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明视野中的《寂静的春天》和《狼图腾》环境启示录书写:对话与互鉴
2023-08-07胡志红
胡志红
西南交通大学人文学院 四川成都 611756
环境启示录书写①是生态文学的一个重要维度,也是文学创造性干预环境危机的一项预警工程,形态多样,内涵丰富。其中,生态乌托邦世界构想、乌托邦的崩溃和灾难描写、灾难恐怖的渲染、灾难根源的揭蔽及生态启示等都是它的一些常见构成元素。当然,环境启示录想象灾难,是为了获得救赎;想象死亡,是为了浴火重生;想象末日,是为了憧憬未来。
美国著名生态文学家蕾切尔·卡逊(Rachel Carson, 1907—1964)的自然书写名篇《寂静的春天》(Silent Spring,1962)和中国著名作家姜戎(1946—)的生态小说《狼图腾》(2004 年)可谓环境启示录书写的精彩之作,两部著作一问世便产生巨大的社会轰动,引发了学界乃至全社会对环境议题的热切关注和激烈争论,进而对全社会生态意识的提高和主流文化的绿色化转型都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直到今天,两部著作的影响还在持续发酵。那么,我们不禁要问:在中西迥异的文明中,两部出版时间相隔四十多年、所涉具体内容和诉求都存在不小差异的作品为何在出版后便产生如此广泛、深入的影响呢?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其中,最重要的是,两部著作关注的中心议题—环境,呼应了与公众健康和生存密切相关的、长期被遮蔽或被忽视的每况愈下的环境危机,并以环境启示录的方式书写这种危机,这真正切中了时代的脉搏,触动了公众敏感的神经,从而造成了普遍的社会焦虑、不安甚至恐怖。
尽管两部著作都以环境启示录的方式再现环境议题,但由于两位作者所处的历史文化语境和秉持的文化立场和创作旨意有异,故他们所运用的理论方法、建构的生态乌托邦世界、书写环境灾难的类型、渲染危机恐怖的方式及化解危机的路径等都既有差异也有契合,由此所产生的社会影响也存在“质”的差异。有鉴于此,本文将透过跨文明视野就以上几个方面对两部著作做简要的探析,借此开展跨文明生态对话,并指出不同文明在生态议题上互鉴和合作的可能性,以期对国内的生态文学创作有所启迪。
一、《寂静的春天》和《狼图腾》:两部引发空前社会生态骚动的力作
1962 年,《寂静的春天》问世,宛如晴天霹雳打碎了二战后美国全民悠长、平静的幸福梦、爱国梦、成功梦!又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在美国社会激起了轩然大波,引发了全社会激烈的环境论战,很快在美国兴起了声势浩大、影响深远的环境保护运动,其影响逐渐溢出国界,从而成了开启当代世界环境保护运动的经典,产生了巨大、持久的国际影响。有人曾这样评价:《寂静的春天》的问世使得“寂静的春天”顿时变成了“喧闹的夏天”,甚至“卡逊飓风”[1]。有人还曾对其历史意义做出这样的评价:“就对公众意识和环境行动的紧迫性的影响来看,《寂静的春天》堪与托马斯·潘恩(Thomas Paine, 1 737—1809)的《常识》(Common Sense, 1 776)、哈丽特·比彻·斯托的(Harriet Beecher Stowe, 1811—1896)《汤姆叔叔的小屋》(Uncle Tom’s Cabin,1852)以及厄普顿·辛克莱(Upton Sinclair, 1878—1968)《屠场》(The Jungle,1906)媲美。”[2]就其涉及的具体议题而言,以上作品或涉及民族独立、种族平权,或涉及社会公平、人之生存等相关议题。当代美国环境史学家罗德里克·弗雷泽·纳什(Roderick Frazier Nash)认为,在《寂静的春天》中,卡逊“挑战人类拥有和滥用自然的权利,犹如哈丽特·比彻·斯托挑战……白人针对黑人的权利一样”[3]。
40 多年以后的2004 年,《狼图腾》横空出世,旋即在国内引起巨大轰动,其影响也迅速扩散到国外,并一度成了国际图书市场的新宠,甚至创造了中国文化走出去的“奇迹”。尽管该著问世的时间并不算长,但已被译成30 多种语言,在全球100 多个国家和地区发行。在中国大陆已再版150 多次,正版发行500 多万册,连续6 年蝉联文学图书畅销榜的前十名,并获得名目繁多的奖项几十个。2019 年,《狼图腾》成功入选“新中国70 年70 部长篇小说典藏”丛书,充分明证该著不是一部普通的畅销通俗小说,而是一部严肃的文学著作。2014 年,法国著名动物导演让-雅克·阿诺(Jean-Jacques Annaud)还将这部具有深厚蒙古族草原文化底蕴的生态作品搬上荧幕,并于2005 年2 月19 日以同名电影《狼图腾》在中国大陆上映,引发了长时间的轰动和社会各阶层的热议,并获得巨大的商业成功。国内不少中小学还将该电影看作一部传播环保理念的鲜活“教材”,推荐给学生、老师和家长学习。具有重要学术意义的是,该著作还引发了国内外学界尤其是生态批评界的高度关注和争论,可能还是当今国际学界从生态批评视角讨论得最多的一部当代中国文学作品。由此可见,该著作真正算得上一部雅俗共赏的当代文学名篇。
为了获得振聋发聩的生态效果,两部著作都先建构出人天和谐的生态乌托邦之梦,而后是迫在眉睫或突如其来的环境大灾难的降临,接着是灾难根源的揭示,从而警醒梦中人,并眼睁睁地看着生态美梦的彻底破碎。让人真切地感受到,大家都被卷入病入膏肓的生态绝境之中,无以逃生,进而使得整个社会顿时陷入极度焦虑、恐惧、绝望之中。所谓“轰动”,无非就是社会的这种普遍心境的外化罢了。难怪今天的许多生态人文学学者将《寂静的春天》界定为当代生态灾难文学的开山之作,生态批评学者胡志红称之为一部“骇人听闻的生态灾难启示录”[4]。甚至还有学者认为,《寂静的春天》和原子弹的诞生“标志着人类天真的彻底终结”[1]。至于《狼图腾》,尽管其所涉内容要比作为传记体自然书写经典的《寂静的春天》丰富得多,所承载的使命也要复杂、沉重得多,但作为生态小说,其融合自然书写的生态关切和叙事小说的社会人文关切于一炉,这才是其引发持续的社会轰动、繁杂激烈、甚至针锋相对的社会和学术争论的重要原因之一。毫无疑问,它也是一部难得的环境启示录小说。
二、《寂静的春天》和《狼图腾》:生态乌托邦梦的构建及其幻灭
(一)《寂静的春天》:生态乌托邦小镇的构建及其毒化书写
《寂静的春天》以令人心寒的《明天的寓言》开始,该寓言讲的是美国中部的一个生态乌托小城镇蜕变的故事。从前,“这里的一切生物看来与其周围环境生活得很和谐”[5],春天鸟语花香,万紫千红,美不胜收,秋天硕果累累,狐狸、小鹿等动物肆意欢腾,即使在冬天,景色依然美丽。春秋天,外来游人如织,或欣赏美景,或观鸟取乐,或溪边垂钓,人们似乎生活在一个纯然无害、人天和谐的田园美景之中。然而,今非昔比,小镇的情况完全变了。动植物都死掉了,人也因为患上各种怪病而死亡,“到处是死神的幽灵”,人们曾经年年享有的春天沉寂了,“只有一片寂静覆盖着田野、树林和沼泽”。卡逊告诉我们,这个小镇是虚构的,但在美国和世界其他地方可以找到许许多多这个小镇的影子。虽然没有一个村庄经受过如她所描述的全部灾祸,但其中每一种灾难实际上都已经在某些地方发生,并且确实有许多村庄已经蒙受了大量的不幸。在人们的疏忽中,一个可怕的幽灵已经向我们袭来,这个想象中的悲剧可能很容易地变成我们大家都将知道的活生生的现实—疾病、死亡和“寂静”笼罩小镇,生态乌托邦早已逝去,“春天之音沉寂”[5]2-3。
那么,我们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导致小镇春天沉寂和昔日生机勃勃的小镇病魔缠身呢?卡逊用大量的科学数据告诉我们,是由于杀虫剂的滥用彻底毒化了小镇生态环境,将小镇和谐美丽的生命网变成了死亡网。
(二)《狼图腾》:额仑草原神圣生态乌托邦的构建及其溃败书写
在《狼图腾》中,姜戎想象奇绝,笔触激越、悲愤,书写生态乌托邦式的内蒙古额仑草原生态状况的急剧退化和狼图腾崇拜的消亡及其所引发的一系列令人恐惧的悲剧性生态和社会恶果。具体而言,姜戎实际上书写了两种草原生态环境:一种是传统蒙古族人曾经生活的生机勃勃、激情跌宕、健康美丽、万物共栖、相生相克、充满神秘主义色彩的乌托邦式的“天兽人草合一”的生态环境,集中体现在中国北部草原边境美不胜收的“天鹅草场”之中[6];另一种是由于农耕人口的涌入,无视草原生态规律,竭泽而渔,而导致彻底溃败、满目疮痍、沙尘肆虐的内蒙古草原生态环境[6]354-363,408。
为了凸显这片行将消亡的天鹅草场所呈现的无与伦比、纯洁无瑕的天地大美,小说主人公、额仑草原的北京插队知青陈阵认为,它“可能是中国最后一片处女草原了,美得让他几乎窒息,美得让他不忍再往前踏进一步……”盆地中央的天鹅湖是他在梦中都没见过的,“十几只白得耀眼的天鹅”“享受着世外天国的宁静和安乐”“这也许是中国最后一个从未受人惊扰过的原始天鹅湖,也是中国北部草原边境最后一处原始美景了”。然而,让人痛心的是,一旦人马进驻,它的“原始美很快就会消失,以后的中国人再也没有机会欣赏这样天然原始的处子之美了”[6]153。陶醉在天鹅草场美景中,陈阵早已迷糊,不知自己到底是来到了“草原中的伊甸园,或是伊甸园中的草原”[6]157。对中国人而言,“天鹅草场”的消失,或许真正意味着“自然的终结”,也即是人与非人类自然存在物之间原初关系的终结②。若真如此,我们的后代可能将无从知道真实的“自然”到底是什么样子。也就是说,针对人与“自然”间关系的原初界定,未来的中国人将不知道“原点”在何处,从而失去了解决环境问题的原初“参照点”。
然而,天鹅草场还是很快被农耕人无情地滥垦了,天鹅湖最终也失守了,永远圣洁美丽的一对天鹅情侣被农民工老王头猎杀吃掉,象征未来和希望的两只天鹅蛋被“赤脚医生”小彭做成了“珍奇的工艺品”,而后将其送给到草原招收工农兵大学生的干部,小彭也因此“终于借了草原天鹅的翅膀飞进了城,飞进了大学”[6]224-235。小彭飞走了,但内蒙古草原却沦落了!草原物理层面的沦落象征人的灵魂的堕落,笔者认为,这才是最后的失守。内蒙古草沙化了,剩下的狼也逃走了,再也没有回到过额仑草原,接着就是古老的草原生存方式的守护者及狼图腾崇拜的消亡。所以陈阵无限惆怅地说:“都说末代皇帝最痛苦,然而,末代游牧老人更痛苦。万年原始草原的没落,要比千年百年王朝的覆灭更加令人难以接受。”[6]341在笔者看来,“最后一个由草原天葬而魂归腾格里的蒙古族老人”[6]354毕利格的离去,象征着古老的草原生态智慧和狼图腾精神的彻底失落,神圣、完整、美丽的草原世界也随之分崩离析。
进入20 世纪末期,伴随中国经济的高速发展,内蒙古草原也被纳入经济发展的快速通道,很快就被改变得面目全非。
草原的腾格里几乎变成了沙地的腾格里。干热的天空之下,望不见茂密的青草,稀疏干黄的沙草地之间的大片大片的板结沙地,像铺满了一张张巨大的粗砂纸。干沙半盖的公路上,一辆辆拉着牛羊的铁笼卡车,卷着黄尘扑面而来,驶向关内。一路上几乎见不到一个蒙古包、一群马、一群牛。偶尔见到一群羊,则乱毛脏黑、又瘦又小,连从前额仑草原的处理羊都不如……[6]355
草原已严重沙化,至于造成草原迅速沙化的原因,当然要归因于粗放的经济发展模式。用陈阵的话说,“体制黄沙比草原黄沙更可怕,它才是草原沙尘暴的真正源头之一”[6]355-356。
新千年以降,草原生态形势更为严峻,放牧改为圈养牛羊,跟农村圈养牲畜差不多,游牧变成了定居,实际上,传统游牧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已然终结。一年一度的春天沙尘黄龙,遮天蔽日,笼罩整个北京城。“狼群已成为历史,草原已成为回忆,游牧文明彻底终结,就连蒙古草原狼在内蒙古草原上留下的最后一点儿痕迹—那个古老的小狼故洞也将被黄沙埋没。”[6]408这种结局真正应验了毕利格的话,“草原完了,牛羊马、狼和人的小命都得完,连长城和北京城也保不住啊”[6]149,“马背上的民族已经变成摩托车上的民族,以后没准会变成生态难民族”[6]357。这个结局其实可以当作文化隐喻来解读,要拯救草原生态,必先修复人的精神生态和文化生态。
姜戎并不就此止步,他还通过将草原沙化、狼的消失、草原游牧精神和狼图腾精神的消亡与国民性重构及民族复兴大业关联起来,极大地扩大了内蒙古神圣乌托邦世界崩溃的危害程度,竭力渲染危机的恐怖。
三、《寂静的春天》:乌托邦小镇生命网之死的生态学阐释
作为一个具有大量生态田野实践、渊博生态学专业知识的职业科学家和深沉人文情怀的自然书写作家,卡逊深知科学生态学万物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的生态学基本原则,并深信生态学视野是引导人类走出每况愈下的环境危机的根本出路。为此,她将生态学原则作为创作《寂静的春天》的基本支撑,并借此消解根深蒂固的人类中心主义思维惯性,尤其是盛行于科学界的统治自然的傲慢和简化自然的偏见。
具体而言,生态乌托邦小镇生命网之死或曰“自然之死”的终极根源是什么呢?简要地说,在卡逊看来,就是人类中心主义的盛行和科学生态学视野的缺位。为此,卡逊就运用生态文学创作的基本原则之一—生态学原则[7],揭示滥用杀虫剂所导致的“生命网”之死和随之而来的“死亡网”的浮现。
“寂静的春天”所激起的广泛社会恐惧,主要是它迫使人突然意识到,不仅净土已经远离我们而去,更为糟糕的是,一切都被污染了,身处其中的人的健康和生命也因此面临直接的威胁,甚至很可能已经中毒,因为生命或死亡网不仅紧密关联而且还相互转化。换言之,生命网已经蜕变为死亡网,而人也是这个大网的一部分[5]162-164。正如卡逊愤怒地写道:
现在每个人,未出生的胎儿期直到死亡,都必定要和危险的化学药品接触,这个现象在世界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出现的。合成杀虫剂使用还不到二十年,就已经传遍了生物界和非生物界,到处皆是……它们普遍地侵入鱼类、鸟类、爬行类以及家畜和野生动物的躯体内,并潜存下来。科学家进行动物实验,也觉得要找个未受污染的实验物,是不大可能的。
甚至
在荒僻的山地湖泊的鱼类体内,在泥土中蠕行钻洞的蚯蚓体内,在鸟蛋里面都发现了这些药物,并且在人类本身中也发现了;现在这些药物储存于绝大多数人体内,而无论其年龄之长幼。它们还出现在母亲的奶水里,而且可能出现在未出世的婴儿的细胞组织里。
如此多的证据驱使卡逊得出生命网已经蜕变成了死亡网的结论,因为“水流到任何地方不可能不威胁该地方水的纯洁”[5]13,36,这种情况使得整个自然变得非常可怕。
卡逊用她那富于想象的笔触,结合生态学生物链和食物链的概念,勾画了大量滥用杀虫剂导致的一系列不可预测的生态灾难,这种灾难是普遍的、跨越边界的,它殃及包括人在内的一切生物,无一幸免,这正是世界末日的图景。在卡逊看来,一个严重被毒化的宇宙是如此不合常规,因为作为一个完整有机世界的自然观已经深深扎根于美国的田园传统之中,是不能挑战的。在写作《寂静的春天》的后期,卡逊知道她患上了晚期癌症,这进一步强化了她对施加在其他人和大地身体上的痛苦的愤怒。
为了进一步强化化学工业造成的恐怖,强化死亡网的末日感,卡逊还将核战争与污染并置。她这样写到:“与人类核战争所毁灭的可能性同时存在的还有一个中心的问题,那就是人类整个环境已由难以置信的潜伏的有害物质所污染,这些有害物质积蓄在植物和动物的组织里,甚至进入到生殖细胞里,以至于破坏或者改变了未来形态的遗传物质。”[5]7
此外,在《寂静的春天》神秘恐怖的风景中,我们可以看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所扮演的重要角色。比如,卡逊认为杀虫剂工业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产儿”,某些杀虫剂是源于二战前及战争期间德国致命的神经毒气秘密研究计划,而今天,它们打着善意的、正当的幌子,大规模地用于杀“害虫”,最终却伤害人类自身。在该著作中充满了来自战争灾难的意象,像武器、杀戮、屠宰、尸体、灭绝、大屠杀及空中喷洒杀虫剂的飞机等,这一系列的意象进一步强化了死亡网的可怕[5]12,23。
当然,卡逊在运用生态学原则想象生命网之死的生态恐怖图景,希冀借此惊醒沉溺于消费主义狂欢中的大众时,还不时指出造成这种生态学视野缺位的思想文化根源—人类中心主义,尤其是其在科学界的流行版本—控制自然,因为这种思维的傲慢、偏见、冲动对世界极具危害性。她这样写道:
“控制自然”这个词是个妄自尊大的想象产物,是当生物学和哲学还处于低级幼稚阶段时的产物,当时人们设想中的“控制自然”就是要大自然为人们的方便有利而存在。引用昆虫学上的这些概念和做法在很大程度上应归咎于科学上的蒙昧。这样一门如此原始的科学却已经被用最现代化、最可怕的化学武器武装起来了;这些武器在被用来对付昆虫之余,已转过来威胁着我们整个的大地了,这真是我们的巨大不幸。[5]263
滑稽的是,时至今日,人类的控制欲不仅远未达到预期效果,往往事与愿违,反而造成非常可怕的现实恶果。正如卡逊写道:
当人类向着他宣告的征服大自然的目标前进时,他已写下了一部令人痛心的破坏大自然的记录,这种破坏不仅仅直接危害了人们所居住的大地,而且也危害了与人类共享大自然的其他生命。[5]73
由于深知根深蒂固的人类中心主义思维惯性积重难返,近现代以来盛行于科学界征服自然的心态依然气势汹汹,所以她也像施韦兹一样对人类的生存前景感到非常悲观。在《寂静的春天》题记中,施韦兹说到:“人类已经失去了预见和自控的能力,他将伴随毁灭地球而终结。”[8]卡逊也这样引证:化学控制害虫宛如一个踏车,“一旦我们踏上,因为害怕后果我们就不能停下来”[5]226。当然,卡逊这样的悲观情绪一方面是生态启示录写作的需要,另一方面也与她日益恶化的健康状况有关,因为她在创作该文时,不幸患上了乳腺癌。
尽管如此,卡逊也尝试给人类指出一条出路,针对人类与所谓“害虫”之间的冲突而言,她建议采用生物学的方法。为此,她敦促我们,尤其是科学家,对自然要抱有敬畏之心,对待科学技术要保持一种健康的怀疑,绝不能迷信科技万能的神话。然而,现实却正好相反,现在的主流科学家和主流社会却无所不用其极,以期构建一个所谓的“绝对安全社会”。对绝对安全的痴迷,必然导致对自然的无度操控,从而引发更多的风险。对此,美国著名环境保护科学家、生态文学家奥尔多·利奥波德(Aldo Leopold,1887—1948)早已提出了警告:“太多的安全似乎产生的仅仅是长远的危险。”有鉴于此,他呼吁我们将自己放归自然,成为生物共同体中的普通公民,学会“像山那样思考”[9]。
为此,卡逊奉劝我们在自然面前应该保持足够的“谦虚谨慎”,她这样引证:
更加清楚不过的是,我们正走上一条危险之路……我们不得不准备在其他控制方面去开展大力研究,这些新方法必须是生物学的,而不是化学的。我们的意图是打算尽可能小心地把自然变化过程引导到我们向往的方向上,而不是去使用暴力……
我们需要一个更加高度理智的方针和一个更远大的眼光,而这正是我在许多研究者身上未看到的。生命是一个超越了我们理解能力的奇迹,甚至在我们不得不与它进行斗争的时候,我们仍需尊重它……依赖杀虫剂这样的武器来消灭昆虫足以证明我们知识缺乏,能力不足,不能控制自然变化过程,因此使用暴力也无济于事。在这里,科学上需要的是谦虚谨慎,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引以自满。[5]242-243
四、《狼图腾》:“天兽人草合一”神圣乌托邦世界崩溃的神秘主义生态阐释
在《狼图腾》中,姜戎运用蒙古族传统文化的神秘主义草原逻辑,以内蒙古草原为底色,以草原狼为纽带,以狼图腾为草原魂,以蒙古族传统生存方式为载体,呈现了“天兽人草合一”的蒙古族传统神圣有机整体乌托邦世界。正是人狼之间的对抗、协作才造就了生机勃勃、跌宕不羁、腥牙利爪的神圣和谐世界。与此同时,姜戎也透过神秘主义草原逻辑解析了这种传统神圣乌托邦世界溃败的原因,书写病入膏肓的草原生态场景,给无视草原逻辑、不计环境代价、以自杀式方式操纵和盘剥草原生态的野蛮发展模式,敲响了震耳欲聋的丧钟,以兹警告国人:草原生态破坏的灾难性恶果已不再是噩梦,而是令人恐怖的现实,且不可逆转。更有甚者,蒙古族传统神圣草原乌托邦世界的坍塌和狼图腾精神之死不仅意味着蒙古族人传统物理家园的消失,而且还殃及他们乃至中华民族的精神家园。
从大处看,《狼图腾》的基本立足点大致可被概括为“神秘主义草原逻辑”。这种草原逻辑实际上是一种充满神秘主义色彩的生态观,是古蒙古族传统文化特有的神圣生态智慧的结晶,更是确保“天兽人草合一”的有机整体统一的神圣原则,关于其内涵,毕利格通过与陈阵的谈话给予了精彩的诠释。他这样对陈阵说:
难道草不是命?草原不是命?在蒙古草原,草和草原是大命,剩下的都是小命,小命要靠大命才能活命,连狼和人都是小命。吃草的东西,要比吃肉的东西更可恶。你觉着黄羊可怜,难道草就不可怜?黄羊有四条快腿,平常它跑起来,能把追它的狼累吐了血。黄羊渴了能跑到河边喝水,冷了能跑到暖坡晒太阳。可草呢?草虽是大命,可草的命最薄最苦。根这么浅,土这么薄。长在地上,跑,跑不了半尺;挪,挪不了三寸;谁都可以踩它、吃它、啃它、糟践它。一泡马尿就可以烧死一大片草。草要是长在沙里和石头缝里,可怜得连花都开不开、草籽都打不出来啊。在草原,要说可怜,就数草最可怜。蒙古人最可怜最心疼的就是草和草原。要说杀生,黄羊杀起草来,比打草机还厉害。黄羊群没命地啃草场就不是“杀生”?就不是杀草原的大命?把草原的大命杀死了,草原上的小命全都没命!黄羊成了灾,就比狼群更可怕。草原上不光有白灾、黑灾,还有黄灾。黄灾一来,黄羊就跟吃人一个样……[6]29
毕利格的这些话生动形象地阐明了“草原逻辑”所强调的大命—草原,在“天兽人草合一”神圣整体乌托邦中的核心作用,以及大命与小命—人、狼及其他动物—之间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的深刻道理,同时彻底否定了人在草原生态中的中心地位及其好恶和偏见的合法性,因为人也是“小命”。草原各组成要素都为保护草原生态的长期稳定和平衡发挥着自己的作用,但草原的整体存在是根基,因为它孕育了“保护人类生存基础的深刻文明”,所以人要活命,必须要先保护好草原的大命。毕利格所阐明的大命与小命的关系就像利奥波德在《沙乡年鉴》(A Sand County Almanac,1949)中的经典散文《像山那样思考》中所阐明的人、狼与山之间的关系。该文通过揭示狼在维护整座山生物共同体完整、稳定和美丽中所发挥的积极作用而肯定其存在的合法性,同时也否定了人的中心性。在该文中,利奥波德不只是呼吁我们应该超越人类中心主义对狼所持的根深蒂固的偏见,重塑了西方文化传统中“恶”狼的刻板形象,凸显了狼的“善”,更为重要的是,他提出了“像山那样思考”的整体主义取向的生态学原则[10]。基于此,他还提出了一条衡量人的环境行为是否正确的金科玉律:“当一件事有助于维护生物共同体的完整、稳定和美丽的时候,它就是正确的。当它与此背道而驰时,就是错误的。”[9]189同样,针对内蒙古草原,我们应该从其整体“完整、稳定和美丽”的立场来考量各生物个体或物种的价值,评判我们针对草原的各种环境策略和环境行为,应该学会“像草原那样思考”。由此可见,蒙古族传统的“草原逻辑”与当代科学生态学在精神上是一致的。
然而,蒙古族传统文化的“草原逻辑”还远不止于此,主要是因为草原狼的存在和狼图腾崇拜让其充满神秘主义色彩,并形成了“天兽人草合一”的神圣草原有机整体世界。其中,草原狼起着关键的纽带作用,这可从狼在保护草原生态中的作用、蒙古族传统天葬仪式和狼图腾崇拜中反映出来。简要地说,草原逻辑明确了草原生态中大命与小命之间的关系,草原狼的存在确保了草原生态整体的健康,天葬仪式从精神层面构建了“天兽人草合一”神圣乌托邦整体世界的存在,狼图腾崇拜不只是从精神层面,更是从现实层面进一步落实、强化以至捍卫这种神圣世界的存在和延续。正如蒙古族牧民乌力吉说:“草原太复杂,事事一环套一环,狼是个大环,跟草原上哪个环都套着,弄坏了这个大环,草原牧业就维持不下去,狼对草原对牧业的好处数也数不清,总的来说,应该是功大于过吧。”[6]151乌力吉又说:“草原上毁草的野物太多了,最厉害的是老鼠、野兔、旱獭和黄羊。这些野物都是破坏草场的大祸害。没有狼,光老鼠和野兔几年工夫就能把草原翻个儿。可狼是治它们的天敌,有狼在它们翻不了天。草场保护好了,牧场抗灾的能力也就大了。”[5]160当然,人在草原生态中也绝非消极无为的旁观者,而是积极的参与者、保护者。尤其在秋季,人畜与狼还必须协同作战,共同灭鼠。所以,千百年来,秋季人畜狼鼠大战,达到一举多得的奇效,共同保护了草原生态的健康[6]340。由此可见,狼在维护草原生态的健康中发挥着决定性的作用。
古蒙古族的天葬仪式就清楚地表明人死后还得请求狼的帮助。根据蒙古族传说,草原狼是腾格里从天上派下来的,所以狼会飞。千百年来,草原牧民死后,尸体都被置于荒野的天葬场,让狼来处理,一旦狼把人的尸体完全啃尽了,天葬就完成。由于狼会飞,会飞回腾格里去,把人的灵魂带上腾格里,人才能获得永生。通过天葬,草原狼将天地人连为一体,真正建构了一个“天兽人草合一”的神圣有机整体世界,敞亮了蒙古族传统的神圣有机整体生态观。这种生态观与当代生态学/深层生态学有着惊人的契合,但它还要深,还要实,因为作为信仰,它沉淀在蒙古族人灵魂的深处,作为实践,它落实到他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这主要通过蒙古族传统狼图腾崇拜进一步落实、强化和传承。
古蒙古族的狼图腾崇拜界定古蒙古族人的生活现实,甚至是他们的存在方式,狼图腾精神浸润着他们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方方面面,一个人从生到死都离不开狼图腾,都要在与狼的接触中展开和终结,这种接触是充满爱恨情仇的交往,总体上看,是爱多于恨,情大于仇。正如陈阵发现:
在草原,狼图腾真是无处不在。一个民族的图腾,是这个民族崇拜和模仿的对象,崇拜狼图腾的民族,肯定会尽最大的可能去学习模仿狼的一切:比如游猎狩猎技巧、声音传递、军事艺术、战略战术、战斗性格、集体团队精神、组织性纪律性忍耐性、竞争头狼强者为王、服从权威、爱护家族和族群、爱护和捍卫草原、仰天敬拜腾格里,等等,等等。所以我认为,蒙古人的音乐和歌唱,也必然受到狼嗥的影响,甚至是有意的学习和模仿。[6]259
由此可见,蒙古人、草原、狼和其他草原动物之间的共生关系不仅在生态上相互关联,而且人的狼图腾崇拜、人的灵魂及腾格里都在与狼的接触中形成了一条神圣的精神通道。毕利格这样说:“狼是腾格里派下来保护草原的,狼没了,草原也保不住。狼没了,蒙古人的灵魂也就上不了天了。”“我们蒙古人也是腾格里派下来保护草原的。没有草原,就没有蒙古人,没有蒙古人也就没有草原。”[6]77草原狼成了蒙古民族的“图腾、兽祖、战神、宗师、楷模,以及草原和草原民族的保护神”[6]389,“蒙古民族是以狼为祖、以狼为神、以狼为师、以狼为荣、以狼自比、以身饲狼、以狼升天的民族,是古代世界性格最勇猛强悍、刚毅智慧的民族。而蒙古骑兵则是世界上最凶猛、最智慧、最善战的蒙古草原狼训练出来的军队”[6]390。难怪陈阵这样感叹:“狼图腾,草原魂,草原民族自由刚毅之魂。”[6]347由于狼图腾崇拜的存在,蒙古草原、蒙古族人的生活都笼罩在一种神秘的氛围之中,狼也成了一种能通天的神秘存在。
然而,从古至今,壮美的蒙古草原不时受到农耕文明的挤压,蚕食草原和排拒游牧的政策在不同的社会体制中几乎都在延续。换言之,草原大命似乎一直都受到农耕文明的挤压,当受到过度挤压时,草原生态会失去自我修复的能力,大规模沙化会随之发生,草原人和草原以外之人的生存也将受到严重威胁[6]224-225。到了当代,由于农耕人口迅速膨胀,需要更多的生存空间和食物,大批农耕人口便蜂拥而入,大片草原被开垦为农田,牧场被改变成农场,这些做法似乎成了不二的选择,一种不可更改的历史逻辑,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之间的冲突也变得更加尖锐,人与狼成了不共戴天的敌人,人与狼之间的紧张关系进一步升级。农耕人口野蛮“改进”草原生态环境和改变草原土地的使用性质,无度盘剥土地,逆草原逻辑而行事,从而导致了草原普遍退化、沙化,草原狼消失,狼图腾崇拜消亡。
小说主要人物、牧场场长包顺贵对牧业一窍不通,可谓是农耕文化的代表人物,开垦草原的先锋,打狼灭狼的领头人,力主将额仑草原狼“干净、全部、彻底地消灭光”,并发誓“打不尽豺狼绝不下战场”[6]126。在打狼的运动中可谓无所不用其极,竟然用“火攻”,也就是把狼从苇地里烧出来,再用枪打[6]129-133。这种做法,在蒙古人眼里,简直就是“犯了天条”,因为这将会给草原造成灾难性后果。如果说包顺贵所代表的农耕势力对额仑草原的改变反映了当代农耕文化与草原文化冲突的加剧,但就在这种情况下,狼似乎还能争取到一定的生存空间。在灭狼的运动中,生产建设兵团派出了特等射手,他们用的是先进武器,像机关枪、冲锋枪等,追赶狼时,驾的是吉普车,人与狼之间完全是不对称战争[6]304-314。 “蒙古草原狼,英雄末路,大势已去”[6]303,少数侥幸活命的狼,只好都逃到境外去了。枪炮时代,“草原狼末日”[6]298真正来临。古老的蒙古文化信仰也要遭到怀疑。比如,包顺贵用火烧草原来灭狼,不仅毫无战果,反而烧死了两头被草原牧民奉为神物的牤牛,给牧场造成意外的重大损失。牧民认为,这是包顺贵不信腾格里遭到的报应。毕利格解释说,腾格里是公平的,它会帮助狼逃,狼还会飞,包顺贵则打断说:“什么腾格里不腾格里的,这是四旧。”[6]132同时,延续了几千年的草原游牧生产、生活方式因被界定为原始、落后、愚昧、保守,也被彻底改变或终结[6]258。草原被看成是“光长草不长庄稼”“闲着”“实在是太浪费了”[6]288,也必须被改变。在短短的几十年时间里,历史悠久的原始游牧生活方式在枪口下就这样悲惨地结束了,大片的草原变成了农田,很快就变成了沙漠。用毕利格的话说:“草原只有一次命,好牧草是靠密密麻麻的根来封死赖草的,草根毁了以后,就是赖草和沙子的地盘了。”[6]288难怪北京知青张继原悲观地说到:“到了拖拉机时代,以草为生的民族和除草活命的民族之间的深刻矛盾,终于快结束了,东南农耕风终于要压倒西北游牧风了,但到最后,西北黄沙飓风必将覆盖东南……”[6]288在复杂精致的草原生态环链中,几千年都扮演关键角色的草原狼已经失去了存在的必要,掌握科技的人似乎已经跳出草原生态,取代草原成了“大命”,并成了决定草原万物生灵生死存亡和草原命运的至高无上的主宰力量,神圣的草原逻辑似乎早已过时,因而遭到了彻底否定。至于动用飞机到草原撒毒药和毒饵消灭鼠害的做法与卡逊在《寂静的春天》中所描写的用飞机喷洒杀虫剂除害虫的做法完全一致[6]314。针对草原而言,这种做法最终不仅导致草原沙化,而且还会被毒化,这些傲慢无知的做法实际上是人类中心主义思想在当代的现实转化。
关于大规模改变土地性质,尤其是垦草为耕导致巨大环境灾难的例子在人类历史上有很多。其中,20 世纪30 年代美国南部大平原发生的持续十年的尘暴就是一个显例。它是美洲大陆白人历史上最严重的环境灾难,在其他的例子中还没有一个对美国土地的破坏比其更大或更具持续性,能造成如此大悲剧的则几乎没有,甚至大萧条在经济上的破坏性也没有它造成的那么严重,给美国南部平原人的家园造成了难以估量的破坏,也给他们的心灵造成了难以言状的创伤。至于尘暴产生的原因,当代美国著名环境史学家唐纳德·沃斯特(Donald Worster)给予了深刻的剖析。在他看来,从根本上说,尘暴是人所为,而非自然所致。从生态学的角度看,土地占有者为了获得最大的经济利益,肆意破坏南部大平原草原生态,将牧场变为农田,大规模改变土地的使用性质,造成土地大面积沙化,这是造成尘暴的直接原因[11]。如果从更深层次上看,一种依照资本主义精神所教导的生态价值观才是导致南部大平原尘暴的根本原因,由此可见,尘暴危机本质上是文化危机和体制危机的物理反映[11]5-7。那么,一个理性的社会若要摆脱尘暴危机,其发展模式和社会体制必须接受环境限制,社会主导价值观必须教人在环境上“要谦虚、尊重和克制”,自觉服从环境限制和照生态规律行事[11]125。
沃斯特对尘暴产生根源的分析实际上与作为蒙古草原生态智慧象征的毕利格从蒙古族传统神秘主义草原逻辑视角对垦草为田的农耕文明的批评在精神上是一致的,因此,我们可以这样说,以草原逻辑为基本特征的蒙古族传统生态智慧与当代科学生态学在精神是契合的,也可以称之为生态学的蒙古族文化表达。然而,所不同的是,姜戎还将狼性、狼图腾崇拜与国民性重塑和中华民族复兴大业相关联,并主张用狼图腾精神重塑国民性,进而让蒙古族传统生存方式与当代宏大的生态议题和民族复兴议题紧密联系起来。也就是说,草原生态危机、草原狼之消亡和狼图腾崇拜的丧失不仅仅意味着内蒙古草原人的生存危机、“天兽人草合一”神圣的整体世界的坍塌及其精神家园的失落,威胁首都北京等地的生态安全,而且还危及中华民族国民性的重塑和民族的复兴大业,由此极大地提升了危机的程度,增强了危机的严重性、恐怖性和紧迫性。
事实上,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本是同根生,是中华大地上的好兄弟,理应共享狼图腾这种宝贵的精神财富。所以陈阵这样说道: “如果中国人能在中国民族精神中剜去儒家的腐朽成分,再在这个精神空虚的树洞里,移植进去一棵狼图腾的精神树苗,让它与儒家的和平主义、重视教育和读书功夫等传统相结合,重塑国民性格,那中国就有希望了。”[6]253由此可见,在姜戎眼里,狼图腾精神理应是中华民族复兴的重要精神维度。至此,姜戎宣称找到了“国民性”生态重建路径的方向。当然,姜戎在重构国民性时,其目光不是像过去的许多思想者那样,将目光转向外,尤其是紧盯西方文明,而是将目光转向内,立足坚实的中华大地,锁定中国内蒙古大草原。然而,“重建人文精神困难重重,身负重任的当代知识分子,面对精神家园的坍塌和重建问题时难免会和陈阵一样内心充满焦虑和无力”[12]。姜戎也不例外,难怪《狼图腾》的结尾是如此令人失落迷茫、甚至悲观绝望。
五、《寂静的春天》和《狼图腾》:环境启示录书写的契合与变异
根据上文对《寂静的春天》和《狼图腾》中的环境启示录书写的探讨可知,尽管两部作品都出色地想象和书写了自然之死的种种恐怖表现,深入剖析了其产生的生态和社会文化根源,并指出了其所蕴含的现实启示意义,但由于它们所抨击的对象不同,故书写环境灾难的方式既有契合,也有差异,主要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两部作品所用的理论方法不同。从根本上说,两部作品都解构了主流文化传统中根深蒂固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但由于二者所谴责的直接对象有异,故它们运用了不同的理论方法。前者主要运用科学生态学的方法,尤其是科学生态学的万物相互联系、生物链及食物链等观点,建构生命网蜕变为死亡网的世界末日图景及其对人的健康的严重危害;后者主要运用蒙古族传统神秘主义草原逻辑,阐释草原大命与其他小命之间的辩证关系,想象农耕文明因颠倒、甚至否定这种关系而导致草原沙化及其所引发的一系列恐怖情形,突出强调古蒙古族生态智慧的神秘性、神圣性及其社会、生态价值。
第二,对待环境公正议题的不同态度。《寂静的春天》未涉及或回避了环境公正议题,而《狼图腾》不仅采纳,而且还加以强调。前者只是一般地讨论滥用杀虫剂对所有人的健康造成的危害,这里的人多指生物学意义上的人,是抽象的人,与其肤色、阶级、性别、文化及信仰等因素无关,后者则看到了土地与种族或族裔范畴之间的紧密关联,尤其是描写和探讨了蒙汉两族因历史文化因素和生存境遇的差异而造成的对待草原生态的不同态度及其复杂纠葛。换言之,《寂静的春天》缺乏环境公正视野,而《狼图腾》则突出强调环境公正中的核心范畴—种族,突出强调蒙古族传统独特的神圣生态智慧,尤其是凸显其“天兽人草合一”的神圣有机整体世界观,深刻批判农耕文化在针对草原生态上所采取的非生态、甚至反生态的观点及其生态危害。尽管如此,姜戎并未因此走向极端,反而还指出了蒙汉两族文化、游牧文明和农耕文明在生态议题上合作、互鉴、共荣的光明前景。
第三,驾驭环境议题的方式不同。作为传记体生态文学经典,《寂静的春天》涉及的议题较为单一,关注的重心是自然生态的健康与人的健康之间的二元关系,而《狼图腾》是生态小说,它融环境议题和社会人文议题于一炉,综合考量自然生态、社会人文生态、甚至人的精神生态之间的复杂纠葛,真正落实了生态学相互联系和整体的观念③。换言之,《狼图腾》在生态议题上附着了许多社会或文化“负担”,因而显得沉重、繁复。为了强化草原沙漠化所引发的生态灾难和社会危机的恐怖性和全局性,作者将蒙古族文化的狼性、狼图腾精神与国民性重塑和民族复兴大业勾连起来,这不仅与当代国际多元文化生态批评运动思潮和生态文学的演变相一致,而且还契合当下国内生态文明发展的内在需求,也有助于构建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的宏伟目标。由此可见,针对生态议题,与《寂静的春天》相比,《狼图腾》的探讨要深刻得多,所涉及的范围要宽广得多,内容也要丰富得多,当然,其所涉的话题也更富争议性。
第四,书写环境灾难的恐怖性和紧迫性的方式不同。《寂静的春天》透过生态学视野,运用大量科学、实证的数据,理性分析、论证生命网蜕变为死亡网的客观事实,让人感觉到,大家都深陷这张死亡大网之中,无处可逃,从而引发普遍的生态焦虑、恐慌,甚至危机共鸣,迅速让整个社会沸腾。由此可见,《寂静的春天》引发的恐怖主要来自现实的生态不安,其恐怖具有浓郁的生态特质。而《狼图腾》运用草原逻辑,深刻揭示出农耕势力在内蒙古草原的野蛮介入,不仅毁掉了蒙古族人的物理家园,而且还毁掉了他们的精神家园。另外,为了进一步强化破坏草原生态所造成的恐怖,姜戎还延展了内蒙古草原沙化危害的物理空间,强化其危害的程度,因为沙漠化还直接威胁北京等地的生态安全,甚至还有可能危及国民性重塑和民族复兴大业。从某种角度看,在姜戎眼里,保护内蒙古草原生态也是保护中华民族永续发展之动力源,因为“生态兴则文明兴,生态衰则文明衰”[13]11。与《寂静的春天》相比,《狼图腾》的恐怖除了来自现实的生态不安,还来自主流社会的文化焦虑,故其引发的恐怖既具生态特质,也具文化特质。无论恐怖是来自生态还是来自文化或来自两者,都激发人的内在动力,催人行动,以应对危机。
当然,《狼图腾》想象环境灾难紧迫性的方法远不止于此。比如,为了强化环境危机的紧迫性,姜戎用他那神奇的妙笔,书写了行将消亡的“天鹅草场”伊甸园般的美。为了凸显这片草原无与伦比、纯洁无瑕的天然之美的价值,表达他深深的忧虑,他三次用了“最后”,四次用了“原始”,并用“处女地”“处女草原”“处子”来指称它[6]153-157。以这样的方式,姜戎强烈表达了这样的观点:天鹅草场那种未掺杂质、不可复制的“天然”之美,不仅对于蒙古族人,而且对于整个中华民族来说,也是弥足珍贵。可是,由于大批农耕人口已经涌入,这片古老的草原仙境很快就要在眼前消失了。一旦失去,不可复得,从而传达了一种强烈的环境危机意识、一种深深的环境焦虑,且具有浓厚的悲剧色彩,进而催生了迫在眉睫的环境危机紧迫感和强烈的救赎冲动。
关于环境危机的紧迫感问题,美国著名生态批评学者劳伦斯·布伊尔(Lawrence Buell)也曾谈到过。他在比较分析利奥波德的《沙乡年鉴》与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 1897—1962)的《熊》(The Bear, 1942)时指出:利奥波德所传达的环境危机意识不像福克纳所传达的那样强烈、那样紧迫。在《熊》中,福克纳用了三个“最后(last)”,借助“突出强调代表着荒野智慧的最后一位守护神的最后一次猎捕最后一头熊”[14]的事件,能有效激发人的环境无意识,会造成环境灾难即刻降临的感觉,从而起到振聋发聩的生态效应。相比之下,作为具有专业生态学知识背景的环境保护科学家,利奥波德擅长的生态教学、演讲、游说、写作就显得平淡无奇,甚至他那带有浓厚形而上色彩的土地伦理也难以企及。然而,尽管福克纳与利奥波德的文学重心不同,但针对环境议题的诸多探讨,二者并不排斥,而可相互补充,因为若要广泛激活人们沉睡的生态良知,迅速催生广泛的环境主义行动,既需要利奥波德那种耐心、理性地普及生态知识的执着,也需要福克纳那种再现环境灾难紧迫性的出色文学想象。笔者赞同布伊尔的以上观点,并认为他的以上评析也适用于《寂静的春天》和《狼图腾》。《寂静的春天》问世便产生意想不到的成功,并迅速推动社会体制的生态变革,产生实实在在的生态效果。当然,其主要靠科学生态学的成功运用。而《狼图腾》则主要靠绮丽的文学想象,创生了 “天兽人草合一”神圣草原乌托邦解体后所引发的一系列现实和文化的悲剧性后果,因其思想宏阔、深邃,歧义迭出,故能激起广泛的社会生态冲动,引发国际学界的激烈生态辩论,对推动主流社会的生态转型而言,其作用也不可小觑。
结语
概而言之,在《寂静的春天》中,卡逊主要运用生态科学构想出死亡网的大意象,不仅让读者可深切体验到“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恐怖,而且还能接受系统的生态学知识,洞悉导致灾难的现实人为原因。因其主题单一,故能直击人心,触发广泛的公众生态激愤,唤起他们对生态问题的高度关注,进而迅速推动社会体制层面的生态变革。《狼图腾》则通过奇绝的文学想象,透过神秘主义草原逻辑视野,感悟古蒙古族传统生态智慧的神秘与奇妙,书写古老的内蒙古神圣草原乌托邦的土崩瓦解,痛感蒙古族物理家园、精神家园失落后的无奈、无助。因其通过将草原环境危机、草原狼的消失、狼图腾崇拜的式微与国民性重塑和民族复兴大业相关联,深刻揭示了环境议题与社会、精神、文化之间的繁杂交织,进而竭力渲染草原环境危机的恐怖。由此看来,内蒙古草原环境危机绝不仅仅是草原人的危机,事实上,其危害波及的范围会更广、程度会更深,时间上也更久远,从而充分揭示了内蒙古环境问题的紧迫性、危害性、艰巨性和严重性。从这个角度看,《狼图腾》的环境启示录书写不只是涉及自然生态,同时还广涉文化生态,故真正算得上一部生态整体主义书写的力作。
由于环境危机本质上是社会危机、体制危机、发展危机、文化危机及文化想象危机的综合反映,因而若要根除危机,单一的方法,无论它是科学的还是文化的,显然难以有效应对,必须用跨学科、多学科甚至超学科方法进行综合诊断,并给予综合的文化治疗。与此同时,若要有效应对环境问题,无论它是地方性的还是全球性的,还必须具备跨文化甚至跨文明视野。既需要深入探究产生环境问题的具体历史、社会、文化语境,考量不同文化环境经验的独特性,常常也需要跨文化甚至文明的文化对话、协商与合作。《寂静的春天》和《狼图腾》的作者都立足各自的文化立场,发挥各自独特的环境想象,运用不同的理论手法,一曰科学的,一曰文化的,想象灾难,创生恐怖,谴责环境元凶,也提出了走出生态困局的路径。然而,他们依然对所面临的生态前景感到悲观甚至绝望。尽管如此,作者都希冀借环境灾难书写,震慑人类,启迪人心,以更有效地根除危机,或推动社会生态转型,或在完成国民性重塑和民族复兴大业的基础上,重拾完整、和谐、美丽的生态乌托邦。由此可见,作为环境启示录书写的《寂静的春天》和《狼图腾》所蕴含的生态和文化价值异、同并存,其理论与现实意义各有千秋,若能相互借鉴,兴许能取得相得益彰之奇效。
注释:
① 关于“环境启示录书写”的概念和内涵,参见胡志红. 环境启示录书写:生态文学的预警工程[J]. 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9(6):77 - 82。
② 关于“自然的终结”的详细内涵,参见[美]比尔麦克基本. 自然的终结[M]. 孙晓春, 马树林, 译, 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 2000:41 - 88。
③ 关于“生态小说”的界定,参见胡志红. 生态文学:缘起、界定、创作原则及其前景[J]. 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 2021(11):1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