的修辞增添了一抹奇崛的陌生化色彩。如:

人闹闹嚷嚷,街上像半空响着闷雷。

该句将人群喧闹声比喻成“闷雷”,这里隐去了本体。“闷雷”本指声音沉闷不响的雷,却用来比喻“闹闹嚷嚷”的喧嚣声,喻体与本体显得极不和谐,甚至相互矛盾。但深入语境,作者通过描写观棋场面的躁动来渲染车轮大战的紧张氛围,“闷雷”就是热烈感与凝重感的融合外化,借之衬托王一生的“心静”。他未随环境的突变而浮躁紧张,焕发出了神似庄禅的超脱旷达,在忘我的宁静中与棋道融为一体。如此一来,原本在语义上不相协调的本体与喻体又获得了新的平衡。

四、结语

《棋王》的文本语境表现出了大量的颠覆与错位,从而产生了种种形式的语境差现象。这些语境差虽然使作品的话语信息无法实现畅通传递,但在作者与读者的交际界面却收获了独特的审美效果。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充分发挥自身的能动性,积极主动地去探索话语失衡的深层内蕴,重新找到语境的平衡点。在颠覆与重组、错位与弥合中,《棋王》中的语境差达到了某种对立统一的平衡,显现出了极高的审美价值。三种语境差共同作用于小说文本,发挥了强大的修辞功能,不仅在人物塑造上收获了奇效,对于揭示作品实人生、真生命的哲学命意亦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参考文献:

[1]祝敏青.论文学语境差效应[J].中共福建省委党校学报,2000,(9):55-59.

[2]祝敏青.小说辞章学[M].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 2000:233.

[3]祝敏青等.当代小说修辞性语境差阐释[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75.

[4]郭利利.《棋王》的叙事艺术[J].科教文汇,2007, (8):172-173.

[5]祝敏青.文学言语的修辞审美建构[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259.

[6]张伟.老舍小说中的话语语境差分析[J].贵州工程应用技术学院学报,2019,(6):7-12.

作者简介:

卢华亨,男,福建尤溪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字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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