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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田低语

2023-08-06石红许

雪莲 2023年6期
关键词:糯米饭稻子稻田

窗外的树梢被热浪熏得没精打采,与窗内百无聊赖的我惺惺相惜,颇有些同病相怜。

瞪着眼看明晃晃的日头在树叶上翻滚,涂抹着阳光的纹理,树叶不慌不忙展露身姿接住光照,偶尔一阵风吹过,阳光就会跌落在树荫里无影无踪,炎炎夏日树叶不厌其烦地伸展着身姿,露出了婀娜的微笑,树叶的隐忍淡定感染了我,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回想那些需要静下来的日子,几人能做到心如止水?多么想成为一棵欲静的树,却老是有风不止。

静以修身。静下来,适合思考。掐指一算,匆匆又匆匆大半辈子,难得有了这一次一次静下来的不请之请,请足不出户闭上眼,还是那如烟往昔,尤其是老家的人、老家的物,一次一次冲撞进我那并不顺风顺水的思绪之舟,把我带向淼淼鄱阳湖之畔。

低头思忖,秋季到了,快开学了,此时我并不关心孩子们上学的事,那是教育、卫健委等部门统筹考虑的事。忽然就想起老家鄱阳湖平原,此时稻田正是绿浪翻涌,一株株饱满鼓劲,拔节孕穗,自由抒怀,唱着快乐向上的歌谣,当年的我总是陶醉其中。那么肥沃的土地,老家人是舍不得只栽一季的,这田畈上满是浩浩荡荡、整整齐齐的二季稻,泼洒着浓郁的稻花香,张扬着奔放的节律,它们在与季节赛跑,要赶在白露之前完成抽穗、扬花、灌浆的旅程,然后就是静待“嚓嚓嚓”的镰刀声、“嘭嘭嘭”的禾戽声响起来。

当“露从今夜白”时,江南的水稻们也就不紧不慢了,它们尽量压低着谷穗安安稳稳守在田野上,望着村庄的灯火露出了微笑。

想到这里,内心就升腾起了一种回老家的冲动。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我的第一选择就是还乡,去拥抱原野、稻田、草滩,和老家人畅快淋漓地谈一场于我来说快要陌生的农事。

干旱一词,高频率出境、霸屏,龟裂的稻田、湖床触目惊心,在城里却丝毫体验不到,是自来水给了我们清清的误导和楚楚的自信。但潜意识里我还是保持着一定的忧患,担忧老家的田地、湖滩、庄稼、树木,担忧行走的和不能行走的生灵,尤其是水稻,没有水哪来稻?那不是要寅吃卯粮?

手机、电脑、电视、网页,到处充斥着鄱阳湖中长长的明代石桥露了出来的爆眼讯息,一物两面,许多人纷纷争相前往一睹那古老容颜,却忽视了另一面,正是我在为那些来不及撤离的鱼虾、螺蛳蚌壳之类的小生命而痛心,它们会被活活干死、晒死;一些鸟类或因此而难以觅食,面临挨饿。此时,我不想听“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之类的大道理、安慰话。稻子也正需要水的滋润,缺水就会减产的,甚至不堪设想。

人在城里,心系老家,不要说我多么的有悲悯情怀,自然而生罢了,那可是生我养我的一片土地啊。

拧开水龙头,每喝一口水,汩汩经过喉咙绵绵流向全身,这时都会惦记老家,旱情是否缓解?正在生长期的稻子是否有水喝?俗话说,“以水调气、以气养根、以根保叶、以叶促粒。”足见这个时候水对于稻子是多么的重要。

蜗居在钢筋水泥里,遥望鄱阳湖的方向,那才是家的方向。我想,等忙完手头的事,放任不羁回一趟故乡,不去看那座浮出水面的古石桥,也不去看那一条条瘦弱的河流像枯木根系一样无助地伸向大湖,从高空看那画面的确美,但那美是畸形的,令人心生痛、眼含淚。我只为聆听秋天的田野,在“落霞与孤鹜齐飞”的天空下,我还要写一组诗献给守护着稻田的青蛙,献给默默灌溉着的蜿蜒水渠,献给我的父老乡亲。

走在稻田里,白鹭翩翩,蛙声悠悠,总有一种清脆如鼓的鸟鸣声牵引着我的脚步,寻声叩问,歌者是谁?

“懂——懂——”,每每听到此声我就想发笑,和“知了”一个德行,不知它究竟懂了什么?不过,能发出如此嘹亮的声音,倒是把稻田装点得有声有色,一派生机盎然。

铺排的稻子当之无愧成为这个季节的主角,清晨或黄昏时唯一的歌者,是那么欢快,那么自豪,常常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影。放学回来的路上,经过一片稻田,偶尔也会传来“懂——懂——”之声,那天作业错了太多被老师批评了,听到“懂——”的鸣啼声我就不高兴了,心想是不是在嘲笑我不懂,顺手捡起石子儿朝发声那边扔了过去,惊起一只黑褐色的鸟,鸟儿慌里慌张窜出稻田,在田坝上闪现了一下,又快速钻进另一块稻田,扛锄头路过的尊右叔告诉我,那是董鸡,还叫秧鸡,栖息于水草沼泽、沟渠、稻田间,喜欢吃害虫,是稻子的好朋友。

霎时,我脸红了,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有点后悔自己把愠怒、烦躁嫁祸于这只无辜的生灵,歪打正着地以一击打出的抛物线扯出了这个歌者的模样,不怎么好看,一身灰黑羽毛,腹部有波状细纹,体型中等比鸽子大,高高挑挑,行动敏捷,应该是只雌鸟,雄性有红色头冠。从那天开始,我对董鸡也产生了好感。董鸡声声,想必是在给向上生长的稻子加油呐喊。

常在稻田边走,摸泥鳅、装鳝鱼笼、钓鱼、拔猪草,难得看到机警的董鸡,却老远便能听见它如水的声音,略显低沉,没有装腔作势,节奏明朗。也就在有稻子的季节才有董鸡,收割了稻子,空空的稻田便装不下了董鸡的歌声,不知它到哪里去传播“懂”之事了?没有了董鸡的歌声,稻田似乎有点空洞,我就望着天空发呆。

在小学老师那里才晓得,董鸡原来还是夏候鸟,要到日本、马来西亚、婆罗洲等地去越冬,不过,却是在我们这儿谈情说爱、生儿育女。

欣慰之余,我的心情还是有一点点失落、不舍,就暗暗期待来年稻花香时,期待董鸡鸣唱,把乡野唱成一片丰收景象。

江南粮仓,沃野千里,稻浪起伏,荡漾着一片灿然。望着黄澄澄、金灿灿的稻田,望着狗尾巴一样的稻穗,就想起母亲说过的话,稻穗之所以长得像狗尾巴是因为古时候粘过狗尾巴,那是母亲讲述的关于稻谷起源的神话故事,也是小时候听得最多的一个故事,远古的时候,人们吃不饱肚子,就派狗上天去偷谷种,狗在天上的谷仓里打了几个滚粘得一身的谷子,返回人间经过天河时,身上谷子全部被水冲走了,为了保住谷种,狗就高高扬起尾巴才把谷种带回人间。于是乎,长出来的稻子居然继承了狗尾巴的模样。每每这时,我就替稻子更是替人类暗自惋惜,假如不是天河,那稻谷就会长满全身,产量都不知要高多少啊!

难怪在故乡有很多人家养狗,狗是人类的朋友,是狗帮助了人类,偷谷种交给人类耕种,狗又尽职尽忠看家护院,在故乡几乎有人的地方就有狗。

每次看到稻穗,我就想起可爱的狗尾巴,就想数一数一根稻穗上到底结了多少粒谷子?曾举起一株稻子数过,大眼瞪小眼,数着数着就放弃了,我的耐心淹没在屋外树梢上一阵知了的叫声里,这样让人心不在焉的事随时上演。譬如货郎摇着小鼓走村串户,那诱惑抵挡不住,更有兑换米糖的来了,偷偷弄几捧家里的米去满足嘴馋也是偶尔有之的事,被大人知道了少不了挨顿打,想想疼在屁股上、甜在嘴上也值得,不过下次再也不敢了。

稻田带给我们的欢喜也像一株稻穗上结的谷子,数也数不清。村庄被稻田幸福地包围着,一年两季,满畈的稻黄细密地编织着丰收的地毯,农耕时代,哪怕时有旱涝施展淫威,吃饭还是基本不愁。

记忆里,洪灾水患确实如影相随,眼望着快要收割的稻子,脸上的喜悦还没来得及抹去,一夜之间圩堤决口或漫灌,稻田就成了汪洋大海,家园也成了泽国,小孩子的兴奋是可以在家门口戏水、划船、抓鱼,大人们则是满脸愁云叹息白忙乎了一季,望水兴叹,却依然不顾安危穿梭在没过大腿的水里打捞接近成熟的水稻,我们土话称之为“剿杪”,抢收一粒是一粒。湖边人不相信眼泪,他们脸上斑驳的皱纹想必是坚毅刻出的符号,水一退却,立即抢栽二季水稻,夜以继日,沙场秋点兵,赶在立秋前将禾苗整饬到位,那就是布下了未来可期的“稻粱肥”捷报。

当然,那些年洪灾也不是年年光临,而今,农业水利设施更是安如磐石,老家传来的纷纭消息里,少了水患带来的提心吊胆的话题。

秋天的稻田最富有诗意了,看那立在稻田的禾蔸,一排排一行行齐齐整整,像是在大地收获后遗落的一枚枚诗句。用禾斛脱粒的禾秆被农人扎成了一个个禾秆把,竖在稻田里,等待码叠成禾秆堆。

禾秆堆,有的地方也叫稻草堆,形状像圆锥又像圆塔,顶端是尖锥、腰部似鼓、下身犹如敦实的圆柱。村庄进入冬天,禾秆堆是稻田里的一座风景,老远回家,望见了散落在稻田周边的一座座禾秆堆,心就踏实起来,脚步也不由自主地飞快起来。

禾秆堆是孩子们的乐园,就地打个滚,好温软的稻床。躺在稻草上,稻草的香味扑鼻而来,那是熟悉的气息,仰望蓝天,觉得是那么的近,思绪也随着白云悠悠而去。

禾秆是个宝,可以编草鞋、搓绳子(菜园牵藤用等)、打草包、折雨棚,还是冬天里的天然保暖物资,铺床、垫猪窝,也可储藏起来,用作耕牛的越冬饲料。禾秆的好处可多呢!逢年过节,家里杀了鸡、鸭,或买了猪蹄来,母亲总是吩咐,扯一把禾秆来烧,炭一炭皮上的毛,炭过的鸭子、猪蹄,烹饪后都弥散一种特别的香味,至今想起来仍然流口水,却是再也难吃上了,谁还有那个耐心去弄禾秆炭毛。

码禾秆堆需要两个人,一个码叠,一个帮衬,帮衬者只负责递禾秆把,当堆叠得老高时,下面的人就将禾秆把抛上去,小时候我常常被那潇洒的动作迷住,那抛出的弧线多么像若干年后中学课本里的函数图形。听我大爷说过,衡量一个庄稼汉是不是好把式,就看他会不会码禾秆堆。码禾秆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看上去一层一层叠上去即可,可真堆起来,一旦脚没扎牢夯实,就起不稳,弄不好还会倾斜、倒塌,半途而废,就得重新来过,或时间长了会渗水烂禾秆。

禾秆堆里藏过我的一件难忘的糗事。有一次,我做错了事,不敢回家,居然藏身在村中的禾秆堆里睡到下半夜,幸亏被路过的村人发现。现在想起来好后怕,不知那天晚上,大人们寻找的焦虑心情。他们满屋、满田畈呼喊我的名字,黑夜被一声声刺破,祖母就责怪我父亲平日里对我管教时下手太重。我想,母亲那晚也一定没有睡好,生怕有个好歹。禾秆堆伴随着我一天天长大。现今,再次回到老家,田野里、村莊边,很少见到禾秆堆,总觉得少了些许味道,那多少悠悠往事就折叠在泛黄的禾秆堆里……

丰收的喜庆是要有仪式感的。

“吃酿饭”,一个特殊的动宾词组,散发着温软的糯香,属于我的童年特别有意义的一个秋收后的节日,就是丰收节,是老家人用自己特有的方式庆祝颗粒归仓,感恩稻田、感恩稻子,期待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对“吃酿饭”的历史渊源,我还没找到确切答案,地方志书上也不见片言只语的记载。但在小时候,吃酿饭是二季水稻收割后最隆重最热闹的一个节庆活动。屋弄里都奔走着快活的脚步声、高分贝的说笑声。家家户户都会邀请亲朋好友来分享快乐,吃上一碗香喷喷的糯米饭,软糯弹牙,越嚼越香甜,越嚼越带劲,感觉日子也越嚼越有奔头,在“家家扶得醉人归”的夕阳里彼此挥手话别。

“吃酿饭”也是有讲究的,开饭前,家家户户都要先敬天地灶神,还要给小狗添碗饭,这个仪式过后,大家再端碗举筷,大快朵颐地吃上一碗香香黏黏的糯米饭,摸着饱饱的肚子,那才叫一个心满意足,想起来都是一串美美的回忆。

酿饭的材质就是糯米,也就是糯米饭。酿饭制作工序简单,烧大火用木甑蒸熟即可。还有人家是在锅里炒制糯米饭,差不多手炒酸了才大功告成。老远就能闻到那糯米饭的诱人浓香,口水都会不争气地流下来。在那个年代,能吃上一碗雪白的米饭,那是多么开心的事。讲究一点的人家,制作酿饭像扬州炒饭,会在糯米里面掺些肉末、芝麻、红豆、香菇、食盐等,拌匀后再蒸熟,当然还可以做成甜食,各自因口味而定。

做糯米饭,爱吃辣的还可多放点辣椒佐拌,简直是画龙点睛之笔,一碗下肚,畅快淋漓。

望着远远近近的村庄家家户户烟囱飘袅出浓淡相宜的炊烟,加上米饭的喷香,寂静的稻田怕是也欣慰了,在铁犁头的帮助下,翻转了下身子,便一心去养精蓄锐了。便有勤快的农民趁稻田蛰伏之际,悄悄播种了紫云英,等待它在繁花似锦的春天身披盛装醒过来。

八百多年前,南宋词人辛弃疾面朝鹅湖山下的稻田,看着眼前生动有趣的乡村生活场景,先生也暂将“收复失土大任”搁置一旁,沐浴乡风野景,乐在其中,流露出“最喜小儿亡赖”的儿女情长,诚然,这顽皮的小儿还不识稻田厚重,不懂人间疾苦,更不晓词人内心装着“抱负”。

相比之下,面对人生的一次次考验,偶尔遇到一点点困难都算不了什么,有时候正好可以做一些思考和规划。

静静地独处城市一隅,甚至可以一整天也懒得下楼,也不刷手机,伫立窗前,保持仰望的姿态,白天看云卷云舒,晚上看树梢新月弯弯。学会在一地鸡毛的生活中寻找乐趣,倘使也有“小儿”耍赖,那就切换频道启动童稚模式陪着一起“游戏”。

更多的是看窗外的树叶,那密密纹路,多么像人生之路,不知哪一条通往彼岸,摇曳的树叶没有告诉我,它是传递太阳的光辉,还是折射根须的魅力?隐隐间,我觉得读懂了树叶,就算读懂了一棵树。稻田就是大地长出的树叶,读懂了稻田,就算读懂了大地。

遥望鄱阳湖的方向,那就是家的方向,忙过这一阵子后,我要去那里走一走,重温故土的气息,贴近稻田,有话要说。

【作者简介】 石红许,江西鄱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饶市文学院总编辑,上饶市作家协会主席。散文见诸高考语文试卷、各种文学选本及期刊,著有散文集《河红万里》《风语西河》等。曾获吴伯箫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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