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赣南阳明碑刻所涉书写群体研究
2023-08-06张志鸿刘和富
张志鸿 刘和富
(1.华东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241;2.赣南师范大学,江西 赣州 360700)
明清赣南阳明碑刻指的是明清时期形成于赣南地区与王阳明直接或间接相关的碑刻。作为见证王阳明事功与学术的重要历史文化遗存,阳明碑刻背后承载着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学者对赣南地区的阳明碑刻早有关注,在碑刻的搜集整理方面,《赣石录》《丹崖悠悠:赣州市通天岩摩崖石刻集锦》等对明清赣南阳明碑刻都有不同程度的收录[1](民国)邵启贤.石刻史料新编·第三辑[M].民国九年(1920)石印本,赣州市图书馆藏本,1979;江西赣州市政协文史委员会.丹崖悠悠:赣州市通天岩摩崖石刻集锦[M].中国文史出版社,2001;赣南师范大学王阳明研究中心.玉石仙岩碑刻(内部印行)[M].2019.;在碑刻注释与解读方面,周建华、杨新、曾陈表、董华、常雪超等对通天岩,蔡仁厚对于都罗田岩,王福权对龙南玉石岩阳明碑刻及其文化内涵都多有揭示[2]具体可参考周建华.通天岩王阳明刻诗及历代步王韵诗[J].寻根,2002,(2);杨新.佛教、教化与郊游胜地:10—18世纪通天岩与赣南地域社会[D].南昌大学,2013;曾陈表.通天岩摩崖石刻与赣州文化关系研究[D].福建师范大学,2014;董华.王阳明与通天岩[J].赣南师范大学学报,2019,(5);常雪超.赣南通天岩摩崖石刻题记研究[J].赣南师范大学学报,2021,(1);蔡仁厚.赣南罗田岩与于邑王门诸子[J].南昌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3);王福权.王阳明玉石仙岩题刻文献探微[J].赣南师范大学学报,2020,(5).;朱思维对赣南王阳明诗文碑刻研究着墨颇深,其氏著亦收录王阳明巡抚南赣期间的墨迹、题刻遗存,以及同一时期王阳明弟子及随征官员所书碑刻共计43 方,对王阳明赣南行迹年谱、遗迹诗文都有相当考证[1]朱思维.王阳明巡抚南赣和江西事辑[M].江西人民出版社,2010;朱思维.王阳明巡抚南赣诗文墨迹题刻[M].中国文史出版社,2016.。整体而言,学界对明清赣南阳明碑刻的关注,更多体现为赣南地域学者的介绍及阐释,其研究的深度与广度都有待拓展,至于对明清赣南阳明碑刻中书写群体的关注,辄稍显薄弱。
赣南地区现存明清时期阳明碑刻100 余通,据其碑文落款中书写群体身份的不同,可分为王阳明自身、官员、弟子所书写以及其他署名未明确具体身份却与王阳明息息相关的碑刻。对阳明碑刻书写群体的成分、构成、政治倾向、文化面貌,以及书写群体对于阳明碑刻摆写的特点与贡献等进行分析,探讨其对阳明碑刻的形成发展产生的影响与具有的社会文化史内涵,具有重要意义。本文拟在大量阳明碑刻实物的基础上,结合地方文献对此进行探讨,不当之处,敬请方家析之。
一、阳明碑刻书写群体的成分构成
明清赣南阳明碑刻书写群体按照身份可分为王阳明自身、王阳明下属官员、王阳明逝世后的赣籍或旅赣官员、王阳明亲传弟子与后世弟子,以及未有明确身份留存的士人和刻工群体。其中,王阳明自身所书写的碑刻18 方,下属官员碑刻11 方,王阳明逝世后的赣籍或旅赣官员36 方,亲传弟子所书碑刻16 方,后世弟子所书碑刻17 方,其他未识别具体身份者碑刻12 方。
王阳明自身所书写的碑刻主要有崇义茶寮碑相关题刻、龙南玉石岩王阳明《平浰头碑》及诗五首、王阳明通天岩诗、于都“濂溪阁”题刻、“观善岩”及《观善岩小序》,赣县王阳明手书《大学》《圣经》等石经[2]石经,政府组织的儒家经典的刻石,儒家经典文本的定本。定本,其多留存于世,是明清赣南阳明碑刻中最核心的碑刻。其留存的碑刻又可分为纪功纪事类、学术思想类与士人交游类。纪功纪事是王阳明自身所书写碑刻的主要表达内容,以《平茶寮碑》《平浰头碑》为代表。学术思想类方面,江西尤其是赣南在王阳明心学的发展过程中有着独特的历史地位,王阳明在赣州首揭致良知、讲学通天岩、刊刻《传习录》等。在明清赣南阳明碑刻中,就有不少直接体现王阳明学术与思想的内容,主要是王阳明与弟子之间的讲学,如于都观善岩王阳明《小序》与弟子何春《观善岩序》,通天岩王阳明诗等。士人交游类碑刻主要表现为王阳明与弟子之间的唱和所形成的碑文,主要存在于通天岩碑刻之中。
在阳明碑刻书写群体中的官员部分,主要是王阳明时期随其征战的直属下级官员,以及王阳明逝世后的赣籍或旅赣官员。他们在对王阳明诗文进行唱和的过程中将自己的诗文也刊刻在了原碑附近,形成了小型的阳明碑刻群,占据明清赣南阳明碑刻落款身份的大多数,总计有47 方之多。在王阳明下属官员的题记碑刻中,也更多与王阳明纪功碑相联系。王阳明在石刻中心处书写纪功碑与自身题刻,一干相关随征官员姓名除在碑文末提到以示表彰外,另有部分在石刻其他地方留下翰墨,一同刻石。如《平茶寮碑》中记载横水、桶冈之役出力较多的“纪功御史屠侨,监军副使杨璋,参议黄宏,领兵都指挥许清,守备郏文,知府邢珣、伍文定、季敩、唐淳,知县王天与……”等下属官员百有余名;玉石岩《平浰头碑》中记载“纪功御史屠侨,监军副使杨璋,领兵守备郏文,知府邢珣、陈祥,推官危寿等凡二十有二人”。除此之外,《平茶寮碑》侧面另有郏文、邢珣、舒富、李璟题诗,玉石岩另有杨璋、邢珣、文运、危寿、余恩、方侃、缪铭诗文。而在其他王阳明非纪功碑碑刻中,则未见到王阳明直属官员的诗文题刻。后世在赣任职或旅居赣州官员留下的阳明碑刻有36 方,身份从兵部尚书到赣南各县知县、训导皆有涵盖,体裁包括题榜、题词、题诗、题记等,内容多涉及对王阳明丰功伟绩的欣赏,或是对王阳明诗文的和韵。
在阳明碑刻书写群体中的弟子部分,主要分为亲传弟子与后世弟子。其中,王阳明亲传弟子留下的阳明碑刻有16 方,王阳明后世弟子或碑文落款自称阳明后学的有17 方。单就通天岩而言,作为王阳明讲学的重要场所,便留下了署名阳明弟子的相关碑刻12 方。正德十三年(1518)春,王阳明弟子梁焯与杨骥、薛侃、黄弘纲、欧阳德等同游通天岩并留下梁焯赋诗,这是最早的阳明弟子关于通天岩题刻的记载。其后,万历年间的阳明后学欧演、吴家桂、伍馀福、刘次琨题诗等都有和韵题诗,显示出江右王学在明清时期发展的生机。
此外,明清赣南阳明碑刻中另有12 方未知身份署名的阳明碑刻,诗文内容涉及和阳明韵、诵阳明诗等。如龙南玉石岩内阳明碑刻中有一方万历八年(1580)龙南义民廖尚化题《玉石岩》诗一首,康熙六年(1667)复山刘三杰题咏的《玉石岩》诗一首,壬寅年芝山□□□题“蓬莱仙境”四字;通天岩有古蒲欧演题《游忘归岩步阳明夫子留韵》二首,吴家桂题《乙丑秋抄偶游通天岩奉和阳明先生题壁口韵》一首等。这些作者身份多为钦佩王阳明文治武功的游赣士人,其诗文内容与标题也多称王阳明为“阳明夫子”“阳明先生”。
最后则是阳明碑刻中的刻工群体。在明清赣南阳明碑刻中,大致有9 处涉及到“镌石”“勒石”“刊”等表达,但部分为组织刻碑上石的官员,并非实指刻工。如通天岩“赣州知府叶梦熊题诗,万历三年(1575)秋八月吉旦,赣州府经历杜栋勒石”,玉石岩题刻“‘洞里乾坤’,刑部郎唐邦佐题,知县事张先登刻,岁季夏月庚寅日”,以及玉石岩阳明诗文碑刻群由邢珣组织刻石,崇义茶寮碑刻石由随征督工吏李璟具体负责。由于他们所具有的官方身份,杜栋、张先登应当是起负责、监督作用,而非具体的刻石者。除去此4 方碑刻,剩下5 方是有明确记载的刻工身份,部分记有籍贯,且皆位于通天岩,具体如下:
廖寅等题诗……嘉庆十年二月日,虔州鹤门戴云官书。虔州胡庆淮镌石。
石景芬题诗,咸丰壬子夏至……庐陵匡先远刊。
石景芬题诗,再题忘归岩……赣邑凌发廷刊。
刘次琨题诗……闽杭后学刘次琨相如题,同游邹渊非潜书,关西荣友顺英刊。
清张鸣和题诗……张鸣和题,曾舜达、龚庆挺同刊。[1]江西赣州市政协学习文史委员会.丹崖悠悠:赣州市通天岩摩崖石刻集锦[M].中国文史出版社,2001.(P60,64,65,68,89)
阳明碑刻中刻工群体虽未直接参与阳明碑刻的文本创作,但作为“捶纸入石”,实现纸质文本到石刻文本转化这一过程的重要群体,对于保存、传播阳明碑刻具有重要意义。
二、阳明碑刻书写群体的政治倾向
王阳明作为事功与学术兼修的“圣人”,具有政治身份与学术身份的双重属性,其下属官员、后世弟子等便可直接被视为其事功与学术的传承与践行者。因此,考察阳明碑刻书写群体的政治倾向与文化面貌便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首先是在阳明碑刻书写群体的政治倾向上。除却王阳明本身,其余书写群体中大致可根据政治倾向的强弱分为政治参与感强的官员、政治参与感弱的阳明弟子,或与政治无涉的义民、刻工等。但需要注意的是,在题记留名的下属随征官员中,多以武官为多,如江西按察司分巡岭北道兵备副使杨璋,赣州卫指挥余恩等,其“文化身份”并不突出;而部分亲传或后世弟子,却有着一定的政治身份,如刘潜为正德八年(1513)铜陵县令,罗辂为嘉靖元年(1522)的赣州知府,并非纯粹的文化群体,显示出身份的双重性。
就政治倾向而言,相关纪功碑中的王阳明与随征官员群体体现最为明显。在王阳明下属官员以及后世官员中,表现出对王阳明的事功推崇的尤其占据多数。王阳明时期下属官员希望通过参与刻碑这一行为将自己的微末功绩与王阳明的伟大事功绑定在一起,以垂不朽,供后人瞻仰。因此在纪功碑周遭,便多有随征属官的相应具名或诗文留存。典型如崇义《平茶寮碑》与龙南玉石岩《平浰头碑》及其随征属官的诗文。
《平茶寮碑》是崇义县思顺乡齐云山村大山之中的一块巨石碑刻。此碑距现崇义县城大约 50 公里,距赣州市120 多公里。巨石天然形成,坐落在590 米高的大山上,通高近8.4 米,宽近3.5 米,侧面宽约2 米。整块石碑文字为磨石楷书阴刻,碑文凡17 行319 字,岩石正面是王阳明手书碑文《平茶寮碑》,8 行183 字,字径约14 厘米,下列随征官员37 人。西侧有大楷书写“纪功岩”三个大字,再稍下有随征督工吏李璟和韵诗文,东侧为王阳明《平畲诗》二首。此外,随征官员赣州知府邢珣、领兵守备郏文、县丞舒富诗及李璟题名,全石总计8 方题刻。碑的内容为王阳明手书,记载了正德十二年(1517)王阳明率军平定崇义横水、桶冈流民势力的历史过程。全文分两段,第一段记载平乱经过,第二段则附各级军官姓名。在此碑东侧有王阳明题诗二首,已剥落不可辨。但据同治《赣州府志》记载,此诗为《平畲诗》[1](清)魏瀛修.鲁琪光,钟音鸿纂.(同治)赣州府志(卷六十六):明文·六十二.(清)同治十二年(1873)刊本.。碑体西侧则是王阳明下属官员郏文诗二首和随征督工吏李璟刻的《谨和呈本营统兵官者韵》两首。这些诗文表达的内容都以平乱经过为主,辅以在文末表达对百姓安居乐业的向往。
不论是从碑刻所处的地域空间,茶寮隘所所指代的政治军事意义[2]“本院见屯茶寮,亲督知府邢珣、唐淳等遍历各处险要,相视得茶寮正当桶冈之中,自来盗贼据以为险,西通桂东、桂阳,南连仁化、乐昌,北接龙泉、永新,东入万安、兴国,堪以设隘保障。”(明)王守仁撰,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卷十六):别录八·设立茶寮隘所[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P618),还是《平茶寮碑》的命名方式、碑文内容,都能清楚地感受到其背后所表达的“纪功”与事功主题。崇义又是王阳明平定赣南横水、桶冈之乱后在辖区设置的新县[1]在平定南赣动乱后,为加强统治和管理,王阳明奏设了三个县,分别是福建的平和县、广东的和平县,以及赣南的崇义县。,于平乱之后在原先贼巢之处竖碑纪功,既是对自身功绩的历史书写,也有震慑贼宵、冀此地长治久安之意。
此外,从石刻周围留存下来的诗文,也能看出王阳明与随征属官平乱治功的政治表达。石刻东侧,刻有王阳明《平畲诗》二首,其中有“处处山田尽入畲,可怜黎庶半无家。兴师正为民痍甚,陟险宁辞鸟道斜!”“戡乱兴师既有名,挥戈真已见风行。岂云薄劣能驱策,实仗皇威自震惊”等戡乱治平的表达。石刻西侧附有随征属官领兵守备郏文和王阳明韵诗“特命南来征讨畲,山川贼隐几多家。党门□律罪逃□,□次操兵更□斜”;东南侧有“随征督公吏李璟”题刻以及李璟和韵诗文“论功□□剪猺畲,乾字营当第一家。宝剑冲牛□闪□,旌旗耀日影横斜。群□扫荡千山靖,诸穴难容寸草遮。江广闽湘流□民,维熙弘治六年加。”王阳明随征官员一同刻石应是在王阳明授意之内的。随征官员“恩同刻石”一方面传达了王阳明与其的关系亲疏,另一方面他们也是王阳明南赣事功的另一见证。
同样,龙南玉石岩阳明碑刻亦有王阳明《平浰头碑》《玉石岩诗》,随征官员赣州知府邢珣题“阳明小洞天”及诗2 首,江西按察司分巡岭北道兵备副使杨璋诗3 首,赣州府通判文运诗6 首,赣州府推官危寿诗6 首,赣州卫指挥余恩诗6 首,龙南主溥方侃诗6 首,龙南教谕缪铭诗6 首,共计随征官员7 人,碑刻8 方,诗35 首留存[2]朱思维.王阳明巡抚南赣和江西事辑[M].江西人民出版社,2010;朱思维.王阳明巡抚南赣诗文墨迹题刻[M].中国文史出版社,2016.。纪功碑的书写与随征官吏的诗文都是阳明碑刻书写群体中政治属性的表达。
而在王阳明平定南赣动乱的过程中,时任赣州府知府的刑珣在《平茶寮碑》和《平浰头碑》都有赋诗题刻。无论是平乱或是论学,其都是王阳明最为相似且亲近之人,也是事功与学术在王阳明僚属官员中结合得最好的一位。邢珣,字子用,南直隶太平府当涂县人,弘治六年(1493)进士,比王阳明年长十岁,在王阳明抚赣之前,邢珣亦有与王阳明相同的忤逆刘瑾而被罢官的经历。后正德十年(1515)担任赣州知府,其间:
重新府、县二学,修古乡社约,率诸生行冠礼。巨盗满总等肆掠邑闾,珣直抵其峒穴,推诚抚之。满率众降,授以庐舍,给牛种使耕,竞乐为用。[3](天启)赣州府志(卷十一):名宦志·一九.顺治十七年刻本.
先破山中贼,后破心中贼,提倡教化,邢珣的施治理念与王阳明也有相似性。此后,在横水、桶冈战役中,王阳明本想先约同湖广之兵,再一同进攻桶冈,邢珣进言道:“桶冈是盗贼生发的咽喉,而横水、左溪才是他们的心腹,现在如果等待湖广之兵全部聚集,还要一定时间。我方兵力还没有完全集合,敌人也就不会全力部署反击,我们此时出其不意,迅速出兵将其击破,先破横水、左溪,再兵临桶冈,他们就抵抗不了多久了。”[4](同治)赣州府志(卷四十二):府名宦·二九.事实证明,此计也取得了绝对的成效。再到后来南昌朱宸濠叛乱,王阳明适从吉安起兵,邢珣第二天就带领自己的军队与王阳明会合,“凡驰破南昌、援伍文定及焚敌舟,皆珣策也……”[1](同治)赣州府志(卷四十二):府名宦·二九.充分体现了邢珣的军事才能。
同时,王阳明对邢珣的知遇之恩也在玉石岩邢珣题诗中得到表达:“傅岩已验征求梦,郑谷难忘枕漱情。欲纪南征磨石壁,为然公去雪山轻。”也正是在跟随王阳明平定南赣动乱与宁王宸濠之乱之后,邢珣升任江西布政使右参政,最终致仕归乡[1]。
邢珣几乎参与了王阳明在赣州时期的所有政治、军事、文化、教育方面的活动。邢珣在王阳明每次战役中都是重要的辅佐者,王阳明指示的赣县、石城等地赈粮,安远、石城、龙南、赣州等地修城,赣州城拓建濂溪书院与五座社学,均是邢珣直接实施的。可以说,他是王阳明心学实践、南赣“文治武功”最好的见证者与参与者[2]龚文瑞.阳明传习:王阳明与赣南及其书院[M].广东旅游出版社,2018.(P128-129)。
无论是王阳明,还是作为王阳明僚属的各位官员,使百姓归田,安心农耕,是其挥师治乱的最终目的,而纪功刻岩,不过是劝耕之后的书写表达,正如王阳明自己所说,这“匪以美成,重举事也”。赣南阳明碑刻书写群体中的官员,也绝不是好战之徒。而王阳明的弟子和此后的留碑的义民刻工群体,更是没有太多的政治倾向。即使是纪功追随的前者,更多的也是“功微不愿希侯赏,但乞蠲输绝横征”以及向往“欲将点瑟携童冠,就揽春云结小斋”的生活[3](明)王守仁撰,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卷二十):赣州诗二十六首·回军龙南道中短述诗五首[M].正德丙子年九月升南赣佥都御史以后作,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P827-828)。
三、阳明碑刻书写群体的文化面貌
文化面貌是指所受教育的程度,若以此论,阳明碑刻书写群体则多为士人文化群体,其中主要以王阳明僚属官员,后世赣籍、旅赣官员,以及阳明亲传及后世弟子为主。王阳明僚属官员则多为军事官员。就其科举功名而论,以通天岩阳明碑刻中阳明弟子为例,罗辂为正德三年(1508)进士;邹守益为正德六年(1511)进士,名列探花,后为理学大师;梁焯为正德九年(1514)进士;周满为嘉靖十一年(1532)进士,后任南赣巡抚;唐邦佐为隆庆二年(1568)进士,万历七年(1579)通判赣州等;其余弟子也多有科举仕途经历。而放至整个明清赣南阳明碑刻的书写群体,所获科举名次的不胜枚举。王阳明本人即为“巡抚南赣汀韶等处地方、提督军务”,与其相交的官员,其所收的弟子、后学,也都是有一定科举功名,任职地方的士人群体。此外,在后世刻石的阳明碑刻中,也存在如龙南县主簿方侃、龙南教渝缪铭、崇义训导涂应森、于都候补教谕谭锦等相对职位低下的文化群体,以及署为“义士寿民南野廖尚化”的下层代表,由此亦可反映赣南阳明碑刻书写群体的广泛性。而阳明弟子又是书写群体文化面貌的集中反映。
首先,王阳明及其弟子的诗文碑刻赋予了通天岩、玉石岩、罗田岩等地丰富的文化意蕴,成为赣南阳明文化传播的重要场所。单就通天岩而言,作为王阳明讲学的重要场所,便留下了署名阳明弟子的相关碑刻12 方。正德十三年(1518)春,王阳明弟子梁焯与杨骥、薛侃、黄弘纲、欧阳德等同游通天岩并留下赋诗,这是最早的阳明弟子关于通天岩题刻的记载。此外,王阳明多次与弟子邹守益、陈九川同游,留下诗篇《忘言岩次谦之韵》《圆明洞次谦之韵》《潮头岩次谦之韵》《又次陈惟浚韵》《坐忘言岩问二三子》《示邹陈二子》多首。在正德十五年(1520)八月形成的通天岩题刻中,同样也有此二人的赋诗、题记。《传习录下》记有“九川卧病虔州”[1]](明)王守仁撰.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卷三):语录三·传习录·下[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P107),邹守益也在碑刻题记中提到:
安城邹守益、临汝陈九川,受学阳明先生。闲坐通天岩,相与历览往古之踪,尽穹岩谷之胜……凡浃旬而归。先是,游访者宪副王度、郡守丞盛茂、夏克义、邑令宋瑢。同游者旴江夏良胜。游而信宿者刘寅、周仲、刘魁、黄宏纲、王可旦、王学益、欧阳德、刘琼治、王一峰也。正德庚辰闰八月八日。[2](民国)邵启贤编.赣石录(卷二).十一[M].民国九年(1920)石印本,赣州市图书馆藏本,新文丰出版公司印行.(P250)
此段文字,充分反映了王门问学的盛况。
为通天岩的大小石窟命名并题诗似是当时阳明弟子游玩雅趣之一。陈九川命通天岩中一石窟为“潮头岩”,石曰“莲舟”,邹守益为此题诗“巨灵翻苍溟,涌此潮头雪。醉卧莲叶舟,长风棹明月”;周仲另命一石窟为“观心”并题诗;嘉靖年间南康弟子刘昭文、刘震亦题一石窟为“同心岩”。其后,嘉靖二年(1523)阳明弟子余光、吴伦、黄槐密留有联句刻诗,嘉靖十六年(1537)阳明弟子翁溥造访通天岩并有题诗,万历年间的阳明后学欧演、吴家桂、伍馀福等都有和韵题诗,显示出此后王学发展的生机。通天岩自唐宋以来,一直是赣州文化气息最浓厚的地方之一。从唐时佛教洞窟的开凿,宋时阳孝本于此隐居,明时王阳明于此讲学,历代文化名人的游历题咏、儒释文化的积淀,给通天岩留下了大量的历史文化古迹,而通天岩上留下的多处阳明碑刻以及其他摩崖石刻则成为展示其魅力的载体[3]杨新.佛教、教化与郊游胜地:10-18世纪通天岩与赣南地域社会[D].南昌大学,2014.(P30)。
其次,明清赣南阳明碑刻作为阳明心学的重要载体,对于阳明心学的发展有重要意义。正德十一年至正德十六年(1516—1521),王阳明既以杰出的才能达到了其功业的顶峰,又以其卓越的思辨才能获得了思想上的建树,并广设书院以教化,收徒讲学,推行学说。王学在明中后期推及天下,正是基于他在江西这段经历。其后学虽有“浙中”“楚中”“北方”及“辟闽”等学派,唯有“江右”与“浙中”对王学贡献最大。
如阳明心学中重要命题“致良知”的提出就与通天岩阳明讲学息息相关。王阳明正式提出“致良知之教”的时间、地点,学界向来存在争议。其弟子钱德洪《阳明先生年谱》判定正德十六年(1521)王阳明在江西南昌“始揭致良知之教”;现代学人束景南《王阳明年谱长编》考定王阳明在正德十四年(1519)始悟“良知”之学;学者张宏敏则对比论证《传习录下》《陈九川录》《阳明语录》等中的相关语录史料,将王阳明“始揭致良知之教”的时间地点考定于正德十五年(1520)秋在赣州通天岩与众弟子论学之时,在场者主要有陈九川、夏良胜、邹守益等江右王门学者[4]张宏敏.论王阳明“始揭致良知之教”的时间与地点[J].中共宁波市委党校学报,2018,(40).。在论证的过程中,邵启贤编纂《赣石录》中邹守益、陈九川二人的《邹守益题记》又是重要佐证材料。王阳明在平定动乱的过程中,不断将自身对人性、真理的思考与动乱的实际相结合。在平定动乱之后,更是致力于授徒讲学,导民向善,将自己的思想不断体系化、脉络化。正是在这样平乱与讲学相长的相互过程中,王阳明一步步发展着自己的心学理论,而赣南、通天岩便给其提供了一个事功与学术的绝佳舞台。作为阳明心学的重要载体,王阳明自身以及与其弟子等创作出来的碑刻,便是其心学发展的直接体现。这些经常性的学术活动又影响着当地的社会文化价值取向,使得众多的南赣学子对阳明学偏爱有加,南、赣二府便逐渐成为江右学派的发源地,江右学派也在这里逐渐显现。
若以文化面貌而论,龙南玉石岩后世阳明碑刻中,还有一处可视为试图融入阳明文化、获取文化面貌的碑刻,即万历八年(1580)龙南义民廖尚化题《玉石岩》诗一首。此处其落款为“义士寿民南野廖尚化语”,值得注意的是其“义士寿民”身份。
廖姓属龙南大姓,明清时期人才辈出。而廖尚化属江东廖氏,在道光《龙南县志》马镇所书的《龙南江东廖氏尚义碑记》中,我们能找到对廖尚化以及江东廖氏的义行的详细记载:
……及修邑志,余阅其中,有光禄君之子廖尚化者割厚产以赡儒学……若廖杰、廖思润有灭寇完城之奇功;廖充仙、充容有捐租筑堤以通巽水之遗绩;至凿百步陂石圳以灌溉民田,则为廖仙佑兄弟,实费五百余金焉;又有廖睿者,能以合堪舆吉地不私所有,而公诸邑人至今武备可修,旅瘗得所,固藉藉在人口耳间。综而观之,厥功亦不微矣。且有明大中丞金、陈、谭、吴四公,大柱史徐公督学、郑公后先褒美,更有太守胡公慥、何公珖之鸿篇,邑宰胡公宏仁、髙公光国之碑志……[1]马镇.龙南江东廖氏尚义碑记[M]//(道光)龙南县志(卷八):艺文志·记·五一.
廖氏族人不仅积极参与地方事务,其义行还被广泛记录于各级方志之中,且受到中丞、督学、太守、邑宰等的表彰。廖尚化及其父廖邈的义行多次记载在《赣州府志》中,廖邈也入纂乾隆《赣州府志·人物·行谊》与同治《赣州府志·人物·善行》:
廖邈,龙南人,嘉靖三十四年(1555)捐租五十石为两斋薪水费,又捐租二十斛膳学纸笔,子尚化捐租五十石膳膏火,邑令周储有《赡学义田记》。[2](乾隆)赣州府志.(卷三十三).行谊·六.
具体到邑令周储为之作记的《赡学义田记》,其中表述道:
龙之有学旧矣,赡学有田,则义民廖尚化创之。其配钟氏,成之信末世之仅见也哉。前令石源姜公上其事于当道抚台,陈公檄曰:割己产以赡学校,适得崇修之念,实出风气之外。督府谈公、吴公、督学郑公咸旌其门,表其行谊,守巡诸公亦褒羡。[3]周储.赡学义田记[M]//(道光)龙南县志(卷八):艺文志·记·二九.
廖尚化捐赠学田之事还被大肆表彰书写,收入更高级别的雍正《江西通志》中,后光绪《江西通志》亦相沿。廖尚化及江东廖氏参与地方社会建设,积极助推自身宗族融入地方上层社会。至清乾隆年间,廖盈窗十二世孙廖运芳成了乾隆十五年(1750)《龙南县志》的主纂。在中国传统社会的固有观念及方志的权力表达体系下,往往看不到对商人身份的直接书写,而被方志修撰者巧妙地置于《人物志》下的《善行》《义行》《孝友》《孝悌》《乡贤》《耆德》等子目中。廖尚化父子并未有功名的记载,从其能“捐租五十石为两斋薪水费,又捐租二十斛膳学纸笔,子尚化捐租五十石膳膏火”而言,“商贾”而非“士人”身份居多。如若此,则江东廖氏的宗族建构、方志书写与王阳明的关系都可以进行进一步梳理。而此处的廖尚化的碑刻书写,则可视为商贾借助阳明资源建构宗族、获取文化面貌的努力[1]文化攀附与宗族建构有着极其深刻的关系,陈劲松探讨了赣州会昌胡氏借助阳明后学的文化资本力量完成了宗族建构与转型的过程,龙南廖氏是否亦借助阳明资源助推自身的宗族建构,亦值得注意。参考陈劲松.明清会昌庄埠胡氏的宗族建设与地方社会研究[D],赣南师范大学,2021.。
最后值得关注的是书写群体所属碑刻的不同空间位置与对阳明碑刻的贡献。纵观整个明清时期赣南阳明碑刻,多以王阳明所属碑刻占据绝佳位置,同时代的官员、弟子则次之,后世歌咏唱和者再开辟新的碑刻,逐渐形成小型的阳明文化碑刻群。但若此处此前有其他碑刻,王阳明碑刻的出现,则容易将其整体空间布局打乱,甚至后入为主。常雪超分析道:通天岩从宋时禅隐文化到阳明文化的过程中,由于王阳明在忘归岩题有诗词,此后明清以来的诸多题记,也更多地从此前的翠微岩、通天岩、龙虎岩转移到忘归岩之上。除却岩体的转变,体裁也逐渐从宋代的题记体裁转换成明清时期记游体裁题记衰落,取而代之的是诗歌,兼顾题刻书体由楷书向行书题记的演进,这都是在“禅隐文化”与“阳明文化”的转变中形成的[2]常雪超.赣州通天岩摩崖石刻题记研究[J].赣南师范大学学报,2021,(1).。此外,龙南玉石岩阳明碑刻中所留存的也以王阳明《平浰头碑》和五首诗文位置最佳且风化最为轻微,其余同时代的碑刻多有脱落不可辨之姿。空间位置的相对关系,也反映出政治生态的丰富内涵。
就书写群体对赣南阳明碑刻的贡献而言,不同书写群体的碑刻使得阳明碑刻的群体来源更为多元,形成了多种文学和书法体裁,甚至形成了多处小型的阳明诗文碑刻群。而作为阳明文化的重要载体,阳明碑刻的形成发展也促进了赣南阳明文化的形成,使赣南成为王阳明遗迹遗存留存地较多的省域,与浙江、贵州一道,成为弘扬阳明文化的重要平台。
结 语
赣南地区尚存明清阳明碑刻100 余通,所涉书写群体的成分构成、政治倾向、文化面貌各有不同。作为事功与学术并进的王阳明,其碑刻也依此形成了不同的书写表达,并在书写群体中得以体现。王阳明自身书写的纪功碑以政治书写为多,所涉僚属官员碑刻则是王阳明南赣事功的历史旁证;阳明弟子、后学所书写的阳明碑刻是江右王门早期讲学的反映,也是阳明心学形成的重要载体。龙南义民廖尚化题刻玉石岩,又可视为透视阳明资源引入地方宗族建构、获取文化身份的窗口。此外,若以方志视为文化面貌的载体指代,阳明碑刻中也有大量入纂方志的记载,尤其是王阳明的纪功碑文和诗文,在各个层级的方志书写中均有体现。
作为阳明碑刻书写者的王阳明、阳明弟子、各级官员以及义民、刻工等,都是赣南阳明碑刻的早期阅读者,在促进阳明碑刻文本的阅读与传播基础上,他们扩展了碑刻文本的阅读方式。程章灿认为:“石刻文献有三种形态,分别是石刻实物本身、拓本与录文。”[1]程章灿.石刻研究的基本问题[J].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15,(7).从文本(纸质文稿)到碑刻实物,从碑刻实物再到文本(方志、族谱、文集)是阳明碑刻阅读与传播的重要过程。阳明弟子、各级官员、刻工在阅读文稿与碑文实物的基础上,又将自己的所情所感抑或刻工身份在原碑、原碑周围进行书写,这便直接参与了阳明碑刻的形成过程,程章灿称之为“文本衍生”——“今昔两种不同的文本透过共同的石刻媒介联结起来,新的文本在旧的文本基础上衍生。在这个情境中石刻不仅吸引了后来人的阅读,而且催生了与其直接相关的衍生文本”[2]程章灿.石刻的现场阅读及其三种样态[J].文献,2021,(4).。这一过程,便推动了明清赣南阳明碑刻的形成、书写、阅读与传播,地方文化所具有的深刻内涵,也通过碑刻这一实物得到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