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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深处的背影

2023-08-06时国金

雪莲 2023年6期
关键词:王老师老师学生

月光,也许是太阳入睡后对白天的回忆或沉思。月光下的大地,朦胧中透着一份飘渺的乡愁和淡淡的清香,犹如舒伯特的小夜曲,掠过清澈的圩乡沟渠,激荡起一缕美丽的念想,穿过黑夜,飘落在微微摇动的一棵棵梧桐树的树梢,隐约,又清亮。

梧桐树下有两排青砖平房,这就是圩乡中学的教室。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这里,我与它结下了三年情缘,终生难忘。

学校是当地一座最大的祠堂——唐家祠堂改建的。唐家是大户,圩乡有所谓“丁半边,刘半边,中间一个唐包心”的民谣。祠堂自然不会小。祠堂的东边有一口大塘,水面颇为辽阔,东风拂来,烟波激荡。塘的东面和南面与圩内沟渠相连,便四通八达。中间有一土墩,土墩上一座瓦房。我们在学校读书时,那是作为公社副业队的办公场所,常看到有男男女女划船出出进进。

塘,名曰书墩塘。墩,又叫乌龟墩。据说是唐家祠堂的风水塘,土墩上原有一座石亭。相传,唐氏族长“大先生”唐石亭,和国民党要员汤志先曾在书墩塘畔以对联相讥,口耳相传,成为乡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汤志先手指乌龟墩说:“乌龟塘(唐)石亭”。“大先生”随即应道:“王八汤至鲜(志先)”。唐石亭1921年任安徽省立第四师范学校的监学。其时,恽代英、肖楚女在学校任教,章伯钧是校长。后曾任望江县县长。汤志先,五四运动是安徽省学生运动骨干,后留学日本东京大学读政治经济科,曾任国民党安徽省省政府代理主席,1985年病逝于美國洛杉矶。二人都曾从这里走过,也都已走进了时光的深处。

对于我们这些学生来说,书墩塘的一汪碧波给我们留下的是许多快乐的时光。

塘畔有一排翠绿的杨柳树,中午,大家打完饭就喜欢端着饭碗,在树下边聊边吃。清风徐来,浪拍塘岸,岸边是一层厚厚的残砖断瓦,被水洗得干干净净,有的长着一丝青青的苔藓。吃完饭就把茶缸往水里一丢,迅速舀一缸水,荡一荡,喝一口漱漱口,用力向水面喷去。水面上漂浮起一层一星两点的浮油。此时,三五成群的小鱼也游过来,仿佛也来赶我们这一场午饭。

我不住校,中餐在食堂打饭吃,饭票是用带去的米换的,菜票就要用钱买了,一般是五分钱的菜,也是食堂卖菜的最小单位。烧菜的工友姓杨,有一条腿有点跛,走路一歪一歪的,眼睛却有点高高在上,不怎么搭理学生,让大家感觉他有点儿冷漠,所以有的学生私下里就叫他“杨截子”。一天中午,端着缸子打完饭,到杨师傅处排队打菜,轮到我时,我从口袋摸出仅有的一张菜票,发现是两分钱的,够不上买一份菜,脸刷的红了,窘迫地看了看铁锅中热气腾腾的青菜豆腐,犹疑着缩回手,准备吃白饭去了。杨师傅看也没看,舀了一勺子菜汤,没等我转身,把勺子倾了一下,倒出一些汤水,说:“好了,两分钱。”话没落音,“啪”,一勺子菜已倒进了我的饭缸子。

直到今天,闭上眼,我依然能感受到那铁勺与饭缸的轻轻一碰的震颤。那震颤中所发出的余音掠过食堂里的嘈杂声久久地回荡在我以后的红尘路上,那么清晰,悦耳。

吃完了,不走。大家在清凉的树荫下聊着天南地北的故事,也有的学着吹口琴,吹笛子。有认真的,离得远远的去背书了,那是极少数,大家反而向他投去鄙夷的目光,说假认真。直至上课铃响起,大家才一溜烟钻进教室。

有时,翻捡起岸边的瓦片,比着打“片递子”,看谁扔出去的瓦片子在水面漂得最远,留下的圆圈最多。于是,那一块快因毁于某次战火或天灾,沉积了多少年的残碎瓦片,又幸运地被我们捡起,闪烁着刀锋的锐利,在柔和的水面拼命地向远方切去。可无论漂得多远,终究又沉浸于更深的水底,不知何时再重见天日。

悠悠的碧水对我们圩里的少年永远充满了无尽的诱惑。一个初夏的中午,暑热已显。我们几个同学在树荫下无聊地听着知了的聒噪。有人提议游到书墩塘上去看看。好奇心驱使我立即脱下外衣,走入水中,游了一会儿,回头一看,居然只有我一人。他们穿着短裤站在水中朝我咧着嘴笑。游到深处,蓝天白云相映于水中,水天浑然一体,一潭清水便显得更加深邃,幽远。孤身一人,一丝怯寒之意从脚底蔓延上来。可我又不甘回头,硬着头皮游了下去。上了岸,不敢再游回来,就悄悄地用公社副业队的小船划了过来,居然没有被发现。

后来,听说杨师傅调到县城去了,再也没有见过他。但那一碗菜汤,仿佛化作了一张芯片置入了我的心间,常常影响着我对这个世界的判断和行动。

在我心中留下最深印象的老师就是王石林老先生。

我们那届学生可以算王石林的关门弟子。他是整个学校中年龄最大的老师,在学生中有一种神秘感。我们学生当然无从知晓王老师云蒸雾罩的真实来历,也不会真的去探究那些,只知道他的英语水平是杠杠的,教书也是贴着心认真地教。我们的学长中有一批英语高材生,好几个考上了国内一流的外语学院,都是他的学生。

王石林老师教我们时,早过了退休年龄,已与学校定好了第二年回怀远老家。他在第一节课上就和我们说,要站好人生的最后一班岗。

教室走廊的尽头过一个廊道就是他的家。每一个早读课,他都要迈着蹒跚的步子来到教室,带大家读英语课文。也许是敬畏王老师,也许是那时候记忆力好,早读课,温习前一天的课文,每次提问,我都能背出来。记得他很喜欢我,课上提问我也多。

其实,后来我并没有认真地学英语。这一辈子没有把英语学好,也是辜负了王老师的一片希望,有些事,实在不好回头再来,十二三岁的年纪也是太少不更事,冥冥中就是让人在回忆中陡增一份伤感,这就是人生。

记忆中,从没有看到王老师高声地批评哪位学生,总是那么和风细雨。有一次,对一个学生的表现实在不满意了,他居然拿下了满口的假牙。他说,为了带好你们这帮学生,保证发音准确,假期中我专门换了这口假牙。当时,看到他取下牙套后瘪瘦空洞的嘴巴,只是觉得好玩,全然不能领会他为了教好这最后一班学生的拳拳之心。

少年的心事,最牵挂的就是玩耍,哪里能体会老师的那番苦心。

人往往就是这样,以眼前的利益和感受为行动的导向,注定是浮浅而渺小的。所以即使现在,我们也不能说比当时进步了多少,更不能说这种基于现在的判断,一定就是正确的。关键是远见,远见来自卓识,即诸法唯识。识从何来?修炼。人生就是一个不断修炼的过程,却不能从头再来。

那时,王石林老师年事已大,基本是不出校门,到半里路外的东塘村小店买酱油食盐等事,基本交给了学生代劳。我们跑得快,一个课间休息就把酱油帮他打来了。当然能安排此殊榮的一般是他喜欢并信得过的学生。

初一那一年,帮他打酱油,几乎是我包了。

后来我听王述圣校长说,他曾是复旦大学的高材生,民国时期曾任省人事厅干事,因把一批档案完好地交给了新四军,有功于人民。解放后,政府安排他在湾沚中学教书。1957年暑假,他参加防汛,面对圩堤管涌险情,临危不惧,身系麻绳下到湍急的河水中,顺着圩堤摸漏洞,并顺利地堵住了缺口,冒着生命危险换回了圩堤的安全,受到宣城县政府表彰。1970年被王校长请到我们学校来教书。

人的记忆力确实很神奇,最近所遇之事往往过后就忘,昨天的事情,今天回忆起来还要想半天。几十年前,王老师有的课上问我的问题,依然如在眼前。其中有些课文,仍能星星点点地能拼写出来。如此,脑子里的外语板块,衰草凄凄一片荒凉中居然还能冒出几粒英语种子,便是王石林老师当时撒下的了。

可王老师已走了好多年了。

如果说在人生的漫长行旅中,我与王石林老师的遇见只是转瞬即逝的惊鸿一瞥,那么刘宗宝老师在我人生的道路上,却是留下了兄长般的关爱。

刘宗宝老师到雁翅中学教书时,我已是毕业班的学生,快要离开这个学校了。我们数学老师请假,他代了两天课。在他众多的学生中只能算有相识之缘。倒是参加工作后他于我更像一位亦师亦友的兄长。

我参加工作时,他已由中学的教导主任岗位调任乡教办的辅导员。一天,根据工作安排,他下午两点到我所在的学校听课。那天,雨下得很大,道路泥泞,我在办公室望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心想,也许刘老师今天不会来了。此时,刘老师走进了我们那间大办公室,一分钟也没迟到。原来他叫了一只小船直接划到了我们学校。身上已湿淋淋的。其实,作为全乡的教办辅导员,他完全可以调整当天的行程,改一个时间。毕竟当时圩乡的交通很不方便。

上完课,我自觉比较拘谨,没有平时发挥得好,忐忑不安。没想到点评时,他对我的课给予了充分的肯定,浑身张扬着激情的表扬给了我很大的鼓舞,让我对我的教学风格更有了信心。

那时,他虽已调到乡教办工作,家还在书墩塘畔。一次,我从街道办事回家,经过他家门口,他一定要留我在他家吃饭,加上师母史老师也就三五个人。他能烧一手好菜,最拿手的是糖醋排骨。他的糖醋排骨很明显不是圩乡本地菜系的传承。不管是他照葫芦画瓢从外地学来的,还是他的创新,他的菜一下子触动了我的味蕾,也把我们的距离拉得更近了。从此,我便成了他家饭桌上的常客。我们的交流也从工作蔓延到生活乃至思想。

有一次吃完饭,他突然要送我回家。从书墩塘边沿着沟岸有一条蚯蚓般的小路蜿蜒到我家,中间要穿过一面垾子,两个村庄。月光下,我们不知不觉走到了龙字垾的尽头。

龙字垾传说是一块龙形宝地,它四面环水。仅两条坝埂与外面的大路相连,垾子的龙头处埋了许多坟墓,都是当地人占的,想占住风水宝地。小时候上街,走到此处,从一个坟穿过另一个坟,浑身汗毛直竖。后来大多数坟茔已平去,种上了庄稼。那天晚上清风凉爽。田野正绽放的油菜花散发着一缕淡淡的清香,我们行走在那油菜花中,沿着那沟岸小路,一路畅谈。全然没有顾及那花丛田野间稀疏的孤坟。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快到我家门口。我又把他送回去。最后我们还是在龙字垾的田埂间分手。那时,我身在圩乡偏僻的村小,人生徘徊期,已萌生了辞职转行的念头。记得分手后,我久久地凝视着他远去的背影,猛然醒悟,他是在鼓励我,激起我的勇气。

这一幕,至今犹在眼前。月色迷蒙,青蛙在田间鼓噪,夜幕下的大地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一个清澈而充满激情的人影行走在画卷中央。此情此景,却渐行渐远。

一个夏天,刘老师拿到了教办宿舍的钥匙,他就把家从中学搬到了街道。他专门通知我划了一只小船去帮忙。东西也不多,大多是一些日用品,一船就搬完了。记得我们没让史老师参与,两个人轻轻松松就搞定了。船行水面,突然起暴了,天空的云仿佛离地面很近,狂风刮过,乌云翻滚,大有横扫天地之势。小船在风浪上颠簸,摇摇晃晃,我划着船,努力控制着船向。他稳坐船头,淡定地说,这是风暴,不要怕。果然,一会儿,风渐渐地小下来,我们顺利地划到街道,搬完了家具。

他在新家烧了两个菜,吃完饭我就划着小船回家了。哪知那是我最后一次吃他烧的菜。

至今,我还一直精心地保留着我们的一张合影,一张我们唯一的合影。记得那是他来学校检查工作,正遇上我带的毕业班学生照毕业照,我和数学老师小刘一道请他和我们合了一个影。葱绿的麦苗间我和小刘蹲在前面,他蹲在我们身后,双手搭在我们的肩膀,脸上露出一片慈祥。他的身后绽放着一片金黄的油菜花。那花开得广袤而深远,云烟氤氲,直至远处疏淡的村庄。

一年后,他在宣城开会,路上横遇车祸,英年早逝。扳着指头一数,竟然已有28年了。

今天,我再一次来到中学校园,校园长高了,长大了,长得花枝招展。校园内的荷塘翠柳,绿茵草坪,综合楼、教学楼、图书馆、教师宿舍……布局有序,相互映衬,透着一分与生俱来的静谧。夕阳横扫进校园,校内的所有建筑都闪烁着淡淡的金色光芒。荷塘中的荷花正绽放在碧莲之间,宛如青春的歌声轻轻地洋溢,静待着热烈奔放的明天。微风吹过水面,清香徐来,伴着夕阳的余晖,仿佛哪位少年在这儿浅唱低吟……

今日的校园,已非昨日的校园。犹如校园天空的云彩,绝非是昨天绚烂的抄袭和复制。日子难以重返,那光怪陆离而无忧无愁的年少时光,伴着微风已从这儿滑过。滑过一湾沟塘,滑过了一片金黄的田野,滑过了两排梧桐凄雨,滑过了沟旁轻拂水岸的柳丝翠叶……

离得越远,圩乡深处,那月光下的背影,越是常常清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野径埋香,风月琳琅,如水的记忆,在每一个红尘渡口,滋润着情怀,丰盈着生命,风雨难摧。

【作者简介】时国金,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2020年始创作圩乡系列散文,发表于《人民日报》《钟山》《清明》《散文百家》《翠苑》《雪莲》《中国铁路文艺》《安徽文学》《青海湖》《西湖》《太湖》《青春》等几十家报刊。有作品被《散文海外版》等选刊转载。多篇文章入选《母亲河的回忆》《碧水沃野》等散文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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