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张故事”明代改写下的疫病文化探析
2023-08-04刘炜
刘 炜
(江苏海洋大学, 江苏 连云港 222005)
目前学界对“范张故事”的研究颇丰,但大多选取“范张故事”文本中的某一角度进行研究,如考察宫天挺杂剧所展现出的文化意蕴,探索题材流变情况;或是研究“范张故事”所展现出的丧葬习俗;或是对杂剧和拟话本两种体裁与时代的作品进行比较分析。由此可见,学界对“范张故事”的研究多以探究其故事流变、文本思想、丧葬习俗等为角度。本文则通过梳理“范张故事”在各时期的流传情况,结合故事文本在明代改写下出现的转变,深入考察文学文本对古代疫病的反映,以此达到对“范张故事”更为新颖与深入的研究。
1 “范张故事”的流传
“范张故事”流传至今已有近2000年的历史,最早记载范张二人的文献见于东汉末年孔融的《汝颍优劣论》一文:“汝南张元伯,身死之后,见梦范巨卿。颍川士虽有奇异,未有鬼神能灵者也。”[1]二人被同时代的孔融所记载,可见此事在东汉有一定影响。此文仅提及张劭死后托梦与范式一事,并无完整的故事情节。但也因为“范张故事”的奇异性与其象征的“信义”品质,继而在各类史籍与文学作品中都有相关记录。
三国谢承的《后汉书》卷五《独行传》[2]171-172最早较完整地记录了“范张故事”,故事发展脉络为:范张少游太学,结为好友—二年鸡黍之约—范式赴约—后张劭病死,托梦范式—范式奔丧。谢承《后汉书》较《汝颍优劣论》中的记载,故事情节更为完整。后见于东晋干宝《搜神记》与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卷八十一《独行列传》,这三种文本记载的主要内容较为一致,可视为后世文学创作的蓝本。
唐诗繁盛,许多诗人都曾引用“范张故事”的典故,有涉及鸡黍之约的,如孟浩然《过故人庄》中“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3]372,《戏题》中“已言鸡黍熟,复道瓮头清”[3]382,高适《赠别王十七管记》中“款曲鸡黍期,酸辛别离袂”[3]552,钱起《酬赵给事相寻不遇留赠》中“岂无鸡黍期他日,惜此残春阻绿杯”[3]1082;有写范张死生相送的,如元稹《与乐天同葬杓直》中“元伯来相葬,山涛誓抚孤”[3]2280,杜牧《池州李使君没后十一日处州新命始到后见归妓感而成诗》中“巨卿哭处云空断,阿骛归来月正明”[3]2710;还有歌颂范张友谊的,如褚亮《伤始平李少府正己》中“风期嵇吕好,存殁范张亲”[3]13。诗歌朗朗上口,具有传诵的功能,很大程度上促进了“范张故事”的流传。此外,宋郑樵《通志》卷一百六十八、金王朋寿《类林杂说》卷六《友人篇》等都有记载,这些文献内容不出前代,或沿袭、或删减情节。
元代宫天挺的杂剧《死生交范张鸡黍》,故事情节、发生顺序都与前文记载一致,不同之处在于作品主旨已经不再局限于歌颂范张友谊,还体现在抨击腐败政治,带有鲜明的政治色彩。楔子部分,张劭就已对朝政不满,因“谄佞盈朝,辞归闾里”[4]346。第一折中,范式埋怨当今社会难以求进:“有钱的无才学,有才学的却无钱;有钱的将着金帛干谒那官人每,暗暗的衙门中分赴了,到举场中各自去省试殿试;岂论那文才高低?”[4]349作者借范式之口暗讽元代用人不看文才,只凭钱财。官场中大多是裙带关系,如“国子监里助教的,尚书是他故人;秘书监里著作的,参政是他丈人;翰林院应举的,是左丞相的舍人”[4]350。文章主旨由歌颂信义至批判黑暗政治的转变,正是由于元代的用人制度。
明代“范张故事”以冯梦龙话本小说《喻世明言》为代表,故事情节发生了颠覆,与前代记载出入较大,发展脉络为:张劭应举途中救助染疫的范式,二人自此相识—二年鸡黍之约—范式魂灵赴会—张劭奔丧、自刎。与前人记载相同的是二年之约、奔丧的情节,不同之处在于:其一,角色颠倒,以往记载中都是张劭死亡、范式奔丧,此文将两人结局颠倒。其二,以往文本中范张二人都是少年游学的好友,此文范张二人素不相识,直至张劭救助染疫的范式,二人才开始来往。其三,前文中对二年鸡黍之约的记载,都是写范式如期赴会。该小说为了强化信义色彩,写范式来不及赴会,便自杀以魂赴约。其四,以往的结局都是范式送葬,后因信义被皇帝授官。此文改为张劭奔丧并自刎,在弘扬信义主旨的同时也增添了文章的悲剧色彩。
“范张故事”自东汉有文献记载,后各朝各代都有史书或改编文艺的作品出现,“范张故事”能在诸多文献中有所保留,足以见其影响。这些作品虽然源自同一故事题材,但由于作家们的个人经历、所处时代等方面的差异,取材时对人物形象、故事情节的表达上都有很大的不同。
2 “范张故事”流传中主角染病至染疫之变
通过对前代“范张故事”的梳理,发现其中对主角染病一事的记载不尽相同,三国谢承的《后汉书》卷第五《独行传》载:“后张元伯寝疾笃,同郡郅君章、商子微晨夜省视,元伯(尽)终叹曰:‘恨不见吾死友。’寻卒。”[2]172
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卷八十一《独行列传》述:“后元伯寝疾笃,同郡郅君章、殷子徴晨夜省视之。元伯临尽,叹曰:‘恨不见吾死友!’子徴曰:‘吾与君章尽心于子,是非死友,复欲谁求?’元伯曰:‘若二子者,吾生友耳。山阳范巨卿,所谓死友也。’寻而卒。”[5]
东晋干宝《搜神记》卷十一《山阳死友传》载:“后元伯寝疾,甚笃,同郡到君章、殷子徴晨夜省视之。元伯临终,叹曰:‘恨不见我死友。’子徴曰:‘吾与君章尽心於子,是非死友,复欲谁求?’元伯曰:‘若二子者,吾生友耳。山阳范巨卿,所谓死友也。’寻而卒。”[6]
元宫天挺《死生交范张鸡黍》第二折演:“(卜儿同旦儿、俫儿扶张元伯抱病上,元伯云)小生张元伯,自从与哥哥相别之后,未经一载,不料染起疾病,百般医药,不能療理,眼见的我这病觑天远,入地近,无那活的人也……(做死科,下)。”[4]355-356
明冯梦龙《喻世明言》中述张劭来洛阳应举,“是夜,常闻邻房有人声唤。劭至晓,问店小二:‘间壁声唤的是谁?’小二答道:‘是一个秀才,害时症,在此将死。’劭曰:‘既是斯文,当以看视。’小二曰:‘瘟病过人,我们尚自不去看他,秀才你休去。’劭曰:‘死生有命,安有病能过人之理?吾须视之。’小二劝不住,劭乃推门而入。见一人仰面于土塌之上,面黄肌瘦,口内只叫‘救人’”。[7]193
三国谢承《后汉书》、南朝范晔《后汉书》与晋干宝《搜神记》都写张劭“寝疾”,即因病而死;元代宫天挺杂剧《死生交范张鸡黍》写张劭“染起疾病”,但染何病不知;明代冯梦龙《喻世明言》中述范式染疫,具体描述为“害时症”“瘟病”。明以前“范张故事”中的主角都是染病,至明代变为染疫。
通过对明代其他文学作品的梳理,发现不仅仅是“范张故事”至明代改写中出现疫病书写,明代许多的诗文、小说中都有涉疫描写。龚诩《甲戌民风近体寄叶给事八首》其一“疫疠饥荒相继作,乡民千万死无辜”[8]438,其二“春秋旦暮常愁饿,父母妻孥半病瘟”[9],《民风绝句寄叶给事》其五“乡村疫疠肆流行,死者如麻实可惊”[10],《丙子夏秋苦旱呈郑明府》“前岁滔天遭大水,去年疫疠人多死”[8]430。诗人生活于明代疫情非常严重的洪武至成化年间,这三首诗再现了疫情的传染性与危害性。
薛瑄《萧都御史传》中记载的萧中救染疫之人与《喻世明言》中张劭救染疫的范式情节相似:“萧氏讳中,字存中……丁亥岁,临袁傍郡执役之人,伐木归自湖湘者,既饮食不时,疲于道路,加以隆暑郁蒸,病者死者,扶踣相望。居人皆以为疫疠染人,闭户无敢出视。存中独曰:‘是有命,疫疠安能染人?’乃大出汤药,分遣所亲,多方救济,役夫赖以全活者甚众。”[11]
除诗文外,明代小说中的涉疫描写更加丰富,短篇小说如冯梦龙《情史》卷二《情缘类·刘奇》载:“山东刘奇,父以三考听选,举家在京,遭时疫,父母俱丧,无力扶柩,此笼中乃火化遗骨也。”[12]《喻世明言》卷八《吴保安弃家赎友》述吴保安“六年之前,患了疫症,夫妻双亡,藁葬在黄龙寺后隙地”[7]105。前有父母俱丧,后有夫妻双亡,可见明代疫病的传染性与危害性极强。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三“刘家夫妻二口,各各染了疫症,一卧不起”[13],《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全家遭疫,少者先亡,止遗老口,一时逃去”[14]。西湖渔隐《欢喜冤家》第十二回“不期这年五月间,时疫相染,这汪礼夫妻并云生妻子,一齐病起,三人相继而亡”[15]。
长篇小说如罗贯中《三国演义》第一回“中平元年正月内,疫气流行,张角散施符水,为人治病,自称‘大贤良师’”[16]2,第八十五回“时值夏天,大疫流行,马步军十死六七,遂引军回洛阳”[16]480。施耐庵《水浒传》楔子述“嘉佑三年春间,天下瘟疫盛行,自江南直至两京,无一处人民不染此症”[17],第一回、第二回、第二十回、第九十六回、第一百一十六回等都有涉疫描写。许仲琳《封神演义》第五十八回“疫痢瘟几遍灾,子牙端是有奇才”[18]395,第八十回“瘟伞盖属邪巫,疫疠阎浮尽若屠”[18]558。
明代诗文、小说中的涉疫描写数量极多,可见明代人们对疫情的认知已经十分普遍。由此,《喻世明言》中设置“范式染疫”的情节,与明代疫情的发生密切相关。
3 “范张故事”明代染疫书写下的疫病文化
瘟疫在中国古代又称瘟、疫、时症、温疫等,是一种突然爆发、短时间内可致人死亡的急性传染病。较早的文献记录见于先秦时期,《礼记·月令》载“孟春行夏令……行秋令,则其民大疫”,[19]177又“仲夏……行秋令,则草木零落,果实早成,民殃于疫”[19]192,可见当时人们已经认识到“疫”的发生与季节气候有关。汉代许慎《说文解字》中解释为“疫,民皆疾也”,[20]“皆”字可见“疫”发生的广泛性。东汉王充《论衡·命义》中描述道:“饥馑之岁,饿者满道,温气疫疠,千户灭门。”[21]可见疫情给当时社会造成的严重损害。这些非医学著作中,对疫情的产生原因、是否传染等问题还没有明确的认知。东晋葛洪《肘后方》较早指出了疫情的传染性:“温疫,转相染著至灭门,延及外人。”[22]明代吴有性《温疫论·原病》中明确阐释了疫情的传染性:“疫者感天地之疠气……此气之来,无论老少强弱,触之者即病。”[23]
明代疫情的频发在中国历史上是空前的。邓云特《中国救灾史》[24]记载了中国古代疫情的发生次数:周代1次,秦汉13次,魏晋17次,南北朝17次,隋1次,唐16次,宋32次,元20次,明64次,清代74次。梅莉、晏昌贵在《关于明代传染病的初步考察》一文中阐述:“在明代277年中,共有116个年份有传染病发生,总计178次,平均2.39年就有一个年份发生疫疾,1.55年1次,频率不可谓不高。”[25]王秀莲《古今瘟疫与中医防治》中说:“史载疫情893起按朝代分布,以清代和明代为主。”[26]明代疫情高发且影响极大,《明史·五行志》载,“永乐六年正月……疫死者七万八千四百余人”[27]231,“成化十一年八月,福建大疫……死者无算”[27]231,“正德元年六月……死者甚众”[27]231。尽管文献记载不尽相同,但可以肯定的是明代疫情在中国历史上发生的次数之多影响之广。
唐代兴《为何研究灾疫文化?——探求当代灾疫的治本之道》一文认为:“‘灾疫’这个概念是对自然灾害和疫病的整合表述……灾疫文化是人类为自己存在安全而采取生存自救的方式来应对灾疫所形成的文化成果。”[28]据此,明代疫病文化即明代社会下人们应对疫病时形成的文化成果,即从人们对疫病的认识、医疗水平等方面。
这一时期,人们已经认识到了疫病的产生原因,《喻世明言》中虽未直接交待范式染疫原因,但写其从楚州山阳赶往河南洛阳,长途跋涉,舟车劳顿,各种外因都有可能造成其染疫,范式染疫情节的设置也是合理的。明代诸多诗文都包含了疫病的产生原因,钱澄之《苦旱行》中“苦旱不已定苦疫,秋饥窃恐吾乡乱”[29],杜浚《初闻镫船鼓吹歌》中“辛壬之际大饥疫”[30]。从这些诗歌的表述中,可以发现旱季、饥荒都会造成疫病流行。《萧都御史传》中执役之人因饮食不规律,赶路疲劳,加上天气的炎热,导致感染疫病。《三国演义》第八十五回写“时值夏天,大疫流行”[16]480,《续英烈传》第二十七回载“目今盛夏,淮南一带,地土卑湿,又兼暑雨连作,军中常恐瘟疫”[31],可见高温、阴雨天气等都是造成疫情的原因。
除了疫病的产生原因,人们还意识到了其传染性,《喻世明言》中店小二劝阻张劭道:“瘟病过人,我们尚自不去看他,秀才你休去。”[7]193崇祯年间瘟疫大肆传播,然而此时医家仍拘泥于张仲景《伤寒杂病论》的治疗方法却收效甚微,经医而死者不计其数。吴有性认识到了伤寒与温病是两种病症,在《温疫论》中提出了疫病的传染病因、传染途径、治疗方法等。《温疫论》是中国古代第一部关于瘟疫的专书,对疫病的防治有重大突破。随着明代医学的发展,民众对瘟疫传染性的认识也更加清晰。明代诸多文学作品中,也有瘟疫染人的描写,如余象斗《北游记》卷二述“一家六口,因得瘟疫之疾,连丧四人”[32],天然痴叟《石点头》第七卷“及伊尔耕历官东瓯,全家疫病而死”[33]167,无论是现实生活中,还是文学作品里,都可以发现在疫情频发的明代,人们对于疫情的认识已经非常普遍与成熟。
从医疗救助水平来看,尽管明代医术有所发展,但在灾疫面前,当时医学的整体水平及其它外界因素的干扰,无法保证瘟疫可以彻底治好。张剑光《三千年疫情》中述:“从总体上说,明代政府的救疫内容并不丰富,与各地接连不断出现的疫病相比,救疫仅是可数的几次……所以明朝的百姓一旦感染疫疾,必然是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34]因此常常会出现亲友得病也不敢探望,家人得病也不敢服侍,只能听天由命的情况。《石点头》第二回述“哪知水灾之后,继以旱蝗疫疠,死者填街塞巷,惨不可言……各人要活性命,自己父母,且不能顾,别人儿女,谁肯收留”[33]167。正是因为这样,《喻世明言》中张劭救素不相识又染疫的范式才显得非常可贵,疫情当下,亲人之间尚且顾及不到,陌生人之间的救助更加值得歌颂。
4 结语
“范张故事”以其内容的奇异性、信义品质的象征性,在不同时代的史籍与文学作品中都有相关记录。明代前后故事文本中主角由染病至染疫的转变,呈现出了文学文本与社会环境的紧密联系。明代疫情下人们对疫情的认识、医疗救助水平等更是再现了古代社会的疫病文化。时至今日,疫病仍是全人类所面临的重大问题,对文学作品中涉疫描写的考察至关重要。