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山甲的温柔
2023-08-04今我来思
今我来思
被坚定爱着的人,能滋生出勇气和毅力,在生活的苦难里笑出声响,在生死的诀别里望见希望。
10块钱冤案
如果人生是一场吃够了苦的修炼,那么,贫寒人家的孩子恐怕还要更苦一点儿。因为父母一旦被生活压弯了脊梁,那目光就会刚好落在满地乱爬的孩子身上。
贫寒人家的父母脊梁难免更弯一些,目光里的恼恨也就更多了一点儿。但也有例外。
我4岁时失去父亲,在那个严重依赖劳动力的年代,跟我妈注定要过上极清苦的日子。
可我妈就是那种哪怕日子再苦,也能想办法从中咂出一点儿甜味的人。
小孩子最是嘴馋,农家院里除温饱外能吃的东西实在不多,我妈却有办法。夏日菜园里的豇豆角大丰收,炒着吃得腻了,我妈便将它们切成寸段,裹上调好的五香面糊蒸上一蒸。掀锅前她让我闭上眼睛,徐徐地吹凉一根送进我嘴里。
我嚼得如痴如醉,却忽然被她的笑声惊醒,睁开眼,见她正夹着一条扭动的绿毛虫,作势徐徐地吹着。她将筷子往我面前一送,说:“这种毛虫好吃吧,外面很筋道,里面滑溜溜。”
我震惊地看着她,眼看着就要哭出来,我妈这才大笑着把虫子扔给早守在一旁的芦花鸡。昏黄的光沙洒进窗子,我们一大一小一只鸡,自有贫寒日子里的快乐。
我上学之后,从文具袋到书包,每样都出自我妈深夜守坐的那台缝纫机。她总是比照最新的样子,用心费时,让我在自尊心最盛的年龄里,也从未因贫穷而感到寒酸。可是,穷有时候在他人眼里是一种原罪。
说起来不过是个乏味的故事。一个素来被同学环绕的姑娘就是得不到最贫寒的那个女生的追捧,于是到了交班费那天,她的10元钱便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我的书桌里。而那时我确实因为妈妈辛苦而迟迟没有开口,成了班里最后一个还没交班费的人。
一切看起来是那么合情合理。我被围在同学中间,那种静默的审视足以击溃任何坚韧的自尊。
我妈推开教务处门的时候满脸惶急,教务主任的态度倒是温和,说:“孩子应该也是体恤你辛苦,改了就好了,没什么大事儿。”
我妈愣了下,看到一旁头要抵进胸腔的我,蹲下身抹去我脸上的泪水,问:“钱是你拿的吗?”我说不出话,只拼了命地摇头,刚止住的眼泪又甩了出来。
我媽看着我,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站起身,跟教务主任说:“我的孩子我相信,谁也不能冤枉她!你们觉得是小事儿,可我觉得是天大的事儿!”
说完,没等教务主任做出回应,我妈就拉起我往外走,一路到了我的教室门口。
她给我擦干净脸,很努力地挤出一个看起来轻松的笑容,说了声“别怕”,然后领着我站在全班同学面前。
她对正在讲课的老师欠了欠身,说:“对不起,占用您和同学们几分钟。我的女儿我相信,谁说她拿了钱就该拿出证据,不然就是冤枉她。而且,谁偷了钱会大大方方地放在书桌里等着人来抓?”我妈的脸很红,话说得又快又急,说完头也不回地拉着我往外走。
她走得很快,一句话也没有。到我第四次叫她的时候,她才顿住脚,猛地回过头,紧紧地抱住我。我在慌乱中只是不停地跟她道歉:“妈,对不起……”很久,才听到她说出几个字:“转学,咱们转学。”
那天下午的太阳炙热炫目,瘦小的我在她收紧的双臂和起伏的胸膛里感受到一种血脉相连的温度。要在很久之后我才能明白,那一天她不是在生我的气,她是在气自己,气贫穷,气别人因为贫穷欲加在我身上的罪责。
我不知道妈妈是怎样筹够了钱,又是怎样求告着为我转了学。但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渐渐明白,对一个孩子来说,知道自己被坚定地爱着是多么重要,能滋生出多少勇气和坚强。
天下母亲
我就这样一路向前,考上了好的高中,又上了还不错的大学,毕业后顺利考入省会城市的编制。这个出路在同村的孩子里算得上出挑,我也终于可以为我妈带来一点儿荣光。
不过很可惜,这份荣光并没有持续太久。工作后,日子流水样划过,转瞬我就走到了婚姻的渡口,这一次却迟迟等不到我的渡船。
30岁那年春节回家,几乎遇见我的每一个人都在“为我好”地苦口婆心,闲言碎语就像是蛰伏了多年的蛾子,扑棱着翅膀到处飞舞。
3天下来,我已经开始抗拒出门,也开始理解那些催婚的父母,这样“高压”的环境下,正常人都会忍不住要将压力传导。
可我妈却像没事儿人一样,每天乐呵呵地去超市采购,微笑着应对每一个催问的人。不仅没有指责我,还换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
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妈专心看着春晚,我还是忍不住开口问她,为什么从不催我结婚。
我妈放下手里的瓜子,想了想说:“人生有的事能通过努力得到一个不错的结果,可有的事不行。我结婚是很早,可一场意外你爸就走了。人这一辈子能顺心的事不多,我愿意叫你自己选。”
她停了停,又说:“村里就这个样子,被问多了肯定烦,但父母和子女总有一方要承受这种压力,我顶住了不催你,你就轻松一点儿。”
我看着重新把注意力投入春晚的我妈,我想这世上的明白人也许不多,但一定有她一个。
人生如果有绝对的公平,那便是无论贫穷富贵,谁也逃不过生老病死、生离死别。这中间你享受多少,就得承受多少。4岁失去父亲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受到太多伤痛,可这些年里,我只有我妈。她是母亲,是父亲,是姐妹,是朋友,是我跟这世界唯一的连接。她病倒的时候,我几近崩溃。
我害怕得整夜难以入眠,不可遏制地想:这世上若没了她,我还有什么?她昏迷着不肯醒,我的伤心、失望、恐惧又渐渐演变出愤怒。不过是再平常的午后,医院走廊里一个外卖小哥因为赶路撞上了我,脆弱的塑料饭盒碎成两半儿,汤水和着米粉泼洒在我的衣服和鞋上。
这个刹那,平日的教养、同理心通通不见,我几乎暴跳着把本能接在手里的半个饭盒掼在地上。
我为什么不能愤怒?为什么不能责怪?那一声自胸腔中迸发出的哭声,连我自己也觉得有些骇人。
我顾不上周遭的一切,坐在那堆垃圾上哭到断肠。我甚至不知道我妈是什么时候醒的。恍惚中看见医护人员跑进病房,我站起身,看见她的眼眶里同样蓄满了泪水。
直到我妈出院,我们都默契地没有再提那天的事。到家的头一晚,我伏在她床边久久没有动。
我妈问我:“闺女,你想过死意味着什么吗?”我摇了摇头。
我妈摸着我的头发,说:“你姥姥去世的时候,我非常痛苦,可后来,想起她瘫痪在床的日子,那些针孔、大把大把的药,她其实受够了活着的苦。死亡反而是一种解脱,真正苦的是活着的人。”
“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你别怕,妈不过是换另一个地方看着你。人生短短几十年,等你也好好地走完了这一生,妈就在那儿接你。”我坐直身体,呆呆地看着她,说不出话。
我妈伸出食指向上指了指,说:“中间的这些年,你要是想我就抬头看看天,我就在那儿看着你。”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感到一种平静,一种力量,还有重燃的一点儿勇气。我依然害怕她离开,但似乎已不是之前的那种一切归于毁灭的恐惧。我说:“妈,如果真有神仙,我觉得就是你这样。”
我妈笑了,四处望了望,看见我放在床尾的一只帆布包,是去年我们逛街时候她选的,上面印着一大一小两只可爱的穿山甲,大的那只怀抱着小的。我妈说,天下的母亲都像它。
是啊,这许多年里,我妈早把自己化成了一只穿山甲,竖起坚硬的鳞甲抵挡住生活的枪林弹雨,却始终蜷起温暖的肚腹怀抱着我。
她虽也跟无数贫苦的人一样早被生活压弯了腰,可每当她低头看见我,却从来不曾发泄,不曾恼怒,只是把身子更弯了一弯,逗着我,一同在生活的苦难里笑出一点儿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