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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缸里,一只水瓢在飘荡

2023-08-04刘中驰

阳光 2023年8期
关键词:一缸雪菜水缸

一个老缸,卧在锅屋的门口,装满了一家人一天的饮水。老缸敦实,粗糙,一道道起伏的纹路,是其从容、安宁的见证。老缸旁有一棵石榴树,斜枝摇曳。月夜,白白的月,打在水面上,映衬榴枝的倩影,皎洁婀娜。

老缸,润滑、沉朴,缸中的每一个日子,都荡漾着饱满的烟火时光。清晨,我会被父亲往水缸里倒水的水声唤醒,睡眼蒙眬,半梦半醒中听得想尿床,一激灵爬起来,如梦初醒,冲向厕所。回来后舀瓢缸里的水洗把脸,神清气爽,吃完早饭,就匆忙上學去了。

校园内也站着一口大水缸,缸里养着金鱼。每每下课后我们就围着水缸看金鱼,把金鱼们吓得左躲右藏,不敢浮出水面。语文课上讲《司马光砸缸》这篇课文时,我总忍不住透过窗户瞥一眼这口大缸,想象着那英雄的一幕。上完这节课后的一天早上,校园里的大缸奇迹般地破了一个大洞,水流了一地,四散溢开,却不见金鱼的身影。后来各班老师都在查问这件事,却一无所获。

上一下午的课,我基本都不喝水的。放学到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甩下书包,饱饱地喝一瓢缸里清凉的水:解渴,更解去了一天的烦绪,然后我没心没肺地和伙伴们玩去了。

有时,父亲太忙,挑水的担子会落在姐姐的肩头。夕阳西下,姐姐挑起一对铁桶,吱呀作响,一根扁担把夕阳拉得悠长。在井边,扁担的一头拴上水桶,另一头手握紧,一摆一扣,一满桶水就灌好了。拉上来时,不能让桶贴井壁,不然苔藓会落入桶中,弄脏了水。姐姐费力地拉上了两桶水,挂在扁担的两头。扁担弯弯,姐姐的腰亦弯了下来,担起。偶尔我也会跟在后面,等清冽的水喝。此时,姐姐会鼓励我挑水。一次,我听了姐姐的话,挑了起来,肩压得生疼,背弓到了相当滑稽的地步,双手死死地往上撑着肩头的扁担,腿不听使唤,龇牙咧嘴地,人还未走到缸前,一个趔趄,两桶水都洒光了。姐姐心疼不已,她心疼的不是摔了一跤的我,而是心疼辛苦担回家却没有装入缸里的水。

姐姐一直说我懒,说我这样长大后会找不到媳妇的。那时,我很担心这个问题。在学校,一次听老师讲田螺姑娘的故事,我惊喜无比。放学后,我赤脚在小河里寻找大田螺,装了一书包,每一个田螺都像美梦缠绕在心间,想象着一个个不求回报的仙女能钻出来。因为太多,怕被家人发现,我只挑了几个最大个的田螺放进了书包。我把手脚洗得很仔细,生怕被家人发现破绽。回到家,我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写起了作业,趁家人不备,偷偷地把田螺从书包里拿出,放进了水缸里。

此后的梦里,天天都能梦到田螺姑娘出现,为我准备丰富的鱼肉大餐。可每次放学后,我的希望都落空了:锅屋的灶台上依旧空空荡荡,水缸里的田螺死气沉沉。难道是要多养几日,田螺姑娘才能显灵吗?不几日,母亲说家里水缸里的水有异味,发现水缸里有几只死田螺。这时,我才如梦初醒,世上根本没有田螺姑娘啊!

那年冬天,母亲身体不适,卧床半个月,父亲买来了两条黑鱼给母亲熬汤喝,补补身体。先杀了一条,余下一条放在了水缸里养着,静默的水缸顿时有了几分生机。天寒,早起,缸里的水全冻住了,黑鱼在缸底一动不动。我喊姐姐看,鱼被冻住了。似乎全家只有我一个人最在乎鱼的生死,其他人并不在意,只是瞟了一眼缸底而已。父亲去井里担了两桶冒着“热气”的井水,倒进了结冰的缸里。不到中午,缸里的冰全化开了,此时,黑鱼又游动起来。我开心极了,那时多想成为一条鱼呀,不惧严寒,生命力顽强。

母亲是村里出了名的勤快人,我家院子里总是拾掇得干净整洁,水缸也不例外,水缸里的水是一家人的生命活水,定要清冽干净,清洗水缸便成了母亲的家常事。先将水缸里的水舀净,倒在准备好的盆子里,这些水可以浇屋后的菜园,也可以用来洒院子。没有水的水缸,轻轻地歪倒,倾在地上,将手臂伸到底,用干丝瓜瓤把缸底和四壁刷洗一遍,然后再用清水冲洗,如此反复刷洗即可令缸内清爽干净了。待缸里的水控干后,再把水缸复位,站在本属于它的位置上,继续装满甘甜的井水。

夏日傍晚,霞光万丈,老缸装着一缸清水,荡漾闪烁,水沁凉,那是从老井里刚担回来的。母亲在做凉面,这一缸的凉水是凉面的核心。父亲捣蒜泥,母亲炸拌料,下面条,一锅热气腾腾的面条盛在大陶瓷盆里,端到水缸前,舀几瓢凉水沉浸,倒掉,再舀水往复三遍,面条基本凉透了,再舀两瓢水,冰镇,让面条更筋道。

我和姐姐提前把木方桌抬到院中的柿树下,依偎在老缸旁。把凉面搬上桌,佐料摆好,一家人坐上桌,开吃凉面。一人一碗面,吃得透心凉,拌上辣椒蒜泥,加勺醋,吃得满嘴生鲜,顺手从水缸里舀碗水喝,浑身舒爽。晚霞铺满院落,映衬着老缸湿润的大肚子,憨态喜人。那欢欣,写在了家人的脸上,抵消了一天的劳累与燥热。

夏暑尚未结束,老缸身患“小恙”,日日被水桶所压,缸口处出现了裂缝,满缸水的时候,缸外壁会渗出很多水迹,浸透了缸底,也浸湿了垫缸石。母亲催促父亲赶紧找补缸的老李来修。父亲去邻村找,寻了两次都没找到,恰巧在家门口遇到了走村的补缸人。补缸人的能耐可大了,小到碗瓢盆,大到缸桶锅,他无所不能补。父亲顺势把补缸人请到院中,问道:“这口缸有点渗水,好修不?”补缸人打量了一番裂口,敲敲打打的,说:“问题不大。”他从随身的背包里取出了锤子、钻子之类的工具,而后在老缸边铺上一层草垫,把老缸倾斜放倒,老缸就这样躺在了简易的“手术台”上,裸露出“伤口”。裂缝不大,处理起来还算简单。补缸人用小铁锤,不紧不慢地敲打、打磨、锔钉,行云流水般完成一系列“手术”后,把里面余留的杂质清理干净,只待最后的填补了。

父亲递上一支烟,让我去堂屋泡杯茶给补缸人喝。稍事休息后,补缸人拿出了填补裂缝的材料,这是一种用生铁粉加盐水调拌而成,完全凭补缸人的经验把握比例。补缸人唤这种填充材料叫“盐生”。用盐生将老缸伤口填平抹匀,“手术”就完成了。手术后老缸要休息一周时间,等盐生硬化,和老缸合二为一后,才能彻底康复,补后的缸与新缸的结实度无异。补缸人说:“新缸没有旧缸光。”老缸越用越敦厚,早就成了家里的一员。

浮云落日,倦鸟归林,跑了一天的鸡们回家吃食,准备进笼了。偏偏这时,莽撞的黄狗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去招惹鸡群,受惊的公鸡满院飞跑,鸡飞狗跳间,不知死活的公鸡居然掉进了水缸里。父亲刚刚担满了一缸水,就这么被糟蹋了。母亲骂鸡打狗,心疼一缸清水。母亲把水舀出来浇菜地,父亲提起桶又走向了老井。

父亲找到巧手的爷爷,让爷爷给老缸做个缸盖。爷爷会点儿木匠的手艺,家里用的木桌、木凳、簸箕和竹筐都是爷爷一手做成的。爷爷找来了院旁的一根枣树木头,把这节木头锯成板状,木屑在阳光中飞舞。木板抛光干净,我喜欢在爷爷身边帮他打墨线,量尺寸。父亲总说我碍事,但爷爷从来都是笑而不语,爷爷喜欢我在他身边捣乱。打磨好的木板,拼合在一起,按照缸口的大小,锯成圆形,四圈打磨光滑。爷爷还会在缸盖上涂一层油,防虫蛀蚀防晒。等油晾晒半天,干燥无味了以后,在上面装上一个合手的把手,缸盖就大功告成了。至此,这口深褐色的老缸,就有了一顶盖子遮盖着,像是单身多年的老汉找到了新媳妇。

爷爷做的这顶缸盖作用巨大,鸡是飞不进来了,也保护着一缸甜水不被蜘蛛、蚊子、苍蝇等昆虫污染。水的清澈无尘,是每户人家最基本的生活信条。源头的清水,能带来一家人的安康。

水缸的旁边还站着一口圆腰细颈的缸,这口缸被盐浸渍得有些泛白,主要用来腌咸菜。秋霜之后,菜园里的雪里蕻长势肥壮。爷爷把雪菜一颗颗砍下,在园地边的河里清洗一遍,放在挑担上挑回家,一颗颗晾晒在院内的晾绳上。经过两天的风吹日晒,饱满盈透的雪菜蔫瘪下去,耷拉着脑袋,等待入缸。准备好食盐,母亲开始腌咸菜了。一层盐一层雪菜往腌缸里码菜,码匀、压实,让雪菜在缸里相互贴合,用盐浸透。

腌缸里,压了一缸的雪菜,母亲总会找出一些空隙塞一把豆角,放一些辣椒。沾上雪菜的酸味后,豆角变成了酸豆角,清爽酸脆。辣椒变得更加入味,少了辣味,多出了腌味。

满满一缸的咸菜,是一家人整个冬天的菜食重头戏。大雪封门的日子里,喝粥、炖肉、吃馒头,都少不了雪菜的辅佐。一缸咸菜,成了冬日农家人的定心丸。

水缸成了救命缸,这是在沙家浜见到的。去沙家浜,坐船在河道上行进,满目的芦苇,浩荡青翠,水波碧绿,一路清风拂面,沙家浜真是绝世的隐蔽之地。上岸,四面环水的岛上,就是沙家浜老街。刚下船,戏台上正在唱《沙家浜》的选段《智斗》,阿庆嫂在春来茶馆智斗日本鬼子,铿锵不惧,镇定自若。听完戏,戏台的右手边,就是“春来茶馆”。茶馆内一排土灶锅,仿佛还在煮水烧茶,蒸气四溢。小院内的墙边,有两口特大号水缸,水缸半埋在地下,一半在院墙内,一半在墙外,墙内的方便取水,墙外的方便担水,这是劳动人民的智慧之举。抗战时期,这口缸起到了救命的作用。一日,保安队长胡传魁遭到日本人的追杀,情急之下跑到春来茶馆,阿庆嫂机智地让胡传魁躲到这口大水缸里,鬼子在院中搜查时,胡传魁躲到了缸内的墙外一边,逃过了一劫。阿庆嫂用缸救人的故事,一时传为佳话,大水缸功不可没。

去千岛湖,在湖中小岛上的一座寺庙内,树荫蔽日,苔痕覆屐,古意苍苍。寺院中放置一口大缸,缸中有水,碧水托起一株开放的荷花。有几尾锦鲤在荷叶下闲游,人来并无惊色。这口缸挺着大肚子,发呆似地立在院子中央。有人看着这可爱的缸,顺手丢下几枚硬币,拱手祈福,缸底积攒了厚厚一层钱币,在阳光映衬下,熠熠生辉。寺庙里的缸,仿佛得了佛性,弥勒佛般憨厚,照古人,听今人,望漫天繁星,安宁,淡定,守院护寺。

在江南古宅的院落里,多放置一对粗大的老缸,储水量大,一缸碗莲游鱼,活色生香,增添了古宅的意蕴和生机。老宅多为木制,若遇到火灾,缸中的水就派上了大用场,就地取水灭火。老缸,有着守护一家安全的寓意。

回乡,在老院里,满树槐花绽放,拢住了孱弱的老缸。母亲见我回来了,要给我做槐花饼吃,这是我小时最爱的吃食。她拿出提前在长竹竿上绑好的镰刀,我拿着簸箕,在树下,看着满树灿然的白花。我有些恍惚,仿佛瞬间回到了儿时,欢呼雀跃地跟在母亲身后勾槐花的场景。那时的母亲多么年轻呀!我稳稳地追随于她。母亲轻盈地勾着花枝,我在树下仰望母亲。花枝断,槐花落,沾一身花香。年幼的我,轻身蹲下,逐一捡拾。

槐树是老院的画笔,槐花盛放,整个院落都浸染清幽的香气。老缸是写意的点缀,木讷,不善修辞,是一幅清透的水彩画。老缸衔一缕槐香,静卧槐树下,不语。被花香迷了眼的鸟雀,坐在花枝间,攀谈着花色的浓郁。母亲静默地在树下休憩,靠着老缸,入诗入画入我心。

微风吹来,槐花婆娑,如玉蝶飞舞,轻盈灿烂,一些花儿落在母亲身上、头上,我轻轻地帮她拂去。在母亲的头顶,她的头发竟和槐花一样白,刹那间,我看到了母亲的衰老。我想紧紧抱住母亲,想留住光阴的脚步……

如今,家家户户都安装上了自来水,一拧水龙头,水就哗哗地流出来了,不用去老井里担水,也不需用大缸储水,很多农家的水缸都弃之不用了。母亲看着陪伴一生的水缸落寞了,她把水缸搬到了水龙头的下面,总把水缸装半缸水,仍旧时不时地清洗水缸,保持干净。她习惯了和水缸的相处,一辈子的默契哪能说丢就丢呀。她固执地认为,只有水缸里看得见水心里才踏实,水龙头的水说停就停,吃得不踏实。屯粮、储水,这是淳朴乡人的底气。

水缸里,一只水瓢在飘荡,似游子,在水缸里漫游,有了乡愁的意蕴。母亲,是我们家的缸,守住一口缸里的時光,犹如守住了我们成长的岁月和母亲日渐衰老的日子。

刘中驰: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延河》《散文百家》《中国铁路文艺》《阳光》《雪莲》《岁月》《骏马》《躬耕》等刊物发表作品,有散文被选入中学考试卷和相关阅读理解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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