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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民窟的芭蕾舞教室

2023-08-05钱志龙

读者 2023年14期
关键词:贫民窟芭蕾舞迈克

☉钱志龙

贫民窟的芭蕾舞课和赶着去上课的学生(弗雷德里克·勒纳尔德摄)

提起肯尼亚,大部分人关心的是那里的动物如何迁徙,而不太了解那里的人如何生活。肯尼亚首都内罗毕最大的贫民窟——基贝拉,简易铝板房里聚居着几百万赤贫人口,其中约30% 感染了艾滋病,40%没有工作。但就在如此恶劣的生存环境里,诞生了一所免费的芭蕾舞学校,创始人迈克·瓦玛亚因此入选“教育圈的奥斯卡”——世界教育创新峰会大奖。

“都那么穷了,还学什么芭蕾舞?”相信你和我一样,也会心存疑问。

迈克出生于1986 年,在肯尼亚维多利亚湖边的小镇长大。14 岁时父亲去世,被迫辍学后,他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幸运的是,母慈子孝手足和睦,让迈克成为一个细腻而体贴的人。他赶上了肯尼亚表演艺术团的试镜并成功入选,后来到内罗毕学习舞蹈。2009年,23 岁的迈克作为舞蹈老师加入英国的一家公益机构,为孤儿和困境儿童提供替代性艺术教育。

基贝拉住着近百万人,却只有9 所不免费的公立小学,许多孩子因交不起学费而辍学。幸好公益机构和慈善人士捐建了百余所私立学校。迈克常年游走于各个学校,说服他们为孩子提供芭蕾舞课程。他坚信,尽管贫困会扰乱孩子的成长,但艺术教育能赋予他们决定自己生活的能力。

所谓芭蕾舞学校,其实并不是一所正规学校,而是迈克与周边很多学校合作的课后班,舞蹈房就是一所普通学校里一间普通的教室。破旧的桌椅板凳被挪到墙边,很多窗户没有玻璃。好在,肯尼亚不冷。

孩子们陆续到来,看见一群陌生的黄种人和长长的镜头,略带害羞。他们既不会盯着你看,也不会刻意躲避你的微笑。他们无比郑重地穿上视如珍宝的舞鞋,训练有素地一字排开,好像每个人身后都有一根无形的线,线头一抻,胸膛坚强挺起,下巴微微上扬,眼睛也像被按下开关,瞬间点亮。

当音乐响起,随着迈克手掌拍出的节奏,他们脚尖一踮,每个人足足高出10 厘米来。我注意到,不是每个孩子都有舞鞋,即使光着脚丫子,踩在那灰色的地上,整个房间还是亮了起来。

身处世界上最落后的地区之一,迈克却有着国际化视野。尽管教育资源缺乏,他也不主张让学生只忙于为了应聘特定岗位而学习某些特定知识,这会使他们失去创造力。他说:“钱和权让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糟,因为有人会不惜一切代价追求这些。我们总是教孩子如何竞争,却没有教他们怎么合作。政府总是试图研发一套适用于每个人的统一课程,这怎么可能呢?每个人生来不同。”芭蕾舞不仅能培养孩子们的艺术素养,还可以激发他们思考自己是谁、未来想成为谁,帮助他们提升自信,找到人生目标,从而提升学术表现。所以,迈克不仅教芭蕾舞,更教孩子们做人做事。

迈克强调让学生自己找到解决办法,而不是等待援助;他鼓励孩子通过解决自己生活中遇到的问题来学习,他相信每个孩子都有能力让这个世界有所改变。而老师需要做的,就是给他们提供改变的工具,而不是去改变他们。

他教课的时候,通常只教5 分钟,剩下40 分钟交给学生自己去设计、讨论和执行,甚至决定自己想学什么,然后自己教自己,并互相帮助。迈克是天生的好老师,懂得如何赢得孩子们的信任。他经常和孩子们一起吃饭,通过食物联结情感,像朋友一样对待学生,学生也愿意与他分享自己的生活和梦想。他说,只有糟糕的老师才会把课本奉为经典。

芭蕾舞让孩子们走出基贝拉,走出非洲,走向世界。迈克会带学生到意大利、英国表演,去向世人展示舞蹈的力量。但他也遇到过挫折,遇到那些所谓专业人士,只会用所谓舞蹈技术来裁决孩子们的表现,却根本不在乎他们在表达什么。那些人甚至认为,非洲人不应该跳西方人发明的芭蕾舞。可迈克坚信,艺术没有国界,每个人都有权运用任何艺术形式,表达自己想表达的东西。

我还纳闷为什么迈克带我们去教堂,原来他在这里办了一个舞蹈冬令营。孩子们特别有教养,争先恐后过来郑重地跟我握手。大家在老师击掌的节拍下款款舞动,我的心瞬间被他们优雅的动作和天真的神情融化了。没想到男孩们也跳得那么投入,牵着女孩的手单膝下跪时,俨然是一个个流落民间的王子。

参观完冬令营,在开车去贫民窟的路上,司机突然急刹车,两位当地陪同人员跳了下去,转眼就跑没影了,我第一次意识到一溜烟这个词是多么形象。同车的人都静静地等待,我则用眼神向迈克表达了我的惊讶。

原来有一个男子在路边昏倒了,跳下去的两个人,一个送去矿泉水,一个飞奔去药店买药。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他们的行动不约而同且毫不犹豫。迈克的解释简单明了:“一个人的生命比我们要赶的路重要得多。”在一个人口众多且如此贫穷的国家,路边陌生人的生命会被如此重视,让人动容。

基贝拉是非洲第二大贫民窟。绵延几公里密密麻麻的铝皮屋,百万赤贫人口蜗居于此。整片街区没有一条像样的路,到处都是塑料袋,脏兮兮的野狗蹲坐路边;浸泡着垃圾的污水,油油的,泛着绿光,弥漫着酸臭呛鼻的气味。有篇报道用“会飞的厕所”来描述基贝拉,因为没有厕所,大家都在塑料袋里方便,然后从窗口扔出去。

在一家弥漫着饲料味道的社区艺术中心,我看到了真正的非洲舞,听到了真正的非洲鼓。没有服装道具,鼓都是用废旧塑料桶扎的,没有刻意表演给谁看,大家只是很纯粹地用身体表达内心的喜悦,仿佛他们不是在马厩,而是在富丽堂皇的大剧院表演。原来幸福真的和经济条件没太大关系,我第一次看舞蹈看得泪流满面。

太阳下山之前,孩子们从铝皮屋的学校雀跃着回到他们铝皮屋的家,破旧宽松的皮鞋在他们身后掀起漫天尘土。家庭主妇们在幽暗的街边地摊中,翻拣着值得买回去的吃食和二手衣物,成群的打工者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家里。昏暗的灯光开始从家家户户中陆续点亮,不知道从哪间屋子传出欢快的乐声鼓点,振作着每一个贫穷却并未枯萎的灵魂。

课后,我们去了迈克家。他的两个孩子踩着三轮小车互相追逐,笑容如落日般耀眼。我们采访了迈克和他的妻子,荷兰人卡罗琳。两个人一黑一白并坐在一起,共同欢笑,像一杯没有炫技拉花的卡布奇诺一样和谐圆满。

作为黑人,迈克也遭受过不公平的对待。他在乌克兰坐公交时,别人一看到他就赶紧把手提包从座位上拿起来放在胸前,生怕被他抢走。当他掏出苹果手机时,人家已经认定这手机是偷来的。

可迈克说,他不想埋怨别人,因为他不希望变成同样的人。他会介绍自己,告诉他们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于是下公交车的时候大家就成了朋友。他也教会学生如何用爱去回应偏见和仇恨,教他们与陌生人打招呼,学会关心他人。

迈克坦言自己也会情绪崩溃,也会对自己失望。但每次看到学生有所成就或生活发生改变,就能马上“满血复活”。迈克说他自己很消极,但妻子卡罗琳大声表示不同意。恰恰相反,她眼中的迈克总是激情满满,他会跟每个人握手。而正是因为迈克的勇气和对他人的照顾,让他不停地评估自己的决定,不断地反思,并做出改变。他过去是从不在乎生日的,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可现在他会给妻子准备礼物,他的学生们也会自发组织起来为他唱生日歌。

第三天,我们去了另一个贫民窟,采访了迈克的学生弗拉维安·安。弗拉维安从7 岁时开始上迈克的芭蕾舞课,如今已经上高二了。她的梦想是成为肯尼亚第一位神经外科医生,从贫民窟里走出来的女医生。她对迈克充满感激,因为他不仅教她跳舞,总是激励她去实现自己的梦想,还找人资助她上学。

迈克经常问学生他们的梦想是什么。当孩子们说出芭蕾舞演员、航天员、科学家这些答案时,迈克就会追问,你准备怎样去实现?如果孩子说出了计划,他就会帮他们一起想办法。他教过的学生辍学率和早孕率显著下降,不少人进入了肯尼亚国家芭蕾舞团,或是拿到美国、英国大学的奖学金。

2017 年,迈克创立了一家名为Project Elimu 的机构。Elimu 在斯瓦希里语中是“教育”的意思,但他想做的远不止于此。除了芭蕾舞课堂,他每年还培训50 名老师。他还做很多诸如建公厕、提供性教育和数字化技能培训等公益项目。

Project Elimu 旗下的“微笑银行”,专注于为11~22 岁的青少年提供性教育,包括终止性别暴力、青少年怀孕,以及培养年轻女性的创新创业能力。有趣的是,他们要求加入者先参与公益项目,每次参与可获得积分,每个月积够60 分就可以兑换卫生用品。从“微笑银行”这个名字就能预见,它给女孩们带来的,除了卫生知识和性别意识,更多的是自信和微笑。

在 Project Elimu 网 站上,一个女孩眼里闪着泪光,对着镜头说,自己曾经根本不敢跟别人说话,如果没有遇到迈克,她可能也会和基贝拉无数女孩一样,荒废自己的一生。可现在,她有自己的理想,在导师和捐助人的支持下,开办了自己的肥皂生产企业,既是谋生方式,也改善了社区卫生条件。

我在肯尼亚这一周,很强烈的感受是,虽然非洲现在还没能摆脱穷困,但潜力无穷。贫民窟的孩子虽然一无所有,但女孩的发型千变万化,能把二手的衣服搭配出T 台风格;还有许多像迈克一样有爱有担当的老师。最让我惊讶且感动的是,孩子们的眼神里没有贫穷带来的卑微和怯懦,他们相信自己有足以改变命运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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